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原本是个悲伤的故事。去年七月初,我进了医院,原因难以启齿。整整一个六月(我把积攒了四年的假全休了),我都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凳子上,拼命敲打小说。只要醒着,就窝在书房紧盯电脑,直到睡意侵袭,脑袋磕到键盘上。其间居然三次忘记进食。像我这样每餐能吃掉四个小炸鸡腿、三碗白饭外带一锅汤的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忘掉哪怕一顿饭。开始,屁股只有一点点疼,像隔了层垫子的大头针。后来发起低烧,并且屁股上(准确来说是肛门附近)的感觉无法形容,勉强要说,像有只小虫咬了个深深的洞,并且还在不停地啃啮。
六月最后一天晚上,我拖着滚烫酸软的身躯洗完澡,忍着恶心摸了摸那个地方,然后套上睡衣出来跟顾露萱说,我不行了,我明天要上医院。
顾露萱前两天和我吵了架,现在我们分床睡。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是男人,小病小痛能不能忍忍算了,没事不要老上医院。接着她表示,你总是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不如多做点正事。面对这种质疑,我完全无法接受,然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她。她见我没有反应,摸摸我的手,问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我很不适应。一边说不知道,一边打开手机搜索。起先以为是痔疮,阅读了几个病例后,发现部位不对,身上的这个位置比较偏,而且痔疮一般不会发烧,只会流血,基本可以排除。难道是别的什么罕见病,甚至不治之症?我抽出夹在腋窝的探温针,吃了一惊,竟有39.8℃。顾露萱接过去验证了一下,叹口气说,还是去吧。
我一夜未眠,趴在床上熬着。那个地方像被高温炙烤,又像被电钻虐待,我简直快要死了。从小我就担心自己患上什么怪疾暴毙,然而不料竟会股疼而死,唯有不停地刷手机分散注意力。顾露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黯淡的睡眠灯中分辨不出她的表情,我想象她的脸上一片冷冰冰(自从我提出辞职以来,我经常这么想象她的表情,尽管事实上她极少如此表露)。她慢慢转身走了出去,不久就传来床板被挤压的声音。其间似乎还传来她不屑的轻笑,但我已经弄不清了,注意力被疼痛全部抓住。我再次忍着恶心探索那个地方,老天,黏糊糊的,起了好大个脓疱。我打上满手的洗液,拼命搓洗干净,在那地方垫上几层餐纸,继续回去趴着。后来,虽然痛,我却忍不住一次次隔着纸按那个地方,仿佛按压能减轻痛苦,或者疼痛也是种享受,而我还不够似的。
早上七点,我给人事姑娘发了请假短信,没有打电话,怕她问我为什么要去医院,总不能回答因为屁股上有个硕大的疱。下了床,我痛得几乎迈不开腿,每一步都伴随着衣服与脓疱摩擦带来的火辣痛感。出门时,顾露萱站得远远的,问我是否需要陪同,我拒绝了。我难以想象要在她面前裸露狼藉的屁股,或者令她听到对我肮脏屁股病症的任何描述。虽然我们早已裸诚相见,虽然我们迟早要成为人生伴侣,但是她从未在我面前有任何不雅的举止(包括挖鼻子和放屁),甚至如厕的动静都被她控制到最小。因此我也不能做得太过火,毕竟我过于喧嚣的呼噜以及凌乱的袜子已经让她很烦恼了。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小区门口,来到路边拦下的士。我侧身,忍痛抬起左腿先踏上去,再慢慢地把屁股安放在灰不溜秋的座位上,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唉哼了几声。我收进右脚,然后往屁股底下塞了瓶纯净水,腾出空间避免那地方受压。在令人痛不欲生的颠簸中,我终于见到了解放医院由于施工而灰尘弥漫的大门。
2
医生扒开看了一眼,说,肛周脓肿,吃药控制不住了,必须马上住院手术。说着两只手交替拉下橡胶手套,丢到垃圾篓里,然后坐到办公桌前敲打诊断书。我说,能不能不做。医生拿出一张图片,是个臀部剖面,遍布小管道,有如树木根系般发达。他说,看见没,不根治,以后变成复杂肛瘘,四通八达,肯定复发,到时手术都不一定能治好。我扯上裤子,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从一旁缓缓滑下检查床。回想工作后首次体检,我涉世未深,在惊慌中经历了第一次肛检(或曰“爆菊”),从此每年都主动为肛肠科医生减负,但世事难料,这回终究没躲开。我问,手术成功率高吗。他头也不抬,小手术,一般没什么问题。我说,万一有问题呢。他瞄我一眼,不会死的,放心。我又问多久能够恢复,回答是看情况,至少要四五天。
