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铁轨

活着的铁轨

他弓下腰去,耳朵贴在金属上,听着那些遥远的声音,我听不见的声音。

2020.08.30 阅读 480 字数 11196 评论 0 喜欢 0

刘小棉

我总是能看到铁轨活起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晚上我跑出家门,穿过村东的麦田,月亮从东山升起来。在月光下,铁轨闪着银色的光,向着山中延伸,弯曲。它们动起来了,我后退一步,看着它们扭曲,好像两条蛇。它们窃窃私语,在召唤着我。

等到月亮落下,铁轨又退潮一般重归沉默,除了我,没人能看到这生动和死寂的交叠。他们只能看到黑漆漆的火车皮压过铁轨,把它们压得又光又滑。这是我的秘密,秘密这种东西,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除了我奶,我就告诉了陈丁丁,但他也看不见,对此我绝不奢求。

我问过奶奶,奶你活了这么久,见过铁轨动起来吗?奶奶想了想说,见过啊,三十年前有一场地震,别说铁轨了,整个山都在动,不过那时候……我打断了她,说,奶,我说现在。奶奶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我现在是看不见了。我没再开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奶有个本事,她闭着眼睛都能横穿西寨。当然,她不是故意要闭着眼睛的,因为她闭不闭眼实在没区别。她是一点一点看不见的,她说,到了她这个年纪,就会这样,上天给的,都会夺回去。但它会给你信号,不会一下子全部拿走,到哪一天,你心里忽然缺了一块,你就知道,到时候了。

我七岁的时候,去奶家吃饭,我奶使劲凑过来,还能看见我的五官,到我十岁,她就已经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了。当然,我的五官也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在随着岁月更迭,唯一不变的恰恰是西寨本身。它是不会成长的,所以我奶脑中的画面始终生效,即使过了二三十年呢。

眼睛还好,我奶没了我还有,我的眼睛正在生长,变得越来越亮。但记忆不行。忘了从哪一年,我奶开始记不住东西了。她忘记了昨晚叠在床头的衣服,忘记了邻居的名字,连我妈都要认一会儿,我妈骂她一句,她才会想起来,哦,是棉棉他妈啊。她的记忆追赶着视力的脚步,将会在同一个终点相遇。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忘记我,就像她已经忘记了从小与我一起的陈丁丁一样。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父亲真的从铁轨的另一端回来了,我奶的眼睛和脑子,到底哪个会迸出奇迹的亮来。

陈丁丁

2002年,刘小棉他爸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男人之一,跟我爸同路,走出大山,沿着公路,沿着铁路一路向西去。到2005年初,赚到钱的没赚到钱的都回来了,我爸也不例外,沾了一身外乡的风雪,非常狼狈。但刘小棉他爸不在其中,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对刘叔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的手心很硬,摸我脸的时候很不舒服。他写一手好字,当年我爸在外的家书,大部分都是出自他的手。

我爸归乡之后,在村里开垦了一片地,撒上种子,和我妈一起,变成了两个菜农,再也没起过出去闯一番的念头。

那段日子,每天清早,我都能见到我爸戴着斗笠,背着喷雾器,到菜园去喷洒农药的身影。我家腾出了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盛放摘下的蔬菜和备用的菜籽,桌下我捏的泥人被清掉,塞进去化肥和一瓶瓶农药,墙角是铲子、锄头、水桶、斗笠,还有两个喷雾器,大的我爸背,小的归我妈。

之后的两年,出大山到镇上的土路被拓宽,村支书购置了三轮车,每到收成的季节,我爸都会借车过来,拉着我,一鼓作气开上两个小时,把蔬菜运到山外的镇上去卖。镇上最不缺的就是菜农,一年到头能挣几个子儿,完全取决于当年的气候状况和市场行情。我爸到菜市场,把菜卸下来,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叫卖:黄瓜,茄子,空心菜,便宜了啊。用讨好的眼神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希望能从他们手里多拿两张毛票过来。

