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写过两次遗书。
孟灵坐在我对面,非常平静地对我说了这句话。就好像跟她刚刚点了两杯雪梨茶一样,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实际上我们才认识了不足半天。今天一早,即使我是赶在医院刚开门就跑了进去,体检中心还是挤满了人。看年纪,多半跟我一样,是为了公司的入职要求。这些睡眼惺忪又焦虑的年轻人,应该没谁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健康的。每个人都捏着体检表四处乱撞,试图找到一个排队人数少些的体检项目。饿着肚子等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只剩下抽血室一处要去,结果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孟灵。
之所以会注意到她,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出众,事实上她的轮廓非常寡淡,几乎没有任何叫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以至于我想不起来是不是在队伍里见过她。她整个人倚着墙微微发抖,眼睛像是失去焦点一样向这边看着。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就像在求助般盯着我,然后她就径直倒了下来。估计是她看起来太平常,我一时间也没联想到“碰瓷”一类的事情,就赶紧把她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连连道谢之后说自己在一次事故之后就患上了晕血症,刚从抽血室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瞄到了门口丢弃棉签的垃圾桶,结果就全身脱力了。“张杨,真是麻烦你了。”她又说了次谢谢,还叫了我的名字,这不奇怪,她正看着我手里的体检单。我就也看看她的,“孟灵?不用这么客气。”我给她买了瓶矿泉水,之后就排队抽血去了。
等我在护士站把表单交好,一转身又看见了孟灵。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可眼角还是有些泛红,依旧径直盯向我。“你也是四点来取报告吧?还有五六个小时,我想在这附近请你吃个饭。”她的声音很平静,可我却觉得有些不协调之感,大概是觉得她这样的人不会做出邀请陌生人吃饭的事情吧。
一开始我以小事不值得一提为由拒绝了,可她说我们应该都没吃过饭,就算不需要她请客,在附近一起吃个饭也好。她又说自己就住在附近,知道一家不错的贵州小馆子。说实话,我还没有被人这么坚决地邀请过,等体检报告又确实无事可做,索性就答应了。
路上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发现我们是同届生,都是从没离开过大连,都是毕业了两年多之后刚换了工作。她不是很健谈,自己的事情回答得很简短,可也会不时问些问题,然后很认真地听。所以一路上倒也气氛融洽地聊了不少。
可点完菜之后,她忽然说:“我一共写过两次遗书。”饭店很小,顾客又多,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次是07年5月,高考前一周。”
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只好也调整了下语气以免显得太过不以为然。“小时候难免会做些蠢事。”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月前。”
我想不到恰当的回答,只好低头看着刚端上来的酸汤鱼。汤很浓郁,甚至看不清隐藏在里面的配菜。
“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孟灵把桌子上的豆芽和冻豆腐都下到了锅里,又在小料上淋了些汤,看动作确实是熟客。
“什么?煮火锅还是写遗书?”
“觉得太悲痛。”孟灵不理会我的玩笑,还是认真地说:“可对于悲痛无能为力,干脆想着死了算了,这种时候有过吗?”
“完全没有。”
之后我们就暂时停止了交谈,鱼锅看起来还没煮开,我就尝了尝面前的土豆泥,味道很特殊,里面混杂着不知名的配料,但确实好吃。
“倒也不是说我就没有过很悲痛的时候。只是再难过也没想到要死。”我也学孟灵在调料上淋了些汤汁,想了又想才开口。
“那大概是因为你也没特别悲痛吧。”
悲痛这种事情,是可以衡量的么?两个人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后,她起身管服务员要了漏勺,回到座位上之后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她用漏勺缓缓搅动着汤料,声音依旧很平静。
“写遗书就是因为他?”