年假已经休完,如果再请假,领导会让我干脆永远不必再回去。我硬着头皮给小组长发去短信,说我生了重病,暂时不能回去画图,让他帮忙跟设计所说说,能不能批一周病假。他马上回了过来,你都这样了,肯定批,千万别回来,熬夜可要吐血。我回,没那么夸张吧。他回道,下条线轮到你当负责人你就知道了。我把手机塞回口袋。迟早我要换掉这该死的工作。迟早我要离这群人,尤其是这些叫领导的生物远远的。
住院楼只有三层,都是些轻症患者。我运气出奇的好,轮到一个单间。听同事说过,他老婆生产时,和人挤在3人间,他陪床连躺的地方都没有。我没有吃早饭,医生让我直接验血。我问,都验些什么。他说,血常规、出凝血时间、出血性疾病、血型、乙肝,其他你自己看。我说,这个免疫三项是什么?他语速很快:丙肝梅毒HIV。我张大嘴巴,为什么要检查这个?医生说,为了安全。我问,谁的安全?医生说,我们的。
我惴惴不安地退出来,上到住院楼的二楼护士站。此时是上午十点,过道却空荡荡的,四周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只有一个护士,口罩上方的双眼亮晶晶的,想必是个漂亮的姑娘,我顿时放松不少。我伸出手来,任由她摆弄。我说,请问,大概什么时候轮到我手术啊?她一边往试管上贴标签,一边说,主刀医生这明天没空,最早后天。我说,周六?她说,哦,周六也不行,麻醉师请假,那还得往后延,下周一。我说,你们麻醉师只有一个吗。她说,嗯,人手不够。我心想,果然比不上人民医院和医科大,力量不行。我说,那难道我这几天就只能这么忍着吗?她看了看我,不无愧疚(也许只是我的想象)。
做完B超、胸透等一系列检查 ,我拖着双腿回到房间,开始给堂哥打电话,他在医科大工作,同学朋友遍布本市医疗系统。之所以我没去他那里,是因为他说这种小手术去哪儿都一样,而且解放医院还舒服,有房间,别的医院怕是连蹲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住过道。我问他,有没有帮我找到熟人。他说,有有有,我同学的弟弟,叫王鲸,已经打过招呼了,呆会把电话发给你,你直接联系他。收到短信,我立即拨过去,出现的是一把平静的男声,非常好听,让人忍不住认为声音的主人很英俊。他告诉我,我的手术本来就是他主刀,因为肛肠科只有他一个外科医生。我对此感到疑惑,但是也不好问。他请我放心,这小手术没问题的。
结束通话后,我躺在病床上,无聊中搜索了一下肛周脓肿和HIV的关系。有人在网上说,得这病的人大多是患了HIV的。HIV会导致免疫功能损坏,更容易得这病,但反过来能成立吗?我想打电话去问王鲸,但是又觉得很难问出口。正在犹豫,门被推开了,原来是老爹给我送饭。我没有胃口,随便吃了两片黄瓜就停了筷子。老爹见是单间,就把门一关,掏出烟来抽。我问他要,他没给。老爹说,不是什么大病,不值得担心,手术钱有了吧?我说,熟人跟我说了,不必要的药尽量不开,只需要六千多,我算了一下,医保够。老爹说,还想跟你讲件事。我说,什么事?他吐了口烟,呛着了我。等我平息,他才说,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下周回乡下。我说,这么突然?他说,不突然,反正你还没结婚生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早就想回去了。我说,嗯。老爹说,现在你工资也够还贷款的,下个月起,我不帮你交贷款了,留钱在乡下再起两间房。
我搞不清楚,为什么老爹偏偏要在我快要手术时说这些话,我只记得,他走了以后,我想生气,却生不起来。本来我出来租房不跟他住,目的就是为了过二人世界,有得必有失,他不帮我交租理所当然。况且前年买房,这个老人卖了县里的房产,帮我支付了大半的首付,可以说仁至义尽,现在他拖着患有糖尿病的残躯,要回乡下过他的好日子(我眼中的苦日子),有何不可呢。万一他在乡下碰到知心老太,解决了伴侣兼看护问题,我也可以省下不少麻烦。现在的麻烦是,我更不能辞职了,否则只能喝稀粥就咸菜。
不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当我醒来,我发觉自己浑身大汗,裤子一片湿凉,脓肿破了。
3
王鲸告诉我,即便脓肿破了,能如常走路,手术也还是要做的。他说,这病很麻烦,那股脓肿不除,憋在里面下次肯定还要发作,不如索性一次到位。说这话时,他正坐在一楼的办公室里。正如我猜想的,他长相不俗,周围几个年轻女医生不时地偷瞄他的俊脸。我站在他前面,像个小学生。他声音有股信服力,我只能压抑逃脱手术的渴望,答应了他。
