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知识城变得格外迷人。
王安失魂落魄地穿过这座新兴而古老的城市,回到自己的“格子”。
互助伙伴正坐在室中发呆。窗外的天空越来越可疑地明亮起来。
“城里出事了:一个精神家园发生了谋杀案。”王安沉默一阵,忽然开口说。
她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王安皱皱眉,接着道:
“是一帮孩子干的。导师们被强奸后杀死了。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过!”
王安内视到大脑沟回间有些微粒在闪烁和燃烧,在主管嗅觉的皮层上,一阵浓烈的腥味喷发了出来。
头盔式智力器也许快过期了。
他定了定神,看见她仍没有反应。她最近总是这样。这使王安忐忑。
一想到恒持就要终结,王安便努力创造交流的机会。这已有多次被证明不过是自我安慰,但王安舍此并无他法。
互助伙伴通常每半年一换。但王安他们恒持有五年了,逃过了知识守卫者的监视,这本来是值得炫耀的。
但是,最近她却出现了变化。也许,她终于发现恒持其实是一种病态,便要寻求摆脱了。
怎么会有这样前卫的想法呢?
王安没有办法,便继续说:“全城都在言说。各个组都传得纷纷扬扬。那个精神家园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但这次它出名了。”
互助伙伴木偶般笑了。她头盔壳层上有隐隐的嗡嗡声,那是磁力和电流在经行。王安浑身发麻。
“这事很重要。知识要终结了。”王安的语气已是很绝望。
“恶心。”她终于开口。
“什么恶心?你说精神家园发生的事吗?”
“我在说我自己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想起我们之间的事……”她撇撇嘴。王安瞪大眼睛。他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
互助伙伴解释说:“我正在试用一种新的机型,虽然有些副作用,比如引起恶心,但对于补充知识是很有好处的。你好像很久没有进行智力辅助治疗了。这一点我以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呢。想起来怪害怕。”
是因为恒持。这些年来,王安迷失在了漫长的非正常情欲中。他对于学习的反应已经迟钝了。
而互助伙伴却背着他悄悄开始借用外力,在自己的身上进行学习的革命。她彻底违背了当初恒持时的诺言。
王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受处罚的学生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背后的墙壁,随着夜色愈发白晰,变幻出配合的颜色。
女人看见王安这副模样,厌烦而可怜地说了一句“好了好了”,便钻进了自理室。不一会儿,那里传来了人机交流的声音。
可能是索尼或者IBM公司制造的,不是炎黄牌——以她的品性来看。但她为什么会选择在今晚亮出底牌呢?
王安的血有些往上冲。他没有道理地把这一切归罪于那机器,心想,是那玩意从他手中把她夺去了。它在强奸她的思想呢。那家伙更有能耐啊。只可惜噪声大了一些,实在不雅。
王安虽然气愤,但他不是破门而入的那种人。他只是在外面静静地坐着。他要求智力头盔去回忆以前恒持时的美妙感觉,但一切都模糊了。这时他发现自己在打抖。他居然打抖!这是因为害怕啊。害怕,是因为王安还感受着她,也源于越来越强的危机预感,它来自与知识有关的恐怖。在这个时代,这种感觉是不常有的,因而也是不祥的。
其实王安早应该知道,这个时刻总是要来的。
他与她认识有七年了。这是不寻常的长时间。他与她身世相同,都是试管婴儿。在小行星撞击地球时,他们死了养父母。当时的恐怖场面还历历在目。驼驼救了王安。一年后他邂逅了她,并一见钟情。他和她商量好要打破陈规,进行恒持。他们曾发誓永远枯隐粘合。当时,王安迷恋着肉体的交感和返朴的情调。但现在看来,这种心态恐怕是进化迟滞。
她的积分有多少了呢?王安想。女人归根结底是知识的最大欲求者。他曾经拒绝被这个规律统治,但这个规律最后却通过女人来支配他。
