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北是临时决定去台北的。
她睡不着,梅雨末梢那抹湿哒哒的潮气总是像细蛇一样缠着她的身子,搅得她无法入睡。已经五月了,天亮得早,她抬眼看着窗外灰雾一片,突然和衣起身,决定到台北去一趟。
阴沉的天空下,她等来了龟山的第一班公车。她要先到桃园车站,然后搭小火车去台北找自己的一位师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吃臭臭锅。其实龟山也有臭臭锅,但她不太喜欢那家店,那家老板太热情,每次见她独自过来都要殷切地帮她和别的独行客搭个伴,让她好不自在。这次她想要走远一点,最好是在台北某家不知名的小街道里,或是基隆的港口旁,或是九份的山道上,随便啦,哪里都好,只要有人和她一起吃就好。
车晃荡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莺歌站上车的人不少,大概都是赶着这趟车去台北上班。张小北往里侧站了站,尽量不挤占新乘客的空间。她在北京待过三年,对早高峰列车上摩肩接踵的环境很熟悉也很适应。小火车关上了门,重新跑了起来。离台北还有好些站,张小北闭上眼睛,把脸贴在拽着扶手的胳臂上,突然觉得好困。如果她没有决定要来台北就好了,她想,她大概还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能够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一小觉就行。
“哈啰,哈啰!”张小北觉得一阵风轻轻地吹在脸上,吹得她左摇右晃的,整个人好像失去了重心,不住地往一个方向倒去。
“哈啰,哈啰!”张小北有些迷糊,只觉得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太像列车停开的惯性。她定了定神,努力地睁大了困顿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车门和座位之间夹角的缝隙里,睡了好大一觉。
“到板桥啰,你要搭捷运吗?要下车啦。”张小北歪了歪头,才看到身侧站着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她想谴责对方的唐突,却发现他的胳臂始终横在自己的背部和车门之间,形成一道守护的屏障。张小北心暖了暖,情绪平静许多,刚冒上来的火气也渐渐淡下去了。
“你要搭捷运吗?马上要到板桥。”男孩又开口,指着车窗外面,示意她往外看。张小北看着他诚恳又认真的模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顺着手指的方向茫然地看了看,终于看到了捷运的标志。
“我不在这里下车。”张小北站直了身子,努力又不着痕迹地抻着有些僵硬的脖颈,“我到台北车站。”
“喔,北车啊,那就好。”男孩像是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我还担心你睡过嘞!”
张小北就这么和他聊起来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算和他聊天的,她一夜没睡,整个人疲惫不已,只想安稳地靠在车壁上小憩一下,但那个男生却热络得很,不住地问这问那,每当一个话题聊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又会有新的主意,倒让她不好意思拒绝。
虽然他们聊的也都是些很简单的内容,张小北还是觉得自己的睡意被消磨了不少。她从未遇到过如此细腻和温柔的男生,嘴角始终上扬着,性格好到让人羡慕。到台北车站的时候,他们同时下了车。蜂拥而出的人流冲散了两人的影子,男孩隔着些距离,微笑着和张小北说再见,张小北机械地挥着手,嘴角挤着笑意,心头却觉得一片空旷。
她突然有点害怕一个人了,害怕登上蓝色的捷运,害怕转乘空荡荡的公车,害怕独自走过师姐家空无一人的街区,害怕着即将发生的、躲不过去的一切。她开始怀念那个男孩爽朗的笑声,他干净黝黑的面庞,还有同行路上聊不完的话题,跟这些切实的快乐比起来,就连臭臭锅都没那么要紧了。张小北犹豫了片刻,飞快地追了上去,紧紧跟在男孩身后走出了站——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一般,萌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窥探欲。她宽慰自己,只是想要见证一段正常的、健康的、快乐的人生,想要知道他是否能像温暖他人那样和煦地对待自己的生活,想了解那笑容背后藏匿的幸福,让她能沾一沾喜气,祛除一下失眠的磨难和苦楚。
她就这么一路跟着他,不紧不慢地,不近不远地,跟着他到了剑潭。剑潭捷运站右侧是一排小山,台北有些这样的山,不是很高,但要是真爬起来,还是要费点力气。捷运的左侧是远近闻名的士林夜市,这里是台北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现在是早晨,所有的摊贩都藏了起来,闭门闭店,让整条街看起来都有些冷清。
男孩沿着山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已经绿了几次,他都没有动弹。张小北想,他可能是在等人,不过看着他盯着手机专注的模样,也可能在找路。他甩着胳膊,看起来轻松惬意的,但是仔细看过去的话,张小北还是觉得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和紧张。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紫衣服的男孩隔着街跑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小北总觉得他有意无意瞟了自己几眼。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又一起搭上了同一辆公车,张小北想叫计程车跟着,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变态了,她不如从这里坐车去师姐家,小睡一会儿,中午就能吃上臭臭锅了。
可是还是不甘心啊。她记得在台铁上的时候,那个男生说过今天要去个重要的地方,是哪里来着?新北高中?张小北等到了同样的车,竟然真的有新北高中这一站。已经过了八点钟了,车上的人不多,路况也好,车子开得挺快。等到了新北高中的时候,张小北还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她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这里,去找一个走失的快乐的人。
张小北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阴沉的天,湿漉漉的空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紧迫感十足的天气里,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想到父亲喝酒后狂暴的神色,想到母亲被家暴时扭曲的表情,想到从家里逃走后再也没有回来的那只小狗,还有心底时常涌出的压抑,恐惧,空虚,在她顺着夏日的河堤缓缓闲逛时的消却和走向家门时的重新翻涌。
她很久没有想到这些了,医生也告诉她不要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可是今天,就在追寻那个男孩的道路上,这些往事又不受控制地涌现了出来。她想起刚刚在小火车上,那个男孩问她为什么要来台湾,她简单答说因为想要逃避,逃开那些甩不开的东西,想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以为男孩会追问,但他没有;她以为他会安慰,但他也没有。他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快把话题岔了过去,丝毫不好奇她接下来的答案。
又拐过了一个街角,张小北好像重新看到了他。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往前跑了几步,没错,那就是他,还有他的紫衣服朋友。
“我被我爸赶出来了,哈!”他曾眉飞色舞地对她说,“他觉得我是个怪物吧。但是……屁嘞!我才不是怪物!”
