她在捉些什么

她在捉些什么

这一夜阿明睡在绿色的垃圾桶里,她多么舒服啊,又是多么安详。

2021.04.13 阅读 446 字数 6541 评论 0 喜欢 0
她在捉些什么  –   D2T


小区里夏天的垃圾桶是很可怕的。

尤其入了三伏,剩菜,果皮,汤锅底,连同没扎紧的塑料袋,经过一夜的发酵,天没亮就朝四周散发出一股恶臭。那气味该怎么形容呢,好比你乘上一部拥挤的公交,坐着的人汗味重,抓扶手的又有腋臭,其间夹杂着鸡蛋和葱香,过道上还时不时蹦出几个闷屁。种种混合,叫人想吐,晕眩,窒息。那些窗门不巧正对着楼下垃圾桶的人家,自起床就搭上了这部倒霉的公交,刷牙闻,拉屎闻,吃早饭还得闻,有人受不了了,就从窗口探出头来大骂:捉垃圾的人呢!死掉了吗!

直到十来个去上班的人骑电瓶车经过,冲着垃圾桶发了一通无名火,捉垃圾的人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身后拖着一辆锈到发绿的小车,再后面跟着一只毛发挡住眼睛的脏小狗——它的主人永远正在清扫你家前一栋楼的垃圾桶。

小区里每个单元楼门前都有垃圾桶,这样算下来,统共约摸一百只,再加上几栋楼合用的卫生房,这些传播恶臭的据点就像监控探头一样,密密麻麻地笼罩住小区的每个角落。

捉这个字是很形象的。捉垃圾的人每到一处,把垃圾倒进车里,再将之卧倒,拿出一只长长的火钳,一点点剔除粘在壁上的杂物。塑料袋很轻,风一吹就跑了,捉垃圾的人追过去,一只一只捡回来,实在飞太远就算了。纸板箱叠好,可乐瓶倒空,暗暗装进自己的蛇皮袋里。天气热的时候,垃圾桶里残留的馊水渗出来,酸味翻天,人们叫苦不迭。于是多了一部临时洒水车,捉完另需冲洗。

这几道工序说难不难,可总得一个一个来,自东向西,等捉到最后几栋楼,那几十户可怜的人家已经足足忍受了一上午,这时从灶间到客厅到阳台,臭味长驱直入,挥之不去。

有一天中午,捉垃圾的人捉到最后这栋楼,从垃圾桶里捉出了一个老人。她一头栽进去睡着了。拖出来的时候,浑身酸臭,汤水浸透头发,胸前揣着一块变形的橡胶板。人们翻过身来一看,呀,是住在最靠西边车库里的阿明老太太。


有一种说法叫老来变。

人们这么说的时候,通常是指往不好的方向变。比如一个老头子,老婆死了十多年,临到八十突然另找年轻女人了。儿女就讲,死老头子老来变,不要面孔,踏进棺材还想花一趟。

比如一个老头子被不争气的孙子骗得团团转,其他人半分遗产也得不到。几个亲眷就骂,上代头作孽啊,屋里厢出了一个变死鬼。

再如向来豁达的女人到老得了疑心病,总觉得家里有人要抢她的存折。老知识分子退休以后开始求神拜佛,竟然叫孙子吃庙里拿来的香灰。种种老来忽而换了性情,乃至于做出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怪事情来的,就算是人们所怨声载道的老来变了——因为这一切总是难以解释。

阿明老太太这些年的变法,小区里的人都看在眼里。他们讲,清清爽爽一个老太太,只见伊越变越泥心,越活越没副人样子。

一般来说,喜欢翻垃圾桶的人有这么几种。一是流浪汉,饿了,渴了,去那里面碰碰运气。一是外地打工的,赤条条无家当,看到人家扔下的旧沙发,旧球鞋,还能用的,就去捡了来。像阿明这样的本地老太太,偶尔也有几个看到路边的瓶瓶罐罐会去捡,攒着卖点小钱,但绝没有见过像她这般发了痴、着了迷的。


