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之蝉

棕之蝉

她被攫住了,动弹不得,那些蝉一样的过去,那些蝉一样的爱,蝉一样的恨…

2020.12.13 阅读 368 字数 10699 评论 0 喜欢 0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绿。

洋槐树的叶片,小麦的穗花,垂柳的卷须,溪边的蒲剑,漂浮在河面的凤眼莲,香樟枝头的细果,铜绿金龟子的鞘翅,翠鸟的颈毛——嫩绿、苍绿、亮绿、暗绿、粉绿、墨绿、砂绿、鸭头绿……它们缓缓搅动、沉凝,有如潮涌,湓溢而出,将人吞没。

聂芸秋没想到“绿”也会是这样一种具有攻击性的颜色。她第一次回芭蕉湾,从镇上乘车到村子里,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她不知道能不能称它为故乡,毕竟,她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彼此的联系太过轻浮疏浅,拿不准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它。

踩在深草中,聂芸秋向四周望了望。附近基本不见人迹,野芒花开始飘飘地吹起絮子,蓟草紫红的花朵随风摇动。空气似乎都清新许多。能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犬吠。这个村子有种异样而强烈的梦幻感,倒不是因为它的不真实,而是它的气质,跟聂芸秋在初高中学过的田园诗太过贴近,以至于竟遥远起来。她像走进一卷泛黄的古籍,山静日长。

红薯地里,有个翻土的妇人见了聂芸秋,把草帽抬了抬,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问她:“妹崽,你找谁啊?”

聂芸秋说:“江照。”

妇人现出一种惊诧的神色,问:“你找他做啥,你是他什么人啊?”

聂芸秋略为有些不快,觉得这妇人未免太不通人情,直梗梗的,但又想到或许农村人都这样,便仍耐着性子回答:“我是他女儿。”

妇人迟疑地打量她,“江照哪来的女儿!”想了会儿,又忽然伸手拍了拍脑袋,“哎哟,你妈是聂华兰吧?还真是他女儿!这么多年居然给找回来了?说起来,你还该叫我一声‘三姑’呢。”她走过来,殷勤地拉住聂芸秋,左瞧右瞧,一迭声地感慨着,“生得真标致。”赞完又叹息一声,“妹崽,你现在回来找他做什么,哎。”

聂芸秋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说:“我快结婚了,想着回来……看看他。”

三姑拍拍她的手,又叹了一回,说:“妹崽,跟我来嘛。”她领着聂芸秋,穿过一片竹林间落满枯叶的小径,阳光在这里被过滤成阴阴的金绿色,清清利利的,有些凉意。她们绕到一座破败的小房子门前,惨白的石灰脱落了,斑斑驳驳,袒露出褐红色的泥坯。房顶是瓦片,苫了层稻草。三姑嘴巴朝门口努努,说:“就这里了。妹崽,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老汉儿那脾气,芭蕉湾没人惹得起。”她咂了咂嘴,讲明自己家的方位,嘱咐聂芸秋晚上来吃饭,便离开了。

聂芸秋有些忐忑地注视那黑洞洞的门口,紧了紧自己双肩包的带子。她像站在一个鬼宅前,要去面对前生遗留的债务。或许是太过于紧张了,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男朋友说她总是背双肩包,看起来还像个学生似的——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就在她踌躇不前时,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头发灰白了,许久未修剪,显得蓬乱,背有些弓,戴一副老花镜,穿蓝黑色格子衬衫,下摆破破烂烂的。他站在门口,警惕地盯住聂芸秋,问:“你找谁?”