王安冒出一头冷汗。他哆嗦着给自己倒了一杯三合一健力宝,喝下去感觉才好了一些。他觉得应该冷静下来,好好地盘算一下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了。于是,他便出门了。他是很少夜晚出门的。
“格子”外面那条大道叫求真大道,被五十米高的菠菜树密密地遮盖着。阴阴沉沉的,要说不真实,倒是更像话一些。
刺眼的人工星光密密地缓缓地透过来,一注注顺着树枝往下爬、往下掉,像外太空来的蠕虫,最后全融化在地上,黏黏的一大片,白亮亮的碎屑,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今晚,到处弥漫着古怪的气氛。王安瘦瘦的身影在电磁传送道上浮动,在各个切换口,漫无目的地穿行。他看见人们沉迷于知识。
大的菠菜树干之间,悬浮着“知识就是力量”的三维字样。这是知识-政府-公司托管委员会的宣传品。它们是聚光器利用城市泛光和星光自主合成的。文字的每一笔结束处裹着良知包皮,放射状地刺向四周,滑稽地一伸一缩。不管走到哪个方向,都能够看得见,人便被它照耀着,警醒着。
王安看见周围还有许多人在茫然移行。他猜想他们是否也是被互助伙伴赶出来的。有时,切换器把王安送入地铁。地铁是旧时代遗留的交通工具。车厢里也贴满知识至上的图腾。王安看见有几个K人类也在乘车。全是年轻人。他们是漂亮和高大的,有着标准的体型和时尚的面容。最近城中流行雅利安-蒙古混血面孔。是基因重组的结果,整形外科也参与其中。他们把学习的积分都用在这种事情上了。这要很多积分啊。
猛地,王安觉得他们便是潜在的罪犯,搞不好今天凌晨的那些强奸杀人者就在他们中间。他们穿着乳白色的电荷衫,闪烁着光芒,新型号的头盔上罩有一圈绿色光晕。
这使王安有些自卑。
还有一些老年人经过化装。低劣的化装术!他们积分不够嘛。地铁里很少有积分高的人。王安想他的互助伙伴大概也想去做K人类。以她的年龄还是可以改装成功的。前提是你拥有足够的知识,这样你就可以去置换金钱和物质,或者更多的知识。她也被激发了,被诱惑了。不过,话说回来,不这样做,又该怎样做呢?她正常起来了,醒转来了,而王安不觉中便成了时代弃儿。要说有错误,都是自己酿成的。
眼前忽然一亮,乘客们像浪花一样被推拥出了地面。王安感到头盔越来越重地扣紧了自己。它可能真的快过期了。
他昏沉沉地继续游荡。在基因美容院大道,他没有停留,又穿过DNA银行街。接着他来到了知识广场。这里的人造星光稠得像人奶一样。五十多个K人类在喷泉边或坐或卧,全都一米八高,一个个都做出火星滑翔者的模样。许多不过是影像体。他们在等待托管委员会分配来的新的互助伙伴。王安看见一对对男女用沙湖传感机会意后,便滑行到菠菜树后面的“格子”里去了。人工草木丛中蒸发出酸甜的湿气,饱含着负离子。
恶心。王安心里说。他记起他的互助伙伴刚才也说过这个单词。他试着坐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异性看他一眼。
广场上有不少知识乞丐。好像比往常多,也比往常肆无忌惮。他们也可能是影像体。他们在网络的废墟中和实境的角落里复制自己。但他们并不真的乞讨。他们只是嘤嘤地说,借我十个分值,七个也可以。有一些知识是可以转让的。有一些不允许。每个小组每个级别都有规定。没有人认为他们会还债,但还是有人借给他们。与其说是可怜他们,不如说是可怜自己。因为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当你的知识贡献率赶不上别人而没有积分购买更先进的智力辅助器的时候,你便会开始在大街上乞讨。
王安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这使他猛然惊觉。他才悲哀地意识到这两年来他吸收知识的速率肯定是减慢了。托管委员会禁止恒持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如同通告上所说,恒持意味着僵化保守、不思进取和自私自利,这有碍于社会知识的全面进步。
今夜,广场上知识守卫者出奇地多,不少穿连裤深棕色制服的人举着激光致偏盾。他们是虚拟和现实中的守卫者。王安想,一定是因为精神家园的事情。他感到害怕,于是决定离开。但这时一个便衣把他拦住。
“盯你好半天了。你还装着不知道?”
