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K:
我在凌晨三点的莫斯科机场跟你写信。
此时此刻,我左手边的大叔在读一本黑色装帧的俄文书,第39页。对面的年轻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闭目小憩,中途换了三四次坐姿,想必她的睡意也正在和窗外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拉锯。
我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里很像是医院的候诊室,一样的光洁明亮,一样装满了左支右绌的疲惫人类,甚至连24小时持续播报的机械人声都如出一辙。
K,你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对机场有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感情。
今天的机场,有153个航班从这里启程,206个航班在这里降落,10763个人在这里驻留,其中有297对情侣。
机场是无数条射线的端点,从这个点开始,道成了人世间的千万段旅程。你看,电子屏上闪烁的航班讯息就是一句句通往异时空的咒语。只要舌尖抵住上颚,轻轻地念一声,便能一下从春天走到夏天,把潮汐变成沙漠。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记得曾告诉过你,有个单词叫做onism。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单词,刚好是在尼斯的机场。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机场,小到买不到一杯脱因的咖啡。
Onism,一身之憾。“因为被困在一个躯体,无法同时分身多处的失落。就像机场电子屏上的每个陌生地名都是你无缘游历的地方,因为:此时此刻,你在此处。”
那一瞬间,我被顷然降临的巨大失落感击中。像是一种生理性颤栗,里面有无尽的悲哀,生而为人的局限感。我们像是永远在缺席,也永远无能为力。
K,你知道吗?在我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会飞,躺在床上经常会梦见自己漂浮在半空中。长大之后,虽然不做这样的梦了,但当我把手伸进干手机里时,我还是能感到我的手变成了翅膀,一双能捕捉到风的翅膀。
我曾在royal academic of art 看到过一个叫letatlin的装置,那是构成主义先驱塔特林做的飞行器。它巨大而破碎,挂在展厅的穹顶上,犹如一轮月亮,关照着往来的游客。
我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翅膀。
但此时此刻,我分明觉得自己基因里飞升的力量犹如献祭般被摁灭在这个困顿的午夜机场。
K,我太虚弱了,你懂我的这种虚弱,那是身为人类的虚弱,是身为人类的疲惫。
记得第一次去英国的时候,在卡塔尔转机。
下飞机的时候约摸是早上五六点,但机场的光景根本不像是清晨,更像是傍晚。夜幕降至,微弱光线下,万事昏聩。
很多滞留机场的游客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或挂,或团在狭促的座位上,他们像是不小心掉进时间夹缝的避难者,向这个陌生的机场讨要着一点点可怜的睡眠。
有首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叫《日光机场》,“天一亮的机场,含着冰的眼眶,日光太温暖,一碰融化泪两行。”它分明唱的是爱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刻,我却觉得非常应景。
K,我想我在陌生人的身上撞见了自己的狼狈。虽然我是并不愿意承认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在半夜独自醒来的经历,如果没有的话,那夏日黄昏,午睡乍醒的感觉总归了解吧。那种醒来之后的浑身脱力感,恍如隔世的错乱感,还有无力降燥的恹恹情绪,都是因为对当下所处时间,空间的感知能力失调。你分不清自己身处的境况。真实的生活让你产生了不真实的疏离感。
这也是机场给我的感受,时空并置下的浮生羇旅感。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带着这股挥之不去的浮生羁旅感在行走的。
在伦敦的时候,我时常想哭。浮生羇旅感,或者说直白点,异乡感,它犹如一头怪兽日日在身后追逐着我。在午夜,在一个人回家的地铁,在看不到阳光的冬天,在突然亮灯的电影院,它都会跑出来大吠几声。
你知道的,伦敦是很冷淡的。一个文明社会的另一面必定是冷淡。越得体,越冷淡。这没有什么好苛责的,既然享受了距离带来的舒适与便利,就要做好永远被这段距离隔绝在外的准备。
我们没有什么好责怪的。
只是有些人会说,那就停止飞来飞去的生活吧,回故乡。
可人真的有故乡吗?K。
我觉有人类是没有故乡的,就像有人说过“故乡,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我们是这颗星球的孤儿,不停飞来飞去也不过是为了暂时消解飞翔——这份祖先遗留在我们血液深处的禀赋。
只是,你不知道,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故乡,就像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会飞一样。
我现在时常一个人了。从你离开我之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你一定会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给你写信。是因为在浦东机场登机的时候,我走过了那个送机口。你知道的,我说的是哪个。那是我第一次给你送机,也是唯一一次。
我走过那里。多神奇啊,那分明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我仿佛还能看到你现在在那个入口回头看我的样子,看到你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慌慌张张从包里翻护照的样子。好好笑哦,你的样子好好笑哦。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想哭。
我以为我忘记了的,原来我没有。
我一路哭,从安检哭到了登机口,哭过了欧亚大陆,哭过了西伯利亚平原,哭过了整片里海。
起飞前,身边的大叔以为我是恐惧飞行才会一直哭个不停。“小姑娘,别哭了,马上就飞了,飞了就好了。”
飞了就好了。只要离开了就好了。
是啊,很多人都会这么说。
和吵吵嚷嚷的机场不同,飞机好像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意象。“投奔于遥遥他方,愿遗忘某寄望。”
K,会有人对着天空中的飞机许愿吗?就像对着流星一样。
我想应该有的吧。很多人说,当我们栖身在几万米高空的云朵上,隔绝了所有联系。我们就成功地把最大的恐慌——我们自己的生活,留在了地面。
这是一句很长的话,但它少了一个结局,
然后呢?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飞机像是吐出垃圾一样把我们卸载在一个个机场,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人间。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负担。”
“你带了满船的悔恨回来。”
K,我们的生活,真的能在一程程的航班中暂时遁形吗,真的能在一个个机场中找到附依吗?
我想是不能的,我们没有这么幸运,我们的飞机并不会就这么爆炸在半空。
K,这就是我为什么时常会觉得活着辛苦。
我清楚地明白我们的人生无计可施,就像我无比了解你是不会回来了。命运罔顾我们,人和人却还要相互辜负。我们在人世行走,每个人都背着无处可卸的沉重行李。重重的行李箱里,是没流出来的眼泪,是对视时的无言,是早就忘记的人,是丢掉又找回来的梦,是听不见声音的大笑,是三句争吵和四首情歌。
但我不是为了告诉你这种绝望,我写信给你,K,并不是为了告诉你这种绝望。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给的爱光洁又宽广,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也足够我原谅日后生活中的种种难过了。
但我不会把你给过的爱视为人生的希望。
人们总爱将活着的希望寄予别处,飞行,或是其他。短暂地忘记吧,短暂地抛弃,短暂地扔在机场。
但其实,更好的事情是,要确凿地明白这种绝望,然后清醒地怀抱着巨大的相信。这就是现在的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深情。
就像太阳。K,此时此刻,莫斯科机场外的天空,已经有太阳升起来了,太阳,毛绒绒的金黄色太阳,带着无与伦比的光芒,又升起来了。
我没有任何靠近太阳的欲望,但是,K啊,“知道太阳存在,就已经是全部的人生了。”
(封面图来自Sergey Svechnik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