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小心撞见过斯嘉丽的一次呕吐。
那是在一次硅谷投资人举办的冷餐会上,戴着白手套的英俊男侍应穿梭派着零食茶点,既有精致美丽的柠檬挞、三文鱼塔塔,也有简单的薯片和玉米片,周围无论是穿着T恤牛仔裤的编程达人还是西装革履的金融界才俊都谈笑风生。
我醉醺醺地穿过草坪去另外一座楼里面上厕所,突然听到耳旁传来干呕的声音,仔细望去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摊黄黄绿绿散发着酸臭的呕吐物。斯嘉丽一只手抓着那头吹得飘逸美丽的长卷发,一只手捂着胸口,她吐得浑身颤抖,眼角隐约有泪水划过。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站起身体,从Prada手袋里拿出丝质手帕擦拭嘴角,她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我的存在,一张脸便又苍白了几分。
我亦因为窥探了别人的隐秘而羞愧不已。
我后来又见过几次斯嘉丽的呕吐,都是在最随机的场合,比如下了课大家聚在咖啡馆面前写作业,比如同班同学的单身派对,比如在期末考试前的那一周有人到图书馆里来派发零食,我每次望着她的背影都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保持怎样的距离,不知语言是否可以传达我的安慰。她大多数时候吐完了便又恢复正常,只有一次,她吐完之后,睁着满是血丝的大眼睛,撩了撩被汗沾在脸颊的一头鬈发,冲我凄然一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笑容,那么深邃那么苦楚,一眼望不到尽头。
斯嘉丽很温柔,又很坚强,她高跟鞋嗒嗒地走在学校老旧的木头楼梯上像管风琴在演奏,她除了会莫名地呕吐之外,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完美,她工作的时候勇敢果断,在学校里又活泼烂漫,她是个仗义的好朋友,也是个温柔的好母亲,身上没有任何属于凡夫俗子的瑕疵。
有一天我们系聚会,有无限供应的酒精,她喝多了几杯威士忌,走到我身边,在我面前晃动杯中若隐若现的冰块。
“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我也不希望你把我当成行为怪异的神经病。”她这么咄咄逼人地开始了叙说。
我才知道她原来结过婚,她的丈夫对她百般体贴,为了支持她做律师,把所有的家务活都包揽了下来。他会在她累得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替她褪下丝袜,卸去眼妆,亦会像宠小女孩一样为她吹干头发,给她的面包抹上果酱。她一路在纽约做到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事业风生水起,接的全是上亿美元的大单,却有一天在会议的间隙收到电话,说她的丈夫被枪击中,正在医院抢救。
她冲出审判庭,买了第一班回洛杉矶的飞机,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她收到丈夫去世的消息。她年轻有为,却来不及见她丈夫的最后一面,只能到警察局去领丈夫的遗物:一块碎裂的手表,一大袋浸满鲜血的Dorito玉米片。
他只想要去超市买点零食饮料,晚上看橄榄球比赛的时候可以吃,却遇到了黑帮火并,他误中了一枪,子弹从他的胸膛里穿透而过,他怀里抱着的一袋玉米片上浸满了鲜血。
从此以后,斯嘉丽再看到Dorito玉米片便会呕吐,呕吐让她想起她枉死的丈夫,她像个孩童一般蹲在地上吐出一口一口酸水,却再也不会出现他从背后将她抱住,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斯嘉丽是从小到大的优等生,因为是黑人的缘故,她的毅力和勤奋比她那些家境优渥的白人同学更强大百倍。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每天做一百个仰卧起坐,每年坚持跑三次马拉松,她以为靠自己的勇气便可以无所不能。但她没想到生命中还是会有无法控制的横祸,她一岁大的女儿毫不知情地吮吸着奶瓶,而她只能在送殡的人群中,扶着摇摇欲坠的栏杆,半跪着呕吐起来。
2
在周四的一节课上,坐在我身旁笑得正开怀的A突然沉默了下来,讲台上高大英俊的白人同学R正在做演讲,他讲了一个暑假和gay做同房的时候被gay追求闹出的笑话。
A是我拍电影的搭档,也是整个团队中的主心骨。他永远积极正面,永远充满活力,在无数个我以为过不去的难关面前,他站起来,告诉大家从头再来。
连续工作三十个小时只靠黑咖啡和能量饮料过活的时候,他让我靠在他身上,拍着我的头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那么瘦,那么年轻,我的头枕在他过分突起的肩胛骨上,却觉得特别安心。
我很少见到他消极负面的一面,除了现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旁,抿着嘴唇,像一个张开了浑身的刺的小刺猬,他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我冲他做了一个“怎么啦”的手势,但他故意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R的演讲结束,他做了一个很花哨的“谢谢”的手势,大家热烈鼓起掌来。