这种形象与我的印象产生了偏离。我爸在外出打工之前,也曾蛮横暴躁,手掌有力,一巴掌扇过来,能把我扇得原地转三圈。他曾是那么骄傲,告诉我,一个男人,什么时候也不能向人低头。但自从他回来,一切就变了,他不仅学会了向别人低头,还能低得很低,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就能苦苦哀求。看来外面的世界果真能够改变一个人。但矛盾的地方在于,我爸改变了,但生活没有改变,这就让他的改变显得很无力。他还想在我面前树立起一个高大的父亲形象出来,但如果真这样,他就不应该带我一起卖菜,让我看到这一切。

我爸对刘小棉家特别关照。逢年过节,都会送东西过去,面粉,蔬菜,从镇上买的礼品,分成三份,刘小棉一份,他妈一份,他奶一份。别人家是没有这种待遇的。这让我觉得,他的善良很不公平。刘小棉奶奶人老心善,每次我爸过去,都是道谢,拄着拐杖送出门来。但刘小棉他妈就会破口大骂,有时还会动手。我爸不止一次被打出来,灰溜溜穿过村子回家,一句话不说,好像他不是去送东西的,而是去借钱的。

说起刘小棉他妈,她绝对是这个村里最厉害的女人。每次我看到她,一定是在跟人吵架。她为了各种原因吵,有人走路撞了她一下,邻居家的土狗吓了她一跳,挂在外墙上的玉米少了两颗,末日就来了。她不考察,不分析,就近逮住一个人就骂,谁要倒霉,完全看事发时站得离她近不近。没人能吵过她,因为她真的把这条命都押在拌嘴上,别人若是不服输,她还要坐下来,坐在地上,大声哭嚷。村长来了也不顶用,根本拉不起来,很久之后我知道了一个词,叫“碰瓷”,刘小棉他妈演技如神,却没有要钱的意识,真是可惜了。

这个女人的野蛮还不限于此。有几次,我甚至看见她和别人动手,对手少的话直接上,对手多就抄家伙,一队男人都能给她弄得人仰马翻。当然她打得最多的还是刘小棉。

作为她的独子,刘小棉的生存环境太恶劣了,不光要挨他妈的打,还要挨别人的打——因为他爸没回来,刘小棉没少和别人起冲突,或许他和他妈关系那么差,也与这个有关。刘小棉经常和别人打架,虽然都是他先动手,可大多都是别人居高临下招惹他,然后被一群人揍得鼻青脸肿。人就是这样,自己有父亲,别人家没有,好像就是自己的优点,刘小棉受不了,然后真打起来了,道理居然还不在刘小棉这边。这一点,我觉得刘小棉和他妈有共性。刘小棉他妈是谁都能骂,而刘小棉是谁都敢打,不管是七八岁的,还是十来岁的,只要是嘴欠,照打不误。

长此以往,这娘俩就成了全村公敌,甚至十里地之外的东寨村,大家也知道有个刘家母子,在西寨村里四处开战。村里人都绕开刘家走,除了我爸,没人帮衬。

记得2008年初夏,暑假刚开始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刘小棉家的北屋塌了一角,漏出一个洞来。听说刘小棉那时正在端着碗吃饭,十几片瓦掉下来,把刘小棉吓了一跳,碗和瓦片一起摔碎在地上。刘家没男人,全村都等着看笑话呢,是我爸好说歹说,拉了几个人,搬起木梯,扛起锄头去帮他们修房子。刘小棉他妈还是没好脸,但至少没骂,摆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前嗑瓜子,嘴里哼着小曲儿。