“我触犯了比特法?”
“直接回我的话!哪个组的?”
“第三十四组。”
“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买解压缩器。我想补充知识。”
“那为什么到处乱窜呢?还下地铁?”
“我迷路了。”
守卫者用头盔上的一个扫瞄仪照了照王安。王安的路径器的确过期了。
“有过几次互助经历?”
“七、七次。”
守卫者疑虑地读了读王安的虹膜。王安汗都下来了。但对方居然没有读出来。王安前不久根据智力器提示的医科教程做了一些细胞膜修改,看来是蒙过去了。而更主要的是守卫者也很紧张。守卫者也会紧张,王安是没有见过的。
“听好了,今晚不要到处乱走。”
“要出什么事吗?”
“胡说!”
“是。我胡说。”
王安通过头盔感应到皮肤上许多触突在跳动。
“什么事也没有的。瞧你紧张的。”守卫者紧张地盯着王安说,不住地瞟他揣在裤袋里的右手。
“是。什么事也没有的。我一定不再紧张。”
“买解压缩器在积德大道。你的知识需要更新了。”
“是。我这就去。知识就是力量。”
王安在守卫者的目光催送下,踏上了另一条传送带。有几只鼠猫在跑。这种基因嵌合生物是知识城本月的吉祥物。城市是昏暗的,但它又是明亮的。有的人说知识城是一个帝国,这不太确切。知识告诉王安,帝国是威严的,但这里缺乏这样的意境。帝国有强大的军队,这里没有。帝国是由独裁者统治的,而这里是知识分子治国。在帝国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这里,刚好相反。知识是硬通货,在人民的脑境中交换和增值。知识是氧原子,在每个空气分子中荡漾和传送。挣知识啊,升积分啊,做圣人啊。人人都为着这般目标活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了。但为什么精神家园还是出事了呢?
危险!这样的脑电信号,嘟嘟地一长串叠现在了额叶间。王安一惊。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积德大道出现在了眼前。一堆盘虬的草须状商店在冉冉上升。离子激发的活形广告在菠菜树后面恐龙一般挪动。王安想起了刚才守卫者的告诫。他是该买一个解压缩器了。他曾经不在乎这个,以为这是K人类的嗜好。现在他下决心买它,更主要的原因是受到了互助伙伴背叛的刺激。他得对自己的前途有所准备,刚才那些个“危险”的脑电信号已经发出了警告。
可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他一时想不起来。
他于是拐进了一家商店。里面有十几个孩子拿着购物导引罩在挑挑选选。王安这样的成年人,处在这中间,有一点儿难堪。所幸他还能保持镇静。这家商店主要通过神经网络卖东西。积德大道上的这一家是它的实境窗口。王安扫描下它的地址和清单。章鱼一样的机械手在搬运商品。各种智力帽、辅助机、解压缩器、自学耳膜。这喧闹繁华的场面使王安感到一切是稳定的,他想,其实并没有动乱将要来临,精神家园杀人案仅是一个偶然事件。况且,城中还有那么多的知识守卫者在巡逻。
王安选好一件0.3版解压缩器,它的基数是2,也就是说能够在阿尔法层次上提高知识积累率。唯一的店员朝王安多打量了几眼,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王安又感到一阵心虚。
“别紧张嘛。送你一束鲜花。他们刚从外太空传回来的。你是今晚本店第一个顾客。”基因重组为中性色彩的店员说。
“是吗?那么他们呢?”王安不安地朝挑选东西的孩子们看了看。
“一拨拨来了又去。他们只挑不买。真奇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纳闷呢。”
王安看看墙上的旧式挂钟,发现它停了。
“你们的钟停了。”
“是一个世纪前的镇店之宝,祖传的呀,博物馆想重金收购我们都没卖。钟是一个小时前停的。现在没有人会修这样的钟。可能修也修不好吧?像是时间本身出故障了。”
什么是“时间本身”呢?初次听到这种提法,王安脸色变得很灰暗。知识和社会在共同进步,而他落伍了。
他忙调出备用四维指示计,发现它也不显示了。他的慌张被店员全看在了眼里。这时货款已自动结清了。公用机械手把解压缩器嵌入王安的头盔,并做了免费调试。王安急急地正待出门,背后传来店员的尖叫声:
“不断交换互助伙伴,这样你会站在进化的潮头!”
