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半个地球的人同处于黑夜之中,其中有无数的人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在失眠的困扰下,睁眼独对这茫茫黑夜。想象一下,那么多双眼睛同时在黑暗中闪烁,那么多具肉体同时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景象实在壮观得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朋友榴莲也失眠了。
她说这其中可能有一些非常明显的原因,比如前段时间她失恋了。但她主观上并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就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真,到最后她就真的相信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她居住的那套单身公寓里,只剩下每天晚上的失眠是无比真实的。
有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将卧室的灯关掉又打开了三次,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又重新拿起来了八次,仍然没有能够进入梦乡。时间流逝不停,一觉到天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苦于看不到黑夜的尽头,时而又觉得这尽头就在不远处。
她受够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操起床上一个枕头,大叫一声,用力朝天花板砸去。一团白色猛地一动,然后落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一个长相优雅的白衣男子,因为全身上下都和天花板一个颜色,所以附在上面很难被发现。
陌生男子夜闯家宅,这可吓坏了榴莲。她以为他就要对自己做什么,但他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惊恐万分的榴莲,转身去了客厅。榴莲趁机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她实在太过紧张,手机从手里滑落了好几次。直到男子重新返回卧室,她颤抖的手也没能将电话拨通。
他递给榴莲一杯莫吉托,翠绿的薄荷叶在杯中舒展,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这是她最喜爱的饮料,所以备了原料在家里,经常自己调制。
“你不用睡觉了,我已经盗取了你今夜的睡眠。”男子对榴莲说。
“睡眠怎么可能会被偷盗?”榴莲吃惊地问道。
“那你想想过去的这些天里,你有哪一天晚上是睡着了的?”男子反问榴莲。
榴莲愣在那里想了许久,的确想不起来上一次睡着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脑袋里空空的,好像把失眠这段时间之前的记忆都丢失了,但她仍然觉得偷盗睡眠这件事情太过荒唐。
她继续问道:“睡眠又不是物品,你怎么偷盗它?”
男子说:“这个就属于行业机密了,如果你实在不信,可以躺在床上继续试一下,看我到底有没有在骗你。”
榴莲说:“我就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所以才什么都不敢告诉我。”
男子对榴莲的指责不以为然,他像一只蝙蝠一样凌空飘起,飞回到天花板上重新与白色融为一体。
榴莲大叫了两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回应她。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闯进来一个白衣男子,自称以偷盗人的睡眠为业。她转头看看床边的那杯莫吉托,杯壁正凝出大颗大颗的水珠,像人的泪水。
果然一夜无眠,一如之前的夜晚。
不过榴莲依然不相信偷盗睡眠这类说辞,她对失眠有自己的理解,认为那是人自己在作崇。在榴莲的认知里,人心总是喜欢反着来,在人多的时候最沉默,在独处的时候最躁动,在白天浑噩如睡,在夜晚异常清醒。
第二天早上,当榴莲起床去洗漱时,她惊讶地发现睡眠神偷已经站在面盆前,正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在刷牙。
榴莲愤怒地大声叫道:“是谁允许你用我的牙刷?”
