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东方鱼肚白到西方天幕黑如漆,我就像一株向日葵,向着窗外光的方向,守在一方玻璃酒吧内,握着手里的杯子,从冰得心发颤到手心汗湿热,一直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我该不该去看看那个人?
到了酒吧打烊的时候,服务员再也不愿伺候只点了一杯酒就占了一天位子的我,他客气地以“换个有妞的地方吧”的理由赶走了我。
霓虹灯安静地蔓延到远方,在风里微微闪烁。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那个人,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我开着新买的那辆骚气逼人的黄色跑车,没有停留地驶过阶层分界线,一路向西。窗外呼呼而过的,除了夜晚燥热的风,还有一道道模糊了痕迹的风景,怎么说呢,就像一张颜色鲜艳的油画在眼前铺开,再一点点被渲染成水墨画。
当第三次驶过阶层分界线后,驶入眼帘的是一个灰暗的世界,像是天还没亮起来,也像是一场暴雨前的酝酿,我的黄色跑车在这个没有色彩的空荡荡里,显得尤为突兀。
停好车,正打算找个人来问问路,就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套装的女人正站在垃圾堆边低头看着什么。她动作快速,但看起来有些卡顿,我的眼睛肯定是没问题的,这卡顿应该是这个地方的特色了。我一早就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就像玩了仙剑五前传的人再去看仙剑一,纵使再怎么经典,也有些别扭。
走近了发现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别在胸前的姓名卡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是那复杂的姓氏笔画,一看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的视线跟随着那笔画复杂字迹模糊的姓名往前,直到对方一脚踢过来。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却看到她头顶显出一条对话框:“你盯着我胸干吗?”
我才恍然她只穿着最基础的比基尼,脸微微发红,正要解释,又见她头顶闪过一条对话框:“你个流氓!还看!”
我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在看你的姓名卡……”
女人一下子突然蹦起来,头顶顶着一条对话框:“啊我去!你说话居然是音频形式的。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上层的人啊,好激动。”
她的热情与眼前这个空荡荡冷清清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我看着
爨晓蕊的姓名卡,寻思着自己能不能假装很亲热地叫对方小蕊,用自来熟来掩盖自己不认识“爨”字这件事。
“我叫大火,你叫啥?”爨晓蕊头顶冒出一句话,然后又叠加了一条:“第一个字太复杂了,我视力可能不太好有点看不清,就拆开读成大火好了。”
这样的话,称呼的问题倒是解决了,我看着围着我转来转去如此活跃的大火,忍不住想提醒她:你话这么多,会很快进入轮回的。但一想到她的处境,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音频模式信息,就闭嘴了。
她嘟着嘴,好奇地打量着我,一条条对话框不开心地漂浮在她头顶: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再说几句话让我听听呗?
你是怎么来到这的?你知道吗,那片网格线,就那边,我怎么都走不过去,一靠近就轮回了。
那片网格线以外的世界是啥模样的?有这么性感的灰蒙蒙吗?
我看着如此聒噪的她,不禁苦笑,无知也是幸福。不过这样挺好的,这世间很多多姿多彩是和曲折颠簸并存的,有些人其实是不用去承担那些沉重的,如果眼下的单薄足以让她获得幸福的话。
顿了顿,我对她打了个稍等的手势,向自己的跑车走去。临出发之前,我特地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和衣服带来。这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车上把它们拿下来送给这个大火,然后一骑绝尘离去,此生再也不踏上这片土地。
就在我从车上卸下那些物品的时候,发现大火也跟了过来。
我一惊,天啊,这么清晰度的跑车突然出现在大火的视线里,得消耗她多少内存啊……结果令我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会工夫,大火头上顶了一堆对话框了,同时还有更多的对话框冒出来,靠着她的身体排序着,都快排到脚底了——
“哇,这啥玩意,这个颜色看起来很舒服养眼啊。”
“这软乎乎的东西是馒头吗?哦,是bra,但是bra是啥?”
“咦,这是传说中的裙子吗?送我的吗?怎么穿?”
“我擦擦擦擦,这是口红吗?好衬我的肤色啊,我试试。”
“这又什么啥东西?”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能不能也带我去上层啊?”
