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结婚了。”佑树说。
“别闹。”千穗头也没回地说。
“我是说真的。”佑树语气郑重。
千穗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早就过了想要结婚的年纪……”
“不是和你。”
千穗像是一时没明白佑树这话是什么意思似的,愣神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休想。”
“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有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我说了才算。”
“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
千穗轻声笑了出来:“离开了我,你以为你还会有生活可谈?从我把你捡回来的那天起,你的一切就只能是我的,你的头发,你的脸,你的身体,你的衣服,包括你脖子上这条全沼津只有一条的定制领带,全都是我的,你毁也只能毁在我手里。”
“你拦不住我的。”
“我当然拦不住你走出这栋房子,但我可以在你走出去之后,让你和你的女人活不下去,这不是形容,是真正的,活不下去。”千穗点燃一根烟,“你大可以试试。”
听到争吵声,保镖安田推门进来,千穗示意没事,挥挥手让他出去。
佑树吃惊地看着千穗,像头一次认识她。
2
佑树头一次来到沼津时,除了一张英俊的脸之外,一无所有。
他来自西部的一个偏远小镇,整个镇子只有两条街,每个人都彼此相识,少有人外出,也少有外人来访,要出去只能走过两个小时蜿蜒的山路,才能看到一个破落的公交站牌,能不能等到车,全凭运气。
在这里,一个漂亮但愚笨的女孩能成为父母的希望,能指望她嫁到好人家,成为飞上枝头的凤凰,可一个英俊但贫穷的男孩却是最无用的,没有哪家的女儿会因为你英俊,就嫁给你,就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你。
因为贫穷,所以现实,因为现实,所以短视,因为短视,所以更加贫穷。
女孩们因为他不强壮、干不了力气活,而不爱与他交游。
男孩们因为他有漂亮的皮囊,心生微妙的嫉妒,全都有意疏远。
家里人因为他无法给家庭带来任何收益和帮助,更是对他冷嘲热讽,无法容忍。
说到底,亲情不过就是人与人的一种关系罢了,当关系无法制衡,无法互通有无,那破裂也是情理中事。
直到远方表姐阿薇为筹备毕业作品来到这里采风,看到他,深吸一口气:“小树你简直可以当明星的呀,你好好看。”
“明星?那是什么?”佑树疑惑。
于是阿薇给他讲在外面的世界里,电视是什么,明星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有钱人是什么。
混杂着阿薇软软的声音,那个阳光温柔的下午,就是佑树的开天辟地。他头一次知道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大家会喜欢他这样的男孩,那个世界里,他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
他感觉心底里有什么在熊熊燃起,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阿薇的采风很快结束,就离开了。佑树随后偷偷收拾了行李,拿走抽屉里不多的零钱,趁着浅浅夜色,逃离了家乡。
那一年,他十七岁,那是个清晨,沼津的街头还空荡荡的没有人,他靠着一双腿,穿过整个沼津,无限向往地以为自己终将大展宏图。
刚到沼津的日子自然是苦的,可他每一天都很快乐,他租了一间小屋,每天在各个片场间奔波,都是跑龙套的角色,但他也乐得接受。大家看到他英俊的脸,都愿意给他机会。每天都有钱进账,每天都有戏可演,尸体也好,路人也好,他都演得开心满足。
后来一家经纪公司看中他,把他签下来,告诉他,他们要包装他,要捧红他,要让他变成超级巨星。
他手指颤抖地签下了人生第一份合约。
从公司出来回家的路上,他几乎是后怕地想着,要是当年表姐没有来镇上采风,他是不是就会被困在那破落小镇里一辈子了呢。
幸好出来了。
但合约签了,事业却再也没有进展。
公司没有给他合适的戏演,也没有帮他接洽更多工作,他慢慢发觉公司只不过把他当众多英俊男孩中的一个罢了,能有运气红了,那公司就白捞一笔,红不了,公司也不会管你死活,反正只是一份合约而已,撒大网捞鱼,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跑去跟公司闹,说他没有工作,没有钱赚。公司那个白胖的主管说好啊,那给你工作。于是给他安排了极为暴露的拍摄,那个色迷迷的摄影师让他把内裤拉得更低的时候,他仓皇地逃了出来。
那天正下雨,他打不到车,也无处可去。
在路边坐下来,公司的合约签了十年,他没办法离开,也没有实力告公司,更糟糕的是,合约限制,他还无法接外面的工作,不然公司还能以违约之名来告他,来索赔巨额违约金。
十年的合约啊,等十年后合约到期,他已经年过而立,脸也早就垮了,什么都完了。
大雨中,他坐在路边,终于大哭。