聂芸秋努力平复自己的手足无措,说:“我、我是聂芸秋。”

江照的面色没什么改变,身子略为晃了晃,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聂芸秋想象中的父女之间激烈而动人的重逢并没有发生,而江照的反应甚至算得上冷漠,一时有些尴尬,像拳头捶在棉花上,准备好的感人肺腑的一通话也没了机会讲,她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我、我要结婚了,就想来看看你。”

江照冷笑着,让开一步说:“你进来吧。”

聂芸秋都没细想他冷笑的意味,还以为自己会被拒之门外,能放她进门,已经松了口气。她竟然怀有这样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心情,来之前根本没想到。

老房子有三间,正中是客厅,神龛里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泥灰的面容已经磨蚀,连眼珠都瞧不见。左右两侧大概都是卧室。有一个房间上着锁,倒显得异常。房子很久没有修葺过了,地面坑坑洼洼,头顶的瓦也缺漏了几块,夏日火炽的阳光泻下来,晃漾出一片粼粼的光影。

江照把聂芸秋领到一个小房间,说:“你就睡这里。”说完便走了。这算什么态度?像把她当成一个不太受欢迎的远客,可以安排住宿,却似乎也巴不得她离开。

聂芸秋琢磨不透,索性不想了。进去瞧了瞧这房间,大概曾是蚕室,竹架上有一层层的簸箕,闻得到一股夏日暴雨前尘土散发出的腥气,还有点像腐败的茶叶,兴许就是蚕沙的味道。房间里有一张床,挂了白纱帐子,也蒙着积尘与蛛网,许久未有人住了吧。聂芸秋四下打量,见门口立了根扫帚,就挥舞着扫起地来。等灰尘跟垃圾基本扫尽,她又出门,从井里打水,把床跟席子擦拭了一遍,总算看起来干净些,能住人了。她出去打水时,没有见到江照的身影,不知跑哪儿去了。她没找到自来水龙头,竟然也直觉地知道总会有口井,还真让她给找着了,也有点佩服自己的无师自通。

到了吃饭时间,聂芸秋终于停当,去问江照吃什么。这时他出现了,坐在门槛上,正用一根根深绿油亮的草绳编织一顶凉帽,已经快完成了。他身后放了只小收音机,里面婉媚地唱着首老歌:“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就聂芸秋所见,这是江照屋里唯一的比较现代化的东西了,但款式也是二十年前的。他还固执地生活在七八十年代,把自己活成了历史。

聂芸秋凝视江照枯瘦的、深褐的手指灵活地穿插编结,那草绳便一点点织出秩序井然的花纹,她感到目眩神迷,问:“这是什么啊?”

江照微微抬头,瞟她一眼,回答:“棕编啊。”他终于有了点活气,显出热切的样子,讲话的欲望浓了些,“就是包粽子的那种大竹叶,把它们劈成丝,再捻成绳,拿来编东西。我们四川的新繁棕编挺出名啊。你还读过大学,这都不知道?嘁!”说到后来,又发出轻蔑讥嘲的声音。

“哦,我想起来了,成都的古镇也有人卖这种工艺品,原来叫棕编。”聂芸秋无视他的鄙夷,感叹了下,“对了,我们中午吃什么啊?”她到现在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江照,索性便省去了,免得唐突了,令彼此尴尬。想来又觉可笑,父女之间,竟然“唐突”?

江照从身旁的青花洋瓷碗中拿起一块米饼,啃了口,慢慢咀嚼,漠然地望向聂芸秋,那神色甚至有些趾高气昂了。“你就吃这个?”聂芸秋诧异又无奈地问。江照点了点头,吞下半只饼,又将它放下,全情投入到棕编去了。

聂芸秋见他无动于衷,只好站起身,去厨房转一圈,没找着米,但油盐之类倒是俱全。她把锅涮了,去屋外的野地里掐了些菜,突然发现厨房的灶是烧柴的,她根本不会。“这个怎么弄啊……”她极为苦恼。

江照啃着饼,优哉游哉踅进厨房,递给聂芸秋一个打火机,说:“把那些容易烧起来的干草放底下,上面放柴,点燃就行了。”又扔来一把蒲扇,“要注意看火,该添柴就添,火小就扇一下,不然油都烧不滚。”说完又闲庭信步地离开。留下聂芸秋灰头土脸,像个柴火丫头,在心底腹诽,又让我烧火又让我炒菜,我忙得过来吗?但她仍旧按江照说的生了火,最后竟也勉强把菜给炒出来了。铿铿嗙嗙把碗端上桌,聂芸秋动作很大,脸上也没好颜色。江照嫌弃地用筷子夹菜,边吃边评头论足:“盐少了点,菜就有点苦,肯定也没焯水吧你。”聂芸秋擦了擦额角的汗,并不想理会他。

