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最后的模样

风暴最后的模样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2020.09.10 阅读 564 字数 8028 评论 0 喜欢 0
风暴最后的模样  –   D2T

1.

每次嚎啕时,齐莎莎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面部五官都呼天抢地集中到鼻头。尽管还是个孩子,但自己一点都不笨。她有一个丑鼻梁、塌鼻梁。

大概是哭多了。

“这孩子真丑。”有路人看见,一两句言语飘过,像黄葛树叶刮过她耳畔。此刻正逢暮春的一场雨季,黄葛树树叶迎风掉落。

最早说她丑的是她妈妈。“丑,像青蛙!”还会用手戳她鼓起来的鼻梁、鼻头。

小小的她不知用什么方式抵制妈妈的评判,那种侮辱,像铲子刮着旧墙灰,于是变本加厉。而妈妈的笑声也在此时更加清脆,不停地取笑:“像青蛙,像青蛙。”

但这次不一样了。妈妈没有再来戳她的眼睛、鼻头,在新阳文具店门口,她已经气急败坏地离开,她泼洒出的坏情绪是来不及清扫的落叶,覆盖地面一层又一层。齐莎莎的哭声想必她已听不见,可是齐莎莎停不下来,泪水挂满了脸庞,眼鼻耳口正在集体大混战。她是这个暮春里含混风景中的一员,或者就是本身。

妈妈去哪里,齐莎莎不得而知,妈妈何时回来,齐莎莎也还是不得而知。

只有女营业员僵硬地守着这个哭泣的孩子,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彷徨,10分钟后,她把这个同她一样不知所措的孩子领回了柜台。

傍晚六点的文具店充满生气,不少大学生从校门里出来,直奔这里,除了笔墨文具外,这里还销售不少精美饰品,手机装饰品、挎包配件,毛茸茸的小熊、小猫,惹得女孩子流连,男孩子微笑。在“文创产品”的专柜处,充满了恋爱的气息。

齐莎莎和守着她的营业员,注视着那些洋溢欢笑的身体,像两个被遗忘在舞台边缘的丑角。

说来都怪自己。

刚刚在文具店里打碎的水晶相框,现在又出现在齐莎莎眼前,连同那张写有二百三十元的标签。

齐莎莎抬头,这次是一个穿制服的男人。

“这是你打碎的?”男人问。

齐莎莎点点头。那些碎掉的渣渣触目惊心,像妈妈浑身颤抖的咆哮,看着瘆人。

制服男人把残破品装进一个大牛皮口袋里,折好,放在一旁。

“先等一会,大人来了,再好好说。”

“是,经理。”女营业员说。

二百三十元是多少钱,齐莎莎不知道,对于这些用于购买的数字,6岁的孩子可没概念。就在刚才,妈妈的嘴里一再吐出钱这个字,又让自己去商店里上班,去偿还,齐莎莎一下子就被吓哭了。这是个让妈妈不能原谅的数字!她痛哭流涕。

上班是最大的惩罚。每次齐莎莎出错,妈妈就咆哮着让她去上班,如果她还怵着对这句话无动于衷,妈妈就会使劲摇晃她,“上班!上班!你现在就给我去上班!”轰鸣中的胸腔像个巨大的水泵,那些含血愤天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被一股股压出来。硬生生地砸在齐莎莎身上。此时,她脑子里就会出现那些被洒水车喷洒的万年青,它们东倒西歪,新叶夹杂着旧叶,努力接受着滋养,痛苦,但必须得站住。

说得气喘吁吁了,妈妈的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又沉浸在抚养孩子的辛苦中,絮絮叨叨,不能自已。齐莎莎搞不清楚,何时妈妈因为紧张而发作起来,那些生活中,害怕突然而来的破坏、打断,那些害怕并没有随着妈妈簌簌掉下的眼泪而减轻。

絮叨归絮叨,春去秋来,每次齐莎莎仍是最后一个去幼儿园,而晚上,无一例外地要到晚上十二点才睡觉。“你怎么总是迟到。”老师翻着白眼,对贴着墙根低头进来的孩子没好脸色。

夜晚仍旧很长,可以画画、过家家,一个游戏接着一个游戏,一个孩子对着毛巾、橡皮说话,终于,她等到了呵欠连天的妈妈和她一块儿上床。

“抱抱。”她期待了一整晚,对睡前的妈妈央求。

“妈妈要上班。”妈妈总是拒绝女儿的要求,最后还气急败坏地骂一句,“还不赶紧睡!”