阿明老太太每天在垃圾桶里投入的时间比捉垃圾的人还要多。天黑了翻,隔一夜再翻,捉垃圾的人天不亮就上工,附近却早被她翻过一遍了。如果有什么能卖钱的物什,也统统都被掠走了。剩下的垃圾则被弄得满地都是,难以打扫,因此他恨极了阿明。有时老太太手脚慢了,两人恰好撞上,捉垃圾的人叫骂着挥起扫帚赶她,手重了直接推倒在地上。

老太婆,滚远点!捉垃圾的人喉咙响梆梆,好像要让大家都晓得他抓了个现形。抓多了,甚至连小狗也对阿明产生了敌意,老远就开始狂吠,一见到就穷追,把老太太吓得赶紧跑路。

最厌弃阿明的还是她的邻居,她身上的味道太重了。三十八度的中午,路上不见几个人,却见一排垃圾桶里有一只微微倾斜,便晓得阿明吃过饭又钻进去寻宝了。弓着背,不见头,只露出一个下半身和一只米袋子,两只手边翻边往里头塞东西。翻到底部,整个人几乎要沿着桶对折过去。钻久了,身上粘着一股酸臭味儿,路过的人都捏着鼻子躲开。脾气差的男人出来倒垃圾,碰到阿明在里面,翻一个白眼,索性直接把垃圾扔上去了。

碎布头,破玩具,易拉罐,塑料板,没有什么是阿明不要的,人们也不晓得老太太要这些来做什么。只见她七十好几的人,提着麻袋上楼,倒空,再提下楼,一天跑进跑出好几趟,弄得屋里面臭气熏天,自己仍蜗居在底楼的小车库里。邻居敲门叫她清理,她勉强扔出去一些,可是那股腐烂的气味,恐怕是怎么也驱不走了。

人们想不通,一个老太太好好地拿着退休金,厢里厢邻的都认识,都要面孔,做点什么不好,偏偏要去钻臭翻天的垃圾桶。他们解释不清,只能讲,真真是变死啊,变死。


阿明老太太并非低保户,也不算孤寡老人,是个正经出身的退休老工人。阿明老公原先是当城管的,某一个年末出去执勤,被发了狂的小贩一刀捅死,五十不到。从此阿明成了末等英雄的烈属,多拿一笔抚恤金,供到儿子阿新读完职高。

阿新运道好,一毕业顶了他老子的班,也勉强混了个城管的饭碗。他常常讲,出去扫荡有啥意思啦!风里来雨里去,收来的物什又不能藏到自家口袋里。我么,烧点香托托关系,明朝也要去坐办公室啦!可惜至今没能兑现。没几年,阿新讨了个老婆,婚房买不起,只能和老娘在六十平方的两居室里挤一挤,各作一间。年轻人上班下班,阿明在家做饭,万事太平。后来儿子又生了儿子,房子不够住了,老太太主动提出,自己搬到楼下车库去。清扫一下,开个窗,搭个铺,老人家住着还算适意。阿明就白天在楼上烧饭,带小孩,吃过晚饭洗好碗,哄小孩睡着,自己再下楼去。一家四口盼着经济适用房摇到号,就分开来住。

其他老太太替阿明感到委屈,她们讲,自家的房子不住,蹲到车棚里去,太苦啦。阿明摆摆手,不要紧的,等我们阿新房子弄好,我倒空落落一个人住了。只是这句话说了好几年也没实现。阿明就继续住在两三个平方的底楼车库里。

好在阿明能干,再小的房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邻居过来看一眼,都说,灵光。行军床上毛毯蚊帐样式到位,小尺寸电视机盖好遮灰布,墙上贴着日历和照片,一张吃饭桌配两把椅子,周围不挤不空。几个小姐妹照例过来,坐在外面空地上谈山海经,讲讲笑笑,一切看起来如往常。