到了中午,我妈做好饭,让我把我爸喊回来,我走到刘小棉家,刘小棉他妈看见我之后,不哼了。我走近两步,想喊一声我爸。她把手里的瓜子把葵花上一放,从脚下抠出一块石头,朝我砸过来。我呆住了,她是真砸,不是闹着玩。但是没能击中我。她不再尝试着抠第二块,但是死死盯着我,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眼神,里面藏着的仇恨简直要把我吞掉。我爸站在依附外墙的架子上喊,丁丁,回家去!我没走,但是后退了两步,确保她扔不到我,努力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我爸把房顶的漏洞补好之后,扛着工具回家,刘小棉她妈扔了块泥巴,砸到我爸的肩膀上。周围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议论纷纷,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心里那个男人碎了。他竭力维持了三年,还是碎得体无完肤。但我爸停了一秒,没说话,没回头,继续走了。

刘小棉

2005年,我八岁,村里第一次有人买了一辆摩托车。是辆红色的,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把它骑回来的时候,西寨村里所有男孩都疯狂了一样,把那辆摩托连同骑手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说,拧一下,拧一下油门。陈建国说,他娘的,那你们倒是让开条道啊。大家露出一个口子,建国的车轰响一声钻出去,只留下一阵尘土。

我记得,那一年,村子里到处都充斥着那辆摩托的声音。陈建国每天都载着不同的孩子,每个男孩都将坐上摩托后座视为一种荣耀,但半年后,摩托骑进了沟里,建国脑袋砸在河沟的石头上,裂了道缝,脑浆子都流了出来,后座那个男孩也没活,送医院的路上没气了。

这件事有两个影响,第一,陈丁丁开始害怕一切机械,日光下听到引擎作响的声音,他就开始发抖。第二,那片河沟成了禁地,村里所有孩子都禁止靠近。但我不害怕,事故发生后一个月,我仍旧每天在那片河沟晃荡,从石块的缝隙间捡拾摩托的残骸。

陈丁丁说,刘小棉,你别捡,这东西不吉利。我没说话。陈丁丁问,你捡它们干嘛?我还是没说。大概2004年,我爸曾经寄回来过一封家书。我妈不识字,是我给读的。“在这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从别人处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轮胎有点小问题,其他部分完好。”一半字不认识。因此我得知,在遥远的地方,我爸拥有了一辆摩托车。

陈建国其实并不是第一个骑摩托车的西寨人,但确实因为这辆红车,我第一次见到了摩托的样子,果真有魔力。我捡回那些散落的金属碎片,是想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拼半辆摩托出来。哪怕是拼个模样出来呢,我就能离我爸更近一点。

我知道拼一架车没那么简单,要那么简单我就能靠拼车发家了。但还没等我与技术瓶颈狭路相逢,我妈先跟我狭路相逢了。她发现了我干的事,一锄头捣碎了骨架,把碎片装进了麻袋,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也得挨一下。我跑远了,我妈还在后面喊:“看我不打死你,弄这些东西,是也想着钻河沟?你气死我算了,你们刘家人都是索命的。”她拖着麻袋,行动不方便,要不然她早就来追我了。我不是每一次都能逃得掉。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美化了他,印象中,我爸从来没有打过我。他读过书,讲理,而且忍让,也许是因为一味忍让惯出了不讲理的媳妇。

从小我妈就打我,用手掌,用脚,用柳枝,用板凳,以前我爸和我奶都能拉架,所以还没到不可收拾。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已经记不起了。再没人能管住她,我奶眼睛越来越不行,管自己都费劲,我也不能管,我管就是拱火。她像一颗炸弹,肆无忌惮把引信伸向每一个人,谁说错了一句话,就是一粒火星。

她不光打我,别人也打,打过陈丁丁他爸,不止一次。我不知道我妈打他干嘛,也许是他回来了,我爸却没回来。我还记得陈叔叔回到西寨的当天,带着陈丁丁和他妈来了我家,提了一桶酒,两袋子大米,大人们说事,我和陈丁丁被赶出去,在门口的石板上坐着,玩石缝里面的蚂蚁。陈丁丁点燃一根火柴,那火焰在冬夜里格外亮,他说,刘小棉,我们烧了这个蚂蚁窝吧。我说,你闲得没事做,烧蚂蚁干嘛,别烧。后来屋里开始吵起来,但仔细一听,所有人的吵嚷都是我妈一个人的。我捂住耳朵,过一会儿,看见陈丁丁的爸妈慌忙跑出门,紧跟着他们,一把锄头飞出来,但谁也没能打中。