我还来不及阻止大火显示更多的对话框,就看到她头顶上突然出现一个黄色的惊叹号。
“咦,咋了?”她看着那个惊叹号嘀咕着。
转眼间,黄色的感叹号变成红色的。
她好奇地试探地伸手摸了摸,一个激动蹦起来,头顶迅速闪过几条对话框:
“哇,红色的东西耶!“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鲜艳清晰的红色啊。”
“我是不是被开发出新功能了?哇我好厉害啊。”
此刻,我的内心很是崩溃,那是系统提示好不好,当然清晰了。
等等,哪里不对,红色感叹号的系统提示?
不好。我正要提醒她别再说话了,却见她跳跃的身体动作突然停住,像是死机了一样,片刻后,整个人“啪叽”一声硬挺挺地甩在了地上,嘴角还保持着龇牙的动作。
这片空旷之地恢复它本该有的安静,但却让我极度不适应,我烦躁不安地扫视周围一圈,很显然我的警惕心多余了,这里根本不会出现其他人。
我挪靠在车上,看着安静躺在地上的大火,她头顶的对话框正一个个地消失,最后一条“哇我好厉害啊”在我的视线里闪了好久。
我将车里的东西一点点搬下来,在大火身边码得整整齐齐,停下来后看到远处一个灰蒙蒙的小沙发,靠背那侧有浅浅凹下去的人形状。那大概是她的床铺吧,这在我生活的世界里,就是一个垃圾,连流浪汉都会嗤之以鼻的垃圾。
我将大火抱起,轻轻放在沙发上,再回去将那些物品一一搬过来。做完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可当我转身想要离开时,这荒芜中响起一个声音:你不觉得内心不安吗?
我惊慌地朝四周张望。
是谁?
看穿了我的秘密?
但是没办法,我的确会良心不安。
2.
在大火即将要醒来时,我扛着她离开了。原本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件事,哪知道半路上她就醒了。我带着大火找到了内存黑市,鬼知道我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一张内存黑市交换者的名片。
我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你剩余的内存还有28GB。没事的时候去卫生局清洁下,能删除好多系统无法自动删除的残存。”交易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旁边那个自醒来一直在吃东西的大火,问我:“你要过渡多少给她?”
“10270KB吧。”我东张西望地小声支吾着。
“一万零两百……”交易者正在电脑打着字,突然抬头看我,嘴巴张开得能麻利塞进一个鹅蛋。他似是很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概,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么吝啬的过渡者吧。
可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不省着点,怎么过漫长的余生啊。
他不屑地白了一眼我,没好气地说:“过渡10MB,手续费10MB,共20MB。”
“啊?手续费这么贵?”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吓到一旁狼吞虎咽的大火,她噎着喉咙瞪着我,但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食物,那是一块涂着草莓酱的面包。“不是有劳动抵扣手续费的方式吗?”我压低嗓子,拿出那名片给交易者看,“这名片上写着的。”
交易者一记白眼翻得很是直接,他指着一旁的废墟,“把这个倒塌的小平房拼起来,就可以抵扣手续费了。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个最快的纪录是9天。”
9天而已,我二话没说,朝废墟走去。
“喂,到时候你身边那个女人都轮回了至少9次了啊。”
交易者在身后喊着。
我没回头。
“喂,你什么星座?”他在身后又问道。
“金牛,上升水瓶。”说这话时,我已经扛起了两块砖。
交易者的嫌弃之意毫不吝啬:“果然是一个神经质的抠门鬼。”
我足足搬了13天的砖,才完成这项任务,成功地将那10MB过渡给大火。大火在原地升级了好一会,才回复正常,她眼珠还来不及转动回来就冲着我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一句清脆的女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大火像是见了鬼一样,愣了好一会,然后伸手在头顶到处摸那个对话框,却摸了空。她看着我,双手在头顶挥舞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相信地冒出一句:“我这是能发出音频了吗?”
等声音同步出来后,她又是不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哎呀我的妈,我就知道我天赋异禀,是个牛人,说话居然能发出音频了!”
