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从东京回国的前一天,江秋莲都以为自己不会活过这个年了。
可实际上2017年的新年,在她的计划里是很圆满的。江歌早早告诉她,可以请自己的大学老师做担保人,为她申请留日时间久一些的签证,她们就可以在东京从除夕一直呆到元宵之后。
计划里,除夕之前江歌也许已经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按照之前承诺过的换一间好些的住处。现在的公寓和中野地铁站邻近,太近了些。直到深夜地铁停运前,狭小逼仄的房间都会因为列车经过微微晃动。像是隆隆作响的闷雷,隔上不到五分钟就匆匆从枕边跑过。
江歌也许还会带她去饭店,毕竟两个人都不喜欢做饭。江秋莲第一次到日本的时候,江歌带她去了一家拉面馆。味道没什么特别,促狭的长条桌又让人转不过身,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秋莲都记不起这家店的名字,更无从得知这是在观光客和当地人中都颇有名气的一兰拉面。PIZZA,日式料理,这些她很少吃到的东西江歌都带她去过。在日本每一天的行程江歌都安排得很满,在老城区,带去她在读的法政大学,还有东京铁塔。当时恰巧赶上了表演,铁塔展望台里侧打扮成清洁工的演员,和玻璃上的投影配合,演了一出欢天喜地的哑剧。那天江秋莲一口气发了十多条朋友圈小视频。
当然,公寓、拉面店、演出,这些对江秋莲来说其实都不重要。2016年的除夕江秋莲需要在青岛即墨经营小超市,江歌在东京上课,她们第一次分开守岁。这之后,只要能和江歌在一起过年,其他的一切统统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此生江歌再也不会和她一起过年了。在除夕之前的72天,她被人刺死在那间公寓门前。先是成为了网络新闻快报里的“某在日女留学生”,而后是警察案卷里因身中十刀大量失血不到24周岁的死者,最终成了葬在即墨市某处陵园里的骨灰。
女儿遇害后,江秋莲一直活得浑浑噩噩,就连买下墓地花了多少钱,是五万还是三万,也要和旁人问过了才能确定。想要寻死的念头却一直很清晰。在接到大使馆电话得知消息的一瞬;在把八十岁母亲托付给亲戚的临行前;在反复探究真相又无人回应的所有失眠凌晨,江秋莲都想到了死。可同样的,有些苦不堪言的时刻又让她想到了活。在停尸间里江秋莲看到了女儿变形的遗体,江歌的面部因为受伤和失血而肿胀,呼救声似乎还凝滞在合不拢的嘴边。她又知道自己还不能死,起码在凶手死之前,不能。
就这样徘徊着,江秋莲还是在除夕之前回了国。然后在大年夜当天,看见女儿的室友L微信更换了一张头像。L冲着镜头笑得很开心,气色似乎不错。江秋莲不懂这是一张修过的照片,L仔细磨过皮,调了色。她只能确定,L这张照片和窗外的爆竹声一样,是在提醒她,从今以后幸福都是别人的,和她无关。哪怕女儿遇害的当下,室友L就身处现场一门之隔的公寓内。
不甘心,伤心,抱怨所谓命运的不公平,在被这些复杂的心绪裹挟之后,江秋莲给室友L发了消息问她在哪。和之前一样,L没有任何回复。不同的是,L迅速换掉了那张精修过的美图,换了一张表情包里谐谑的图。图上的文字是:“你制杖吗?”