第二天,我在村里见到陈叔叔,他看见我愣了一下。我问他,叔,我爸爸呢?陈叔叔想了想,说,你爸爸可能还要再干三年,最多三年,你长大了,你爸就能回来了。说完,他摸摸我的头,塞给我一块奶糖,转身走了。

那天回家,我看到我妈把床褥掀开,取出里面的信封来,开始一张一张撕。那是我爸寄回来的所有家书,我把它们按照日期排好,全部藏在褥子底下。我惊呆了,上去拉我妈的胳膊。我妈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提起来,扇了我一巴掌。我说,妈,你干什么啊!她不说话,一脚把我踢到门上。我咬着牙跑出去,坐在外墙下面,把兜里的奶糖撕开,塞进嘴里。

其实我对陈叔叔的话深信不疑,因为这些家书里面,有一封是这么写的,快了,他觉得他快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就不坐三轮了,而是坐着火车,穿过大山和田野。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去铁轨边溜达的习惯,去得多了,那里每一棵树,每一根枕木都认识我。

我妈撕光了所有的信之后,新的也不再来了,一下子就没有了证据,只剩下我的习惯在支撑着。可我还是每天都去铁轨边,我不想有一天,他从火车上跳下来,没人接他。可一直到三年之后,我已经长高了三十厘米,却还是没能见到那辆载满乡愁的火车。

有时,在村里,见到陈叔叔,我很想问一问他,不是说三年吗?可我又想,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于是无法开口。只能回去找我奶,跟他讲讲我昨晚又做了什么梦。

关于我爸的梦有很多,我只能讲给我奶听,也只有她会耐心听。我知道她还念着我爸,就像我一样,虽然她不说。在我的梦里,我爸穿着一件瓦蓝色的衬衫,被水洗得发白,黑裤子,戴着白色的斗笠,十分魁梧亲切。他带我去买冰棍,带我下河去捞鱼,每一个梦的内容都不一样,每次醒来我都眼睛酸涩,但是没有泪。我从小就不会哭,我妈用柳枝抽我脸我也不哭,我奶说,不会哭的孩子,命才最苦。最近的一次,我梦见了那条铁轨,我爸踩在轨道上,滑过山间,像一只山鹰。我有种预感,我爸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可我睁开眼睛,听到的还是我妈的声音。她在骂我奶奶:“又把脸盆碰翻了,看看你弄这一院子水!看不见就不要出来瞎走,你们刘家人真是来索命的!”又是这句话。我模模糊糊想,你不姓刘,我奶也不姓刘,到底谁是刘家人呢?这么一来,我妈这句话,大概就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当那个梦破灭,我慢慢感到,可能我爸真的不会回来了,再怎么等也是白费。那么,他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周围有谁?我全然想象不出。只要他不在我身边,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一个虚无的称谓,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的记忆完全错乱,经常说胡话。有几次,我还从她口中听到了我爷爷的名字,好像那些死去几十年的人也慢慢复生了。我明白,生和死的边界正在她那里变得模糊。有一天,他终于想不起我的名字来了,也想不起我的爸爸,于是我知道,她的生活没有了任何期盼。她的大脑像她的视网膜一样,已经一片黑暗了。

我妈不管我奶,她有自己的仗要打,我都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在乎的人——我姑姑来了。爷爷没得早,她是被我奶奶拉扯大的,后来嫁到了东寨,奶奶的日常起居全部交给了她。姑姑很孝顺,在态度上没有二话,但粗枝大叶,在能力上不大行。曾经她搀扶着我奶奶出去,跟一个妇女在村口聊起来,把我奶放在一边,最后聊完,心满意足,一个人空手回家来了。而且她在这个家,还要留一只眼在我妈身上,相当于双线作战,精力上也不够。