他就是在那一天遇到千穗的,千穗的车子路过,看到路边崩溃的他,撑着伞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于是他就哭得更厉害。
千穗是电影公司的知名制片人,做过几个票房过亿的电影后,打响了业内名声,事业一片火红。她帮佑树解决了合约问题,给佑树买了一间公寓,不过佑树不常在那里住,大部分时间,佑树都和千穗一起住在她的房子里。
佑树原想让她帮他争取工作机会。
千穗宠溺地摸着他的脸:“何必呢,这些年你还没看透吗,当了明星的,有几个是正常人,有几个还能好好生活,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佑树低头想想,现在的生活确实很好,不再缺钱花,不再受人气,不再看谁脸色,不再疲于奔命,千穗在家的时候,就好好陪她,千穗工作忙的时候,他就自己去找朋友玩。
真的没什么不好。
圈子里也有人知道他和千穗的关系,但早就见怪不怪,没人在意,也没人散播。
多年来,佑树终于过上了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养尊处优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满足的。
况且千穗也不是人老珠黄的老女人,她年纪还不到四十,保养得宜让她格外年轻,长得漂亮,还有坚持健身得来的紧实身材。
即便真的作为交往对象,千穗也是当得起的。
这样的她能愿意留他在身边,是他的运气。
爱情太奢侈,他不敢多想。
直到他遇到小瑾。
他忘了那是在谁的饭局上,也忘了小瑾到底是谁的朋友,他只记得看到小瑾的那一眼,他突然觉得,这是他想要和她结婚、和她厮守一生的人啊,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热流将他整个人包围,将他头脑烧到发晕,从那之后,他就眼睛亮亮地只看得见小瑾一个人了。
小瑾冲他微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他是陷进去了。
他也问过自己到底爱小瑾什么,平凡吗,单纯吗,都不是,他爱着小瑾平凡之中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清爽,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崇拜弱肉强食,以为适者生存便是天道真理,可小瑾却从未认可,也从未打算认可这等道理。
她静寂天真地长到二十五岁,竟依然相信爱,相信单纯,相信善良。
天哪,她到底是在一个多么幸福和煦的家庭里长大的啊。
佑树忍不住感叹。
小瑾自然也是爱他的。
他们一起看遍了沼津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遗迹、每一处美景。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谢老天给自己这么一副好的皮囊,又给了他这么些年曲折离奇的人生经历,给了他开始爱情的机会,给了他延续爱情的力量。
他们无话不谈,他们拥抱接吻,他们许定终身。
“我们结婚吧。”一个千穗出差的日子,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抱着小瑾说。
“好的呀。”小瑾害羞地低下头。
3
千穗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爱情、不在意男人了。
曾经,在千穗还很年轻还有力量的那个曾经,她也是狠狠地用力爱过的,她也是拼尽全部生命力一样地爱过的,可爱情从来不会因为你拼尽全力,就让你免于失败。
一次失败,她可以意气风发地东山再起。
两次失败,她可以说服自己只是遇人不淑。
三次、四次……她再也没办法掩耳盗铃、粉饰太平。
她终于明白,爱情就是这么一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拼努力不如拼运气,爱情本就无迹可寻,无隙可查。
她至今都记得她的最后一次分手,彼时爱恨早已成过眼云烟,但她始终清楚地记得她拖着行李箱从男朋友家里走出来的那个场景,她死撑着,梗着脖子就是不哭,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男朋友哀伤的脸消失在眼前,她终于忍不住在电梯里崩溃大哭,拖着行李箱,一路走,一路哭,最后哭到没有力气,就把行李箱放倒在路边,坐在行李箱上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一样。
不全是为这份求而不得的爱情,更为她心底深处已经消耗殆尽的某种力量。
就这么痛快地好好大哭一场吧,因为她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为爱情流泪。
后来她努力工作,拼了命地为自己的电影、为自己的演员奔走,她的电影成功了,她的事业越做越大,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任何她想得到的东西、想做到的事,伸伸手就都可以达成。
可爱情,她再也没有碰过。
她享受于大权在握、控制一切的感觉,但爱情是她没办法控制的东西,她没有心力,也没有兴趣再去碰。