张小北觉得自己一定病得更重了,居然像个偷窥狂一样疯狂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此印证自己心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在她的注视下,他们穿过了嘈杂的菜市场,又在家乐福楼下的店里买了几个甜甜圈,张小北想,他一定在絮絮叨叨地和紫衣服说些什么,他们都在笑着,没心没肺的,指尖偶尔碰在一起,又触电般地躲开。
张小北来不及羡慕,就看到他们顺着一个窄小的巷道往里走了几步,转个身又不见了踪影。
他们去哪里了呢?张小北心头乱糟糟的,她想到早晨在台铁上时,那个男生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站着,用胳膊支撑着她的重量,声音欢快地问她要不要下车。那时的他好清朗啊,让人觉得温柔,轻易就能放下心中的防备,感受他溢于言表的快乐。可是刚才追着他们一路走来时,她觉得他的背影好像没有那么欢快了,尤其是进巷子后,每一步都走得很犹豫,和纠结。他一定是在担心些什么,张小北想来想去,心中模糊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可这清晰又像蚂蚁一般蚕食着她的信念,让她一点点觉得无力,就像她面对暴虐的父亲和懦弱的母亲一样无力,无力又绝望。
2
“给我滚出去啦!啊你们是觉得我活得久是不是!”
噼里啪啦的一阵怒吼,像冰疙瘩一样砸在张小北的头上。她本能地往墙边跑,努力贴着墙站着,拼命地深呼吸。她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桌椅砸倒的声音,混着男孩的低吼和女人的嚎啕大哭,这一切都太过熟悉,让她想起无数个寒冷和燥热的夜晚,她也是这样缩在墙边,哪怕堵上耳朵,还是躲不过一场歇斯底里的暴力。
这种陌生的熟悉感让她浑身发抖,挪不动步。不知过了多久,那对峙仿佛终于停下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哭声顺着窗框蔓延出来,经久不息。那个男孩走下来了,身后跟着紫衣服,他们鼻青脸肿的,像被狠狠地揍过,就像曾经的她一样,看起来狼狈极了。
“以后你都不要再回来!”女人凄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让人听起来浑身发毛。
两个男孩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走过来时的公车站和十字路口,走过那家卖甜甜圈的家乐福。他好像也没有看到张小北,或许看到了但不在意,只是步履匆匆,像在逃难。
“你知道吗,很多自杀的人呐,都会来个岛游,最后看起来就像是被疯狗浪吞了……这样他们的亲人就算难过啊,也会觉得是意外。”他笑着,伴随着小火车吭哧吭哧的跑路声,显得没心没肺又幽默十足的,“这样就不会太难过了诶。”
张小北不知怎么想到了这里,她竟然觉得他们会去自杀。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孩——她早晨偶遇的那位温暖又开朗的朋友,引起她好奇心与窥探欲的朋友,手里还提着那个甜甜圈的袋子,随着脚步甩来甩去的,恨不得甩到天上。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额上冒出了冷汗。气压很低,好像又要下雨了。张小北越来越烦躁,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在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垂着脑袋尾随着。
“诶,你难过吗?”紫衣服率先开了口,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说实在的,我还蛮难过的。”
黑衣服没有说话,只是甩甜甜圈的幅度小了些,好似在思考。张小北想,他大概是难过的吧,早晨还眉飞色舞的呢,现在却蔓延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比这该死的气压还低沉。可是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就笑着开口,“我不难过,毕竟……”
“你妈已经比我爸好很多啦!”