他惊得猛回头,看见店员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他心想这人真怪。当然了,不仅仅是店员,今天所有的事情和人都很怪,包括一向镇定自若、温文尔雅的知识守卫者。
这是为什么呢?
他有一种冲动,很想亲眼见一见那些杀人的家伙。
王安又踏上了传送带,知识城层叠的风景又开始华丽地蠕动,就在身边,却又不可触及,仿佛一切都是假造的。
时间死了,他脑子中萦荡着这样的绝望念头,头盔导向了一个不寻常的想法:如果换了自己,会不会去精神家园杀人呢?
危险!电子信号又一次尖叫起来。好几簇神经元被刺得萎了一下。王安差点喊了出来,他忙捂住口。
路边出现了一排塑玻信息亭。王安赶忙停下来,喘了一阵气,难受才减轻了。他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便小心地走过去,钻入一个亭子。亭壁上哗地突伸过来一个声控扫瞄仪,像是龟头。王安说:“开始。”它咔喳一声转了一个角度,对王安的虹膜进行了一阵测试。王安的虹膜上套了一层人工分子表皮,上面有他的身份、阶层、分组和信用标记,以及知识积分和存款余额。王安在扫瞄仪前常常会丧失自信。倒不是因为它会看到他的私处,看出他在虹膜上搞的名堂,他最怕的是它看人时总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沉默。这时王安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联想。
但这愚笨的无生命的家伙匆匆办事,它没有察觉到王安做的细胞膜修改,便判定了王安的合法身份。知识看来是要终结了,王安暗自苦笑了一下,这才把新买的解压缩器接入亭壁上的一个插座。
效果立时出来了。知识的镜像比以前透亮多了。信息交换量上升了三个等级。王安的神经元簇舒展了,他感受到了一阵少有的畅快。这种不同于恒持的愉悦,他已久违了。他亢奋地感知到的情报包括:十七万市民正在脑境通道上谈论精神家园的强奸杀人案。嫌疑犯跑掉了。连知识守卫者也没能抓到他们。王安心想,这事的不寻常性是可以得到确证了。
逃犯共有三十六个,都是男孩子,平均年龄十五岁。他们集体轮奸了精神家园的七名导师,把她们杀死了。这种行为是古典的,因而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他们饱读诗书,洞悉现代科技,德才兼备,是未来的希望啊,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为什么却不珍惜这个时代呢?这在知识城是没有先例的。最近有流言说知识城就要衰落,难道这就要应验了吗?