吃完饭后,自然还是聂芸秋洗碗。江照听着收音机,哼着小曲儿,负了手,悠悠踱开,继续忙他的棕编去了。

终于拾掇完一切,聂芸秋还想着明天要去镇上买米买肉,否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转念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回到这里,还要当个佣人保姆?而她竟然毫无挣扎,不作抗争……真是丢脸。

她坐到葡萄架下的凉椅上乘凉,闭目养神,忽然觉得光线一暗,便睁开眼。江照拿着那顶新编好的凉帽,递给她:“最近太阳都很毒,你戴着吧。”还是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这是一项厚重的赏赐。聂芸秋愣了会儿,心里酸酸一热,木讷地说了声谢谢。江照别过脸,像聂芸秋讲了什么不害臊的话似的,急着撇清:“你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吧,附近难找到车,要走那么远的路,中暑了我还要被说闲话,说我虐待你。”聂芸秋真有些哭笑不得。

傍晚,三姑叫聂芸秋过去吃饭。她瞅了瞅江照的眼色。他仍旧头也不抬,忙于棕编,过了半晌,见聂芸秋还杵在那儿,才硬腔腔地叫她自己去就行了。

三姑的房子是一栋小洋楼,修得很新潮,只是家具摆设仍然挺古旧的,还有鸡犬在家中钻来窜去。已经聚了许多人,跟摆酒席似的,老老少少,黄发垂髫,聂芸秋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亲戚,当然,都是父亲这边的。他们都很淳朴和善,慈蔼地望向聂芸秋,小孩子新奇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礼物。有个脸颊脏兮兮的女孩拉住她的手,塞给她一颗薄荷糖,然后嘻嘻笑了。聂芸秋也对她笑着。三姑赶忙把她吆喝开:“妙狗屎,你奔奔那么脏,莫挨到你二姐姐。”“奔奔”在老家方言里是小孩身上穿的围腰,免得他们弄脏衣服。聂芸秋连忙说不碍事。三姑那一辈以及岁数更大的老辈子听说聂芸秋要结婚了,都还包了红包,拳拳地强命她收下。聂芸秋腼腆又快乐地接受他们的问候跟祝福,觉得自己内心暖融融的,有了种归属感。说着说着,又谈到她母亲聂华兰,他们都很惋惜,也都赞她母亲。

“华兰多好一个媳妇啊,我们江家也是有福,可你爸那个死脑筋,犟骨头,真是……”三姑又是义愤填膺又是恨铁不成钢,“华兰生你时大出血,半夜了,这边又没车没船,他背着她跑了一路,还是没来得及救她,只把你平安生下来了……这辈子,他估计都念着这件事,活得不成人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谁还认他这个亲戚啊,也就我们这些近的了!”

聂芸秋倒觉得有些意外,她的姨妈聂华蓉一直说,是江照当初近乎偏执地不愿意让聂华兰在医院里生产,才误了时机,断送她母亲一条命。所以聂芸秋一出生,聂华蓉就把她带走了,而江照,不知道那时候是有愧于心抑或伤心过度,根本没有争取过,此后也是杳无音信,就像聂芸秋这个女儿不存在似的。

是这样吗?江照一直都在惩罚自己?