下了课,A拉拉我的袖子让我陪他一起走。我们就在漆黑一片的棕榈树丛中穿梭。这里白天是同学谈情说爱的圣地,加州永远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耀下来,投下点点金斑,草地上的松鼠在勤勤恳恳地搬运松果,到了晚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黢黢,连拂面的微风也冷飕飕的。沉默变得越来越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也不知道在树林里兜了几个来回,A终于说:“我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时候,每一天都被这么笑话着。只是因为我是gay,我很瘦,我很矮,我不像那些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受欢迎。”
在那时候的美国,特别是保守的中部和南部,同性恋还被某些基督教家庭当成是洪水猛兽,而他也是在被当成怪胎和变态这样的童年里成长过来的。
你永远都没办法低估小孩子的恶意,因为成年人的恶意起码还掺杂了刻意和虚情假意,而来自孩童的恶意,它们那么纯粹,那么充沛,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他们会故意把花花公子杂志在他面前晃,问他到底为什么不喜欢里面丰乳肥臀的模特,他们会揽着女孩儿的胳膊在他面前走过,嘲笑他是因为个子太矮找不到女朋友所以只能谎称自己是gay,他们会作势要他跪下,然后在他面前解开裤裆的拉链,问他想不想要。
“我每做一件事情,每说一句话都很小心,我想要和他们一样,我想要融入他们中去。”
他的母亲知道他是gay之后,搂着他哭了很久很久。
“记得不要被他们发现,不然你的生活会艰难很多。”她温柔美丽的母亲这么说。而他却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保守这个秘密。
童年的经历让他成为了敏感忧郁的电影导演,他镜头下的事物总是有种易碎的特质,他镜头下的人总有种如影随形的小心翼翼。
他长大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着当年那个在男厕所被逼到墙角的小男孩的影子,生活在他年轻的时候毫不费力地就打败了他,而他便只能全盘接受,带着伤痕和烙印活下去。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很强大,R也只是想要讲一个笑话,但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R,而是童年时候欺凌我的那群人。那群人之后都向我道过歉,其中有一个还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他们故作亲密地拉着我的手和我闲聊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接话。我的过去是一本太复杂的书,我每次打开书想要和我的过去和解,都会因为太疲惫而无法读下去。”
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尽头,路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受伤的幼兽。
我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他将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我的肩膀上。肢体接触让我也变得忧伤起来。
“我们今天可不可以不写剧本,就让我软弱一下。”他低声问道。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一下。
我体会到生命的无可抗拒,那些无法战胜的伤痛,它们比我们的意志更大,比我们的存在更大,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默默承担,就像古代的信徒们承担十字架的重量那样。
3
我的童年是在无数次被告知自己做得不够好中度过的。
跳舞的时候腿踢得没有其他女孩直,弹钢琴的时候弹得没有其他女孩快,写作业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字写得好看。
我的老师让我站到教室后面去,因为我又忍不住和同桌说了话。同桌直直伸起手臂:“老师,她又要和我说话。”
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用粉笔丢我的脑袋,把我从座位上赶出去,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
我一直不是受老师宠爱的小孩,我总是喜欢问让他们难堪的奇怪问题,我午睡的时候总是睡不着,我上课的时候总是在课本里面藏一本小说书在看,我十岁的时候就说要写一本书,他们觉得这是他们从教生涯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们抓住所有机会让我难堪,他们从不放过嘲笑我的奇思妙想,他们不把我踢到隔壁班去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好。