但情报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头盔有意把某种东西过滤掉了。那是王安极想知道却又不愿知道的东西。
他的记忆好像被切割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精神家园的四维图像也通过解压缩器进入了脑境。它是一簇庞大的绿色的圆柱形树状楼群。四面伸展的枝叶上附有整体运动场和叠翼机起降筒。从外表上看是供贵族孩子专用的。内部的情况则有待考察。它的时态并不久远,但与未来的节点有许多重叠与交合,其复杂程度超出了王安这一知识阶层的理解力。
王安觉得在亭中的时光难得,想继续浏览下去,试图进入城市的中心记忆库,去拼合自己丧失的记忆,但新装的解压缩器使他的大脑有些不适应。有一些脑组织需要格式化。他于是退了出来。
这时,夜已深了,一切更明亮了。王安意识到自己没有归宿。这不是指“格子”。为身体提供栖息区的“格子”到处都有,就在每一棵菠菜树下,虹膜上就印有准住证。但王安对陌生的窝点感到畏惧。他毕竟第一次离开非法恒持的住处啊。他也对自己成熟的身体感到厌倦。
他于是打开了内储点站器。头盔地图上显现出一组地址,其中几个闪着不同强度的微光。有一个最亮。这是潜意识微电流放大的结果。看来他是想把它作为回家之外的第一选择的。
王安已有很久没见到百百了。他以为自己都把她忘了。但她居然活在他的潜意识里,这让他今晚又一次吃惊不小。坦白来讲,他并不想弄成这样的。这事又很怪异。他想,就这样吧,世界反正已濒于混乱了。
他便去了百百的“格子”。那是务实街一千一百一十五号。这时大概已过午夜了。头盔显示器告诉他她还没休息。她正在做韩式冥想体操。王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来开了门。
“你怎么来这里了?”她有些意外,也十分高兴。
王安看得出她又一次易了容。他记起以前她说过,她用梦读器整理过他们的谈话,分析出了王安喜欢的异性类型。她此时的形象倒有几分像王安的互助伙伴。他有些尴尬,也有些感动。而她并不知道他今夜要来。
百百让饲服器送来了健力宝。满屋里弥漫开了沙湖爽气。这是时下年轻人中流行的交友气味。连王安也有些燥热了。
“你第一次主动来我这里。”
“我想你了。”
他把买解压缩器时得来的太空鲜花递给她。她把头埋在花丛中使劲嗅了嗅,笑得很开心。
“不会吧?是跟她吵架了吧?”然而,过了片刻,她沉下脸,狐疑地看着王安。
“哪有这种事情?”
“那又是怎么了?你我还不知道?”
“今晚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出来走走。”
“原来,哼,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呀。”
他原本笨嘴拙舌,这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啜着健力宝,感到泪腺在发胀。他把头侧过去。
好一阵他们都不说话。末了,还是她摘掉了他的头盔,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无语地,轻轻地摩挲。
王安被摘掉了戴了一天的头盔,忽地感到说不出来的轻松,一阵温情在心中漾起,对她也产生了怜爱。然而有关女人的知识却一下在许多神经簇上自动歌唱起来,使感情的燃烧保持住了理性的温度。他有些受不了。
他把她的手缓缓移开。
“别这样。”
“我懂。我不生气。她毕竟是你的初恋。梦读器告诉我这很重要。”
王安默默。“初恋”?他自己从没有使用过这个怪异冷僻的词语。她从哪里学来的?怎么想到用在这种事情上的?
“梦读器告诉我初恋是什么。”她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盯着王安的鼻尖。他想到了与他的互助伙伴初识的一幕。与当下的情形有某种相似。历史真是在重复吗?套话在今夜都要一一兑现了,这真的是不祥之兆。
而她真下流。连“初恋”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十七岁的女孩含情含怨地看着王安。他恐惧地想,他是她的“初恋”吗?这样的事情经过世事沧桑是否真的还存在并在发生呢?他王安并不懂得这个时代的机巧。百百不属于K人类,也不属于王安这一族。她不在主流,也不落末流。她不算靓丽,但很有特色。面孔具有向内弯的曲线,像一弯新月。身体很小巧精致。紧身衣。乳头经过精心修裁而向前上方生动地突出。王安有些眩晕。强奸杀人的一幕随即被头盔自动映射在了视神经上。头盔告诉他,他的情绪中有嫉妒的成分。危险!他想到了刚买的解压缩器。它有些不好用。想到K人类在广场上的站相,想到被强奸的女导师的尸体,想到知识守卫者的跟踪和互助伙伴的背叛,他一下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他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因为他发现不能在百百面前控制住自己。
“实话告诉我,你对她的欲望还是那么强烈吗?”百百问。
“不。很久没有了。”
“这不像你们。”
“她忽然决定重新知识化自己。”
“但是你仍然感受着她。”
“这种事情说不清楚。”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恒持呢?恒持一定很不错吧?”