包括遇到佑树,她也不觉得那是爱情。
她看到坐在路边哭泣的佑树,给他帮助,也只是出于一时怜悯。后来佑树留在她身边,也并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省力,因为不麻烦。
她不需要再耗费自己的生命力,不需要再投入情感,佑树不开心了,给他钱,给他买礼物,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她什么都给得起,唯独爱情,她给不起,也不想给。
佑树满足于这样简单直接的生活,她也满足于佑树心甘情愿的陪伴。
她的事业不会背叛她,她的钱也不会,只要这些都还在,佑树就不会离开,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她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直到佑树说他想要离开她,直到佑树说他想跟别的女人结婚,她才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像要沉入地心一样重重地沉了下去。
曾在路边坐着行李箱大哭的那个她突然就活了过来,她周身被那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包围,她一时间竟有点慌乱,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慌乱过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慌乱,不允许自己这样狼狈,不允许自己这样无可奈何。
她早就忘记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其实就是伤心。
真是笑话啊。
她怎么可能为一个小白脸伤心啊,她怎么可能被小白脸抛弃啊,她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平凡的毫无特点的女孩啊。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遭受了奇耻大辱。
她居然被两个她根本看不起的人搞到几乎重新伤心,重新崩溃。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脱轨是如此的不可原谅,如此的丢人现眼。
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外面下雨了,她坐在落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泳池,今天不能游泳了,夏天她习惯每天傍晚都去游几个来回。
让人不爽的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啊。
她紧紧地握住拳头。
一双手这时抚上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到佑树。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说要离开你。”
乌云让窗前也光线昏暗,风雨交加里,佑树没有看到千穗笑着的脸。
4
佑树终于明白,若是想要离开千穗,和小瑾过平安日子,便只能让千穗不再存在。
这么多年,他知道千穗的本事,知道千穗说到做到的性格,知道千穗可以真的让他们活不下去。
那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便只能让她去死了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佑树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为了和小瑾的未来,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终究是厌倦了。
厌倦了贫穷,也厌倦了富有,厌倦了疲于奔命,也厌倦无所事事。
小瑾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最平凡最简单却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的可能,那种崭新的可能让他麻木许久的灵魂为之颤抖。
但千穗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这种可能,他无法接受。
她会让他们找不到工作活不下去,她会找人处处暗算他们,她甚至可以让他们在世界上消失。
天知道她这些年已经手眼通天到什么程度,他不敢拿自己冒险,更不敢拿小瑾冒险。
他终于人生中第一次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终于人生中第一次距离幸福那么近。他没办法放弃,没办法妥协。
但杀人终究是件大事,他不知要怎么下手,怎么逃脱,心头困扰着这件事,使他接连几天,都无法安然入睡,那晚他又睡不着,身旁千穗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他下楼来,坐在客厅打开电视,后半夜重播着无聊的节目,那女主持突然说到下周日便是沼津一年一次的烟火大会,语气满是期待与兴奋。