回去的路上,大火一直在我身旁傻笑,我不得不提醒她,10270KB也不多,要省着点用。
她笑得一脸纯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好多好多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手笔。”
虽于心不忍,但看着她的笑容,心里还是有些小得意的。
如今的人类,寿命不再是用“年”这个单位来衡量,取代而之是“脑拥有内存”为计算单位。也就是说从秦始皇时期开始追求的长生不死,在如今这个新世界,已经变相达到了。只要你内存够,你就可以保留着你想要的生活模样和模式。一旦内存满了,就会进入一次轮回,但短暂的系统恢复后等于新生。你可以选择缓存之前的生活记忆,也可以删除重新开始。
现在的社会根据脑拥有内存分为三个阶级:MB、GB、TB。
MB最低级,TB最高级。从低级到高级阶层,越高的阶层世界的配置越高,就像游戏一样。配置高的设置,你不仅动作流畅,甚至远处的风景都清晰到一丝一毫,而配置越低,分辨率就越低。这其实是人性化的考虑,因为低阶层的人一旦遇到配置高的环境就会占据很大内存,会加快他们进入轮回周期。
人这种生物,活得久了就把自己活成了老狐狸,很多深藏的东西都能一眼看透。比如说要分辨一个人所属的阶层,以前得百般揣测,现在吧,其实看一眼对方的姓名卡,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笔画简单还是复杂,就能看出所属哪个阶层。
在这三个阶层之外,还有一个不被人关心的KB层,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网格世界,空荡荡的,出现在那里的,是系统运行出现bug后的少量残留人。他们终其一生只能活在失重的网格里,看到的东西大多都是0和1。
所以,不得不说,大火是一个意外。
我带着大火走出黑市,指着她新换上的白裙子胸前别着的姓名卡,问她:“我觉得你把名字换成大火挺好的,你这个名字很占内存的。”
“不换。”她坚定地摇摇头,随即她沉默了。
那股沉默让我多少有些心发慌。我只得继续苦口婆心地关照她一定要省点心,节省点内存,免得又那么快进入轮回了。
大火不以为然:“我觉得进入轮回没什么不好,开开心心又是一次重生。”
我无话可说。
很快车就到了她之前住的地方,我停稳了车,云吸了一口共享烟,看到手指上的共享烟损耗进度为100%,才说:“到MB阶层了。你还是住这里比较好,能少占你一部分内存的。”
大火显然有话要和我说,但是我不想听,她前脚才踩下去,我后脚就启动最大油门溜得贼快。
换做其他人,还不一定能做到我的份上呢。我已经算一个有良知的人了吧,其他的,爱莫能助了。反正才拥有MB内存的她,也撑不了几天就会因为耗尽内存而进入轮回的。即使这一刻讨厌我,也没关系。
我一路驶回了家。GB阶层不比其他阶层,这里的每个人凭借展示剩余的内存就能被随时安排一个家,即时入住,卫生由GB政府安排每天从MB阶层接一部分人过来打扫,非常自由方便。
3.
回到我那色彩艳丽的家里,又开始醉生梦死的生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天喝得醉醺醺的,才打开门就瘫在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迷迷糊糊中世界一片黑暗,我挥挥手,感应灯亮起,我摇摇晃晃着正要回卧室继续睡觉,却听到门外脚步声,伴随着两个人的对话。
“哎你听说了吗?”
“什么?”
“听小道消息说系统将要颁发通知,要新造一个PB阶层出来,往后啊,我们连中产都算不上了,哎。”
“啊?那什么样的人才是PB阶层呢?”
“不知道,但最苦恼的可不是我们,而是KB阶层,听说他们要清除KB阶层。”
我站起身,腿脚酸麻酸麻的。
我第一反应是GB阶层活得好好的,多一个PB又怎样?
第二反应是失去知觉摔倒在地。
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没命地加速,但到了KB阶层分界线边时却犹豫起来。
如果系统真的要清除这块,我也一定会把她安置好的,不过即使她被销毁……那也与我没关系啊。
真的没关系吗?