“……他性格也是越来越古怪了,现在芭蕉湾谁都跟他不对付。”三姑还在絮絮叨叨数落,“你看,他房子旁边是你五爷爷家的地,他把它占了,自己盖个羊圈,也是你五爷爷家都在广州那边,否则又要打官司呢,真是谁劝都不听。每年夏天,对,就是最近这时候,他还有那么一两个月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谁问都不说,担心他死在外面都没人收尸,真是……”

聂芸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江照,她实在没有发言权。许是三姑也看出来了,怕勾起她伤心事,又怕她难堪,便把话题岔开去。聂芸秋又聊了会儿,大家都有些倦倦的,就告辞回去了。

月亮是一颗银烂烂的图钉,咬进玫瑰紫的天空里。夜深深的庭院,葡萄架被风吹动,阴影像在水中,藻荇交横,有烟雾般的青鱼来唼喋它们。竹林发出细浪淘沙一般萧疏的声音。一切都像个迟慢的、久远的梦。

聂芸秋进屋,江照已经在他卧室打起了鼾,肚子上搭着把蒲扇。他面容沉静,只是眉头拧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有一股哀苦的愁惨,比白天看起来软弱许多。收音机还在微弱地说着话。聂芸秋站了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心里还是有些惘惘的。她望着满天满地皎洁的月光,像烧化的银,白泼泼地一倾而下,又慢慢凝固下来,触手成霜的冷模样、冷声色。她觉得自己也冷下来,在这月光里,她不是一只青石雕的狮子,也是一只饮露的蟾蜍。

过了几日,聂芸秋买了米、肉还有一些蔬菜,从镇上回到芭蕉湾时,江照不见了踪影。聂芸秋也知道他行踪不定,且不喜欢别人追问,便索性不管他,淘了米,把饭蒸上。菜照旧等他回来再炒,否则又该放凉了。她择菜洗净之后,就空下来,有些无聊,站在厨房门口,朝外望了望,赤腾腾的阳光,正把人间浇出氛氲的热气。聂芸秋瞥见不远处的一个棚子,想来便是那深受三姑贬责的羊圈。

她生出好奇心,走到羊圈门口,望望里面,果然有两头小羊,正悠闲地吃草。一头是白的,一头是黑底印了些白花,不时发出细幼的咩咩声,实在温驯可爱。她心都化了,打开门,走进去,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它们抬头望望她,也不怎么怕,眼睛水漉漉的,晶莹剔透。然后又垂下头,依旧自顾自吃东西。聂芸秋不知为何,觉得它们那笃定而悠闲的模样活像江照啃饼的时候,不禁笑起来。她牵着其中一头小羊脖子上的绳,想把它带出去遛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想到刚一出羊圈,刚刚还驯顺无比的小羊便发起疯来,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聂芸秋的手,扬起蹄子,一溜烟往小路跑走了,轻捷得令人傻眼。聂芸秋去追,然体弱力乏,又如何追得上。

此时,江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背了个竹篓,里面装满大而油绿的箬叶。他一见羊圈大开,便慌慌地扔下背篓,冲过来,瞧见有只羊不在了,面色霜青,转头冲聂芸秋吼道:“你干了什么?你是哪儿来的千金小姐,微服私访来体验我们乡巴佬的生活?非要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你就称心,就如意?你还是赶紧走吧,走!回成都去,我这儿太寒碜,可供不起你这尊大慈大悲观世音!”说着,他便径自转身,咿呦地叫唤起来,往小路寻那只羊去了。

聂芸秋脸上一阵热又一阵冷,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气?再说了,是他江照这些年都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亏欠的是他,该愧疚的也是他,她如今回来,他居然一点弥补的表示都没有,还冲她大嚷大叫。她是何苦要回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自找罪受?