孟灵没理会我的问题,“我上的高中是所谓的贵族学校,除了大多数同学家境确实很好之外,校舍真的算得上豪华,用来拍偶像剧都没问题。三处可以划船的人工湖,直桥拱桥加起来有七八个,还有个五层高的圆柱形综合楼,里面有报告厅,图书馆,练功房,底层是空阔的圆厅,中间放着一架有两个键子走调的三角钢琴。”
“顶层是有着弧形棚顶的天文台,常常有学生躲进里面约会。”我忍不住接了下去,“原来我们还是高中同学。”
孟灵点了点头,“对,每到周三就有教导处的老师去抓情侣。所以周三大部分人也不会去顶楼,都改去一层,大家在厅里零散坐着,听艺术生弹钢琴。有几个弹得好的还可以现场点歌。我喜欢的那个人也去弹过琴。当时快要上晚自习了,人散得差不多,厅里的灯也关了好几个。我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没听过的曲子,跟平日里听的流行歌曲完全不一样。就觉得调子把人的心一直往下拽。那时候那个爱尔兰歌手还没在中国红起来。”
“Damien Rice?”
“对。后来我知道那首歌叫做《9 Crimes》,也知道了弹琴的人。我的成绩算不上差,可跟他比还是差了不少。尤其是他化学总是能拿年级前几名,我有一次蒙得太糟,还得过个位数。我当时还想,果然聪明人就是样样都拿得出手啊。”孟灵笑着摇了摇头,我忽然明白之前朋友是怎么发现了我的秘密了,原来讲到喜欢的那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不会说谎的。
“后来我心一横买了很多本习题,验算的中性笔都用掉了20支。那些空笔管我直到高中毕业后才扔掉。还去教研室偷过他们班的成绩单,用刀把他那一行小心翼翼地裁下来,怕被别人看见只好粘在课桌的下面。文理分班的时候我总算是考进了实验班,跟他当了同学。也许是运气太好了,我正巧被安排坐在他的前桌。”孟灵示意我把碗递给她,盛了碗汤递给我,我这才发现汤里还有煮得绵软的西红柿。
“可我跟他的接触很少,其实也是不敢开口,因为知道我实在是太普通了。我上学的时候最特殊的事情,就是做过火灾讲解员,可根本没人记得。那时候学校下午课间开始给学生发水果。他很少吃,大多直接丢给他同桌,只是偶尔吃过苹果。他同桌好像问了句什么,虽然没回头,可我还是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回答。他说要是削过的就好了。当天放学我就去超市买了一个很贵的电动削皮机。”
“你不是说不敢开口?”
“对。可我也不知道为了他我怎么就说了那么多顺理成章的假话。我把削皮机带到学校,跟同学们说这是我妈一时兴起买的东西,因为我平时在家就很爱给苹果打皮。我还煞有介事地说打苹果皮也是很有技巧的,比如除了连成一根不能断之外,还要保证果皮的薄厚均匀。所以直到现在高中同学谈起我还是会说,哦,那个有打苹果皮怪癖的人啊。高中有两年的时间里,就连班主任最后都默认课间操我可以不用去上。25分钟的课间里,我会把全班的苹果都削好,当然也有他的。”
“你告诉过他这件事么?”
“我是打算高考结束以后告诉他的。可临到高考前一天,整座学校忽然断了电。之后就出事了。”
对,出事了,当时所有的学生应该都没办法忘记那件事情,后来的新生在路过已经封闭的综合楼也会指指点点地讲起来。那天断电来得很突然,等了二十分钟也没有恢复的迹象。老师就告诉我们提前放学。尽管只早了半个小时,可学生们还是很兴奋。住宿的学生要是回寝室的话,最近的路就是穿过漆黑一团的综合楼。
“收拾书包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他跟同桌说自己要晚点回寝室,他同桌问了句什么,他轻轻笑了笑说:‘对,就算是要去表白吧。’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综合楼里有学生唱歌,有学生弹钢琴,之后忽然火警铃响了,有女生开始尖叫。”
混乱是从一楼开始的,因为停电,宽敞的转门紧闭,只剩下狭小的边门,想要跑出去的学生挤在门口,楼上的学生认为底层着火自己被困住了,拼命往下跑,可又都被楼下的学生堵在楼梯口。人越积越多,最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钢琴声,踩踏事件发生了。
“可笑的是那天其实根本就没有火灾,警铃会响是个意外。受伤的人有43个,但大多是轻伤,甚至没怎么影响到一周后的高考。学校也因为有背景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连个闹事的家长都没有。我就是那个时候想到了死。”孟灵的眼角又有些发红,“只有一个人受了重伤,不能高考,而且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再站起来。”
“我总会想起来那天还有之前他说过的话,有时候甚至会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别人的话总是听不清,可在那么吵的综合楼里,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弹了《9 Crimes》,听见他叫了他喜欢的人的名字,也听见了他跌倒时发出的闷哼,甚至听见骨头折断鲜血涌出的声音。