阿明同大家讲,底楼好呀,省得爬楼梯,好像还有点搬回老底子平房的感觉。

毛纺厂的女职工退休以后,顶喜欢就是做点女红,发挥余热。大家聚到一起,彼此欣赏布料,讨论各式做法,讲讲看针脚怎样踏,线头怎样结。阿明车库里就摆着这样一台老式洋机。看上去旧,保养得很好,阿明最宝贝它。不用的时候,一块方纱布盖得严严实实,掀开来,机器擦得精光锃亮。阿明手巧,她的布料总是最实惠,到店里剪点碎布头,洗洗晒晒,又能派上大用场。家里面床单枕巾,儿子的睡衣,孙子的尿布,自己的衣服,全靠这台缝纫机踏出来。多出来的,还可以扎几个拖把头。过冬的帽子手套呢,就买便宜毛线团来织,家里等于省了一大笔服装开销。

小孩长得快,一到换季,阿明就坐在车库里加班加点,缝纫机轰隆隆地踏着。隔几天,楼上阳台又挂起了新的小袜子小短裤,比原先的长出一截。


拉扯了五六年,阿新迟迟坐不上办公室,干脆辞了职跟人去做小生意。买卖不成,房子还没着落,小孩又要读幼儿园。家里的费用越来越紧张了。阿明大概是这时候想出来捡废品的。

从阿明的车库望过去,斜对面有一间卫生房。半夜里酒鬼们喝得木知木觉,瞄不准,就往阿明门前扔过去了。早上一推门,总有些酒瓶酒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阿明就拿一只米袋,拣一些没碎的装起来。没多久,一只袋子竟然也能装满了。到了月末,酒瓶子拿到敏芳杂货店里去换现,余下的喊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来称一下,多少也能卖几个钱。

阿明似乎找到了好方法。阿明儿媳也觉得好,能赚一点是一点。于是白天空下来,阿明就在小区四周转转,在各个卫生房附近的角落里搜寻可乐瓶,顺便搜刮居民信箱里的小广告和废报纸。收废品的人跟阿明熟络了,就告诉她哪几个小区卫生不好,哪几条马路容易捡。阿明就走得更远,捡得更多。有时邮差前脚插进信箱的广告,后脚就被阿明收走了。有时顺手把人家忘拿的日报和水电信也收走了,恰好被看到,迎面一声斥,老太婆,做啥!

骂归骂,毕竟捡来的都是钱。车库外面废纸一沓,米袋几只,叠得整整齐齐,都是阿明的宝贝。邻居见她天天在小区,在公园,在批发市场走来走去。甚至去菜场里买菜,也不忘提个袋子寻寻兜兜,几个好心的就上前关照她,阿明啊,不要太累了,自家身体要紧,钞票么,叫儿子儿媳去寻好了。

阿明笑笑,不要紧,跑来跑去么,就当锻炼身体,蛮好的。

人们渐渐在更多的地方看到阿明了,酷暑天有她,寒冬里也有她,邻居看不过,却也无奈,毕竟一家有一家的苦,不肯吃苦,全家门就要吃西北风去了。


阿明老太太跑得越远,回得越晚,阿新虽然不反对,心里总归觉得不好。一个是丢面子,走来走去大家都看到了,儿子叫亲娘出去捡破烂补贴家用,传开去叫人笑话。再一个是常常耽误了买菜做饭,小孩回来喊肚子饿,阿新就要发脾气了。

没人逼你去捡破烂,以后覅去了,叫人家看不起。

屋里厢小孩看住,三顿饭管牢,就可以了,晓得吗。阿新讲话总是生碰碰的,不好回嘴。

老太太答应下来,背地里仍偷偷在做。一只布袋拎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身上总要多驮一只米袋。从前人们打招呼,阿明,买菜回来啊。现在都改口了,阿明,进货回来啊。阿明不好意思地笑笑,闷头疾走,她急着把新进来的货物安顿好。像做贼似的,后窗外面塞一点,楼道底下藏一点,放在石凳底下的可乐瓶被小孩发现了当球踢,阿明追着他们一路讨,小鬼,谁叫你动的!