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便准备离开。忽然想到饭还在锅里煮着,怕要烧焦,又急急地跑进厨房,把火给熄了。走出门,见江照正牵着那只羊,缓缓走回来,很开心的样子,脸上皱纹都填满喜悦,一双眼睛也是光灿灿的。为了一只羊?呵。

他见聂芸秋背着包,愣了下,问:“你不做饭了吗?”他故意作出一副责备的声气,但神色又掩不住地有些愧疚,“那你把饭也带走,我不吃。”他才像个撒脾气的小孩,与玩伴闹翻了,将对方的东西全都扔掉。聂芸秋倒觉得有些滑稽。

江照见聂芸秋不出声,背过身去,说:“你还是多留几天吧。”他的声音不兴波澜,但语气里有某种挽留。聂芸秋倒没想到他会留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柔软地颤了颤,像一滴雨水被草尖晶莹地弹落。她暂时不想走了。

吃完饭,江照又开始编东西,这次编的聂芸秋没看出来,她问:“这是什么?”江照抬眼,瞅瞅她,过了会儿才说:“这是蝉。”不知为什么,聂芸秋觉得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蕴藏着某种悲恨,像是暮晚时分,一只寒蝉凄切地叫了叫。

“哦,是蝉啊。”

聂芸秋坐在门槛上,双手抱住膝盖。真有夏天的感觉啊。那只蝉是深绿的,泛着微光,有种凝固的美丽。聂芸秋又转头,望了望碧蓝的长空,烈烈的阳光,阳光底下浓绿的芭蕉树、葡萄架,南风中翻涌的麦浪跟玉米地,想到即将来临的酣甜的午睡,又愉快起来。

晚上吃过饭,聂芸秋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捞出来,划成一牙牙的。江照在院子里听收音机乘凉,他们就坐在一块吃起来。聂芸秋边吃边打量他,觉得他此刻比较平易近人,没什么阴阳怪气了,便试探地问起聂华兰。江照顿住,一口西瓜嚼了半天,嚼得不像吃东西了,许久才啐出籽,说,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想谈。

“可她是我妈妈啊,我想知道她,我也想知道你,知道你们过去的事,这点要求过分吗?”聂芸秋眼睛湿润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从照片里怀念母亲,从小姨咒骂的口中知道父亲。她从来都渴望有一天,能安恬地坐在父母身边,听他们说起过去的日子,如何相识,如何结婚,如何有了她。她想象中这样的岁月,总是梅子酒一样静澈醇美的黄昏,倦鸟归巢了,她放了学,从萦绕着炊烟的草木中跋涉出来,手里捉着一只蝉,或一只蟋蟀,远远听见了母亲唤她吃饭的声音。她总是想得太深、太真切,以至于自己都醉了,却又好想让自己忘记此刻是醉的。

江照沉默了,忽然很怪异地望她,眼眸里有种湿蒙蒙的柔情。他似乎也发觉了,连忙侧过头,又过了半晌,才开口:“你妈妈啊,她当年可漂亮了,穿白裙子,扎马尾辫,走起路来,就像风吹着,要飞走似的。我当完兵回来,在坪滩镇上当小学老师,一穷二白的,把她追到手时,谁都不信她看得上我这个穷酸的教书先生呢。”他的眼神遥远起来,有一种旧梦沉酣的甜蜜,“那时我也觉得,她像是个仙女,随时都会飞走吧,怎么会瞧上我呢?她那么好,那么好……是最好的人了。”说完,他扔掉手中的瓜皮,就不再开口。

聂芸秋还想知道更多,可此时也不知如何再续上话头了。她跟江照,他们之间的断裂不仅是由彼此的陌生造成,还有那么多年缺失的岁月……还有故去的聂华兰。他跟她之间布满了尖利的玻璃屑,他们破碎的家庭、破碎的关系——谁都不敢落足了。要慢慢捡拾、拼贴完全,几乎是不可能。

江照汲水洗了洗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口琴,轻轻吹起来,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声音悠扬清澈,把这夏夜吹得有了些凉意。不知为何,聂芸秋心头浮起学生时代背诵的一首词:“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天上那轮月亮也更白了,白得陌生,有了种异乡的感觉。聂芸秋想,这芭蕉湾,又何尝不是异乡呢?往远了说,这整个人间,浮生如寄,也是异乡,是逆旅。她嘲笑自己为什么生出这样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开口打破那孤清与寂寞:“真好听啊,我也想学。”江照温沉地说:“可以啊,你留在这里,学会了再走。”他又另拣了一支不识得的曲子吹起来。