我切换掉云吸烟模式,从烟盒中拿出一根传统的烟,狠狠地将吸了几口的烟头扔在地上。我又重新点燃一根烟,同时用脚狠狠地踩着地上的烟头,微弱的火光瞬间湮灭在灰色的世界里。
系统及时提醒我:乱扔垃圾,扣除内存100MB,或去TB阶层义务劳动5天。我敏捷地选择了“劳动抵扣”,连忙捡起地上的烟头。
还是不要管闲事好了,自己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我吸完最后一口烟,准备回车走人,却听到背后一声叫唤:
“乙乙?”
我一震。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应该已经进入了轮回才对啊,怎么还记得我?
我回头看她,发现她稍微清晰了点的身形比上次消瘦了很多,纯白的裙子也染了些灰灰的雾气。她瞪着模糊的大眼睛盯着我,问:“乙乙你是来看我的吗?我们这样,算是朋友吗?”
内存大了真是了不起,她都知道“友谊”这种情感了。
我不知所措。
我点点头,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当然是朋友了,我是来给你送吃的。”
说完,我慌乱地打开后备厢,想找点什么东西给她,可是里面只有酒。
“乙乙,没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每天都很开心,可是那天你走后,我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太难挨了。”
“为什么我要生活在这个网格的世界里?”
我一惊,后背弓直着,大气不敢出。
“我知道,以前我大脑只有几KB,每天一次轮回,重启后忘记所有,不知道什么是开心什么是难过。可是现在,我不想那样傻呵呵的生活了,我想认识你。不仅仅是你的名字。”
这个女人是怎么撑到现在还没轮回的?就是为了等我吗?
我的大脑迅速地浏览了全部内存,得出肯定的答案——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等,过我。
“你能带我走吗?”
这就是被人在乎的滋味吗?我觉得心里酸酸的。
那天的最后,我带走了大火。在黑市交易市场替她办理了偷渡合同,将她安置在MB阶层。虽然她每天需要工作12小时去抵扣一天的内存消耗,但起码不用那么快进入轮回了。
当然偷渡的费用也不小,我在黑市交易所足足砌了一个月的墙。他妈的,砌墙可比搬砖复杂多了,我累到腰肌劳损,接连敷了一个月的中草药。为了节约内存消耗我又学会了熬药,药味呛死人,余味笼罩在走廊上久久不散,每天都有邻居排队去物业那投诉我。一时间我成了小区明星人物,每天都有保安紧张我被人打死。
按照约定,我每周都会去看她一次,不过得在傍晚时分,因为那会之后,她的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
我想,等她适应了MB阶层,我就不来了。
但是每天一看到太阳下沉半山腰,我就开车向西去。
也许人类都是孤独的吧,需要有个人陪一阵子。
那天我依旧去找大火,却被她神神秘秘地拉进了小巷子里。两个人猫着腰穿了好久,直到停在一个垃圾堆边。
大火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倒扣着的小盒子,像是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一小块涂着一层绿绿抹茶粉的小蛋糕。她咽着口水吧着嘴,眼巴巴地把这块蛋糕递给我。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获取这块需要花费1MB的食物,还保留至今,隐藏得这么隐蔽。我也不知道,如此贪恋这个世界美食的她,是怎么经受住这番诱惑将其留给我。
但我知道,要是我将这块变质的蛋糕吃掉,起码得再喝一个月的中药。到时候,要么搬家,要么被邻居谋杀。
如果说,上一秒我想着要怎么疏远大火,那么这一秒之后,我开始想我们能不能有更多的相处。
我伸出手,没有接蛋糕,而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急速加快,像一面小鼓一样恨不得敲碎自己的胸脯。再一看大火,果然脸也红了。
她盯着我,头顶闪过一条对话框:“妈的,这是爱情吗?”
厉害了,现在居然知道爱情了。
不对!她说话怎么回到对话框模式了?
