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琪第一次养猫是在三个星期前。那段时间,褚健正在上海出差。她先买了猫,后来才在微信里征询他的意见。褚健说,不需要问我,你高兴就好。随后又补了句,但你得挑个漂亮的,我喜欢漂亮的。司琪说好。
猫是从一个画家手里买的,他在城北大学城有一间画室。画室的墙上挂满现代仕女图,每一张都不大。画中的侍女体态纤瘦,身着不同颜色的纱衣,有的青绿,有的暗红,有的鹅黄,统统拢在雾一样的墨中。她们的脸上,具有某种相似的伤感,似乎正准备离开什么地方。
“她们穿的那么美,可还是不开心。”司琪说。画家笑了笑,用手指着画面下方那团杂乱的水粉,说:“它代表混沌,我的每幅仕女图上都有。这些女人永远被包在混沌里,因为弄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不高兴。”她注视着那团暗淡的色块,摇摇头,说自己不懂艺术,还是看猫吧。
画家引着她往上面的阁楼走。阁楼像个茶室,摆满桌椅杯盏,以及各种各样的绿植。外面有一个露台,一直延向黑漆漆的天际。
猫们躲在桌椅背面的一片水泥地上。两只大猫,一只黑色的英短,一只母三花。剩下的小猫,足有五六只,紧紧挨在一起,大部分在睡觉。
“想要公猫还是母猫,公猫一百,母猫一百五。”画家说。
“公猫吧。母猫贱,公猫傻。我宁愿要一只傻的。”司琪说。她的目光停在画家的耳垂上。她喜欢饱满肥厚的耳垂,看到,就想上去捏一捏。
她最终选了一只黄色的虎斑,付钱给画家。画家帮她把猫塞进一只纸盒子里,封口处贴了胶布,怕猫闷死,又在旁边开了几个洞。小猫因恐惧而在盒子里乱叫,叫得母猫也奔过来,拦住司琪。画家踢了母猫一脚,为她让开一条路。她抱着盒子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发现母猫正怔怔地望着她,而公猫,则在不远处舔舐身体。
“快走吧,母猫过两天就不难过了。”画家说。司琪点点头,正要下楼,又问了句,如果想看画,还能再来吗?画家说当然。
她乘最后一班公交回家。刚把猫从盒子里放出来,猫就钻进客厅的沙发底下,再也不肯出来。司琪看到网上说,换了新环境的小猫都有这样的过程,不用理睬,猫饿了自然会出来觅食,所以并不太担心。
也好,你先在里面待着吧。我们彼此都适应一下。司琪说。她在沙发外面放了两只浅口的空碗,一只盛猫粮,一只盛水。
2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精神涣散,满脑子都是猫。想它有没有从沙发下面出来,有没有喝水,有没有吃东西。她从网上购买的猫砂和猫厕所还没有寄到,也许猫会把尿撒的到处都是。
直到钥匙旋进锁眼,大门被打开,她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屋子一切照旧,保持着她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外面的水和猫粮,没有动过的痕迹。连声音也没有。
她蹲下身,朝沙发下面张望,看到小猫正缩成一团睡觉,旁边停着一滩小小的尿渍,已经干涸。这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落差:当自己在为猫担惊受怕的时候,猫却在呼呼大睡。
她感到一阵恼怒,手不自觉地抬起,发泄似的摇晃起沙发。沙发发出难听的“嘎吱”声。猫咪被震醒,睁开眼,喵喵地叫唤起来,身体却缩得更紧。
猫的恐惧让司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住了手,惶惶地站起来,去厨房弄吃的。她安慰自己,毕竟第一次养猫,难免焦躁。况且对于动物,自己从没有像旁人一样泛滥的爱,相比去爱一只猫,她倒是更希望猫爱自己。她可是因为想要多一点爱才养猫的。
她在晚饭后给褚健打了电话,想告诉他自己买猫了。但褚健没接,许久后才回拨来,问她打电话什么事,又问她是否买猫了。
可太晚了,诉说的心情早已消失。不知出于什么,她恹恹地回答,还没,等你回来我再养。褚健笑着说,难不成猫钱都付不起了。她回答说不是,是想跟他一起去选一只猫。你别忘了,你是小朋友的爸爸呀。司琪说。