人们隐隐发觉,阿明回收的物什越来越杂了,能卖的,不能卖的,都往家里带。这句话是从收废品的三轮车那里传来的,他懊丧着脸,后悔和阿明太过熟络,以至于自己每次路过车库都被她拉着拽着,你进来看看,进来看看呀。他讲,有些东西跟老太太讲过多少遍了,卖不掉,卖不掉,还是要去捡。他皱着眉,仿佛阿明已经成了他生意上的巨大困扰了。

人们摇头,暗地里说两句,当着阿新的面仍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他们心里有数,阿新的脾气是很大的。

后来经济适用房总算拿到手,家里凑齐交了钱,阿新夫妇便忙起装修来了。孙子的日常就托给阿明全承包。没几天,有人大着胆子跟阿新汇报,看到阿明带着孙子在工地上捡建筑废料,瓷砖啊,灯管啊什么的。气得阿新立刻赶回来,一看车库里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什,阿明正堆着笑要给他展示用途,不想劈头盖脸得了一顿臭骂。

房子是我的,装潢也是我的事体,你不出钱,就覅来出力,临死了反倒去吃人家嘴巴里吐出来的,十足坍台。

自家老年痴呆就算了,还带小孩去,真想得出来。

阿新的喉咙是很响的,正是晚饭边,八方邻居都听到了。他回楼,砰的一声关上门,从此再不准阿明单独带小孩出去了。


这顿臭骂到底算一记教训还是刺激,不大好说。总之叫老太太在小区里抬不起头来,走到哪背后都跟着啧啧啧的指点。人们和阿新一样,觉得阿明发迷了,捡破烂捡出毛病来了。

看到树丛里,墙角边,石凳底下塞了东西,人们就讲,你看看,阿明又在屯粮食了!

谁家丢了新鲜报纸,人们一口咬定,肯定是阿明拿走了!

阿明却自顾自地继续。她已经不满足于能卖钱的瓶瓶罐罐了。垃圾桶一只一只细摸细想地翻,大到金鱼缸,小到拖把头,什么都寻,什么都往家带。早饭和晚饭之间,她总是拖着米袋在外面游荡。有时糊里糊涂走到国道线了,或是乘错了公交车,搞到深更半夜再回来。

第二天人们瞥一眼,车库门底又是一大堆旧货。阿明讲,不卖,不卖。她摆出脸盆和水壶,一样一样清洗,水不够了,就拎一只提桶去河边打。洗完再晾出来,像作展览似的,空地上放得扑扑满。

这只板凳蛮好的,擦擦清爽小孩可以坐。

这块布么,做窗帘绝对挺括。她朝着路人笑,向他们解释每样东西是哪里来的,可以作什么用。

人们不敢同她搭话,也不敢劝,胡乱答应一声,就匆匆走开去了。久了就干脆当作没看见,并不尴尬。收废品的三轮车总是绕开她门前,小姐妹们去裁布做衣服也不叫上这位老同事了。阿明的车库周围冷冷清清,只剩她一个人坐在地上整理,洗晒,整理。

阿新夫妻俩早就不准阿明买菜做饭了,他们甚至不许她上楼来。儿媳觉得脏,怕细菌传给小孩。一家三口吃过饭,阿新再端一锅剩菜剩饭下楼,盛到老太太自己碗里,叫她独自蹲在车库里吃。每日如此。有时阿明不在,阿新就把饭碗往地上一放,没多久,都叫小区里的狗吃光了。

有一天,阿明不知是卖出去一些旧货,还是新捡到了什么宝贝,一脸高兴。她揣着小布袋,专程去菜场买了半只酱鸭回来,小区门口的人说,哟,阿明,今朝开小灶啊!阿明笑道,孙子欢喜吃!