佑树后背一凛,明白自己的机会终于到来,遂关掉电视,在沙发上和衣睡去。
第二天清晨,千穗起床时,他已经准备好早餐,坐在餐桌旁微笑等她,千穗似乎已经将他提过的离开分手当作他的一时冲动,不再在意,一切如旧。
“下周日我们去烟火大会吧。”佑树说。
“下周日吗,好像不行,那天我有个电话会议要谈,时间上可能来不及。”不出所料,千穗拒绝了。
“这样啊,那好吧。”佑树语气低落。
“你可以自己跟朋友们去啊,不一定有我的。”千穗说。
“嗯……”佑树语气依然低落,“那好吧……”
他知道千穗是不喜欢这类活动的,事实上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几乎从没有约会过,顶多是千穗带他去吃一餐贵到吓人的晚餐。
吃过早餐,千穗出门工作,佑树接到小瑾的电话。
“我们去烟火大会吧。”小瑾语气格外兴奋。
佑树当然很想和小瑾一起去看满天烟火:“今年不行哦,今年我刚好有事要忙,不过我答应你,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去烟火大会,我保证说话算数,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约。”
小瑾见他这么说,便也不再为难他,又甜腻地闲聊几句,便挂了电话。
真的是最后一次失约了,以后人生的每一年,我都陪在你身边。
佑树看着落地窗外平静的泳池心想。
5
烟火大会当晚,小瑾一个人在家看书。
她很想去看烟火,可若是自己去看,难免凄凉,若不是跟喜欢的人一起去看,也没有太大意义,在烟火照耀里拥抱接吻,才是浪漫的事情啊。
谁知佑树今晚恰好有事,她本想不高兴地发个脾气,但见佑树那么郑重地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失约,她也不好意思再发火,可能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她推掉其他朋友的邀约,一个人留在家里看书。
夜色降临,烟火大会应该已经开始,她心无挂碍地看着眼前的这本小说。以后我们也会有的。她想着。佑树爱她,她也一样爱着佑树,他们很快就会结婚,他们很快就要开始相守一生。
远方的天空有隐隐闪光,烟火大会正越来越热烈高潮吧。
微弱的光芒闪过她抬起的脸。
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是佑树。
“我忙完了,我想你,我想见你,我们还有半场烟火大会可以看。”
“好!我这就出门!”小瑾开心地把书扔到一边,穿好衣服,哼着歌走出了门。
6
烟火大会开始后,人就越来越多,多到有了一丝惊悚意味,人挤着人,真要挤到了前排,大概连呼吸都会困难起来。
他和一群朋友一起过来,走着走着便走散了。
他看了一眼朋友的大概方位,又看了一眼时间,一切都刚刚好,他转身向着人群外围走去。
他要离开这里。
穿过重重人群,他终于走到稍微空旷的地方,路旁都是等着拉活儿的载人三轮摩托,他招呼了一辆过来,说出目的地。
“拜托快一点。”他轻声地不想引起三轮车师傅丝毫注意力地说。
目的地是他与千穗的家。
十五分钟后,回到家中,一直忠于职守的保镖安田今天也请了假,说是也要与爱人一起去看烟火。
他想给千穗打个电话,确认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一摸口袋,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遗失了,算了,问题不大,回去烟火大会的路上再找也来得及。
他走进这个他与千穗住了多年的家,果不其然,千穗正在游泳,像她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这傍晚夜色降临时,游上几个来回。
她可真漂亮,常年锻炼,让她即便是现在,也依然拥有窈窕少女的身材,她自由地在泳池中穿梭。
佑树在泳池边蹲下来,等她游回来。
一个来回后,她也发现了他。
她冲他笑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手扒着泳池说。
“烟火大会太无趣,不想看了。”佑树也笑着说。
“还是我最好看,对吧。”她调笑地在水中扶梯上站起身来,抚摸佑树的脸。
“嗯,还是你最好看。”佑树说完,扶住她的肩膀,猛然用力把她的头按进泳池中。
千穗无声地挣扎,她的身体在抽搐,他感觉到她在一口一口地呛进水,她双手胡乱地在水面下拍打,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头浮上水面,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佑树用力把她按在水面下,始终没有松开手。
不知过了多久,佑树不记得时间了,千穗不再动弹,成了一具了无生气地漂浮在泳池里的尸体。