电话那头响起劲猛的风声,褚健似乎被呛到了,咳嗽了几下。咳嗽完,口气也变了,说,你工作的事情,也给我上点心,别让我太丢面子。她没吭声,想着肯定是女上司说了闲话。褚健见她那边没动静,说,风太大了,改天再聊,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她裹紧被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自己也许是什么地方惹得褚健不高兴了。除了工作,可能是爸爸那两个字吧,她想。毕竟除了他女儿,褚健还暂时不想听到别的孩子叫他爸爸。她咬了咬嘴唇,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褚健不应该奢求太多。同为住在和平里的情妇,她觉得自己和那些“吸血鬼”不一样,起码,她并没有要求褚健为她买下一套公寓。这套公寓是褚健自己的,确切的说,在他妻子名下。他替她付租金,不过是把钱,从一个兜,存放到另一个兜。那是一回事。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没有。
她躺下身,头埋在枕头上,谛听客厅的声音。当她听到几声猫咪的叫唤,终于安心地睡了。
3
一连三天,猫都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沙发下面。任凭她怎么引诱,也不从沙发下面出来。司琪感到自己的焦虑与日俱增。每天上班,都要分一大半心思在猫身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猫来的第四天。那天起,公司正式进入年中大促的筹备期,她忙碌起来,才没太顾得上猫。
由于是新手,即将用于产品预热的文案改了数遍,女上司仍不满意。她把司琪叫进办公室,和蔼地说,我觉得你可以更好。然后将文档交给她。
在这家珠宝公司做文案是褚健替她安排的。她刚毕业,还没那么急着把自己“嫁”到一个单位,但也听从了褚健的安排。她喜欢珠宝,在这里上班有好处,无聊的时候可以到楼下仓库看看首饰。那些晶莹发亮的东西,即使看着也觉得神清气爽。
唯一的烦恼来源于严格的女上司,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她修改文字,并且在她有意无意浏览一些购物、娱乐网页的时候溜到她身后,突然问一句,文案改好了?吓她一跳。“像偷窥后门窗户的中学班主任。”她曾对旁边的女同事说。女同事吐吐舌头,说:“你有褚总关照,怕什么。”后来又补一句,“反正就算她这样盯着你做事,文案你也总做不完。”司琪瞟了她一眼,说,我养猫了,养猫很让人分心的。
文案被驳回后,司琪回到座位上生闷气,觉得女上司在故意刁难她。在此之前,人事经理也找她麻烦,叫她去省外的分店调研。他说,单位上下都去过了,怎么只有你搞特殊?她推说自己养猫了,眼下去不了。本以为能博得经理的同情,反倒叫他当众嘲讽自己,说公司拿钱不是为了让她养猫的,是让她干活的。
她想到自己近来诸事不顺,不只在单位,连褚健对自己的关心也少了几分,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从养猫开始的。短短数日,司琪觉得自己老了很多。这个生物时时刻刻在折磨她,时而让她烦躁,时而又感到莫名安慰。它至今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每每回到家,那里总空荡荡,只是食物和水少了一点。这让她觉得自己投递出去的爱如竹篮打水,得不到一点回馈,心里骂猫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知怎的,她突然对猫生出一股怨怼,无法纾解。
在如此心绪下,她强迫自己又完成了一稿文案,交给了女上司。结果仍是没有通过。那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女上司无奈地望着她,仿佛施舍似的,说,算了,你回家做吧,做好晚上再给我。注意速度。你要知道,文案不过关,微信就做不了,后面排版的编辑就要继续等。你自己想想吧。
她说了句抱歉,转身回座位收拾东西。
4
猫是在听到关门声后开始喊叫的。司琪想看看,但忍住,没有理会,心想,你叫吧,爱怎么叫怎么叫。她慢吞吞地点了一份外卖,吃了会儿,又觉得寂寞,取来电脑打算看一部美剧。
打开电脑,就看到那个文档,是她前些天写过的文案,留在电脑备份的。她一凛,眼前立刻浮现女上司阴森森的脸,对她说,注意速度。她叹了口气,想着,即使为了褚健,也不能太怠慢这份工作。于是将电脑移去写字台,强迫自己坐下来。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么严格地修改,只是为了公众号里不到三百的粉丝,到底有没有必要。
写字台位于客厅,紧靠那扇狭小的窗子,离沙发不算近,但依然清楚地听到猫不间断的哭嚎。不知道为什么,小猫今天的声音异常尖厉,像把刀,一下下地划在玻璃上。
猫的喊叫叫她分心,她忍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从椅子上起身,来到沙发前。你是饿了吗?她趴在地上问。猫咪不理。她恼了,喊起来,你到底在鬼叫什么?