张小北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脑海中莫名就浮现出他强颜欢笑的模样,一时有些想哭。他们这些人啊,受命于父母,受教于父母,又有几个能真正和原生家庭割裂开来呢。所以她觉得她是能理解那个男孩的,难过有什么用,不过是难过给自己看,就连自杀都要装作意外身亡,这样才不会给活着的人添麻烦。
两个男孩在前面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人群稀疏的街道,拐过空无一人的街角,顶着阴森森的要下雨的天空。张小北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们偶尔相牵的手指,感受着那悦动在指尖的幸福和无法诉说的苦楚。他们没有发现她,或许只是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从来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张小北想,她应该在刚才经过的花店里买一束花的,如果他们回头看到她,她就把那束花递过去,算是递上自己的祝福。如果他们觉得不自在,或是觉得她唐突,她就尽量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样子,说,我们去吃臭臭锅好不好?再不然,她就干脆直接地表明自己的初衷,说我怕你们想不开,做傻事,所以跟着。
她很后悔,后悔早晨没有和那个男孩分享她的故事。板桥到台北车站只有很短的一段路程,他们聊了很多有的没的,却没能让她对他敞开心扉。张小北想,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告诉他世间人皆惨,不幸乃常情。她曾花了很多功夫克服心底的魔障,摆脱了自杀的念头。如果那个男生知晓了她的故事,或许就不会这么落寞,这么难过了。
毕竟他本就是个快乐的人啊,那份纯朴的具有感染力的快乐简直让张小北生了执念,没办法接受他另外的模样了。张小北甚至觉得,如果这样的人都难过成这副模样,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指望呢。她才应该去自杀。
前面就是重阳大桥,跨国这座桥,他们就又回到台北了。张小北和男孩们一起停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看着那座桥,又穿过那座桥看向更远的地方。
“你说我们真的跳下去会怎样?”紫衣服突然问道,虽然语气间带着几分戏谑,细听竟然还能听出几分认真。
“我们不会跳下去。”那曾经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男孩接过话茬,像在碎碎念。
他们又不说话了。张小北有些着急,害怕他们真的在酝酿着什么,几度压住心中想要上前一步的冲动,脚步却一点点挪得更近。
“所以我们要怎样?”紫衣服看了一眼口袋里的甜甜圈,憨憨地笑了,“吃甜甜圈吗?”
身旁的男孩扯了扯身上有些被汗浸湿的黑色T恤,不经意地摇了摇头,“就到这里吧,你回去。”
紫衣服没有开口,只是扭过脸去望着身边的人,张小北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充满了疑惑,复杂和不可思议。
“你回家去啦!”男孩好像有些不耐烦,连拿了一路的甜甜圈都从手里扔了出来。他低吼着,先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和乐观都像是伪装一般,被撕裂后流露出情绪中的狰狞,吓到了他的朋友,吓到了张小北,也吓到了他自己。
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天阴成这样,这场雨迟早要落下来的。
“你回家啊!我们都回家去啦!”他重重地把手边的什么砸到了地上,又蹲下身去用拳头砸那坚硬和冰冷的地面,好像失控了一般,在阴沉的天空下挥舞着身体,宣泄着情绪,肆无忌惮。雨滴被他的手掌打得七零八落,那一瞬间,张小北清楚地看到了父亲暴虐的模样,像个怪兽一样嘶吼,暴躁,歇斯底里。
沉默让人恐惧。不知过了多久,紫衣服离开了,走得狼狈,犹豫,却又匆忙。张小北看着他写满了落寞的背影,觉得心疼又同情。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何其无辜。可是她没法责备那个赶他走的人,发脾气的是他,情绪失控的是他,放弃的是他,可他看起来比走的人还要痛苦,绝望。
他的目光麻木地逡巡了一番,又看到了张小北,准确地说,是他终于正视了张小北一直以来的存在。那男孩已经走远了,世界又重新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两个刚刚熟悉起来、又仿佛从未熟悉过的陌生人。
“你是想要吃臭臭锅吗?我们一起去吃。”男孩笑着,硕大的雨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来,又从下巴滚到地上,在轻飘飘的雨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般和煦温情的状态,像清晨在台铁上那样,“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坐火车回去。”
张小北看着他的模样,突然很想流泪。她以为会有些不同的——遇到他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是个不同的人,幸福,快乐,自在到让人羡慕,可是现在,她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认知让她难过,作为一名中重度抑郁症患者,她太熟悉难过的滋味。可是这一次,她原本是打算做些抗争和改变的,没想到还是一样,这个无奈和残忍的世界可以让一个爽朗的男孩变得歇斯底里,这比那恼人的雨季还有赶不走的失眠更让她绝望。
张小北想,如果她昨晚能睡个好觉,这一切是不是就不同了?小火车一路咣当地跑向来时的方向,男孩热络地说着些什么,大大咧咧地笑着,那份纯真的幸福又挂在了每一分眉眼之中,可这一次,张小北却笑不出来了。到莺歌时,男孩下了车,冲她摆了摆手。张小北看着那黑色的T恤逐渐远去,心想自己大概不会再和他碰面了。
还是有些遗憾的,张小北想,下一站就是桃园了,入睡之前,她还是要去那家店吃一顿臭臭锅,可是她要跟老板打好招呼,不要友善地帮她拼桌。这顿期待了一天的饭,她还是一个人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