这是个没有耐心的母亲。齐莎莎不得不接受。

此刻,大牛皮口袋安静地趴在桌上,和齐莎莎一拳之遥,好像已成了一段往事。

但事情,其实仅仅发生在二十分钟前。妈妈的声音高亢尖细,突然间就把自己说得激动起来,她浑身摇晃,像要努力挣脱枝条的黄葛树叶。

齐莎莎哭得更大声了,五官都变成脱缰之马,在她脸上狂奔。哭泣的瞬间,她偷看了下妈妈的脸,发脾气的时候,妈妈的皱纹好多,而且乱跑,像电影开始前的沙画广告,一勾、一摔,在此处快速消失,又在彼处快速堆积,唯有五官不动。难怪自己哭起来这么难受,她小小的心思里琢磨,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皱纹,对,如果瞬间变老,老得可以让脸上的一切伸缩自如,就像妈妈那张脸一样,她哭起来的时候,五官们也就原地蹦跶,不会有挣脱的撕裂感了。

想到这里,她更伤心地嚎啕大哭。

2.

女营业员安慰着暴跳如雷的母亲,让齐莎莎给妈妈道歉,“好了,好了,让妈妈给她买个教训,没事。”她穿着制服,留着短发,一板一眼,像她幼儿园的老师。

“不用给我道歉!你给阿姨道歉!”母亲继续咆哮,她完全明白这推诿。“损坏了东西是不是应该照价赔偿!”

“没事,没事。”女营业员安慰着。“有什么需要给阿姨说,阿姨给你拿,你不要自己拿。”

又来了新的顾客,女营业员忙着招呼去了。

“要赔自己赔,我不会给你赔,手这么贱。”妈妈不知道怎么平复自己的情绪。她自知失态,极力掩饰,来回跺着脚步,冥思对策。

剩下她母女俩,着实尴尬。

“是不是要原价赔偿?”妈妈压低了声音,走过去问那个营业员。

“当然。”

“能不能打折?”

“不能。”女营业员微笑地说。

妈妈面无表情走出了店里。齐莎莎闻讯而动,追了上去。

“回去,你给我回去。”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瞥见了追上来的营业员。

齐莎莎的哭泣声变小,但仍是呜咽不停。

“好了,好了,给妈妈道个歉。”营业员调解着,“您也不要这么发火,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她都六岁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告诉了她多少次,叫她不要乱碰东西,非要乱碰。”妈妈又开始极其败坏的样子,“自己回去等着。”

“妈妈——”齐莎莎放大了哭声,“妈妈不要走。”

“等着!我没带钱。等着!”她突然有点心虚。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齐莎莎哭泣着。

“两个小时后。”

“能不能一个小时?”

“不行。”说完,妈妈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3.

春末夏初,城市里的黄葛树正是落叶期,已到而立之年的齐莎莎有些恍惚,一夜小雨,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换掉旧叶,“叶如羽盖岂堪论,百步清阴锁绿云。”唐代诗人刘兼就这么说过它。

浓密、阴凉、蓬勃之命,每次从黄葛树下走过时,齐莎莎都会有意放慢脚步,不为别的,就想多看看它们的速度,新叶生长的速度几乎是以小时计算,上午还是一个嫩芽小点,下午就已老辣矫健。