那时候的江秋莲还不知道这并不是她最恨室友L的时刻,而在将近四个月后,她读到了地方警察提供的案情说明,毫不犹豫地再次跳进了舆论的漩涡中心。
2、
江秋莲的微博成为热门,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她匆匆赶往东京之前,女儿江歌遇害的新闻发出之后。最初的新闻里只提到,一名中国女留学生,在凌晨被人刺死在公寓门前。现在回去翻看当时的新闻,评论里依旧有为数颇多“去日本留学死了活该”的说辞。
后来凶案的细节渐渐完整,刺死江歌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同为留学生的中国人陈世峰。他和江歌并非熟识,两人唯一的联系是江歌的室友L。陈世峰和L曾经是恋人,后又分手。而凶案发生时,室友L就在江歌的公寓内。
江秋莲一句日文都不会讲,在到了日本之后,她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笨拙地发微博。在江歌刚刚离世的那几天,江秋莲一遍遍地挂着热门的话题,转发着大V毫不相关的微博希望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新推出的甜品,减肥的教程,明星的八卦,她在这些轻松又常见的内容下面,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的女儿被人害死了”,又荒唐又伤心欲绝。
这类似精卫填海的行为慢慢起了作用,女儿被害的两天后,江秋莲的微博有三千个人开始关注,到现在已经有了六万多粉丝。后来她发了一段短视频,视频里她哭喊着“我的孩子”。这段视频被更多的人转载,也给她带来了骂名。
出事之前,会使用微博,会发微信朋友圈这类事情本来是让江秋莲有点得意的,因为她觉得在同龄人中,自己还算跟上了这个时代。只是她不知道,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在微博上发表观点,臆断他人要付出的成本实在太低。开始有人说她发视频是在博眼球,为了骗人捐款。
江秋莲去日本的行程,确实有网友的赞助,一开始是粉丝自发给她充了话费。后来异国辗转的开销过高,江秋莲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开了轻松筹。到现在还有人质问她,捐款的开销明细。
江秋莲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人,女儿出事前,她发过的微博,哪怕只是些常见的鸡汤,或者对琐事的感慨,都成了陌生人来考量她的线索。单亲,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进而延伸出的是“关系奇特”“女儿压力很大”“正常母亲不会总炫耀女儿给自己买了什么”……这些评论就盘踞在知乎一篇“怎样看待江歌案”的文章下。无从得知江秋莲是否看到了这些陌生人的揣测,看到又会报以怎样的心情。她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把那篇文章发给了更多的人看。那篇文章里提到了她第二次成为微博热门的原因。
3、
在江歌被害200天后,江秋莲发了一篇微博,公开了室友L的名字,身份证号和住处。这篇文章后来被室友L举报,已经被新浪微博做了删除。
江秋莲有一个几百人的微信群,里面聚集了身份各异的志愿者,有江歌生前的同学,在日旅居的华人,在山东经营小店的同乡。有志愿者劝江秋莲,还是不要和L闹得这么僵。毕竟案子还没有开庭审理,还要L出庭作证,矛盾激化了,L拒绝作证怎么办。
江秋莲拒绝了。在她看来,女儿死后,她余生的每一天都成了苟活偷生,每一天都是让她更加确信L不会说出真实的证词。
江歌在国内念书时,江秋莲有过几小时联系不上她,就开始联络江歌同学的“前科”。江歌生怕她再给别人添麻烦,再三央求江秋莲不要留日本同学的联络方式。江秋莲会加L的微信,是因为在机场送江歌去日本时,恰巧遇到了L一家。江秋莲还笑着和女儿解释,出国了,总得留个认识的人的联系方式吧,万一出事呢。不想一语成谶。
江秋莲和L在微信上第一次对话,就是L告诉她江歌出事了。而在江秋莲赶到日本之后,L的微信不再回复消息。江歌遗体火化前的追悼会,L也并未按照许诺到场。凶手是谁,凶案是怎么发生的,L都没有提。在得知江秋莲接受采访,并提到凶手可能是L的前男友之后,L发来了大段消息,告诉江秋莲如果再提及自己的名字,将不会再协助作证。
这之后的200多天,除了情绪失控的除夕夜之外,江秋莲再没得到L的任何回应。直到“人肉”曝光的消息发出之后,L一家怒气冲冲地来质问,被辱骂,威胁,甚至死去的女儿被诅咒,挂断电话之后江秋莲反而有点如释重负。在她看来,不采用这么激进的方式,L一家恐怕会若无其事一辈子。至于L会不会作证,在江秋莲看到警方提供的案件说明后,她已经有了判断。
4、
江歌每天都会和江秋莲语音通话,睡前,课间,或者打工下班回家的路上,报出了行踪就可以让江秋莲放心。她们都没想过,这个习惯居然成了江秋莲接近真相的唯一可能。
2016年11月,东京的气温已经开始降低。到晚上十点多钟,风声渐息,可站在街边还是叫人手脚冰凉。江歌告诉江秋莲,L说被前男友陈世峰纠缠,自己一个人回家会害怕,让江歌到中野地铁站接她一起回家。
江秋莲担心江歌着凉,江歌回答她没事的,找一家咖啡店等着就好。她们聊着天,江歌提到公寓太小,L付过一半房租却又马上和她借钱,两个人价值观差得太多,她想着近期去换一个住处,不再和L合住。两个小时后,日本时间已经到了零点,江秋莲听到女儿说接到了L,还给L打包了晚饭,可以回家了。
那份打包好的馄饨,最后成了带着编号的证物。打包盒塑料袋上布满喷溅样的血迹,江秋莲盯着图片看了很久,视线模糊后,她发现记忆却变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来就在女儿遇害的前十分钟。语音通话没有马上挂断,她远远听到的女儿最后的一句话,是和L说:“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给你买了馄饨。”
L是和江歌一起回的公寓,可那份馄饨和江歌一起,根本没机会进到公寓。
让江秋莲耿耿于怀的细节太多了。公寓很小,放下了一张双人床之后再没什么活动的余地。江歌原本没计划和人合租的,L临时找到她说自己需要收留,然后就住了三个月,连隔壁的住户都认识了L。
邻居听见了江歌和男性争吵的声音,用日语大声呼救,就马上报了警。这些日本新闻里透露出的细节被江秋莲读了一遍又一遍,她总是会想,女儿为什么要用日语呼救呢?是因为公寓的门是从内锁住的,是女儿中了第一刀之后,挣扎着去开门,却发现听得懂中文的L不会救自己,然后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惊慌剧痛中女儿绝望地意识到,只能求救于异国人么?