她找来一把扫帚,将扫帚把儿伸向沙发底部,企图将猫咪扫出来。而小猫灵巧地躲过,跑到了沙发更深处。司琪只得将身子完全贴在地上,胳膊伸进沙发下面。当她终于把猫扫出来时,已经大汗淋淋。
她拎起猫脖子,将它放到水和猫粮跟前。喝吧,她说。小猫并不低头,只是扭转身子,执着地向沙发下面钻。她耐着性子,将猫拉回来,把它的头摁在水面上,猫咪敷衍地舔了舔水面,又开始喊叫。她转而将猫摁在猫粮上。这次,猫并不吃,反而更强硬地对抗着司琪的手。
我让你钻沙发,司琪喃喃自语到。她把猫放到写字桌上,自己从抽屉里找来透明胶带,一圈圈地缠绕,将沙发与地面的空隙封了个死,随后,才把猫咪抱下地。
猫一回到地面,立刻向沙发底部奔去,一头撞在胶带上。任凭怎么拱,也钻不进沙发。司琪拍拍身上和胳膊上的灰,满意地回到座位上。她不时回望猫咪,看到猫仍孜孜不倦地钻着,叫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傻。
有一阵,猫叫声变小了,她以为猫终于喊累了。她将改过的文档又一次发送给了女上司,在等待回复的间隙,望了望沙发,发现猫不见了。沙发中间部分的透明胶带,露出一部分缝隙。她走过去看,发现胶带上缠着几根猫毛。她将眼睛重新望向沙发底部,猫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看到她,嚎叫得更为响亮。
她攥紧了拳头,一把将透明胶带扯了下来,胶带缠得紧,把她的手勒红了。她拿来扫帚,用力扫着沙发底部。扬起的灰尘,让她打了几个喷嚏。猫终于被扫了出来,咧着嘴,呲着牙。
你别怪我。司琪说。她找来一根塑料绳子,一头绑在客厅的暖气片上,一头捆住猫咪的一只脚。猫被锁在暖气附近,怎么逃也逃不掉,开始疯狂地撕咬塑料绳。
电脑的通讯软件传来滴答声,司琪走过去,看到女上司的留言:前三句可以保留,剩下的,你再重新斟酌吧。我给你半个小时。
司琪瘫在椅子上。猫的喊叫越发凄厉,她闭上眼,觉得这叫声要杀了自己。
她做了一个决定。
一刻钟后,司琪捧着盒子出现在小区门口,沿着夜色中的和平街向北,准备将猫遗弃。在电梯里,她已经选好了地点,就在另外一个小区,外观上和司琪住的差不多,但房子的价格上,是她的两倍不止。
趁着没有行人,司琪将猫顺着小区外面的围栏,扔了进去。借着一点路灯光亮,她看到猫跌落在草丛里,随即从草丛中站起身,嘤嘤地叫唤起来,在寂静的夜晚,那叫声格外响亮。她转身离开,毫无愧疚,只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了猫咪的打扰,文案进展顺利,虽然并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提交,但女上司总算没叫她继续修改。
她安稳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也不会因此造成什么良心谴责。然而后悔始料不及,第二天就找上她。
她早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一股强大的不安情绪攫住,愧疚叫她透不过气。她看着镜子里面颊肿胀的自己,不禁疑惑,是这个女孩做了那件残忍的事吗?