回到病房我换了裤子,像女人那样垫了卫生纸,然后把中午剩下的饭拿到开水间,微波炉热了,吃个精光。回到病房,顾露萱已经等在那儿。这个有洁癖的女人直直站着,和医院的所有东西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脚下是买给我的洗漱用具,包括一个红色大盆。盆是我要求买的,主要用来术后坐浴,护理屁股。但我真的无法忍受这个印着肥硕牡丹的艳红大盆。顾露萱让我将就着用,条件有限,医院超市就这款式,反正出院了就扔。
我感到疲惫,趴在床上。顾露萱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几句。我看出来,她早就想走。我说,要不你先走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疼,烧也退了,能照顾自己。她犹豫了一下,你行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今晚还要备课。
在她走出房门的那刻,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是王鲸,手里拿着记录夹,身后跟着两个女实习生。王鲸看顾露萱的眼神让我觉得诧异,他似乎是认得顾露萱的,却又装作不认识,马上移开目光。直到顾露萱轻轻地叫出王鲸两个字,他才勉强露出笑容。他说,真巧,是你。顾露萱望着他不说话。他看我一眼,转头回去对顾露萱说,你男朋友问题不大,很快就能出院。顾露萱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掩上房门的动作很迟疑。我猛然想起,恋爱初期她提到过,她的前任是个医生。王鲸问了一下我的身体情况,我告诉他,APP上查询到化验结果了,他让一个女实习生去打印出来。其间他出去查了别的病房。回来后跟我说,所有项目都没问题,可以手术。我问,那,HIV,有问题吗?他翻开报告,指着一行字给我看:人类免疫缺陷病毒抗体检测(Anti-HIV),阴性。我说,就是没感染?他说,嗯,你所有的项目都没问题。说着他走向门口,我忍住了没问,他和顾露萱是不是曾经的男女朋友。
我歇了两分钟,爬下床准备去打水。打开门,发现顾露萱还没走,正站在很远的一个病房前面,和王鲸说话。说着说着,顾露萱轻轻拍了他几下。王鲸身体僵硬,不时左右看看,辛亏每次我都及时缩回来。太远了,听不到他们说话。又过了一阵,他们双双往楼下走去。我想跟上去。按计划我们十月份领证,在这之前可不要出什么差错。可是,拖着这不停渗着不明液体的屁股,如何去追踪两个健康的人类。
我想起顾露萱无意中提过,她以前玩微博很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觉得乱,就没再玩了。我立即搜她的Q号,还有微信ID,但是没有找到她的微博。正当我失望之时,我在网页下端发现了她曾经用过的一款头像,原来是她的博客。我吸一口气,点开,找到相册,翻到第二页,就看见了她和王鲸的合影。两个人亲密地搂着,我闭上双眼。退出相册,我犹豫着要不要点开博文,这无异于往自己伤口上撒盐。我劝自己,既然已经知晓他们曾经恋爱的事实,又何必打开他们的岁月加深自己的痛苦呢。但正如前文所说,我似乎对痛苦有着某种程度的迷恋,最后还是点开了日记。
顾露萱和王鲸相识于大学的老乡会。王鲸是系里高材生,身材匀称,擅长篮球,流汗的样子足以让无数学妹舔屏。顾露萱一开始不感冒,按其原话,觉得他“高傲,装,恨不得所有女生都夸他”。但是王鲸在百来号人中一眼看中她,首次见面就要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一点点地打动她。顾露萱透露,在她的少女时代,她喜欢的是《飘》里面的白瑞德,或者《简•爱 》里瘸腿的罗切斯特 ,甚至《呼啸山庄》的暴烈的希斯克列夫。因此,顾露萱写道,她很长时间都没能接受王鲸,因为他们很不同,王鲸从来都没看过小说,唯一完整读完的恐怕只有365夜童话故事精简版。但是,王鲸很细心,每次见面都给她带精致的小糕点。知道她患有胃病,经常帮忙补充复方黄连素片的存货。这些,其实没用。顾露萱早就见惯这些手段。让防线崩溃的最后一枚炮弹,是夜里她不小心撞了玻璃门,头上起了好大的包,王鲸一听说这事,立即以最快速度翻墙进师范学院,找到顾露萱,帮她处理伤口。这其实不也很寻常吗。没想到,顾露萱却就此被软化了,接受了他。我忍不住骂道,庸俗。