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生命急不可耐的速度,新的代替旧的,尽管旧的还健壮着。

齐莎莎心疼这些落叶,它们都正值盛年,就像此刻的自己——坚挺,叶脉纹理清晰,墨绿干净。就这么葬入泥土,多可惜,她捡回了一小口袋,放在厨房的水槽里。

厨房维持着干净,用不着收拾,可是齐莎莎的手还是停不下来。“没有油污的厨房不是厨房。”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任何地方,只要齐莎莎稍微待上两分钟,总会发现尘垢。她一如既往擦拭灶台,窗玻璃,为此她耗费、扔掉了许多棉布,那些清洁的代价,并不低廉,母亲已老,看见女儿的做派,唠叨也变得有气无力:“你这是豆腐盘成肉价钱啊”。吃点不要钱的黄葛树叶,就这么铺张浪费。

齐莎莎偶尔有些心疼,是不是浪费了,那些可都是钱买的,但是很快坚定了想法,在这件小事上她还能随心所欲。折腾完厨房后,她把那些捡回来的黄葛树叶洗净、打碎,放在镭钵里不停研磨。

“重复机械的劳动有助于化解愤怒。”这是她在华南师范大学课堂上,给学生们做实验时,顺带讲的一点人生哲理。现在,齐莎莎身体力行。

家里还有搅拌机,用来研磨五谷杂粮的,齐莎莎也尝试过两次,远不如手工操作来得清香,清香也有助于冥思,作为一个教书育人者,冥思很重要,她坚持这种古老的方式。

然而今天冥思的过程并不理想,至少没有化解忧愁。情人古南出门的时候,她感觉到那股怨气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离开,早上的沉默其实是夜晚争执的继续。卧室里、洗手台,怨气始终盘旋,现在盘旋在手中的雷钵里。过去的每一天都是被恋爱毁掉的一天。

这是第三次,古南跟她提到钱。

“筹备国学院都有难度,只要挺过去就好了。”

“请几个专业的老师,搞一些夏令营,主要是生源。生源有了还怕什么?”

“灵通古镇那里环境好,我和老科去看过,先盘十几间房。”

他带着酒气在齐莎莎耳边说这些话,眼睛微笑着,那情形就像搞定个女人一样简单。他刚刚不是就搞定了一个吗。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刚好半年,从第一次提借钱时,齐莎莎就哽了一下,出于一种玩笑,她大方应允给他二十万。他果然有种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不言谢。

二十万,对于三十岁的大学副教授齐莎莎来说,并不是轻松的数目。

虽然在高校的待遇不错,但攒下这笔钱原本是为了旅行,每年的寒暑假她都有一次国外旅行的计划。她尤其喜欢马来西亚,去了四次,这一年,刚好古南出现,她想邀请他一起去马来西亚看看。“行啊,去哪儿都行。”他别无用心地回答。

“那地方我很熟悉,你会喜欢的。”他的口气并不让她满意,至少没有期待。这提议没多久,他就有了自己的计划。

4.

古南也有些生意头脑,在这之前,他就是一个成功的置业顾问,在万科楼盘里,曾连续半年创下销售第一的好成绩。

“这很简单,就是当个CEO,资金嘛,老科承担了大部分,我投入小部分,然后我去招生,做校长。”他洋洋得意地说,看见齐莎莎在沉思,他摇一摇她肩膀,“要不你跟我一块做,夫妻档?我有生意经,你有文化,谁能比我们更好?”

“那我工作怎么办?”

“教书匠有什么好留恋的?”他哼了一句,“学生不爱听,老师不爱讲。”他丢开她的肩膀。“你也不挺烦他们吗。”

“时不我待。”他又补了一句。“你知道吗,中学时候,老师最常说的就是时不我待。每做成一单生意之前,我就有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时不我待,马到成功。”

齐莎莎歪头看他,他的样子像终于在一节课后睡醒了的男生。元气饱满,又无所用心。

“春天只轻轻一击,就战胜了冬天。”每次课堂上,她都敲打黑板,提醒那些在课堂上梦游的学生,什么叫时不我待。现在,眼前人用“时不我待”来反戈。

古南要做的事情,齐莎莎从来都插不上嘴。大概这就是男人,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男人。用古南自己的话说,他的钱,草塞子打水。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考察项目的热忱。

