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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的地铁上,车厢拥堵。有多拥堵呢,我觉得自己是一根地瓜条,旁边的人是糖浆,我们腻成一盘拔丝地瓜,难以分割。
我搭的地铁叫0号线,只在凌晨一点到五点运行,这是一班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地铁,也没有任何中间站点。所有人一起上车,乘着地铁在这座城市的地底绕着首尾相衔的环线,然后到点一起下车。0号线没有任何消音的设施,开起来隆隆响,嚣张得像一辆虎虎生威的拖拉机。但我们都不觉得吵,相反,这是在午夜消除困顿的最好环境,是的,我们都非常困,但还是得强撑着不让上下眼皮打啵儿。
我生活在一座叫“不寐”的城市,市民都罹患一种绝症,叫做“睡眠时相延迟综合征”,主要症状就是困死也不睡,一个个决绝得如同革命烈士。你看,那边那个大叔,眼球已经满布血丝,好像地铁每刹一次车,就会有几个红色的闪电撞进他的眼球里。
在这样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世界里,那些没有被消耗的“梦”就这样保留了下来。梦无疑是珍贵的,它是我们这个世界衡量贫富划分阶层的标准。产梦较少的贫农阶级,只能靠刷梦境卡搭乘0号线来消磨这漫漫长夜,像我。至于产梦大户呢,他们是重度抑郁的艺术家,喜欢迎风流泪,不吃白米饭,内心有伤。上层阶级梦境卡储蓄富足,并且大多会购买一种可让他们免受困意折磨的高科技产品——手机。夜里,他们可以刷完friends quan刷small bo,若天色尚早,那就再看会儿bean ban。虽然每月消耗的流量跟黑眼圈一样多,但他们的生活依然让人艳羡,你看,我攒了二十几年,还是没能买到一支梦寐以求的手机,只好天天挤0号线,做一根“天黑不闭眼”的地瓜条。
在我们这里,梦除了能被存在梦境卡里,还有各种各样别的形态,有瓶装的气味梦,有刻成光盘的影像梦,有可以收听的韵律梦,还有可以咀嚼的口味梦。它们有些被摆在便利店里售卖,有些被挂在美术馆里展览。梦境可以交换,可以流通,也可以买来消耗。我曾经在淘宝上购买过一瓶叫做“思聪”的气味梦,一股崭新的人民币味儿,香味浓郁十分诱人,我把它喷满了整个房间,还代替香水用了好久,觉得自己像个富丽堂皇的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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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产量跟母体的情感输出是成正比的,可我,恰恰是一个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就像我妈说的,我这人做事太过畏缩,走个路都小心得生怕会踩到谁,恐怕将来是难有什么大出息的,所以特意给我改了个名字叫“花大钱”,希望能人如其名,狂放酷炫。可我一直都挺淡泊的,只想当个小市民,守住这一亩三分地,每天挤挤0号线。
所以此时此刻,我正站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的地铁上,打发漫漫长夜。
十五分钟后,我下了0号线,被人群推搡着艰难地往地铁口移动。突然,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大钱,大钱!”一回头,五十米开外正有人劈开人群向我这个方向挤来,像是一股湍急的水流冲开了凝固的人海。
0号线男孩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瞬间,背后是那些每天被0号线地铁像放映机吐出光盘一样吐出的颓丧萎蔫的人群。已经是很冷的天气了,0号线男孩还是穿着很薄的暗色外套,像是从古董店的角落捡来的,背着一只棕皮双扣的大包,瘦,头发却是黑蓬蓬的很茂盛,眉间稍有倦怠,但眼睛很清明,额头有一串光斑跳跃。他像是走了很久的样子,刚从热带走来。
我想开口问他是谁,但完全忘了,只觉得脚下的地在下陷。
0号线男孩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用手轻轻掸了掸,递了给我。
“喏,你的梦境卡掉了。”
他说完,挑眉笑了笑,牙齿白得直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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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一个神秘的男孩,我不知道他的家乡,他的年龄,甚至他的名字。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没被打开过的人。
第一次去0号线男孩家是在我们一起走过72条大街,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367眼,体内细胞分裂了5273万次,而0号线地铁又哐当哐当地开了171圈之后。他住在7楼拐角,有很大的冰箱和一只很旧的洗衣机,开门的时候,一只巨大的缅因猫悄悄窜出来,爬上那只旧冰箱,威风凛凛的样子,0号线男孩叫他“圣诞”。这种猫在城市的公寓很难见到,0号线男孩说圣诞是跟着他从外面回来的。就是这样一只来历不明的猫,跟着同样来历不明的主人,住在七楼拐角的房间。
我是喜欢0号线男孩的,小胡茬丝丝硬的0号线男孩看起来像个嬉皮士,但其实他并不总那么酷。比如他抱着刚买来的小盆栽在拥堵的公交车上,紧张了整整一路的时候;比如他一本正经地教育把尿尿在床上的圣诞的时候;再比如他弹琴唱歌的时候,低垂眼帘,认真羞涩。0号线男孩像是看起来质地并不细腻的陶器,上面还有几道裂缝,但外壳剥落,里面坯胎洁白,明亮,清透,含着一口惊喜。
他的声音一贯是克制且冷静的,像是凉皮的质感,但却经常藏着很深很深的温柔,比如此刻,他在厨房一边哗哗洗碗一边跟我说话,而我抱着圣诞坐在沙发上认真听,胸口像是揣了一窝小白兔,闹哄哄的感觉,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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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钱大钱,快跳上来,一会圣诞就该跑出来了。”
0号线男孩戴着头盔骑在一辆小破摩托上朝我喊,墨绿色的摩托车锈得漆都快掉了一大半。我一直很好奇,他哪里来这么多破东西,但他倒是宝贝得紧。
“愣着干吗,快上来。”
“真的不带上圣诞么?”
