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桂站在供台下,仰望那只被高高供奉的六瓣形铜碗,紫灰色的光晕从碗沿沉落,消失在阴影里。铜碗下,史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字排开,带着整夜未眠的的愠怒。白桂心中一紧。
现在是凌晨6点,再过半个小时,堂屋里就会灯火通明,诵经声滴滴答答没完没了。那只神秘的六瓣形铜碗将会被人取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据说碗底有一只虎背熊,张着大口,吞吐功德水,福佑供奉人。
“功德水,每入一滴都会计入史家的福荫里。”史家的管家宣讲。这是史家人每天必做的早课。若没重要的事情,男女老少皆出席。
“什么是功德水?”6岁的儿子问母亲。
“嘘——”白桂让儿子噤声。
白桂只是史家大院的一个暂住客,初来乍到,不要求她参加早课。但回廊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次通明的灯光让她睡意全无,悄悄披了衣,携儿子尾随前行。
史家人宽厚。“每天早上六七点,去史家门口守着,有求必应,有求必应!”邻居街坊都这么嚷嚷。借钱的,讨饭的,求事的,都聚集于此。洪山镇说大不大,坐落在武陵山区的谷深地带,方圆百二十里,却不到四十户人家,史家大院赶上了富贵,就建在洪山镇乡场的南路尽头。赶场天,去史家门前讨吉利的人趋之若鹜。涪江环抱着乡场,一路小跑,到史家大院边上,步履欢快,那里有一个回水沱,暗流涌动,神秘莫测。因讨吉利而守候的乡亲们聚集于此,一边看史家大院如鱼尾激浪的飞檐,一边唠嗑回水沱里的陈年旧事。
“发大水时,这里不知卷了多少家当。”
“还有死人。一个身子全吃进去了。”
“也就史家敢选这个地方盖房。”
“邪不压正。”背着背篓的人说。
“说不定是以邪压邪呢?反正没挑到我,那就不是正。”提着麻袋的混杂在老乡中,斜睨着眼,似笑非笑。
“少说些没逑的话,有鱼神保护,史家财源广进。”背着背篓的,打断了提麻袋的话,又有几个老乡围拢了过来,唠唠叨叨。
史家人每天只应允一件事,他们相信功德贵在细水长流。
白桂奔突到洪山镇三日后,听说了史家传奇,也想来试试运气。她也是武陵山区的人,这山大,听说连着四五个县,两三个省,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更辨不清方向,凭着山里人的感觉,顺着有乡场的地方走,稀里糊涂到了洪山镇。一个年轻女人牵着孩子,混在背篼箩筐旧毡帽中,说不上话。涪江一如既往洗刷着岸边砂石,澄净明亮,但求事的人只是嫌吵。
“你有什么事?”开门的人点她,人群朝前涌动了一下。
“我会做饭、洗衣。”白桂攘了一下身边的人,她把孩子抱高,想求一份工。
管家的眼光在孩子身上逡巡。
“孩子很乖的,不吵不闹,快叫大伯。”白桂又耸了孩子一下。
“你男人哪里的?”
“武陵山的。”
“武陵山大呢。”
“也不大,男人出去一天就能回来。”
“怎么到了洪山镇?”