2008年8月21日,村里人都在传,我姑和一只牛结伙,在跟我妈撕扯。起因是我妈在村东跟一头牛吵起来了,她真是谁都能吵。我姑听说了,因为我奶的事,她和我妈不大对付,但毕竟是亲戚,想去把她拉回来,别让她那么丢人现眼,结果在我妈那里,就成了我姑和大黄牛拉帮结派。

这事太新奇了,村里人都去看热闹,空了一半。

奶奶在里屋喊我的名字,等我进去,她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穿戴整齐。她说,棉棉,今天太阳好啊。我说,好,但是大晌午,外面特别热,奶,你看不见,怎么知道的?奶奶说,我心里知道,我心里还长着一只眼睛呢,棉棉,来把奶奶扶出去。我把奶奶搀扶出门,在院里放了一只马扎,又取了另一只,自己坐下。奶奶坐在马扎上,倚着墙,闭着眼睛晒太阳。

棉棉,棉棉。我奶奶叫我,我伸出手来,让她摸到我,我说,奶奶,在呢。奶奶抓住了我的手,放心了,问我,棉棉,你还记得你爷爷吗?我说,不知道,奶,你忘了,我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就没了,我想我奶这脑子真是不顶用了。她又问,那你还记得你爸爸吗?我愣了一下,说我记得。我奶奶继续说,你爸爸叫刘中正,名儿是我取的,想要让他中中正正,长大了,做什么都好,娶谁都行,去哪里也好,就是不能害人,不能挡着别人走的路,你知道这个意思吗?我说我知道。

已经很久了,奶奶的脑子成了一团糨糊,但现在,她想起了我的名字,想起了我爸的名字。我奶说,这些天,有些事情我想不起来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我越是想不起来了,我就越是想,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脑子里……棉棉,你那里有一些信是不是,有些信,是中正写来的,你还给我读过。你能不能拿出来,再给奶奶读一读?

我知道她是想我爸了,但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不是我不想拿,而是那厚厚一沓的家书,三年前就被我妈撕了个精光,我要制止,还被她揪住打了一顿。我说,奶,没啦,那些信都没了。

奶奶抓着我的手松了松,说,没了啊,没了,没了好,没了省得念叨。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继续晒太阳,我鼻头酸酸的。陈丁丁在大门外张望,看我在里面,小声地喊:刘小棉,刘小棉……我知道他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我们早就商量好的东西,但我没搭理他。我是有点犹豫的。我看着奶奶的脸,她的表情非常平静,平静到好像她活了六十年还是一张白纸。我紧紧握着奶奶的手,想起她曾经说的话,“到哪一天,你就知道,到时候了”。我在心里说,到时候了。

陈丁丁

2008年的夏天,我和刘小棉抄了两根棍子,挨家挨户,把平时取笑他的人都打了一顿。大人不在家的,踢开门就干,大人在家的,先记下,秋后算账。事实证明,他们平时能揍刘小棉真的是全靠人多,真到了一打一,没几个能撂倒刘小棉。但我们没能等到秋后,当天晚上,来我家门口告状的大人小孩排了两队,据说,刘小棉家门口还有一队。我爸低三下四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把那帮人送走,他知道我是为了刘小棉,不会说我。我已经完全摸透了他。但刘小棉那边就不一样了,他妈和那群来告状的家长对骂,实在是寡不敌众,回院里去抄了家伙,众人一看就全跑了。她扔了锄头,换上笤帚,杀向一旁的刘小棉。刘小棉挨了三下,没吭声,第四下熬不住了,拔腿就逃。他在前面跑,他妈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你们姓刘的都是索命的……村里很多人出来看热闹。刘小棉身子灵活,跑得快,可是他妈韧性强,竟然追了好一会儿。

我妈也出去了。我爸没出去看,我也没出去。我们父子俩在桌前对坐,他在一个人喝酒,听到外面的吵嚷声,我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

晚上,我听到有人在外面喊:陈丁丁,陈丁丁……我睁开眼,知道是刘小棉。

我翻墙出来,看到了鼻青脸肿的他,他正坐在墙根下的石头上,那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图案。我说,你妈下手真狠。刘小棉摇摇头,说,别说这个了,跟我去个地方。

他带我穿过村子,越过河沟,面前是一大片麦田。麦子还未收割,白天来看,这里是一望无垠的金黄色。月亮悬在夜空上,远处是一条银亮的线,走近了,才发现是铁轨。这两条金属竟然如此精细地反射了星月。

陈丁丁,你能看到铁轨动起来吗?