他嘴里还包着牙膏泡沫,一脸无辜地看着榴莲,说:“这是你给我买的牙刷啊。”
榴莲想他只不过昨晚偶然闯入自己的生活,从目前情况看,连他是人是鬼都还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给他买过牙刷。不过她定睛一看,自己那支把儿上带有米老鼠图案的粉色牙刷的确完好无损地躺在杯子里。睡眠神偷手上的那把牙刷是蓝色的,但款式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牙刷把儿上也有一只米老鼠图案。
不光如此,榴莲发现两人脚上穿的拖鞋也是相同款式,和两把牙刷的颜色相对应,自己脚上的是粉色,而睡眠神偷脚上的是蓝色。她指指他脚上的拖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睡眠神偷朝她两手一摊,耸耸肩,那意思很明显,这鞋也是她买的。
因为急着要去上班,榴莲来不及深究。她带着疑惑的心情迅速洗漱完毕,准备出门时却被睡眠神偷一把拉住,叫她吃完早餐再走。她扭头一看,餐桌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备好了切片的吐司、热牛奶和煎鸡蛋。吃着现成的早餐,一种久违的温馨感弥漫在榴莲的心头。
更加让榴莲难以忘怀的,是她临出门的时候,睡眠神偷跟着她来到门边。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鬓角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然后目送着她出门。
抛开种种悬而未决的疑虑不谈,这是一个让榴莲完全丧失抵抗力的动作,当他的指尖滑过自己脸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化了。如果不是因为上班路上人太多,她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
等到她下班回家时,睡眠神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一本名叫《银河系列漫游指南》的科幻小说。在榴莲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买过科幻小说。她特地走到书架前面仔细察看了一番,却发现有一层全是《三体》《基地》《沙丘》等她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说。
“你能给我削一个苹果吃吗?”睡眠神偷一边翻着书,一边对站在书架前的榴莲说。
“自己没有手吗,为什么要我给你削?”榴莲没好气地说,心想他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没想到这个陌生来客却略微有些生气,坐在那儿用脸聚集着乌云,像榴莲欠了他钱似的。
榴莲想既然他早上为自己做了早餐,那自己为他削一个苹果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当是报答他的一饭之情啦,于是麻溜儿地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
“喏,说好了,就这一次,以后你要吃就自己削。”榴莲对他说。
他扔下书,接过苹果就大口大口地啃起来,根本没有听榴莲在说什么。
看着他吃苹果的样子,榴莲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像一辈子都没吃过苹果似的。她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诡异了,不但出现了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怪物”,而且还附带着出现了牙刷、拖鞋、科幻小说这些专门为他准备的东西。
不过这其中也有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
她发现睡眠神偷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跟他聊过几次以后,榴莲就感觉对方像是一个已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而且最为神奇的是,他好像百分之百了解榴莲的心思,很多时候榴莲话刚起头,他就知道榴莲接下来要说什么。比如榴莲告诉他自己下班时路过一家花店,被熏得够呛,他就立马知道榴莲说的是她特别讨厌的百合的气味。有一次他问榴莲觉得自己正在看的一本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怎么样,他刚说完,榴莲只是眉头微微一皱,根本都还没开口,他就又抢着说道,行啦,知道你对科幻小说不感兴趣,不逼你说啦。
这太不寻常了,榴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隐藏了自己的技能,其实他真正擅长的是读心术,并不是他自己所吹嘘的什么偷盗人的睡眠。
不过有一点榴莲不得不承认,有这样一个聊天对象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因为失眠的夜晚终于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时间久了,榴莲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睡眠神偷好像不是在某一天突然闯进她生活的,而是很久以来一直就和她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奇妙的地方,有的人朝夕相处数十年,表面上相敬如宾,却任谁也没有真正走进谁的心里。有的人相遇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聊过三五句后却大有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之感。所谓缘分,大抵若此。
不过榴莲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和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干吗不将他扔到大街上,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做不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作为一个各方面都十分正常的女人,榴莲有一天晚上破天荒地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法。由于这个想法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所以她没有一点防备,自然也没有考虑到在睡眠神偷那逆天的读心术面前,她任何隐晦的想法都会变得像白纸黑字一样明显。等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一点时,睡眠神偷已经主动躺到了她的旁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她,一副她盛情相邀请他实在难以拒绝的架势。