“来了几个当兵的,把茅屋给抢了,牲口也死了,我带孩子回娘家要点钱,结果娘家人找不到了。”说着,她眼泪就含上了。
人群又嘈杂起来。“大管家,大管家,求个事儿。”有人高举手臂。
“大管家,行行好,家里等着抓药。”
白桂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生怕他的视线掉开。
开门的沉吟了下,用手招招,“你进来吧。”
好像就是一抬腿的工夫,白桂就进了大院。她的心还跳得剧烈,但已听不到涪江声和人声。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白桂来不及看清这两楼一底的四合院,只觉得黑黢黢地全压过来,好一会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这院落里不是没有光,光都聚集在天井那里,格外透亮,这才显得黑压压的厅堂、卧室、客堂,肃穆森然。她跟着管家小步前行,在回廊里转得人辨不清方向。
这数月来她一路奔逃,也见过些地主人家,但史家确实气派。
白桂握紧孩子的手,想,穷人家住的地方,一座山套着一座山,富人家住的,一座楼套着一座楼。她站在天井处齐人高的几株芭蕉下,搓着手指。
芭蕉旁的大石缸,盛着满满一缸水,青苔铺满缸身。三朵黄色荇菜漂浮在上面,天光凝成一团,沉落在水缸深处,若一直盯着看,好像有一个沉浮的尸体,白桂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环顾四周,檐角飞翘,是鱼鳞和鱼尾的造型。二、三楼之间用木楼梯相连,隐廊和回廊环绕相通,白桂想这是什么样的富家?这些廊道错综交叉,有点像断崖边上的小路,不过那些小路得爬着走,看似无穷,却是断头路,稍不留神就会摔落到深渊,这些回廊还好,人不会摔下去,还能直立而行。
“先住这里吧。”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钥匙在腰间叮当作响,“你娘家几口人?哪个村的?”他话语轻捷起来,领着她绕过堂屋,向西直走。
“城口河西村的,兄弟两个,姊妹一个。”白桂随口胡诌,她听人说过城口县远着呢,跟湖北挨着,没人会去管她话真话假。可那团水缸里的天光却如鲠在喉,还长满青苔,让人浑身不自在。“嫁了之后,就再没回了,也不知道娘家人在哪里,挨了枪子儿没有。”
管家没吭声。
“我手脚利落,什么苦都能吃。孩子还能打个下手。”
管家的钥匙叮叮当当响。
“讨碗饭吃,攒点盘缠,回娘家看看。”白桂絮絮叨叨补充。
在靠西的拐角处,管家用钥匙打开一间门,“你就住这里吧,早中晚到厨房去吃饭。”
“多时上工?”白桂也不进去。
“先住着吧。”管家定睛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儿子的小手攒在白桂手心有了汗,她茫然地环顾这间偏房,小而整洁,当西晒,床单素净,比自己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像个家。白桂摸摸玉石凳子,尚有余温。
有人在门口瞧她。“新来的?”
大户人家做功德呢,救济穷人。还有几个住在史家的人在天井打量她。
刚住进来几天,白桂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应该被问问话。但是好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史家的宾客爱聚在天井闲聊。天气晴好,阳光充沛的时候,高高矮矮的人齐刷刷出来,往那里一站,就像森林里的蘑菇,煞是好看。水缸里的荇菜一茬接一茬长,嫩绿盖着老绿,蔓延出水缸,和青苔做了伴。有宾客主动担任剪除它们的工作。“这东西多了,也不好,会吸收天地甘露,影响施者福荫。”剪荇菜的程师兄说。
宾客呆上一月半月的,说话都会变个腔调。“泽被万物,只作疗饥的药,不可贪食贪多。”程师兄一边剪荇菜叶子,一边告诫新来的宾客。
虽然靠近乡场,宾客却绝少自由进出。“止行有礼”是史家对众宾客立的规矩。
有礼,就是不得说人是非,不得妄下结论。三五个人闲聊,“他这个德行,怕是以后不好。”一时嘴快的人立即反应过来,掌自己嘴,“呸呸呸,我不该这样讲。”好像那果报带着链铐应声而到。每个人都恭敬,谨慎。农村人的使诈、耍赖的习性都被功德训给罩上了,犯浑不得。
孩子是例外。像史家大院里不多的猫狗,偶尔求个欢,上蹿下跳,随它去吧。对于小生命,不管好的坏的,他们总有无原则的怜悯。