她一阵寒冷,裹了件运动服,清晨就出了门,趁着有人出门晨练,进入了隔壁小区。她一路忏悔,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希望上帝聆听她的哀求,让她把猫捡回来。她想到自己童年遗失的玩具,一只拥有雪白绒毛的兔子,夜晚搂着它睡觉让人格外安心。童年以后,再没有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给她带来过安慰。连褚健也不能,他无法给予她完整的陪伴,况且他来的时候,总带着另一个家的气息,叫她无法释怀。除了这只猫,是她完全占有的,即使它几乎不在她的生活里。
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昨天夜里丢弃猫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猫了。那片草丛旁边,是一个小卖部,有个院子,店主在里面种了花。她昨夜没有注意到。
她是在小卖部门前看到猫的,它正俯在一只脏兮兮的碗里,饥渴地舔着水。它的旁边,蹲着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店主,正在抚摸着猫的脑袋,眼睛里竟有几分怜爱。司琪将探出去的身子收回,靠在一栋楼房的外墙上,感到一阵难过,心想,就这样吧,我也算对得起你。
当天下午,猫砂和猫厕所就邮寄到了。不久,褚健也从上海回来。
5
褚健来看她的前一晚,司琪熬了一锅牛骨汤,煨了三个小时。第二天,她重新加热,味道也依然鲜美。出锅前,她没有忘记撒一把葱花和香菜,虽然她自己从不吃这些。除了汤,桌上还有一盘红烧肉,一碟花生米。知道男人爱吃甜的,也做了蓝莓山药,蓝莓酱是自己熬的,多放了许多蜂蜜。
褚健进屋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门口摆放的猫厕所和猫用食盘。在拥抱的时候,他问司琪,猫呢?司琪说,当然是等你回来陪我买。褚健似乎懈了口气,一边收回胳膊,一边吸着鼻子,说,真香啊,看来我把你调教的不错。
司琪抽回手,想的确是这样,褚健喜欢自己做东西给他吃,喜欢在金屋过家家,尽力把外面藏娇的地方摆布得像自己家一样。所以,司琪家里的陈设,几乎复制了褚健家,只是型号小了点儿。
他们在餐桌上吃饭,说最近的生活,也有甜言蜜语,当她提出让褚健陪自己买猫,话头便被掐灭。褚健埋头喝汤,装作没有听见。司琪顿了顿,不死心,仍是说,周末陪我去买猫吧?褚健看了她一眼,说,我哪有功夫,有买猫的时间,我能给你挣出多少买猫的钱,想买多少买多少。司琪不说话。
没一会儿,褚健酒足饭饱,拉着她进卧室。很快,他们就赤裸相对了。
当司琪搂住褚健赤裸的肩膀时,她发现他的皮有点松了,轻轻一揪,就能拉扯起来,像一块橡皮糖。她不由说了句真心话,我给你生个儿子吧。褚健埋头在她的发梢里,说,好啊,但我得考验考验你会不会照顾孩子。司琪问,怎么考验。褚健说,先从喂奶开始吧。说着,将头蹭向她的乳房。她不可自已的大笑起来,笑得坐直身子,说,你把我弄痒了。褚健将她重新按在床上,再一次俯下身。司琪说,我不闹了,说真的,陪我去吧。褚健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嘘,别扫兴,你不知道我时间宝贵么?