二十万,对大学教授来说,还输得起。齐莎莎转念又想,大不了我这个钱打水漂没了,不就是一个项目资金吗,这个项目就算是赔了。

爱得形销骨立,她也得做最坏的打算。

万科楼盘销售告罄后,古南没有再做置业顾问,话不投机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说走就走,斩草除根,不接电话,也不来电。齐莎莎有些恐慌,那些疑似被抛弃的日子,承诺中的二十万似乎也远走高飞。夜晚她常常会惊醒,然后越来越清醒,思考着人和钱的去向,直到天亮,又睡思昏沉地奔向课堂。

由于休息欠佳,她越来越瘦,白天里她开始描黑眼线来掩饰弃妇的形象。

每次上课,她都感到是双重的羞辱。

奇怪的是,往往是一个月后,古南又回来。好像他只是出去过了一夜。带着疲倦躺在齐莎莎的客厅里,之后喝水、吃水果,拉屎,淡定自若。

看着他回家,她又有些释然,幸好,还没把承诺兑现。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问,“最近去哪里了?”

“考察项目。”他轻描淡写地说。

“去哪里考察。”

“很多地方。”他懒得回答。

“比如呢?”

他不再吭声,再问就不耐烦了。

“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我也不待和你说了。”他仍旧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

她看着他,虽然也曾怀疑他是否有过背叛,但这些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说出口之后,他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说到做到!

齐莎莎只是怀揣着疑虑,观察着他在家里的言行。偶尔他会做做饭,收拾整理厨房,更多的还是睡觉,喝水,吃水果,拉屎。他和她的家彼此融合。

在齐莎莎的社会学概论课程上,总有些来混学分的学生,他们的软对抗,她一一记在心里,考场见分晓!她懂得如何让他们得不到好成绩,以提醒他们对为师的尊重。但是古南呢,她看看外面的黄葛树,就根本无法阻止它们在春天里不断落叶不断生长。

“你的嘴里很臭,”齐莎莎说,“要吃点下火的,黄葛树叶很好。”她告诉他这个城市初夏暴烈,人要学会用身体去协调自然,她告诉他怎么去研磨,熬制,基本上是白费口舌,于是她放了一罐在冰箱里,不过他总是托词不吃。

“我最近买了理财产品,手上没有多余的钱。”有一次,她如实告诉古南。他怔了一下,使出了杀手锏,说齐莎莎之前承诺的二十万,缩水到十五万,再到五万,他已经寒心了,这几万块钱,他瞧不上眼。

他说着这话,眼角的皱纹像金鱼尾巴,摇来摇去,他也不小了。她想,还在玩着这种游戏。她有些厌恶,不过没有告诉他,来自他身体的缺陷。

人一心为己时,只觉得满世界都是背叛。

她也觉得寒心,缄默不语,以免再次激怒他。他干脆跳了起来,痛诉她种种不是,狂风暴雨发作,好像他手上已经有了几万块,这几万块就一张一张地回砸在她的脸上,说着拿去拿去。

但这羞辱,却反而让人解脱。

5.

回忆总会破窗而入,好像随着春风又给裹挟进来。

在柜台,6岁的齐莎莎又哭了大约十分钟,哭得眼角都睁不开了,喉咙也干了,感情好像才平复下来。母亲的咆哮只剩下无声的画面。

“来,小姑娘,喝点水。”穿制服的男人又给齐莎莎递了一杯水。

她喝了一口,太烫,又张着嘴干嚎,眼睛里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文具店外的黄葛树,长势生猛,那些绿色让人忘记了孤单。

她听见几个工作人员在小声地议论刚才的事情。

“她妈妈不要她了。”

“就是二百三十元,做得太过了。”

“哪有这样当妈的。”

“有没有她电话,问问小孩。”

齐莎莎想起妈妈的电话,告诉了他们,但是电话没有打通。他们面面相觑。她觉得不太可能,每次她找不到妈妈的时候,都是求助于路人,那个电话号码一拨就通。

妈妈会回来的。和这些以妈妈为话题的人在一起,她并不太孤单。黄葛树的小嫩芽被各种程度的老叶包围,离落叶还早着呢。

“你妈妈不要你了。”有些怨气的营业员试图激怒小姑娘。

“我妈妈要我,她说两个小时后来接我。”她一字一句地说。

6.