我迫不及待地往后翻,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分手的,想知道王鲸痛苦到什么程度,顾露萱是不是迅速忘记了他。直到最后一篇,顾露萱写道:从此一个人了。并配了一张图,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寒冷的月亮上。分手的过程、原因包裹在迷雾中。我扔了手机,想不起昨天和顾露萱说了什么话,更想不起前天和她谈了什么,工作和疾病已将我摧毁,多年阅读和写作没能将我拯救,反而推了我一把,我已经是个深渊边上的颓丧之徒。管它呢,人总是要死的,大概也总是要被劈腿的。
4
一个肥腻的护士进来告诉我,准备明天手术。我当然知道,这是王鲸在其中调整了一下。肥护士说,晚上八点去101备皮,领泻药,九点以后不能吃任何东西,也不能喝水,其他注意事项看这张纸。我接过那张纸,问什么是备皮。去了你就知道了,肥护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还是很安静,只有空调呼呼响,我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一个远离世界的地方。阳光照进床铺的一角,我在夕阳里坐了一阵子,就听到了送餐护工的吆喝声。吃了饭,我又睡了会儿,换了裤子和“尿布”,一瘸一拐地走到101号房。白天那位好看的护士已经在里面等着,两只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轻声说,趴在床上,脱下裤子。我说,是要备皮?她说,嗯。看着她忙碌地翻找着工具,我忽然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她是要把我刮个干净,好让王鲸在下刀时看得清楚。我闭上了眼睛。一阵冰凉、混合着痒和刺痛,谢天谢地,我没有吃豆子、番薯或者其他容易产生气体的东西。想到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在清理我的臀部(我拒绝使用“肛门”这个词),我就觉得这一切似乎还值得忍受。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说道,好了,你可以起来了。我拉上裤子坐了起来。我对她说,等一下。她回头,什么事?我说,你能把口罩摘下来吗?看她没反应我又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眼睛很好看,好奇。过了一会儿,她说,王医生叫你去办公室找他,说下术前注意事项。
王鲸说,别的我都不说了,就说下特别要注意的两个地方。我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盯着他。他继续说,一是准备一卷纸,手术完了之后压在屁股底下,压紧伤口,促进愈合。二是术后两小时麻药过去,你要翻身,拿个尿壶,试着尿,看能不能出来。我问,如果出不来会怎样?他说,那就只能插管导尿。说着他递给我手术单,我翻了翻,这次的治疗包括:直肠肛门周围脓肿切开排脓术、高位肛瘘挂线治疗、肛门皮下组织美兰注射神经阻滞术。对最后一个我有疑问,他解释说就是麻醉。半麻,没必要全麻,他说。我怀疑他没给我全麻,是想让我多受罪,毕竟他曾和顾是那种关系,能看着我舒舒服服地从手术台上下来吗?这家伙绝对想让我疼死。我盯着他戴黑框眼镜的白面。忽然,那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真想一拳轰上去。
我说,王医生,明天是你主刀吗?他说,当然,不然还有谁?整个肛肠科只有我能动这手术。我说,你年轻有为啊。他说,哪里,我们科室在解放医院属于边缘科室,力量薄弱。我说,王医生谦虚了,你是在哪儿念的大学?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报出了我早已知道的那个名称。我说,我女朋友也在长沙念的,就在你们隔壁的师范。他说,是吗,真巧。我说,而且跟你好像差不多一届。他说,应该不是。我说,那时应该有很多女生追你吧。他笑笑,不回答。我又说,长沙姑娘挺不错的,你就没搞一个?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摇摇头。为了阻止我进一步说下去。他推了推眼镜说,放心吧,我哥交代我一定帮你做好,我一定帮你弄得好看,到时痊愈了,就好像没动过刀似的。我苦笑,不必了,反正也看不见。他推过一张单子——手术同意书,没有问题的话,你今天就签字吧,明早你第三个。