我的名字只有在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的时候,才能被写到墙壁后面的“红花榜”上面去。
我的母亲对我亦很严厉。她很少对我做出任何亲昵的动作。我忘记从几岁开始,她就拒绝拥抱我,拒绝牵着我的手过马路,她在我钢琴课上得不好的时候会当众打我,然后我就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被她拖出了音乐学校。
我在一个极度匮乏爱和欣赏的环境下长大,成年之后我谈了好多次短暂的恋爱,从一段关系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下一段关系,有的时候我都不明白我是爱上了那个人,还是惧怕一个人回家面对黑暗空荡的房间。我总是跟别人做一样的事情,我的女伴要去上厕所,我也跟着去,她们要喝微甜少冰的仙草奶茶,我就也跟着点一杯,她们穿有蝴蝶结的蕾丝蓬蓬裙,我也立刻去买来穿,直到她们忍无可忍地问我:“你是跟屁虫吗?”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C,他并不帅气,勉强算得上高大,有点小聪明但从来不勤奋,喜欢通宵喝酒玩游戏,他身上的缺点我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我就是爱他啊,爱得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C有谈了五年的前女友简,他常常对我说简是如何如何的比我更优秀。
“你看你笨手笨脚地烤焦了牛排,简是我认识的最会做饭的女生。”
“你这么没有安全感,我才半天没有回你的短信你就歇斯底里,简那时候总是让我去做自己的事情,毫不过问。”
“你以为你自己很清高吗,总是不跟我一起去游戏房,我那些打游戏的朋友都爱死简了。”
他对我好的时候就好得很,会在大马路上蹲下来给我系鞋带,会把我扛在肩上从海洋公园的山脚下走到山上去坐过山车,会花很长的时间做我喜欢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给我,一点一点用糖霜撒出来我的名字。我看着睡在身旁的他的容颜,黑暗里仿佛有黑色的藤蔓植物从他的嘴巴里长出来,让我又想触摸他又觉得恐惧。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可以在爱我的同时又伤害我那么深。
我后来终于发现C瞒着我和简一起去度假,我替C收拾书桌,却意外地看到了机票和酒店收据。他说:“因为你总是不够好。”他说完之后还是探过身来想要吻我,他以为和简出去就可以激励我给我动力让我变得更好。
我花了五千四百块钱看心理治疗师,我的治疗师握着我的手,他说你很好,你很聪明,你不用听你妈妈,你小学同学和你前男友说的话,你的人生只是为了你自己而活,你不用对其他任何人负责。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辞了职,我买了机票去洛杉矶,十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飞行让我觉得我离我的过去足够远了。
我在我的第一节课上遇到了我的同桌A,他说:“你很棒,我们一起来拍电影好不好。”
4
我常常抱怨生活对我的不公,后来才明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带着隐秘的伤口长大。成长教会了我们去和解,并不是和那些伤害我们,令我们痛苦的人,而是和我们自己和解。理解自己的不美满和局限性,并且在有限的能力中去拥抱自由。
我遇到的人都很少诉说自己的过去,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在别人眼里你也不是那么重要。我只和A交换了我们各自的秘密,我们在树荫下面诉说着过往,好像在进行某种弑血而盟的神秘宗教仪式。我学会了温柔和怜惜,透过那些伟大和虚假的事物去看到当初那个哭泣着的自己。
“我并不想要抱怨自己是个gay,如果我抱怨,岂不是承认gay就是低人一等的了。”A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他少年老成,肩膀特别有担当,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脸上的每一颗痣里面漾着笑意,我就会记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
香港的秋天转瞬即逝,单薄如纸,而洛杉矶的秋天却很长很长。松果逐渐落下,松鼠整个月都在忙碌地储备过冬的食粮。美丽的少男少女骑着单车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橄榄球比赛前,校园里会有盛大的派对。
在这里我觉得每一天都特别真实,虚假、隐瞒、煽情、造作、口是心非都离开了我,树叶的金黄色逐渐褪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再也懒得去取悦谁,也不再介意别人对我的评价。
我知道我黑暗隐秘的过往仍然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回来找我,像大海里隐藏着的黑暗漩涡,但至少在秋叶落尽之前,请让我安稳睡去,什么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