聂芸秋只当他说笑,把头撑在膝盖上,渐渐混沌起来,身心变成一片青叶子,漂浮在缥碧的流波上,渐渐远去,消逝。

她在口琴声中睡着了。

“你都会拿去卖吗?”聂芸秋问江照。他正把那些棕编的蝉、蛇、草鞋、凉帽装进背篓,预备出门的样子。江照点了点头,“坪滩人都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自己也会编,没什么市场,到县城生意倒是好一些。明天赶场再去吧。”

聂芸秋做好饭。今天她烧了木耳炒肉、酸菜鱼、四季豆炒豆腐干,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近日厨艺大涨,也算终有所获。她端出菜来,见江照盹着了,她一时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吃饭。转眸时看见蚕室对面那个上锁的小房间,这几天,她注意到江照偶尔会打开它,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出来后照旧锁好。

莫非,是蓝胡子杀妻之类的密室?聂芸秋想起那个血腥的童话,脚止不住地朝那个房间走近,想拧一拧门把手。

“不准碰!”江照的怒吼在身后炸起,把聂芸秋震得哆嗦了下。她转过身,见江照吹胡子瞪眼的,神色十分可怖。她后退一步,指了指房门,支支吾吾:“我只是,只是想看看……”

江照说:“看什么看!”他走过来,狠狠拉住门把手,把它扯了扯,确保门锁死了,又恶狠狠瞪了聂芸秋一眼,才走开去。聂芸秋觉得莫名其妙,都没打开这房间他凶什么凶,莫非真藏了什么恐怖的秘密……她打了个寒颤。

聂芸秋对江照喜怒无常的脾气也已经适应了,但还是经常问自己,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她真有认同感吗?果然,亲情不是靠一两天的相处就可以培养起来的,都说血浓于水,但聂芸秋着实没感到血缘的牵绊,如果不知道他是她父亲,大概彼此在路上相遇都不会认得谁,电视里那种忽如其来的血缘感应简直太假。聂芸秋也有些自嘲地笑了——那不是她回芭蕉湾之前幻想的狗血情节吗?

三姑抱着她才周岁的小孙子过来了,怯怯地站在门口。聂芸秋连忙把她迎进来,她听说聂芸秋快走了,就来道声别。江照不参与她们的聊天,倒是对那孩子感兴趣得很,接过去逗弄着,笑得很温软。那孩子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也咯咯笑起来。聂芸秋好像从未见他如此温柔的神情,不禁看得呆了。想到刚出生时,也许他是这样抱过自己的,没来由地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三姑见她眼圈红红的,以为她舍不得离开,又夸她重感情,这个不成器的老汉儿这些年都没养过她,还这么惦念着,真是难得的孝顺。江照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瞅了聂芸秋一眼,嘴角噙着一丝似触动又似讽刺的笑容。

聂芸秋尴尬地应着声,心里却终于认清了自己,说,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或许,江照也是知道的。她回来,只是为了全自己一个夙愿,或许还带有一点阴暗的报复心理:看看他,看看这个多年缺席、从未出现在自己世界中的父亲,如今过得多么落魄,也让他看看,她没有他,过得多么好,多么舒坦。如今看来,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可是她又忍不住怀疑自己,真的达到了吗?

聂芸秋年假结束,必须回去上班了。她去羊圈摸了摸那两头小羊,喂它们吃了些草,收拾好东西,给江照做完最后一顿饭,就对他说:“我走了。”

停顿了很久很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足够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化作灰埃,又重新被塑造出来,足够浩漫的时空扭曲、碎裂,又收拢成他们指尖的一颗砂砾。

“……爸。”

她终于叫出声。她的嗓子颤动着、堵着,喉咙里满是汗,或满是泪。她像念一个咒语,一个绝境中的咒语,也许,黑暗中的神佛或者妖鬼听到了,就会回应她,让那些逝去的年月随着这声咒语被訇然追回。