当晚,我拼命灌下泻药(忍不住吐了),拉空了肚子。第二天十一点左右,终于轮到我躺上了手术台。身上太多肉,麻醉师打了好几下才打进麻药。开始,我意识还清醒,还能说话,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原以为会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事实上我还挺享受。有一阵子,我觉得像飘在云层里,软绵绵的,特别放松,但是我抬不了头,不能看到正在我臀部操作的王鲸,这又让我陡然紧张起来。
我说,王医生,你在那里吗。传来王鲸闷闷的声音,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或者不想控制了,连着说了好多话。王鲸不时地应我两句,能听出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子挺滑稽的。睡意袭来,我说,王医生,我能睡觉吗?他说,能啊,谁说不能。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舌头慢慢不听使唤,只能哼哼唧唧。时间似乎太久,我用尽全力张嘴,还没开始吗。只听王鲸说,放心,很快。哦,我说,仿佛心里放下了巨石。他又轻声说,这就开始了。那瞬间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救世主,或者是个酷帅的绑匪,而我是爱上他的软弱女人质,我甚至有点吃顾露萱的醋。
忽然,我感到那个地方被划开了,我“嘶”的一声,紧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戳了进去。由于已经麻醉,我没能像正常反应那样跳起来。接着那刀毫不客气地旋转,掏挖。我能感到刀似乎是在骨头上刮,酸酸的,刺刺的,硬硬的。
我被骗了,还是能感觉到痛,只是对痛失去了本能反应。真后悔昨晚拉得太干净,不然此时喷王鲸一脸,岂不快哉。
所幸恢复得还算顺利,两小时后我就断断续续地排出尿来,避免了导尿之刑,尽管只能被老爹扶着在房间里拉,使得过程平添许多折磨。老爹说,今晚我陪床。我说,好。老爹说,给你熬了米汤,吃点。我也说好。直到第二天,老爹离去,顾露萱才出现在门口。这时我已经能站起来,扛着吊瓶架子,自己去上厕所了。一切正常,我没有被情敌弄残甚至干掉,他连一点这样的心思可能都没有。我有点失望,日子总是这样没有惊喜。顾露萱默默地拿出十袋盐,放在床头柜的下格。我说,放厕所门旁边,我泡屁股方便。顾露萱提了过去,有点吃力。得知我已经吃过,她拿出手机开始刷综艺节目。值得注意的是,她对医院的物体已经不那么忌讳,很自然地拉过一张木凳坐了上去。零零散散地聊过几句,她抬头看了下窗外,露出轻松的表情,哦,这么晚了,我该走了。我说,走吧,反正我恢复得差不多了,不需要陪床。她说,我可以再帮你打一壶水。
过了五天,王鲸跟我说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我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他说,皮筋过两天会自动脱落,如果没有,你就要自己动手扯掉它。还有注意每天的清洗,要伸手到洞里把浮肉抠掉,这样长出的肉才结实。没错,他在我那里挖了个两厘米深的洞,这本身已经算是对我这个情敌的伤害,尽管目的是为了我屁股的健康。
还有几个细节值得提一下:我在手术台上没想起顾露萱,手术之后也没给她报平安,因为她根本没发短信问我手术的情况。这大概也是种礼尚往来。
过了三十天,我最后一次去换药,王鲸说我伤口长得不错。他说,我拍照给你看吧。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一再说,不用害羞,你自己看不到。我跟他说了几声谢谢,快步出来,在浓重的树荫下忍耐着。看到有人招手,我立即抢过去,钻进出租车走了,留下招手的人在街道上怒目而视。
5
顾露萱拒绝和我再亲热,不难猜到,洁癖的女人光是想到肛门这词都会恶心。本以为随着时间推移,她会淡忘这回事,没想到她越来越严重。我用过的毛巾,她禁止我放在浴室,我坐过的凳子,她不肯再坐,就连我晾晒的内裤,她也拒绝帮我收回。在她看来,我那地方想必还鼓着好大一坨脓肿。我说,你的眼神很奇怪。她说,是吗,我不觉得。我说,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她看了我好久,你问这干吗。我说,我像不像一只蜂?她凝视着我,你在说什么啊。我说,我就是一只拖着好大好大的脓肿,然后爬来爬去的蜂。说着我还很笨重地扭了几下屁股。她冷笑,你是不是发神经。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觉得一切是那么无趣。