我摇摇头,铁轨是不会动的。

我能看到。刘小棉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扭动。你见过大海吗,陈丁丁,就像海面的波涛。

现在就有月亮,现在就在动?

对。刘小棉点点头,你听,它们还在说话。

我被刘小棉吓着了,许久没敢开口。我很信命,恐惧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村里有活了很久的老人,他们住在阴暗的南屋里,有小孩经过,他们就讲故事。他们说,这个世界是有鬼的。很多年前,这里遍地都是鬼神。后来,铁路铺过来,大山被打通,那些鬼魂都藏到了东山里,月圆的时候,你还能听到他们在唱歌,那些歌谣,一百年都没有变过一个调。把我吓得够呛,两年不敢一个人去东山。

刘小棉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金属,抚摸着枕木。好像它们真的有生命。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他弓下腰去,耳朵贴在金属上,听着那些遥远的声音,我听不见的声音。

过了几天,早上。我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听见我妈在嘀咕,桌子下面的敌敌畏怎么少了一瓶。她正准备出去喷洒农药,清点剂量的时候发现不对数。我们家不是第一次丢东西了,但这次丢东西让她分外紧张,因为是农药,不光能毒死虫,也能毒死人。她害怕有人不认识瓶子上的警示标志,当水喝了。找了一圈没找着,我妈就来问我,丁丁啊,看见桌子下面的农药了没?我说没。我妈说,那东西能害死人的,可不能偷着喝啊。我低下头,说,没。我爸走进来说,可能是你昨天落在园子里了,一会儿去看看。最终也是没找着,他俩没再追问,我当然也不会开口。在这个村子里,很多东西就是这么不翼而飞了,一点也不奇怪,刘小棉他爸不是也一直不知道在哪?

刘小棉的奶奶下葬那一天,我没去,我听说刘小棉他妈也没去。刘小棉他姑姑抱着棺木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把苦胆都要呕出来,我猜想如果刘叔叔回来了,估计也是这样子。但刘小棉不一样,他就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望着棺材被土掩埋。刘小棉他奶人很好,她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我去刘小棉家,她都会给我抓一把瓜子,添上两颗糖瓜,塞进我的口袋里。她没了我很难过,但最难过的应该是刘小棉。

因为这事,我有两天没去找他,他也没出现。8月24号的晚上,我在和爸妈一起看电视,奥运会的闭幕式。我家电视是个小小的方匣子,画面是黑白的,但也是村里唯一几户有电视的人家之一。屏幕上,运动员方阵走过,挥动着手臂和旗帜。电视上的女声说:“北京祝福你们,13亿中国人民祝福你们!”中国队获得了第一,金牌51枚,银牌21枚,铜牌28枚,我爸妈激动地鼓起掌来。这时,有人开始敲我家的门,同时“陈丁丁,陈丁丁……”的声音传进来。我妈说,谁?我说,是刘小棉吧。我爸说,去吧,早点回来。然后转头面对我妈,大娘没了,咱应该去他们家看看的。我妈说,我真是不想和她说话,要不明天,你一个人去。我爸说行。

我出门,刘小棉还是蹲在墙角,看见我出门站起来。我忽然觉得不太对,怎么不对呢,我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刘小棉应该背着包的。他捆着大包过来才正常,就这样来找我太轻飘飘了,在黑夜里好像随时会消失。刘小棉说,跟我走走?我说,铁轨?他说,对。

穿过麦田,我们踩在铁轨上,往东面走,他踩一条,我踩一条,保持着平衡,月盘挂在我们头顶。走了一会儿,我问刘小棉,你现在还能看见会动的铁轨不?