“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我知道有恒持这种事,还是你最先告诉我的嘛。”
百百也想跟王安试一试恒持。这王安能感觉出来。这在她和她的伙伴那里大概是一种超前的理念,所以她才那么说。她已经长大了,可还那么天真。而这照理说不可能的。她学了很多知识,可又不是K人类。王安真想告诉她,今夜他才明白,恒持原是虚幻的,还是可畏的。但他没有对她说。王安察觉到了自己的私心,缩紧了嘴唇。
“你就没有考虑过知识守卫者会抓住你们?”她一脸好奇。
“考虑过。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
“抓住后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做慈善性下丘重整?”
“这样很刺激。”
“你这样想?”
“与守卫者周旋嘛。”
“我还以为你是说恒持。”
“恒持呀。”她歪头想了一想,说:“其实我挺矛盾的。其实我知道这不利于知识更新。太安于现状了。自闭。会自吃苦果的。你就在吃苦果嘛。苦不苦?不过,有时又真想试一试。”
她嗤嗤笑了两声,偷眼看王安。
王安没有回应,心想,是亘古流传的基因在作怪。人民没有能力自动革除危及他们的有害旧俗,那些原是进化发生后残余下的无用结构,就跟五十年前的盲肠一样,就跟五十年后的眼睛一样。也许,这证明知识的确是要终结了。今夜的各种兆象都在暗示这一点。
“你也练韩式冥想体操了。”他换了个话题。
“精神家园的必修课。可以打通海马中的一些细胞连接。”
他吞了吞发酸的口水,说:
“我跟她恒持,其实也许是泛荣作怪吧。泛荣这种情感,是跟脑中那些最神秘的分泌物有关的。”
“爬虫复合体?”
“受电刺激后的哺乳脑。”
“你在说你不能克服自己的生物属性?”她的话音中有几分嫉妒。“大概吧。”
“我这么说你也不生气。”
“也不是。但托管委员会让你没脾气。”
“别提它哩。我觉得,你这人看上去其实很中性。”
他想到了那个店员。他有些脸红。她注意到了。
“我们这种人很少了。我们不是基因重组的。我们是过渡人。”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不得已。
“所以我才感受你嘛。我感受像你一样自然的存在。”
嗯哼。听起来有些肉麻。
“大概她不感受你这种类型。”她紧追不舍。
“她以前是感受着的。”
“可现在感受着你的,是我哟。”
王安面无表情,装着没听懂。他其实很吃惊。她表现出来的症状,一定是返祖现象。这在她的阶层中是很少见的,大概是万分之一的比率。也许托管委员很快便会找到一种办法来治疗的,并由此促使知识的进步。或者,更简单一些,干脆把她抹去?就像灰人们传说的那样。
王安打了个冷战。夜的确已太深了,两个人却都醒着。但是,这时来下手,会否太晚了呢?王安感到的是初冬的凉意。而冬天这种昔日的存在,仅是知识留给他的一个模糊印象。
“我是不是伤你心了?我不是故意的。”百百看到王安沉思,嗫嚅。
“瞧你啊,哪里呢。”
“要不,我帮你想想办法,让她与你和好?”
“别费劲了,”王安说,他觉得她是在违心地讨好他。“由她去吧。”
“办法一定是有的。我帮你想想吧,只要你高兴。”
她凝视着他,虹膜发出鼠猫皮一样让人亢奋的闪光。她一定早就装有解压缩器。版本更高一些的。她毕竟是年轻人。王安想了想,说:
“我其实也注册过一个精神家园。半年付费的那种,不管去不去都要上缴积分。”
“那你还这样。”
“我有些时候没去了。”
“明天我陪你去吧。”
“我再考虑考虑。”
王安又莫名地开始烦躁。他的自尊心的确受了一些伤害。
潜意识指示灯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呢?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含混不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告警。那是什么呢?他打起抖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百百看见。
一个新的信号闪亮起来:会不会他便是逃犯之一?新买的解压缩器开始猛烈地发出这样的暗示。而他丧失了记忆。这都是因为恒持。
他今晚的行为实在太古怪了。
是啊,又不是百百请他来的。他开始觉得百百很可怜。百百也有病了。他进而又感动起来。世上除了驼驼,百百是对他最好的。
想起驼驼,王安就有些难过。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百百察觉到王安的情绪波动,很是惶恐。王安愈发坐立不安。他便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哪里去呀?”