褚健在午夜前离开,是老规矩。他不能陪她过夜。她自己也知道,也不挽留。他离开以后,司琪无法睡眠。仰着头,望天花板,眼前却是一只虎斑猫无辜的脸。
她没有想到,在日后许多郁郁寡欢的白天和夜晚,她总是在思念猫中度过。她时常记起把它握在手里时毛茸茸的触感,记起它被拎起来时略显呆滞的目光。那只猫,在记忆深处越无辜,司琪的想念越深。想的发狂的时候,她就去隔壁小区的那家小卖部,买一包烟,或者一听可乐。
她总能在那间小卖部听到猫咪奶声奶气的叫声,但再没见过它。只有一次,她没忍住,对卖东西的老板娘说,你家养了一只小猫,是么?老板娘把钱找给她,斜着眼问,怎么了?司琪收回目光,说没怎么。说的时候,几乎要掉下眼泪。
甚至在梦里,那只虎斑猫也经常闯入。有一次梦中,她看到,虎斑猫卧在男人的腿上悄悄睡觉。男人低着头,抚着猫咪的脊背。他身上穿着褚健的T恤,腿上穿的也是褚健的运动短裤。然而猝不及防,男人抬起头,目光与司琪相对,那是画家的脸,耳垂饱满圆润,惊得她差点叫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司琪再次来到位于城北的,画家的画室。她踟蹰在门口,还没确定此次来访的意义,手不自觉地,已经敲了画家的大门。
6
开门的不是画家,而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她不年轻,也不老,却生的一头白发,短短的,扎了一个辫子在脑后。胖女人上下打量了她,问,有什么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我找杨老师。胖女人又问,你是谁?找他干吗?司琪一时语塞,她想说自己是来看画的,发现画家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脸上,露着画中侍女奇异而伤感的神色,人似乎矮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像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他略显尴尬地说了句,原来是你,你是来看猫的吧,怎么,又要买?她回过神,回答,是,我之前买的那只,被姑母要走了。所以来再买一只。画家说,你运气好,还剩最后一只。
胖女人疑惑地看着画家,又看看司琪,勉强从门口让开了路。画家像上次那样,引着司琪上阁楼,胖女人也随在后面上来,脚步铿锵作响。
画家指着一个毛绒垫子,说就是那只。司琪抬眼看去,一只小猫孤零零地挨在垫子上,望着她一动不动。画家走过去,将猫捧过来,对她说,这叫玳瑁,看它的毛色,多特别。司琪想,是够特别的,她从没见过这么丑的猫。浑身黑色与黄色交杂,像随便被人泼了一把墨,脸部尤其厉害,一半黄,一半黑,将猫脸平分为两半。而身上的皮毛深处,还暗藏着一点虎斑的条纹。
像块脏抹布,但是真耐看,像你的画底部的那些色块。她听到自己说。画家点点头,说喜欢吗,喜欢的话,这个白送给你。所有来看猫的人,没有人要它。你就当做善事了,好吗?说着,把猫递给司琪,好像是为了打发她走。
她在出租车上,给这只玳瑁猫起了名字,叫馄饨。司琪觉得,给猫起一个食物的名字,代表一种福气。能吃得下,就是福气,是不是?她问盒子里的小猫。小猫喵呜作响,她看做是一种回应,于是把盒子搂得更紧。
馄饨继承了兄长的癖好,喜欢钻沙发。它在沙发的空隙里钻来钻去,是一种游戏,类似于藏猫猫。因为,它很快会从沙发下面露出脑袋,又蹲在她脚边,与她的脚趾玩耍。
它与她不生分。
司琪恢复到一种与猫朝夕相处的关系中,即使在上班的时候,猫也无处不在。她回到家,有时在卧室,有时在厨房,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来看看猫,也不为什么,就是看看。像家里来了陌生人,总是出来盯着才放心。她还不太习惯猫出入她的卧室,也无法想象,有一天猫会跳上她的床。所以她卧室门总是锁得死死的。褚健似乎对此很满意,他并不喜欢猫,从来不碰。但猫总是缠着他,越是不理,猫就越紧紧地贴上去。司琪心想,真是贱,嘴上却说,你摸摸。褚健说,摸它有啥劲,还是摸你好。