5、
L一家打来的电话里,L的妈妈说,江秋莲花钱请了水军来做声势,“你女儿死了是她命短,和我女儿无关”;L的爸爸说,“我们又不是明星,不出名,骂我们能怎么样?”
江秋莲没明白花钱请水军的含义。她在网上征集签名,希望能对日本法院请愿判处陈世峰死刑,就连网友快递过来的签名件,她都许诺要一一付掉邮费。尽管微博上骂声不断,她依旧常常登陆,带着心酸的感激。
江秋莲曾经关注过江歌的微博,被江歌发现以后,偷偷改了名字又移除了粉丝。后来志愿者找到了江歌的微博,发给江秋莲。
“轻描淡写的左岸”,江歌留下了3327条微博。微博和她的微信一样,性别都写成了“男”。她和江秋莲说过,这样不把信息泄露给陌生人才安全。江歌微博里转发最多的是她喜欢的日本组合“岚”中的大野智,翻得靠前些,她也时常感慨过考学的压力,用了很短的时间考上了日本专业排名前五的学校。江歌提到了11次“秋天”,不是季节,而是她对江秋莲的称呼。“从沒有好好的照顾好秋天 好想哭 以后在我手里会不会很受委屈。”隔了三年之后,江秋莲在这条下面回复:“不要担心妈妈,有那么多人帮着你照顾妈妈,你的人缘总是那么好,妈妈为你骄傲。”
江歌也说过为妈妈感到骄傲。她一岁时,江秋莲就离了婚,起因是前夫很不满意江歌是个女孩。二十多年一直和姥姥妈妈生活,江歌一直在提前懂事。给姥姥做软烂的饭菜,上大学后还在用只有130元的直板手机,对自己的愿望避而不谈。
江秋莲不止一次猜中过女儿的愿望。去日本留学就是江秋莲先提出来的,她知道江歌喜欢大野智,喜欢二次元,她想着要让女儿年轻的时候可以多出去看看。征求江歌意见的时候,她说女儿高兴得快哭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眼睛都在闪光。”
女儿的喜出望外她都记得。江歌念初中时,她买了一辆小货车做布匹生意。有天傍晚她叫住江歌,问她想不想去市区里看哈利·波特首映。江歌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特别想看?”然后就是开心地跳着问:“真的吗真的吗?”从她们居住的县城开车到市区需要一个半小时,江秋莲怕被同乡知道笑话她溺爱孩子,偷偷带着江歌开车去了电影院。
当时的天气,电影的场次她都记不起来了,但是女儿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眼睛因为快乐弯起的弧度,清晰得像是才刚刚发生。女儿还是坐在副驾驶上难得一露童真的小女孩,不是新闻里再不能回家的二十四岁死者。
6、
时至今日,江秋莲遇到了很多始料未及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困境。志愿者的群里,有人抢了捐款红包就退出。雇佣的律师去了日本,却一连发了多条观光客般的微博,在旅游景点签到打卡。募集支持陈世峰死刑的请愿书里,有人在签名栏里,恶作剧写下“就不告诉你我是谁”。
面对这些,她也哭过,但大部分时间是劝慰别人,“没事的,我们不能强求别人啊。”
这道理她却始终没法说服自己去接受L一家从未表现出丝毫“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判凶手死刑的请愿书,已经有超过20万人签名。和她依旧不知道如何“强求”L一家一样,无法预知事情的结果。
唯一能确定的是,曾经被人评论为博眼球的,哭喊着“我的孩子”的视频里,因为嚎啕脸憋得通红的江秋莲,眉眼和遗像里的江歌极其相似。妈妈踉跄着抗争着,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女儿曾经存在过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