“回去。”
她不言语。他便真的挪动脚步。她没有送。但出门前一刹那,他站住了。他回转身,看见她眼眶里亮晶晶的。这肯定不是人工虹膜的反光。
两人不说话,相视了一阵。
“你就在这里住吧。我这里有多的梦读器。”她低声说。“再说,各个讨论组都在说今夜有危险。”
王安便住在了她树洞一样的“格子”中。与他的“格子”不一样,这是具有自我学习功能的植物巢,配备了主动反应式的智能生态根。她自己又做了一些调整。她的艺术造诣和对自然的理解力超乎他的想像。他感到在这里比在自己的住处随意得多,也安全得多。
后一点似乎更重要。
他们又喝了一些健力宝,又聊了一会儿。她提到了精神家园的杀人事件。如果按照过去的说法,那些孩子可以做她的弟弟——但是,有一个大人带着他们。这是一个以前没有提到过的细节。
他一惊,想转移话题,这次却没能成功。他一时对她产生了怀疑。
“今夜很多事情反常啊。”她笑吟吟地举杯。
“是啊,危险!——知识城中很久没有流通这词儿了。”他也陪笑举杯,与她碰了一下。
“为什么会有危险呢?”
“知识进步得太快了,快过了大脑的进化。”
“别这样说,知识守卫者会吊销你的积分的。”
“应该多加注意的其实是你。”
王安用阴暗的语调讲起了晚上遇到的怪事——那个知识守卫者,那个店员。但百百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然后他们各自睡了。
她果真有多余的梦读器。年轻人总是拥有更丰裕的资源。王安把它接上自己的头盔,输入自己的密码。他发现自昨晚以来他增加了一些比特和积分。但没有料想的那么多。
但是,有关“危险”的脑电越来越强烈了。血腥味又从皮层上大量喷出。
有几次,他觉得知识守卫者就在外面。而百百便是托管委员会施放的诱饵。
“知识就要终结了,”临睡前,他又冒出这个念头,竟忍不住呜咽起来。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个灰人在发送这样的信号呢?灰人是没有在知识组注册的人。传说他们躲在下水道里企图颠覆知识城。但谁也没有见过他们。因此有人又说他们的存在其实是一个谎言,因为托管委员会需要设立一个假想敌来增强全市的凝聚力。
下半夜,王安被梦读器唤醒。他发现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和百百睡到了一起。她全身赤裸,呼吸急促,两眼空荡荡的,而他们之间并没有连接交感器!他吓了一跳。他知道一夜间他也在发生变化。他购买了解压缩器。他还第一次与别的女人竟这样就同房了。他有些像K人类了,虽然其实他永远也成不了。他感到振作和恐惧,便深埋入她的怀抱。这是他第一次与女人真身相遇,这破坏着这世界的规则呢。他哆嗦着担心自己不行,但却想试一试。女人的肉体像一座防暴掩体,蒸腾着浓烈的沙湖香气,都快把他熏晕了。同时她又是紧张和弹性的。王安知道他们这种关系不能称作互助,跟恒持更沾不上边。但他们合作得十分顺利。完事后,百百很快带着满足的微笑入睡了,而王安脑中满是怅然的回味,难以入眠。
外面的夜色明亮得犹如氢弹爆炸。王安心中燃烧着对毁灭的向往。他想,是下手的时候了。但是为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为。
坐了一阵,他哆嗦着把手伸向百百头上的梦读器红色按键。
她什么都不会感觉到,除了梦中百分之一秒的高空忽然坠落。一切都办妥后,王安才觉得可以安然入睡了。这便是理由么?在睡梦中,新的知识由梦读器源源不断注入新皮质。
他一觉睡到中午,起床从能量板上聚合了一些东西吃,再把百百的尸体塞进一个塑型柜,然后就离开了。
在传送带上,王安看见知识城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危险和动乱来临的迹象,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与活动。
本文选自《幼稚园:你们人类的爱情真难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