我开始重点监察她的手机,只是她设了指纹解锁,且从不当着我的面输入密码。有个周末,趁她出去逛街(我疑心她是去和王鲸见面),我打开她的电脑,在她的QQ用户文件夹里找到许多缓存图。终于翻到一张她和王鲸的合影。我的心脏拧成一团。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旧电脑里的一张多年前的旧照片,什么也说明不了。
有段时间,早上一醒来,我就幻想她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分手吧,我有别人了。然后我笑着回答,早知道了,不就是那个叫王鲸的家伙吗。如果有一天回家发现她的东西都消失了,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相反,我会理解她的离开,甚至觉得她的离开,能让我轻松起来,重新恢复为人的自信。我会祝福她和王鲸,早生贵子,人间白头。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生活继续往前半死不活地蠕动着,我和顾露萱的婚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顾露萱甚至表现得前所未有地识大体。她要求婚礼一切从简,甚至不举办都可以,蜜月旅行虽然不可少,然而可以缓一缓,明年再去。这当然也可解读成和她家多为公务员有关,不敢大摆宴席铺张浪费。由此看来,她对物质要求不高。或者是,对我要求不高。这样一个品质优良的女孩,我为什么要无端地猜疑她呢。我难道不应该为娶到她而感谢上帝吗。如果故事就此结束,那么这已经变成了一个近乎欢快的故事,但是,正像人们常常看到的,尾随而来的总是一个“但是”。
我要说的是我和王鲸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个早晨,我起床去主卧,发现顾露萱已经不见了。这时手机一震,我收到了老爹的短信,他在短信里描述了他的近况,说他糖尿病变重,胰岛素用量加了一倍,结尾他故作昂扬地说,这点小病没事,十年八年都要不了老子的命。看完短信,我出房门,出小区,沿着路暴走。
不知不觉来到解放医院门前,就在一片树荫底下,我远远看见了那对男女。男的背影很像王鲸,女的则分辨不清楚,想必是顾露萱无疑。倘若我现在过去揭发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借口说是叙旧,显得我多么小肚鸡肠。而且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揭发他们,继续这样下去不也挺好吗。但是既然来了,不做些什么总感觉不舒服。就在我迟疑不决的过程中,那个女孩打了辆出租走了。我追了几步没追上,王鲸却发现了我,向我投来疑惧的目光。我穿过马路,走到王鲸跟前,没等他说话,我就说,你好,王医生。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来谢谢你啊,说完笑起来。他隔了几秒钟才勉强笑出来,你太客气,大家都是熟人。我说,刚才那女孩是谁。他说,一个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怎么那么像我女朋友呢。他说,怎么会是她呢,你真会开玩笑。我说,我没开玩笑,是她吧?他摇摇头,真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真的是误会?他掏出手机,不信我叫我那位朋友回来。我说,不用了。说完我拨通了顾露萱的号码。我问,你在哪里?她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去买了个早餐回来就不见你人了。我说,我在和王医生说话,就是上次给我开刀的王医生,王鲸。她说,是吗,那你慢慢聊。说完就关闭了通话。王鲸推了推眼镜,没错吧,怎么会是她呢。我垂下头说,算了。王鲸说,你别多想,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你看错了。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感到后面一阵痒,那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痛。我抬起头来盯着他说,王医生,你帮我看一下屁股吧。王医生说,一个月前不是才复查过,都长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他。
我说,你帮我拍张照吧,我想看看那个脓肿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