榴莲趁自己羞红脸前,伸手关掉了灯,让两具躯体在黑暗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用手摩挲着他每一处肌肉的线条与温度,感觉自己体内有一匹烈马,在沙漠里跋涉许久后重又看见青青的草原,想要发足狂奔。
榴莲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在这漫漫长夜里,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躺在她的身边,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用他的身体将这床上另一半的虚空占据,那她一定不会一个人望着空空的墙壁独坐到凌晨。而现在,这一切就要这样稀里湖涂地实现了。
激情如一个浪头叠加着另一个浪头向榴莲涌来,就要将她全部淹没时,她的体内突然好像有一个机关被这股激情扳动了。她呆在那里,瞬间明白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牙刷、拖鞋、科幻小说,这些都是前男友留在这个房间的痕迹,而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前男友的一个影子而已。所以他才对自己的一切那么了解,在房间里扮演着主人的角色,用她前男友留下的牙刷和拖鞋,看她专门买给前男友的科幻小说,像前男友那样要她削苹果给他吃。
最让榴莲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学着前男友的样子将她鬓角的头发拂到耳后。要知道,这原本是她对那段恋情最为美好的记忆。每当前男友做出这个动作时,她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而失恋之后,每每想起这个画面来,这都成为了她内心最痛的那个点。
她怎么能够和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相拥在床上,即便只是一个影子也不行,刚才那荒诞的激情此刻让她无比厌恶。她用尽全身的力量,一脚将睡眠神偷踢到了床下。
榴莲起身走出卧室,为自己调制了一杯莫吉托,然后一饮而尽。空气里的嘈杂与浮躁随着冰凉的液体一起,消失在了喉咙深处。随后她将自己扔回到床上,关掉灯,在黑暗中练习着闭眼与呼吸。
睡眠神偷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双手抱着膝盖,绻缩在卧室靠床尾的一个墙角里。
她没有再和他说话。
不管睡眠神偷出现的目的是什么,但当榴莲明白这一切后,他的举动就像是把她重新再伤害了一遍。一个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样也无法承受两次相同方式的遍体鳞伤。
榴莲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平静就这样不期而至。她将过去的事情都捋了一遍,像放电影一样,那些过去的画面,悲伤的,喜悦的,不断在她脑海中跳闪。回忆很长,足以让她消磨掉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而回忆,只是为了更好地告别。
黎明如约来到床前。榴莲拖着软绵绵的身体洗漱完毕,又在镜子前好好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她缓慢地行动着,头皮发木,脚踩棉花,无力的双臂在空气中摇晃。因为连续失眠,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限,就像容器中的水蒸发到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
似纸舟行过水面,这小心翼翼的一天却过得十分顺利。她用缓慢的做事节奏掩盖着身体的疲惫,将手上的每一件事情都完成得很妥帖。下班后回到家里,榴莲发现睡眠神偷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看科幻小说,而是站在门边,目光楚楚可怜。
榴莲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沙发上去坐着。她问他要不要吃苹果,他不说话。她从茶几上的果盘里选了一个苹果,又红又大,慢慢地削了起来。刀刃划开果皮的声音滚过她的手臂,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果皮呈螺旋状掉落下来,长长的一条,连而未断,正好落在榴莲脚边的垃圾桶里。
她曾无数次坐在相同的位置,为另外一个人削苹果,每一次都将果皮削成这样长长的一条,然而她认为今天这一次是自己削得最完美的一次。未被空气锈蚀的果肉一如新生婴儿的皮肤,湿漉漉的,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榴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坐在旁边的睡眠神偷,他接过来拿在手上,怔怔地看着她,并没有将苹果送往嘴边。她对他微微一笑,手里的水果刀便像一道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插进了他的心脏。
既然情已灭,就该让一切深深埋葬在心底,任何方式的旧事重提都是残忍的帮凶。深陷回忆或是妄想,终究只是徒劳。唯一正确的方式,就是挥刀斩断过往。所谓痛快,是说最痛的方式往往也是最快速、最有效的。
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挣扎,只是面容因为扭曲而变得有些沟壑纵横。从侧面看去,榴莲发现眼前这张脸与前男友的如出一辙。渐渐地,这张脸上的扭曲表情归于安详和平静,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了一抹微笑,算是对她的回应。榴莲将手从刀把上挪开,拿起他手中的苹果,咬了一大口,大声地嚼了起来。
杀人藏尸,那睡眠神偷的尸体到哪里去了?我没想到故事会往如此离奇的方向发展,胆战心惊地问她。
榴莲说,那一晚她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她和晨光一同醒来,睁开眼的刹那,发现床头放着一杯莫吉托,常温。客厅里一切如旧,没有尸体。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扔掉了所有属于前男友的东西。
我有点不相信这个故事,就对榴莲说,这不会是你编的吧?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失眠过,每天晚上都能睡个好觉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