江照自顾自地吃菜,只是不看她……他没有听到,那些暗处的神佛妖鬼,也没有听到。

这次,聂芸秋做了七八个菜:鱼香肉丝、夫妻肺片、宫保鸡丁、麻婆豆腐……还煮了一大锅饭,生怕他饿着。可是,这里没有冰箱,她不知道怎么保存,她只是觉得,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她想给江照一点钱,可他骂她把他当叫花子,要把钱撕了。聂芸秋只好夺下来,悄悄给了三姑,让她平时多帮衬他一点。她不可能让江照跟她回成都,其一是他绝对不肯,其二是姨妈也不会同意。她婚房的首付还是靠姨妈呢,她做不得主。姨妈才是她最亲的亲人。其余能做的,也只有这最后一顿异常丰富甚至显得浪费的午餐了。

聂芸秋见江照不答言,胸口酸酸的,又说:“我们合张影吧,以后我也能常常看见你。你自己也留一张,我帮你存在三姑的手机里,以后想我的话就看看。”

江照蓦然惊醒似的,摔了筷子说:“照什么照,我不照!谁会想你?你要走赶紧走,别杵在这里碍眼!”

聂芸秋太委屈了,连一张照片他都不舍得给她。她强忍酸楚,笑着说:“那你送我一只蝉吧,我很喜欢,留给我作纪念嘛。我的生日也快到了,就当做生日礼物好不好?”她竟然带了点撒娇耍赖的意味。他总不至于连这样微末的礼物都不愿意给她吧?

而江照果真硬梆梆地说:“不,我不给你!你快走!快走!”

聂芸秋终于哭出声来,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太过纠缠,又强笑了声,心想,自己现在肯定狼狈得不堪入目。江照却只是不向她看,他的漠然让她显得更加卑微,更加无理取闹。她紧了紧自己双肩包的带子,脚步灌了铅似的,走出那座破屋,走出那个庭院,走过羊圈,走过芭蕉,走过葡萄架,走过玉米田,往镇上走去。

她快走到扯渡河边时,终究没忍住,又回头,朝他挥了挥手。而他低着头,并没有看见她。

聂芸秋结了婚,生了小孩,日子红红火火的,在坪滩的那几天,也变成了迢递的旧梦,褪色了,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像绣在棉布上的枯山水。她跟三姑倒是保持联系,逢年过节都打电话,问问近况,也问问江照。三姑每次都说,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讲头。聂芸秋时不时给三姑打点钱,让她帮江照买一些吃食、日用品什么的,让他不至于太寒苦。

大概又过了几年,聂芸秋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六月的一天,她接到三姑电话,说江照去世了。她心里倒没觉得什么,还是那种异样的不真实的感觉,轻飘飘、虚晃晃的。她的心是一个空白,吊在半空中。她的亲情,从来也都不是真实的。

赶回芭蕉湾,参加葬礼,也算尽了孝。三姑说他是忽然就倒在了家门口,去得毫无声息,大概也没什么痛苦。

聂芸秋翻检三姑留下的他的遗物,有那个他常听的收音机,几本书,一串钥匙,还有一个红皮笔记本,封面已经斑驳。她翻开,里面掉落出一沓照片。第一张照片里是个婴儿,皱巴巴的,很丑,胎毛黏在头上。照片底下的日期是聂芸秋的生日。原来他一直留着自己出生时的照片。聂芸秋黯然地笑笑。

然而,她下一瞬又顿住了,因为这张照片后面,还有许多张——都是她,五岁的她,八岁的她,十岁的她,二十岁的她……照片里的女孩儿,逐渐长得亭亭玉立,背着书包,侧过头,跟朋友聊天,在肯德基吃炸鸡,笑得无忧无虑,单脚站在公园的长椅上,神情骄傲如公主……聂芸秋双手颤抖,一张张翻下去,就像目睹了自己整个的成长过程。她是谁啊,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只因是从别人的眼中看到吧。多可笑啊,这个别人,却是她的父亲。