我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钟画面定格了。
靠,爱情要占的内存太大了……她进入轮回了。
生活一下子从一股酒精味呛喉到满眼都是甜。我每天欢快地往MB层跑,就连大火工作的时候也不放过,远远地看着她,怎么看都美,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吸引我,连不小心放出一个屁都那么可爱悦耳。
大火很懵懂,我给她科普了好多爱情故事,她才知道谈爱情得有身体接触的。
当我第一次拉起她的手,我激动得像个小男孩一样手心汗津津的,我红着脸去看大火,正要说什么,却见她也含情脉脉看我,脸红扑扑地一头栽倒在地,由于我们牵手得太用力,她差点把我也掀倒了。
后来我又试过几次,每一次发展到牵手时,大火就会瞬间卡壳轮回。爱情的力量果然很大,大到我喜欢的女人承受不来。
我犹豫了。
因为牵手的问题,大火轮回了好几次。不管我怎么删除她其他的内存,仅仅保留关于我的记忆,但只要到牵手,她就不行了。
没办法,我只好再次带大火去黑市,过渡给她数百MB。嗯,黑市的劳动抵扣方式真变态,好不容易我掌握了砌墙的技能,他这回说什么要扩大绿化面积,让我栽了半个月的树,皮肤黑了好几度。最后造福了地球绿化,却又被交易者奚落了好久。
4.
我的确是很小气,那是因为,我曾也在KB层生活过。所以,我深知,内存不够的日子是多么的无知无趣和后怕。起初,我也以为我叫“乙乙”是因为这个名字省内存,直到某天,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是我与生俱来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嗒嗒嗒……”
灰蒙蒙的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听得我心跳加速。我感到有股冲力从脚趾头往上涌,大脑开始有些发懵,我觉得不对劲,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只要听不到这声音,就不会影响到我。
但那声音还是向我靠近着,一个黑衣人踢着黝黑发亮的皮鞋走到我的跟前。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因为这里太灰暗了。
他停在我眼前,“嗒”一声停住脚步,我低下头,打量着他的鞋,再看看自己十根脏兮兮的脚丫。
头顶突然冒出一声惊叹: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真的有活人。
我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你想不想去上层?
上层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摇着头。但却忍不住认真地听着他接下来的描述。他说在上层还有上上层世界,能看到灰色以外的色彩,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新事物,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每天醒来,都在延续之前的岁月,而不是像新生儿一样迷茫地迎接每一天。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堆人出现,不会像我这样——孤独地生活在这虚空一样的世界里——他用了这样的词汇形容我的人生。
我虽然不懂什么是热闹,但是我被他描述的世界吸引了。
他递给我一张小芯片,说:“我是阶层黑市交易者,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以后你还会需要我的。”
“现在的你穷得根本付不起任何费用,那么就把你脖子上的红钥匙给我好了。”说罢,他伸手拽下了不知何时起挂在我脖子上的钥匙,一阵细腻的锯疼在脖子上勒了几秒钟后,知觉渐渐变得很遥远了……
那天醒来后,我觉得这个梦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也是酒精在作祟,闲着没事就去搜查了大脑里所有的文件,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名字叫做《old.旧生活》。我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呛得浑身一阵冷汗。
2月8号
6点就起来了,发了会呆,到了中午吃了碗蛋炒饭,好开心的一天啊,睡觉……
2月9号
今天起了一个大早,晒了一圈太阳,发现路边的鸡蛋炒饭好香啊,去补充能量……
3月31号
今天吃的午饭叫做扬州炒饭,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嗯,以前……以前的记忆好模糊啊,啊不管了,趁热吃,好好吃……
那个文件记录停在了3月31号,因为4月1号那天我进入了轮回,醒来后,就成了GB阶层的人了。而在此前的每一天,我都进入一次轮回。
一个储存bug残留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生活呢?