她有时觉得猫打断了她的生活,让她从无数正在做的事情中分心,将注意力重新投射到它身上。她不喜欢这种打断,她觉得猫应该再乖一点,不要咬网线,不要在地板上疯跑,不要在她回卧室时嚎叫。有几次她想教训一下馄饨,但正要行动,又想起它的兄弟,那只小小的黄虎斑,扬起的手又落下。
这还是我的家吗?有一天她回家,闻到一股尿臊味时想。
她注意到,门口的一只高跟凉鞋里,涎着一道黄色的流线,已经干涸。馄饨贴在沙发前,看着它,嗷呜嗷呜地叫,像是在迎她。她吞了口气,蹲下来,对猫说,这是我家,也是馄饨你的家,是不是?说完,她觉得奇怪,这话不像是说给猫听的,倒像是给自己的。
7
大暑前后,司琪在单位遇到几件怪事。先是丢在桌上的白色自动铅笔找不到了,后来,是抽屉里的银戒指,再后来,鱼形棉布零钱包也消失不见。她感到沮丧,但又无法声张,只说给经常一起吃午饭的女同事,女同事听完,警觉地看着她,说单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让她自己好好找找。
像是作为某种补偿,馄饨带了些别的东西给她。
第一次,是一个脏兮兮的发箍,它从沙发底下拽出来的。擦干净后,纯黑,黝亮,如画家那只黑色的英短。第二次,是一枚唇膏,她打开盖子,闻到一股暗淡的水蜜桃味儿。膏体已经糊烂,应该是粗心的主人在没有把膏体缩回去前,就急着盖上了盖子。
她不死心,拿来扫帚,自己动手,想看看还有什么发现。沙发底下藏污纳垢,除了一长条灰尘,几张糖果纸,还有女人的栗色头发,和一枚用过的保险套。她拿起套子,盯着看了几眼,突然冷下脸,把套子扔进了垃圾桶。
发箍和唇膏被收进抽屉里,她回到沙发上,坐着没动。馄饨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乐此不疲,一圈两圈,转得她头晕。猫的脚掌摩擦着地板,发出嚓嚓的声响。她借着落地灯的光,看到几个湿漉漉的脚印。猫又把尿撒在了外面的什么地方。
她设想着这间屋子原先的主人,她的年纪,她的身段,她与他决裂的原因。以褚健的年纪,这里的女主人也许不止一个。她强迫自己回想褚健避着自己接过哪些电话,发过哪些短信,又是什么时候,突然来临的出差叫他几天不见踪影。他有时会看着手机的消息,露出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或者神情严肃,鬼祟地对着屏幕打字。那些曾让司琪感到怀疑的时刻,毫发毕现,但又很快消失。
她重新打开抽屉,取出发箍和唇膏。在愣神的片刻,她想到那团栗色的头发,那栗色,不正是女上司的发色吗?这样想着,女上司被迅速套上了一个发箍,嘴唇散发着水蜜桃的香气。
在给褚健打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火。而猫正撕咬着绑在自己尾巴上的塑料绷带,尖尖的牙齿,在昏暗中发出一道闪亮的光。是的,她再次把一只猫困在了暖气旁。
褚健那边声音嘈杂,有酒杯碰撞和男人讲荤段子的声音。褚健说自己在外面应酬,过不去。司琪说,今天不来,以后也别来了。
他午夜才来到和平里,已经醉醺醺,手里拎着一瓶喝掉一半的龙舌兰。他强装镇定,问她,怎么了,宝贝,生谁的气了。司琪不说话,从抽屉里掏出发箍和唇膏,丢在他眼前,问他,这是什么。褚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立刻变得愠怒。这是什么?我哪知道这是什么?司琪问,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谁。褚健说,鬼知道,我又从来不问房子的事,租给谁,都是她的事。那么我呢,司琪问,租给我也是她的事?褚健扬起头,似乎很疲惫,说,也就是你了,不然我才不管。司琪见他不承认,走进厨房,从一堆废物里挑出避孕套。那么这个呢?这难道不是你常用的那种?她问。男人盯着避孕套,从愠怒转为盛怒,他一把打落司琪手里擒着的避孕套,头也不回的走进卧室。无理取闹。褚健说。