因为不许上楼,阿明就守在车库门前等小孩放学。大手一招,宝宝过来,奶奶买了好东西!两个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吃起来了。不巧被儿媳下班回来撞见,二话不说,夺过小孩手里的鸭腿就往草堆里扔。

她一巴掌打在小孩脸上,畜生,这么脏的东西好吃的啊,走!小孩反应不及,哭到懵掉,生拖硬拽着上了楼。只留阿明坐在原地,她没有受到一句责骂,连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儿媳和邻居一样,无视她了。


房子装修好,阿新夫妻俩很快就带着小孩搬出去了。他们拿走了家具,留给阿明一间空房子。东西少了,连两居室都看起来很大很宽敞。可是阿明仍蜗居在小小的底楼车库,从不上楼去睡。

这房子很快就变拥挤了。阿明住在楼下,楼上便成了她的货仓,捡了什么就一股脑往里塞。她不再整理了,也不清洗,她没工夫做这些,每天睡醒来就往外面跑,天黑了才回来。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谁也不晓得。

有人打趣说,阿明现在连吃饭都在垃圾桶里解决啦。他们在路上撞见她,大声地喊,哟,阿明,进货去啊!还有人说,哎,阿明,上班去啊!

老太太浑身脏兮兮的,轻轻应一句,看东西,看看东西去。便不知道往哪去了。

大多数邻居是不理睬她的,他们早就过了那个可怜她的阶段。他们把阿明当成一个拾荒者,一个流浪汉,一个变态的老人,一个有家等于无家的神经病,甚至连捉垃圾的人都不如。因为她不捉垃圾,她不知道在捉些什么。

上回阿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面色铁青,肚子疼得炸裂。因为没有家属认领,第二天,阿明登上了民生新闻。原来她喝了一瓶在火车站捡来的饮料,食物中毒了。记者问她,她含糊不清地讲,见一个小孩生得可爱,冲她笑,就想送给他喝。安全起见,自己先喝一口,没想到立刻就头昏了。

阿明插着胃管,吊着盐水,但由于瓶子扔了,医生便查不出是里面装了什么,只能勉强应对一下。镜头里,阿明恍恍惚惚地喊,难受啊,喉咙烧起来了啊。但她没眼泪,也不生气。

阿新帮老太太办好出院手续,送回小区,二话不说就走了。车库大门敞开,阿明就这样躺在行军床上,路过的人都晓得这桩新闻,却没人进去和她打招呼。偶尔有几只狗误蹿进来,又被阿明挥手赶出去了。所幸阿明看上去问题不大,只是脸色不好,忽青忽紫的。入夜,她爬起来,静静地坐在床上,亮起一盏昏黄的灯,她上楼去拿点什么,又匆匆下来。

没过几天,体力恢复,阿明又提着米袋出门了。此后她的车库经常好几天不亮灯。

人们说,阿明死在外头了。可是隔几天她又回来了。


这次阿明在高温天的垃圾桶里翻了太久,过闷,还是过臭,她终于也受不了了。但她没有再去医院。X你娘!捉垃圾的人大骂一声,把阿明从里面拖出来。上班的人停下车,捏着鼻子上前来看,又立刻被臭味弹出去了。捉垃圾的人用脚踢,叫狗闻,阿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人说,快点打120!叫救护车来!
有人说,打啥120,给阿新打电话,来收尸!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看一具不知死活的躯体被苍蝇绕来绕去,身上的馊水正朝他们脚边悄悄渗去。

捉垃圾的人朝河边走去,再回来,朝阿明当头浇了一桶水。
隔一会,她醒了。

人没死,捉垃圾的人就去下一栋楼了,看热闹的邻居也走开了。他们害怕那股味道,阿明翻了太多垃圾桶,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座行走的垃圾山。

触霉头,大清早碰到活死鬼!人们咒骂着绕开那只垃圾桶,绕开阿明刚才躺过的那块地方。可是小区里哪一只垃圾桶阿明没翻过呢,这附近的人谁能不经过她的车库呢。阿明是绕不开的,凡有别人不要的东西的地方,阿明都到过,阿明都要。

可是阿明却没人要了。只剩垃圾桶要她,可回收的,不可回收的,都给她吃,给她睡,给她心里面想要的一切。这一夜阿明睡在绿色的垃圾桶里,她多么舒服啊,又是多么安详。

阿明站起来,身上拍两下,又走回车库去了。她搬出那只精光锃亮的缝纫机,她开心极了,你看,这块布多少硬扎,做尿不湿再好不过啦。

阿明从胸前掏出那块发了霉的橡胶板,轻快地踏起来了。

王占黑
Apr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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