“它昨天又尿床上了,让它留在家反省。”
遇见0号线男孩之前,我以前从来没有发觉,原来被黑夜吞没的城市并不只有单调的0号线,而那些困倦,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嘴脸。很多夜晚,0号线男孩都会骑着小破车,带我去山顶,看着山下熏然的灯光,尖叫的车河,听风捎来0号线开动的隆隆声。一个晚上的时间,够我们在山顶听完三百首不同风格的韵律梦,够我们看完五盘盗版复刻的影像梦。山顶有大风,我倚着0号线男孩,像倚着一块被太阳好好晒过的麦田,暖哄哄毛绒绒。
我多喜欢我的0号线男孩啊,喜欢到想把他拴在裤腰带上,逢人便炫耀。当然,0号线男孩是并不知道这些的,它还是每晚哐当哐当地转圈圈,在这座城市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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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号线男孩的消失,是在我们交往满三个月那天,跟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圣诞。
我的0号线男孩丢了,但我却找不到他。我陷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恐慌。我去了所有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一无所获。我在0号线等了好几个晚上,我看到好多相似的背影,但都是困顿浑浊的神情,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清明的眼睛。
第三个早晨,我几乎都已经绝望了,当我拖着垂丧的身体走出0号线,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到了我的0号线男孩站在前面等我。穿着浅色毛衣的0号线男孩,浅色的领子簇拥着他的脸,背对着这座浓暗虚假的城市。圣诞跑到我跟前,蹭蹭我的脚。而我的0号线男孩也走过来,一把搂住我乱糟糟的头发留下胡乱一吻,但他什么都没说。
0号线男孩回来了,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离开,他去了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他的来历一样。我们心照不宣,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我们依然每天在一起度过每个夜晚,一起打开每个早晨,一起看珠灰色的天空穿上颜料盘,看晨光舔遍城市的每个角落。
可是没过多久,0号线男孩又一次消失了。这次我没有去找他,我想他会回来的吧。我只是一个人默默等在家里,跟那台破洗衣机一起。
第一个夜晚,九楼在煮甜糯米味儿的梦,整幢楼腻在一把温柔的味道里,0号线男孩没回来。第二个夜晚,我听到隔壁在放装模作样的综艺,笑声刺耳,0号线男孩没回来。第三个夜晚,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雨,每个人都是慌张的神色,0号线男孩没回来。第四个夜晚……第五个……第六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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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等了一个多月,0号线男孩还是没有回来。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不停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带我去山顶,会回来给盆栽浇水,会带着圣诞一起回来。圣诞一定想我了,而家里那台破洗衣机也坏了好久,该修修了。我想着他是会回来的吧,只是这次去得比较久一点。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警局打来的电话,他们说在黑市查处了一批高额的珍稀影像梦,其中就有我的。
我赶到警局的时候,看到了那几个属于我的梦,几个我从未见过的梦。警官告诉我,它们在离开我的时候还只是梦种,梦种是没有形态的,但之后它们会变成口味梦,气味梦,还有最高级的影像梦。而决定梦种未来形态的,是母体情感的纯度,现在,在我眼前,都是由我的梦种长成的昂贵的影像梦。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全天下少女心上人的模样。他们以盗取那些恋爱中少女的梦种为生。少女梦种最为珍贵,质软,度纯,感情丰沛,多能长成上等影像梦。他们的身边总是尾随着一只宠物,那些盗来的梦种会被喂食给宠物得以储存。但他们在一个梦种母体身边大多只能呆1~3个月,时间过久易因梦种的排异反应而被反噬,结束一次行窃,他们就会消失,然后前往下一个受害者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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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官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沉在破旧的浴缸里,外面的声音都听不真切,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我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的那件很旧的薄外套,脖子却是像藕一样很好看的一节;我想起家里冰箱还放着半块红烧肉味儿的口味梦,切成小丝,用来炒饭特别好吃;我想起他一只手挽着刚洗完的湿嗒嗒的头发,有水珠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流下;我还想起每一个我们共同度过的夜晚,我可以看到一片黑暗之中,他灼灼的眼神。
警官说,每一个被窃取过梦种的女孩最后也会失去所有的记忆,所以至今都没有人能够出来指证他们。
可我,最后还是向警察撒了一个谎,假装自己也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离开警局的时候,我让警局帮忙销毁了那些梦,一个都没有带走。
其实梦境卡上的名字,只有在接触到持有者的指纹的时候,才会显示出来。其实从一开始他叫我“大钱,大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会是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了。但那又如何呢,我是心甘情愿上这个当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并没有失去,不知道0号线男孩在第一次离开之后又冒着被反噬的危险回来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
可我已经不想再想下去了,我只希望0号线男孩能够出现,带着精致的谎言出现,然后再骗我一次。
其实从一开始起,我就是无谓抵抗的,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来让你忘记世俗的精明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遭遇爱情,就如同遭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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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0号线男孩呢,后来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还是经常会想起他,想着此刻或许他正穿着我没有见过的衣服在跟我不认识的人谈笑,想着下一个被盗的女孩会有什么样的面容呢,他面对她的时候,脸上是否也有一样生动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又回来,向我讨一个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是不是偶尔也想起我,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一点感情。我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签收了一个匿名快递,打开一看,里面是90张很昂贵的影像梦,张张品质上乘。孕育它们的母体大概是花费了很深很深的情感。我把它们一张张塞进放映机,整整90张影像梦,我看到,每一张梦里都是我。
我想起了0号线男孩的第一次消失,消失在我们交往满三个月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