为什么不来见她呢?为什么躲在暗处,只远远望一眼?原来,他从不曾在她的生活里缺席,至少每年,都有那么一次,他离开芭蕉湾,忘了他的愧疚,忘了他的罪责,只为见她一面。是躲在哪里呢?校门口,商店外,公园的树林中,小姨楼下?多可笑啊,他那么大个男人,还要畏畏缩缩躲起来,怕是要给别人当做跟踪狂吧。可即使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可能认识他啊。那么远的长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会买火车票吗?他会坐公交吗?他还要问路的吧?人家一定是很嫌弃他——这样的乡巴佬?屋子里只有个收音机的乡巴佬,竟然也要学着拍照?哈哈哈哈……

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些蓝黑墨水写的字,笔触快泛黄湮灭了:

“华兰,你说要盖个羊圈,养两头小羊,名字就叫‘比翼鸟’跟‘连理枝’,我笑了半天,成天你就抱着收音机听,也不知是不是从那里面学来的古灵精怪……”

“你怀孕的时候,我就说,要每天编一只蝉,到时候送给我们的孩子。那是你最喜欢的,我想孩子也会喜欢吧。你还笑我肯定不可能坚持每天都编……果然你没有说错。华蓉把女儿带走了,把我的蝉也撕碎了,她说我不配当芸秋的爸爸,是啊,我真的不配,我是个凶手,我害死了你,我怎么还有脸见她,见我们的女儿……”

“从县城去成都,问以前的战友借了相机,学了好久才会。想见见女儿,华蓉不让,我差点跪下来,她才答应让我远远看一眼。我看到她啦,华兰,长得真像你,那么标致,我好想过去叫她一声,抱她一下,可是我害怕,我怕她不知道我是谁,不认识我这个爸爸,我更怕她知道我是谁之后恨我……”

“华兰,今天你52岁,编了一只蝉送给你。不,不对,你永远都不老,是我说错了。我却老啦,也越来越胆小。你不要笑我,我真的太胆小了,我越来越害怕自己,可能我这一辈子,都不敢面对女儿……”

照片没有了。停留在聂芸秋回芭蕉湾那年的生日。泪水慢慢洇上眼眶,又慢慢滑落。她以前觉得不真实的父亲,如今真真实实地摆在这里。这些照片,这些字句,这些玻璃的碎屑,这些无数错过的记忆,硬扎扎地刺进她的心,把她割出血,非要洞穿这么多年的隔阂,非要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江照来,让她看,让她触碰,让她悼念。江照,你说你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聂芸秋强忍住悲怨跟怒火,把那些照片恶狠狠地扔掉,手指触到那串钥匙,硬而凉的感觉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那个总是上锁的房间,心里冷笑,她倒要看看江照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终究把它打开了。

一股旧旧的青叶子气息扑面而来,聂芸秋看见细微的浮尘在阳光里旋转,金鳞鳞的。她抬起头,愣住了。数不清的棕之蝉悬挂在房梁之上,精巧的、油绿的、闪闪发光的……南风吹入窗扉,捎来荷花的清甜。那满屋的棕之蝉也随之飘飘曳曳地摇晃起来,翅膀颤抖,栩栩如生,似乎还在无声地讴唱,似乎即将振翅而去。它们像无数个擦肩而过的夏天被封存在这里。那些夏天啊。它们都被锁闭太久了,那么多个夏天,它们都错过了……错过了。

聂芸秋被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悲怆里。她被攫住了,动弹不得,那些蝉一样的过去,那些蝉一样的爱,蝉一样的恨……江照啊江照,她的可笑的、悲哀的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只蝉,在阴暗的、愧疚筑成的地穴中隐忍那么多年,最后在秋寒中哑声死去,什么都不说地死去!

聂芸秋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取下一只棕之蝉,把门重新锁好,又捡起那些散落在地的照片,便离开了芭蕉湾。她走了许久,忽然顿住脚,站在绿意汹涌的河岸上,听见夏天的第一声蝉鸣。

粟冰箱
Dec 1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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