佑树回到房间,换上早就备好的同款但干爽的衣服,把湿掉的衣服打包拿好,丢在大门口的垃圾箱里,今晚是收垃圾日,再过半小时就会有垃圾车过来把这包衣服连同垃圾一块收入卡车,然后送到郊外的垃圾处理厂,然后消失不见。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重新打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这些黑摩的没有执照,且多如牛毛,城市中多得是,它们每天在大街小巷穿梭,警察就算真的要查,也无从查起。
成功了吧,是成功了吧。
他坐在黑摩的上,喘着粗气,回想着自己今晚的每一步,都很完美,他的心脏狂乱地跳着,是因为刚刚杀了人吗,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平凡幸福的新人生呢,还是单纯只是因为自己从此因杀过了人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
他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清楚,不过他不急,他还有的是漫长的人生去把这些事情想明白。
现在没有千穗了,他和小瑾有的是时间。
十五分钟过后,他回到烟火大会现场,烟火依然在肆意燃放着。
人群挤来挤去,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又似乎没有看清,他摇摇头,晃去心中的疑虑,人跟人的背影本来就都差不多嘛。
他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竟在这套衣服的口袋里,原来是自己一开始就装错衣服了吗。他苦笑,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大纰漏。
他挤过重重人群,终于找到那群同来的朋友。
“你跑哪儿去啦。”朋友问他。
“我才要问你们呢,你们跑哪儿去了,找了你们好半天才找到。”他面带抱怨。
朋友摆摆手,不再跟他计较。
“大家呢?”他又问。
“走散了几个,不过也都找过来啦。”
这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了,非常薄弱又非常牢固的不在场证明。
千穗死的时候,他被挤散在烟火大会的人群中寻找朋友,他的朋友们全都可以作证。当然,警方可以说他们被挤散了,所以证词并不充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充分的证词,反而更加难以突破。
沼津的黑摩的成千上万,他们不可能找到载他的那两辆,即便找到了,今晚他们一定生意火爆,不可能就真的准确记得他的样貌。
他的朋友们自然会帮他证明他一直在寻找他们,即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因为烟火大会的巨大人群,这份薄弱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变得牢不可破。
他非常满意。
烟火仍旧在不断升腾,不断在空中炸裂、绽放,他突然好想念小瑾,好想跟小瑾一起看这场烟火,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小瑾的电话。
7
第二天清晨,佑树在公寓里被吵醒。
烟火大会结束后,他又被朋友拉去唱歌喝酒,反正也算是延长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经过了精神高度紧张的昨晚,他从烟火大会回来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太累了,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太累了,回来后澡都没洗,就躺下睡着了。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头都还是晕的。
打开门,是两个陌生男人。
“你好,请问是佑树吗。”说话的是高高瘦瘦的那个。
他点头承认。
“你好,我们是沼津警局的,我叫小野,这是我的搭档。”高瘦男人说着,拿出证件,让他看过。
“有事吗?”佑树心里一沉。
“关于你女朋友被杀的案子,我们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小野的语气听起来很礼貌,但其实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佑树别无他法,只能请他们进来。
佑树早就料到千穗的尸体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幸好早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的说辞,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慌乱。
“请问,你昨晚在哪里。”小野问。
“昨晚啊。”佑树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我昨晚喝酒了,对,我昨晚跟朋友们去烟火大会了,结束以后,就去喝酒,宿醉到现在头很痛。”
小野与他的搭档对视了一眼。
“你是说,你昨晚一直都在烟火大会现场,是吗?”