屋里一时间非常安静,馄饨的叫声变得清晰可辨。她看到猫的尾巴还拴在暖气片上,慌忙上去解。猫被松绑,立刻钻进了沙发底下。
司琪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没被他看到。
她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发现男人不在身边。客厅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她跑出去,看到褚健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她,便坐起身子。她看到,褚健穿着那件存在柜子里的T恤,下身是运动短裤。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捂着额头,将披散的头发捋了捋。你醒了啊。她听到男人说,于是点点头。男人讨好似的对她笑笑。馄饨蜷在沙发旁边,看到男人将腿放下来,立刻扑到他的脚趾上,玩起来。第一次,她看到褚健垂下头,用一根手指逗弄着猫毛茸茸的脑袋,说,你看,它喜欢我。她感到自己的心融化了一点,说,想吃什么,我去做。男人抬起头,装出思考的样子,说,那我得想想,我老婆会做的可多。
一瞬间,她似乎体会到了寻常夫妻相处时的那种平和。清淡,庸俗,都显得可贵,况且温暖,重要的是完全占有。她几乎要被这一刻感动了。然而,她还没听见褚健说出想吃什么,就听到他一声惨叫。她看到,猫将爪子死死嵌进了褚健雪白的肉里。
它一越,是想爬上去,跟他玩,没想到把他害了。
褚健一个扬手,猫就飞起来,头撞在了防盗门上。落地后,猫惊慌失措,想快速逃离,没想到地板太滑,它摔一下,起身,又摔倒,最后才踉踉跄跄地跑进司琪的卧室。
她赶紧拿来纸巾,对褚健说,猫不是故意的,它是想跟你玩儿。褚健的脸和昨晚一样扭曲,抓住她拿着纸巾的手,冲她喊,这种纸巾是消毒用的吗,快他妈下楼去药店买。
她顾不上穿好衣服,披着睡衣就去药店,因为物品不全,她跑了两家,才买到酒精、碘酒、医用棉签和绷带。等她回到楼上,男人已经开始穿衣服,龙舌兰酒的盖子开着,酒洒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酒气。
指你回来帮我,黄瓜菜都凉了,走走走,上医院,我得打狂犬疫苗。褚健说。她把东西放下,分辩说,猫是家养的,应该没事,叫他不用担心。男人说,出事就晚了。
8
她是在医院跟褚健分开的,两人都没有吃饭。褚健打了第一针狂犬疫苗,还要再打两针,第一次隔一个月,第二次隔两个月。褚健对她说,你真是我祖宗。口气已经和缓。她想,我是你祖宗,谁又是我祖宗。
她在外面游逛了很久,不想回家。一直挨到晚上。回到家,看到馄饨在沙发边玩,看到她,依旧冲她嗷呜嗷呜地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茶几上,龙舌兰还敞着口,好像在引诱她。
她从厨房拿出一只方杯,一杯一杯地把酒灌下去。等到头晕目眩,她躺下来,想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但睡不着,她只能将眼睁开。睁开,就看到沙发上的桩桩印记,点点滴滴,有的是酱油色,有的是墨汁色,还有的是白的。她凑上去,闻了闻,仿佛从上面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立刻干呕起来。那些人,在这个沙发上做过什么?她想象到一场场推杯换盏,欢爱和喊叫,姿势猫一样,狗一样。其中也有她的份。她生出一种恶心,于是歪斜着身子,找来一张床单,把沙发盖住了。看不到就好了,她对自己说。