看似简单,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
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忍不住想要对大火更好点。
事实上我们的确也朝着更好的方向去靠近。自从我给她过渡内存后,我们的恋爱就顺利多了。
不但可以天天牵手瞎逛,上周,我们还拥抱了对方。
这样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有天晚上,我悄悄布置好一切,就等着大火到来,然后在酒精、月光和我的情话之下,让我们彼此被对方的真情感动,直到两人盯着对方一起倒在这张真丝被褥上……
期待得不要不要的。
我轻轻抚摸着光滑的被单,像是已经在亲抚大火的身体。
大火到了房间后,两眼放光,倒在床上弹了弹,嘴里冒出一句:“这床太舒服了。”
我以为这是暗示,于是贴身过去,却被她一把推开:“别挡着我,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床啊,让我多跳一会。”
那天晚上,我耷拉着眼皮看着大火在床上蹦跶到天亮。
天亮时分,我筋疲力尽地看着筋疲力尽的她,两人呼呼睡去。
5.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个人都关心的PB阶层并没有搭建起来,大家都很焦虑,但我的心情丝毫没被影响。
现在的我,已经分了快一半的内存给大火了。我觉得我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她。是的,我已经爱到这个地步了。
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漫长到没有尽头。
直到有天,大火冲我咬耳朵,我才知道,我居然是要做爸爸了。要知道,现如今很少有人愿意生孩子的,但大火愿意给我生个孩子,而我也特别期待新生命的降临。
一切的变故是从那次产检开始的。
那天大火从医院出来后,非常不开心,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肯说。任凭我怎么哄怎么问也不开口。
但是那天半夜,我还是知道了缘故。
半夜我被什么光亮给闪醒。迷糊睁开眼,睡意全无。
那闪烁着的,是一条黄色感叹号。那是系统内存不足的提示。
大火的内存不足了。
次日我偷偷问了医生,那是因为大火肚子里有孩子的缘故,孩子是一种非常占据内存的生物。但孕期是不能进入轮回重启的,否则孩子会没有,还会大大损耗母体的内存,且不可逆。
我偷偷去了趟黑市,了解了下我需要过渡多少内存给大火,才能保护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交易者这次没有嘲笑我,只是看着窗外的那些搬砖的人,良久才说:“现在查得严,你过渡的次数太多,已经上黑市的黑名单了。”
“多少内存?”我靠近他,逼问。
“这事难办。”
“多难办?”我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除非你成为一个bug……”
我默默走出店门。走向那个可怜的搬砖人,他只有520MB,他想要把自己一半过渡给喜欢的女人。他说他是个要命的处女座,必须刚好一半,一KB也不能少,所以只能劳动抵扣费用。
我帮他一起搬砖,直到月亮升起。
我再次走进交易者的店铺。
6.
感觉自己像是熟睡了很长时间。
我揉揉眼睛,视线很是模糊,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还没从梦里醒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了无声音地在这片灰蒙蒙的世界里来回走着,走了很久很久,都没走出灰蒙蒙的包围,更别说看到其他东西其他人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bug一样,被抛弃在这片虚无里。
在这片灰蒙蒙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饥饿和闷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不吃不喝光着脚丫走了多久,反正走累了就停下来坐一会,再累了就趴一会,一旦精力恢复,就再站起来不停地走。
因为我总觉得,我心里有些什么呼之欲出的期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耳朵里听到了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像是一节细细的杆子敲在地面上发出来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突然停顿了一会,再接着那声音变得急速起来,急速朝我这边赶来。我慌忙张望,那是一袭白色。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个黑长发白长裙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含着奶嘴的小婴儿,正瞪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这个女人看起来应该很漂亮,我用低配置的眼睛盯着她,似乎看到了她眼睛里冒着水光。
心里忍不住纳闷。我的配置是不是出问题了啊,人的眼睛怎么会有水光呢?
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好像穿得太凉爽了点——全身上下就一条白色的四角内裤,皱巴巴地贴着身体。
她放下孩子,抓着我那别在内裤上的姓名卡。上面写了“乙乙”两个字。她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字,看得我非常难为情。
我只好开口打破沉默。
一个对话框冒上我的脑袋:“那什么,我比较害羞,你能别盯着我的内裤吗?”
她没理会。
又一个对话框冒出来:“你这是耍流氓吗?”我见她还是没动静,只好把对话框从脑袋上拿下给她。她才反应过来,撇开视线。
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地就爬到了我身上,吐掉了奶嘴,一口咬住我的胸口,吧唧半天,突然大惊失色地盯着我瘦不拉几的胸,大哭起来。
听到孩子哭的瞬间,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抱着孩子跑得远远的,直到我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她才从模糊的视线里走出来,她问我:“你没事吗?”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更好奇她说话为什么是音频模式的。
但不管我说什么,她再也不肯说话。她看着我,轻轻地解下一直挂在我脖子上的挂坠。
那是一把红色的钥匙,和一张我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的名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只觉得脑子突然运转很慢,意识开始模糊,在我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的,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