“对啊,当然,沼津一年一次的烟火大会,怎么能错过。”佑树肯定地说。
“好的。”小野说完,掏出手铐,铐住了佑树,“你因涉嫌谋杀原小瑾被逮捕了。”
佑树被压住肩膀,没反应过来:“等等!我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我昨晚一直都在烟火大会现场啊!”
他头晕晕地站起身来,两个警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等等,你说被谋杀的是小瑾?”
“对啊,她不是你女朋友吗,那么多人都见过你们在沼津好多地方约会。”
“小瑾被杀了……”
佑树碎碎念叨着。
他昨晚回到烟火大会现场,很是想念小瑾,说不清是杀人后的慌张,还是单纯的想念,他打了小瑾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他便以为小瑾是早早睡下了,便想第二天,等他平静一些,再联系。
可现在警察告诉他,小瑾死了。
“你们凭什么怀疑我!小瑾是我的女朋友啊!我爱她啊!”佑树大喊。
小野拿出一条领带:“整个沼津这条定制领带只有一条,就是你的,原小瑾就是被这条领带勒死的,犯罪现场就在离烟火大会不远的僻静处。”
电光石火间,佑树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昨晚保镖安田没有在家里守着千穗,因为千穗派安田去杀掉小瑾了,烟火大会现场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他的错觉,那就是安田,在拥挤的人群里,安田偷了他的手机,给小瑾打电话,让她来烟火大会,然后用那条仅此一条的领带在僻静处勒死小瑾,再回来趁着乱把手机放回到佑树的口袋中。
千穗原本就知道佑树是要去烟火大会的,所以他肯定会在那里,杀人工具成立,在场证明也成立,没人能证明小瑾是佑树杀的,但也没人能证明小瑾不是佑树杀的。
只要有了这些证据,警方总能找到方法,将佑树定罪。
他曾经想过,千穗会不会为了把他留在身边,而去报复小瑾。
他只是没有想到,千穗连他也想要一起毁掉。
已经背叛过她的男人,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再要了吧,所以她设计了这全部的计划,杀掉小瑾,嫁祸给佑树。
只是她没有料到佑树会回过头来,昨天她看到佑树回到家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是想着自己想要连佑树一起毁掉的计划要失败了,还是想着既然佑树在这个关键时刻回头,那就原谅他好了呢。
佑树已经无法知道在他把千穗的头按到水面以下之前,她在想些什么了。
烟火大会是佑树杀掉千穗时的不在场证明,却又成了他杀掉小瑾的在场证明。
佑树想通了,全部都想通了。
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千穗对他的失望与伤心已经足够使她下定决心,将他毁灭。
承认昨晚在烟火大会,就逃不掉杀小瑾的罪,不承认在烟火大会,就逃不掉杀千穗的罪。
无路可逃了啊。
他绝望地哈哈大笑。
小野和他的搭档将佑树押上了警车。
车窗玻璃的倒影里,他看到自己的脸。
依然年轻,依然英俊。
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好像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警局在沼津的另一端,佑树如同他十七岁到达沼津的那个清晨一样穿过了整个沼津,看着这座埋葬了他所有的爱与恶的城市,距离他十七岁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里,他爱过,也被爱过,伤害过别人,也被人伤害过,斗志昂扬过,也纸醉金迷过。
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挣脱自己平庸无望的过往,也曾经不顾一切只为追求平淡如水的未来。
他慌乱地向往过大千世界的华美,也冷静地厌恶过华美世界的虱子。
他诚挚地坚守过自己的每一分善良,也坦然地面对过自己的每一段邪念。
他很想满足地说他这一生不虚此行,可到头来他只觉得空空如也,只觉得人生虚掷,只觉得生而为人,太抱歉了。
终究尘归尘,土归土,漂亮归漂亮,丑陋归丑陋,美好归美好,邪恶归邪恶。
终究人生归人生,虚无归虚无。
风雨如旧,一切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