然而猫还在,它自顾自玩着尾巴,喵呜乱叫,不闻窗外事,也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祸。她拽住猫的脖子,将它提留起来,然后重重摔在沙发上。之后再提起来,又摔下去。这样反复几次,她把猫拎在自己眼前,冲它喊,该死的,你毁了我的一切。猫不说话,眼神又变得呆滞,迷离,一副无辜的样子。她将眼睛从猫的目光中收回,逐渐下移,从脖子、肚皮,一直到尾部。最后,她愣住了。
许久以后,她才听一个爱猫的朋友讲起,玳瑁那种花色的猫,都是母的。
司琪捧着盒子,脚下踩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站在电梯里,面露微笑。电梯里没有人,但她依然装作安详,一副圣女的模样。即使有人问她,为什么晚上带着只猫出门,她也已经有了回答:同事寄养在我这里的,现在要来取走,真舍不得,都相处出感情来了。
出电梯门没多久,她就把猫丢进小区的杂草中。她醉了,走不了太远。猫被摔进草丛,却又从里面中爬起,跑过来,死死抱住司琪的脚踝,瑟瑟发抖。她打算离开,然而她走一步,猫也跟着走,嘴里发出惨叫。
她想着,我们的缘分就到这吧,何必依依不舍。反正所有亲密,迟早都会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像热衷掰玉米的熊瞎子,总归要两手空空的。
黑夜里,一辆私家车驶进小区,探照灯照在司琪苍白的脸上。她用手遮住光,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为车让开路。她感到自己的脚,踩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猫发出凄惨的叫声。她借着光,看到自己的脚踏在猫的前腿上。猫疼的张大了嘴,一口咬在司琪的帆布鞋上。她的脚没动。
等到车灯远去,她才将脚抬起来,停了停,又踏下去,踩在猫的另一只前腿。猫叫声更甚。之后是左后腿,右后腿,接下来,是肚子。猫气息奄奄,连声响都极微弱。
最后,她朝猫的脑袋踏去,一脚,两脚,三脚。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像踩在小时候玩的沙包上,后来又觉得像踩在棉花上,再后来,她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踩的是什么。一只猫,还是一把白骨?
第二天,她没在小区里见到猫的尸体。她仔细查看过小区的路面,想发现一些将猫杀死留下的血迹,但没有,甚至昨晚踩着出门的白色帆布鞋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称为红的颜色。尽管如此,她还是把鞋扔到了另外小区的垃圾箱。她开始怀疑,昨晚是不是自己根本没做什么,猫只是最后自己跑掉了。
因为连续梦到那只玳瑁猫,她开始抄一本名为《僧伽吒经》的经书,想为自己消业。但后来有人说,那本经书是假的,她就又把那本经书丢下。褚健倒是问起过,说,猫哪儿去了。司琪说送人了。褚健说,就因为挠了我,你不至于这样,猫也不是故意的。司琪说不是,她皮肤的过敏症犯了,只能把猫送走。褚健又问,送给了谁。她说,一个同学。褚健点点头,说送同学好,以后还能经常去看看。司琪逗他,你会陪我去吗?褚健装出气恼的样子,说,你又想什么呢,我去你同学那干啥。后来又安慰她,说那猫不好看,以后等她过敏好了,再买只,好看的,脾气好的。司琪笑了笑,问,那你会陪我去吗?褚健说,有空就去。
总会有空的吧,她想着,把头枕在褚健肩膀。机会这种事情,说不定哪天就会降临。有天,等到时机成熟,她也许能再养一只猫,和褚健一起,看着它长大。那时,她将给它一个特权,比如,允许它跳上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