几年过去了,出乎意料的是,齐莎莎和古南并没有分开。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这若有若无的相处很新鲜,有时在,有时不在,又亲密又独立,可是几年下来,时间好像就凝滞了一样,这一年和上一年没有什么区别,两人的关系没有后退,但是也没有前进。

这是不是命运呢?齐莎莎在黄葛树下看着满地黄澄澄的落叶,不。

他们也会出去吃饭,但是稍微多点几个菜,古南就脸色沉了下来。

“点这么多干吗?”他越来越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好像还不够。”她认真地说,饭菜的欢聚不是能增加彼此的感情吗?

菜端上来了,他就一直黑着脸,筷子也不想多动几下。

“我自己吃饭,都很克己的。你不要怪我刻薄,我是把你当自己一样看待。”他黑着脸,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全都黑了下来,一点光都没有。齐莎莎看见自己的筷子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游弋,不知道该落往哪里。

最后她买了单,但他的脸色并未好转,还补了一句“你看你。”甚至也懒得问付了多少钱,甩手向前走去。

这顿餐饭是失手了吗?齐莎莎想。既然这么不快,那么减少外出消费的次数吧。

两人无言地踱步回家,沿街都是麻辣鲜香,飘荡在夜空中,喝酒的人们互相纠缠,拥抱,赤裸胳膊,说着肝胆相照的酒话。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他们脸色潮红,也许会一个猛子抱住你,要跟你纠缠终身似的。

齐莎莎一激灵,似曾相识,不胜惶恐。

唯一保存下来的,是吃黄葛树叶的习惯。

黄葛树叶还未成渣,有些叶脉研磨后,始终如一,像某种病症,消灭不了。

她叹了一口气,一个小时了,整整研磨了一个小时,她像是跟自己较劲。刚开始可不是这样,她绝望地抬起头,马路上车来车往,以前这里可是断头路,空荡荡的一片,不过5年时间就发展成了这样。

她好想哭,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哭不出声来,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小时候,眼睛、鼻子凑拢在一块时的情景,那时,淘气的妈妈还给她拍过一张照片,真是扭曲在一块的,妈妈没有骗她。

打开天然气,上铁锅,三分热,齐莎莎把黄葛树叶倒进去,快速翻炒。厨房里飘荡着一股涩涩的味道,齐莎莎觉得很好闻。这样的味道让人着迷。

这些苦味不会让她迷失,反而让她更清楚某种存在。

“我想过了,我这辈子就用不上你的钱。”古南有一次负气地说。他躺在沙发上,双眼放空,露出对他俩的关系绝望的姿态。

“以前说是养儿防老,现在变了,是养钱防老。”她缓缓地说。想着那些理财产品最近利率下降。

“你就是这么自私,难道以后我不会帮你吗?”

“以后的事,谁知道。”她说。

“我说了,结婚后,所有事情都会承担。”

“什么时候结婚呢?”

“以后啊。”他双手枕着头,好像那是个树顶上的月亮,天气晴朗的夜晚总会看得见。

他无赖的姿态,她并不去拆穿,当然他也是无知的。他总觉得自己付出太多,“我全心全意地在对你。”这句话,他总是挂在嘴边。推销人员总爱对顾客说,我们可是全心全意为你的福利着想。