刘小棉沉默了一会儿,说,能,而且扭得越来越厉害,它们真的活过来了,在给我指路。

我问,指向哪儿。

西边,使劲往西,穿过这座山,再往西。刘小棉伸手指着。说着,铁轨真像动起来了一样,把他从轨道上顶了下去,他往前走两步,稳住身体。

我没猜错,今晚的刘小棉应该穿戴整齐,捆着背包,因为他是来找我告别的。我说,刘小棉,你去北京吧,我看了电视,那里刚办了奥运会,鸟巢旁边的灯很亮,到处都是车,都是人。

刘小棉摇摇头,说,我要去新疆。你知道新疆?那是很西的地方,沿着铁路,就能走到。有人说,我爸去了新疆,在那里给人开车,我要去找他。

我说好,新疆也是个好地方,你到了那里,给我写信——其实我只知道北京,不知道新疆。但刘小棉知道新疆,不光知道,还把它标了出来,他的箭头朝向那里,并且一直朝向那里,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改变任何一个夹角。

刘小棉点点头,说,行。

我想起了什么,又说,刘小棉,那帮子人,我们没打完,要不要今晚再去打他们一顿?

刘小棉摇摇头,不打了,让他们去说吧。陈丁丁,你以后也别打人了,一个人,做什么都好,娶谁都行,去哪里也好,就是不能害人,不能挡着别人走的路,陈丁丁,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想起这是刘小棉他奶临死前跟他说的话,我给他送东西的时候,趴在外墙边全听见了。我说,我知道这个意思,但咱说好的那个事,你还做不做了?

刘小棉说,做。但不是为了帮你忙,而是帮她的忙。她活得太辛苦了,我看得出来。

说完他抬起头来,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另一个月亮。

陈建业

在外面那两年,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变化,像杂草一样,一边越扩越大,一边越长越高。但当我回到家里,我发现,这里和几年前走的时候没啥两样。外面的世界跑得很快,但这个村子被扔下了。这在外闯荡的两年我获得了什么呢?不得而知,钱没能挣下多少,更多别的东西反倒长在我的心里了。我回家半年之后,陈建国死了,玩摩托车死的,还顺带害了一个孩子。陈建国是我弟,堂的,但他的死没能激起我的悲伤,只是有些庆幸:丁丁不在那摩托车后座上。这件事让我觉得,村里还是在发生着变化的,至少生死在更迭,外来的事物也在缓慢地流进来。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个胆量再往外走了。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人死。2002年,我和刘中正几个人一起走出村子,到外面谋生。后来散了,有几个人去了河南,有两个跑到了甘肃,我和刘中正到了陕西,没别的本事,就下矿,在矿洞里呆了两年。刘中正是个有些文气的男人,比我小一岁,不抽烟不喝酒,但识字。矿上能打电话,但家里没通,中正就帮我写信,寄回家去。矿上的日子太苦了,饭不够吃,觉不够睡,澡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旁边很多人看着你,不出劲就滚蛋,刘中正过得也很累,没过一年,抽烟喝酒都学会了。2005年初,矿上出事了,发生了冒顶事故,整个矿道都塌了,埋了十几个人。包括刘中正。那时候我也在道里,听到背后轰隆隆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被身旁的刘中正拉了一把,推了出去。他应该是觉得推我这一下自己也能跑出去的,但是没行。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刘中正扒出来,但他早就没气儿了。死了十几条人命,这事压不住,上面下来人,把矿封了。就算不封我也不想在矿上呆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刘中正家。他家里有媳妇,有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叫刘小棉,和丁丁一样大。我把这事跟弟妹说了,原原本本,我说我欠你们家一条命,以后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她没说话,我把争取来的抚恤金放在桌子上,钱不多,这两年攒的钱我还添了一半进去。弟妹呆坐在那里好久,抽了一下鼻子,忽然炸了。桌上的钱被扫到地上,把我和媳妇打了出来。