“你知道吗?人的听力是有选择能力的,即使在嘈杂的鸡尾酒会上也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最关注的那个声音。我上大二的时候在一门专业课上学到了‘鸡尾酒会效应’这个词。看完这个解释后我就全身发抖地离开了阶梯教室。”
鱼锅已经煮开了,青蒜叶、笋干还有鲶鱼段被翻滚的汤料卷了上来,可我们都没再把筷子拿起来。
“我就是那年开始喝酒的。可直到工作了,我的酒量也一直很差,有次吐得太凶,我又低着头,呕吐物干脆糊了自己一脸。我被同事扶着去了酒店门口醒酒,忽然就遇到了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掉,反正他坐着轮椅也不可能追得上,可他叫了我的名字。
“隔了两天他约我去他家见面,原来他从没离开过大连,甚至也没搬过家。这城市不大,但要想躲避一个人也不是难事,我们已经有将近七年没见过面了。他叫我自己倒茶喝,我刚摇头他就说,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也没办法站起来招待你,不过你要是把东西都拿过来削苹果皮应该还是没问题。我忽然很害怕听见他说下去,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跌跌撞撞起身倒了杯茶,水很烫也直接喝了下去。
“他笑着问我:‘你记得我化学学得很好吗?知不知道我可以用多少种方法在你的那杯茶里下药让你死?’
“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说他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有时候身体越痛人的头脑反而越清晰,他记得我是火警解说员,全校唯一能说出灭火器使用方法和警铃种类的女生。唯一一个可以在不着火时把警铃弄响,大动干戈闯下大祸只为了打断他表白的人。我问他为什么不报案?他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脊椎骨已经断了三节,以为只是耽误了高考。等到知道自己下半身瘫痪的时候家里已经收了学校一大笔封口费。”
“他说要杀你不是认真的吧……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也还……”
“对,我还活着,可他应该没开玩笑。八年时间,苹果皮的那一点感动绝对不可能抵得过恨。他说当年我没有给过他跟别人告白的机会,他愿意在我临死前给我个机会。”
“鸡尾酒会效应”,我忽然明白了这个词,小馆子里依旧很吵,可孟灵带着寒意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你的告白让他决定原谅你了?”
“原谅就太奢侈了,而且我也谈不上告白,就算不是在那种情境下,我也没办法让自己说清。我只给他讲了一个梦。我很难梦见他,只有在喝醉了之后才会。所以我明知道自己会吐得一塌糊涂,还是期待着每次醉酒。可醒来我总是什么也记不住,就好像在嘲讽我自以为的情深,其实无非是酿成苦果又想要忘记的荒唐。但是有一次例外。
“梦里我开着车在滨海路上疾驰,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们好像是要外出旅行。可现实生活里我是不会开车的,梦里也没有突飞猛进地掌握这门技能。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我担心车祸就想把车靠在路边停下来。转身问他哪边是刹车,他笑着告诉了我错误的那一边。然后毫无悬念的,我撞上了前面的车子,又一路翻倒下了防护堤才停住。我被卡住动弹不得,血从腰部一点点漫出来。可他开门走了出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告诉他‘这是我做过最开心的梦,即使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还好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给了他我来之前写好的遗书。”
孟灵叫了老板来结账,可我怔怔地坐着根本站不起身,要不是真的发生过那样一次事故又确实有学生受了伤,我实在没法相信这是真的,而且,她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就算认出了我是同个高中的学生也没什么必要吧。尽管当时我没受什么伤,可这并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回忆和真相。我忽然觉得在医院里她的晕倒也是故意而为……
她像是听见了腹诽一般回头看了看我。声音终于有些哽咽,轻轻地说:“我只是想跟他没有告白成的人聊聊。”
刘音希,游戏公司市场主管。微博ID:@刘音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