他也许是全心全意,因为他们没有真正分开,他随时都会回到她身边。而她以社会学教授的身份接纳这一切,她靠吞咽黄葛树叶来消磨那些苦闷的日子。

她为何迟迟不结婚?身边的人都感到奇怪,并且善意地提醒她,女人的年岁与风险俱增。

这么几年了,她和古南的借贷关系一次都没有变成现实,但是却成了他们之间抹不去的一道鸿沟。他们互相都在等待,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双方都有意回避那个令对方无法接招的答案。

就像在文具店等待妈妈一样,都是等待,似是而非,无所用心,又无力回天。

他们最近争吵得很厉害。

齐莎莎大口吞下那略带苦涩的汁液。

傍晚的阳光,依然热烈,隔着窗帘,它们在墙上投下光斑,吵累了,他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已经不再提到分开或出走这种话,饭还是要吃的,齐莎莎带上钱包,去楼下的菜摊。新鲜的杨梅、枇杷、油桃,车厘子,招人眼目,这是个多么好的季节。她突然悲从心来,这么好的初夏,那些果子散发着即将腐败的味道,充塞进她的鼻腔、胸腔,她感到眼泪很不情愿地从眼角处流了下来,以一种躲藏的姿态,流到了她耳垂后。

他是否早已背叛了她,她已经不想知道。他们相处的几年,他并没有完成国学院的项目。这次争吵中,他再次提到了那不曾实现的二十万。因为她的质疑,损害了他的职业上,乃至人生上的一次重要规划。

他现在仍然做着置业顾问。不过,房产收紧,他有时有收入,有时没有。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他们偶尔会去吃街头串串香,这种大学生常常光顾的饮食,她有些不耻。为人师表,最后两个人肠胃痛得轮流争抢家里的厕所。

小区里还有一个公共厕所,有时齐莎莎会跑去那里。那里浓郁的人粪味道和厕所外面的夜来香味道混合,让人一时憎恶又徘徊。

解决完后,齐莎莎抬头总能看见自己家里些微灯光,哦,她会一怔,看上去真有些潦草。这是她的房子吗?她精心打造的温暖所在,不过是大千世界中潦草的一笔。

灯光中的等待,微不足道。

唯有树影重重,千百年大概都是这副模样。

7.

两个小时还没有到。离打烊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穿制服的男人做出了决定不再等待。还是那个女营业员,她拉着齐莎莎的手,问,“你爸爸呢?你外婆呢?你奶奶呢?总有一个家长得管你吧。”

在得到一些茫然无措的答案后,女营业员牵着齐莎莎的手出门了。

一路黄葛树散发清香。路上,她没有牵她的小手,而是,时常停下来玩手机,直到拐过三个街口,穿过了四个红绿灯,在一家充斥了浓郁火锅味的店旁,她们停了下来,她被送到了派出所。女营业员跟警察说了好多话,她着急离开。齐莎莎想。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派出所大厅的长条椅上,虽然有些害怕,但窗外的黄葛树减轻了她的压力。

那时,妈妈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坏,她常常给她摘嫩芽,所有的嫩芽都可以吃,清热解毒,“吃完所有的嫩芽,喝完这些黄葛树水,你爸爸就回来了。”

但这句话从来没有实现过。

大枝横生,小枝密集,盘根错节,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黄葛树,齐莎莎无辜地望着它们一派葱茏的面貌,然后看见雨水一滴滴地落下,突然间就哗哗地大了起来。

嫩芽很快就会长大,也许明天。齐莎莎想。

它们掉落,又会有新的嫩芽生发。齐莎莎接着想。

那时它们互相诅咒、憎恨、排挤。像妈妈一样,无法接受生活的猝不及防。

派出所外的天空瞬间被雨水模糊,所有的景物都发了疯似的和雨水撕扯,一会儿就白成一片。就好像她刚刚打碎水晶相框的瞬间,眼前一片空白,她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妈妈的咒骂铺天盖地、没完没了。

现在她稍稍好受了点,大地鬼哭狼嚎,沟渠哗啦乱跳,灌木丛张皇地东倒西歪,它们共同经历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此刻,她只需要安静地看着窗外,看着这一场风暴如何收场。

强雯
Sep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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