弟妹没把这事跟小棉说,不知道告没告诉老太太,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从小棉后来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还相信他爸有一天能回来的。这样对小棉也好,有个盼头,或许到哪一天,他自己就想明白了,他爸真的回不来了。生命就是这样的东西,来得莫名其妙,没得也莫名其妙。那天之后,弟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打骂我,朝我扔东西,我都行,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她要是真能一刀砍了我她心里还能好过些。但就是因为不能砍我,还得天天看着我,这才让她更难受。

小棉和丁丁很要好,一起上下学,一起玩闹,干什么都一块儿。虽然这俩孩子学习都不行,但还是让我很欣慰。我有私心,愿意丁丁和小棉绑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打架呢。中正不在而造成的陪伴缺失,丁丁至少可以顶上一部分。有一年夏天,丁丁和小棉拿着棍子,把村里孩子打了个遍,晚上很多人来我家要个说法,我挨个道歉。丁丁一直低着头,那帮人走了都没抬起来,估计是怕我骂他。我不会骂他的。村里那些孩子平时怎么说小棉的,我都听到过,这事儿丁丁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为小棉出气。相比起丁丁来,最心虚的人其实是我。

那年8月,中正的母亲没了。老太太这两年眼睛不太行,脑子也不太好用了,前一年正月,我去给她送白菜和大米,她就已经记不起我来了,竟然喊我中正。她下葬的时候我去了,小棉他姑哭得撕心裂肺,但弟妹没出现。

25号早晨,我穿过山村的薄雾,去中正家。我提了一袋茄子,一捆黄瓜,两条鱼,把它们放在门口,自己走进去,一会儿真的被打了,方便跑。我喊了一声,没人应我,只有院子里一只黑狗叫了两声,但弟妹在家。她坐在桌前,正在叠老太太头七要烧的元宝,桌上还放着满满一碗面条。她没看我,说,来了?我说,来了。她叠元宝很快,三秒一个,叠完一个,说,坐吧。

我惴惴不安地坐下,弟妹很少对我这么客气,我猜想,可能是老太太刚没,也可能是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没什么力气再闹腾了。我想找点话题,环顾四周,问,咋没看见小棉?弟妹说,谁知道这死小子跑哪去了,一大早看不见人,就留下这碗面。我早就知道,小棉一向起得早,起来就做两个人的早饭,这碗面条就是给他妈留的。不像丁丁,到现在了还在床上睡着。弟妹把碗推给我,你还没吃饭吧,我没动过。

我起身,把门口的茄子和黄瓜拿进来,放进屋里,重新坐到马扎上,拿起筷子来扒拉两口。面已经凉了,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有点变味。弟妹手上动作一慢,忽然哭了起来,在抽泣,她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我站起来。她夺过我手里的碗,走进院子,把剩下的面条全部倒进了狗窝。黑狗摇着尾巴,风卷残云地把面条和面汤一起填进肚子。

都是些来夺命的,她恶狠狠地说,给狗吃也不给你吃!

弟妹又进屋来,把碗扔给我,调整呼吸,继续叠元宝了。我在一边,拿着个空碗,不知是站是坐,尝试着问了几个老太太的问题,她也不回应。我知道,那个弟妹又回来了,她哭过了,就又重新恢复了元气,来对抗世界和我。太阳已经出来,阳光刺透晨雾,照进这个村子。每一天都是新的,可在这个村子,每一天都几乎一样。

我说,那你忙,我先回去了。弟妹没说话,只有狗在一直叫,声音越来越小。

我走出房门,进入院子,狗早已经不叫了,仰面躺在窝前,身体抽搐着,嘴角有白沫。我忽而蹲下来,感到胃里一阵绞痛,艰难回过头,看见弟妹惊慌地站了起来。

赵德耀
Aug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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