但白桂不喜欢天井。那地方明晃晃的,四周的屋檐就势而来,人立其中,只觉被光团罩住一般,无法动弹。而且,她不喜欢这些人说话的腔调,动不动就是放生,蹙眉讲因果。狼吃蛇,蛇吃鼠,鼠吃虫,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武陵山下的农户哪个不是这样过活?下辈子的事还早着呢。“又吃又拱。”白桂心里骂。但她也只能在心里骂,这里没有高山森林,全是青砖、雕花,叫不出名字的神仙老头儿立在屋脊上。他们的笑让她害怕,宽大的衣袖好像藏着戒尺,随时要敲她一记。她得绷着,不能让人看出她的不乐意。实在不行,白桂便去厨房,摘菜、扫地、添柴火,搭把手。厨房里的人可不会讲什么果报。
但是时间一长,无所事事的人都会自发去做早课,这也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做早课,仪式不长,也就二十来分钟。众人集合于堂屋,时辰一到,管家便举腔,诵功德训:“三德六味,供佛及僧……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大家同声而念,唱和起伏有致。
每到这时,白桂便拿眼逡巡史家老太太。这老太太最虔诚,戴顶锦皮灰帽,双目紧闭,盘腿在上,喃喃而语。念完功德训后,管家便把供台四方柜上的六瓣形铜碗取下,再念一句“果报无边,究竟快乐”,他一人领唱,史家老小一齐念上。众人再各自在心里默念今天福业。最后,碗递在老太太手中,接过几滴功德水,表示今天积累的福荫。三声磬声之后,滴过功德水的碗展示给史家大小看一圈,最后,管家双手举高,放回立柱上。所有程序都有条不紊。
刚开始,白桂并不懂做早课的规矩,不过史家人好功德,你要跟着来,也不阻止,她便跟着众人双手合十,做完所有的仪式。后来,她想多看看老太太,看看收容她的史家长辈。早课之后,虔诚浓重地罩在每个人脸上。众人分成几列,依次去厨房用膳。
“法力不可思议,慈悲没有障碍。”程师兄看她局促懵懂,走过来提点她。白桂冲他笑笑,听不懂,觉得那是一番好意。
早课之后,史家大小事宜,全靠管家张罗。
“哪里都离不开他。”吃早粥时,宾客们说,“史家福荫里有他一份。”
主就是主,客就是客,长子长孙们也各行其是。
“管家就是那些木楼梯,多亏了他,这大院几层楼才撑得下。”白桂说。待了些时日,她也学会了几句腔调。
“碗里有只熊。”老宾客跟新宾客说。“这宾客吃流水席般,还没把这大家子吃垮,多亏了那只功德碗,福荫不断。”
“那碗里的熊会吐金子,要是功德做得多,水就会变金子。史家才这么有钱呢。”
“才不是。史家儿子说了,那功德碗是唐代的宝物,所以为了守住着宝物,房子都是按照唐代人住的来修的。你看看,谁在屋檐上雕鱼尾,谁个地主儿不是调个龙头?”有人辩解。“水里的大物是不是龙?”
“你说,这宝物怎么就没人偷?”有人抢白,半信半疑。
“谁敢在太岁爷上动土?再说,偷了往哪里放?不打自招!”
大伙笑起来。
“呸呸呸。”程师兄最讨厌这些叽叽喳喳的人,一听见说人是非,便要阻止,“不两舌,不恶口。”
有人暗暗地笑,但埋着脸,强忍。
史家的功德训贴在墙上,每个房间外都挂上一块,白桂不识字,问所写。
“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绮语,不两舌,不恶口,不贪,不嗔,不痴。”
“不杀生我懂,后面是什么意思?”
不许与人生气,不许说重的话,不许伤害生灵,珍惜粮食,不贪食,不贪睡,与人和气,处处施恩。
那得多吃亏。白桂想。她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奔命,只听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吃亏是福。”大管家说。
不仅史家人,凡是住在史家的宾客,全都得守着这样的规矩。否则,就得请他出去。宾客之间,也不打听相互的背景,江湖耍杂的、异乡游子、生意人……啥人都有,至于身份,孰真孰假,史家人也不细问,来的都是功德。
“真不怕坐吃山空?”白桂有时也听见别人在问。
“做功德就不要怕这些。”
穿着滚绣褂子早出晚归的是史家儿子们,外面的摊子扯得再大,都要守着老太太的规矩。这家人不赖。白桂看着他们一闪而过的背影,羡慕地想。别的不说,咱儿子能学到史家人的孝心就够了。
“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我说你才要积点口德!”
“不要费了你几个月的功德!”
在屋里发呆的白桂惊了一跳。透过窗户,她看到史家做账师傅跑到院落中来。
“在堂上都呆了三个月了,还没点眼色,顺手买点酒菜,还来报账?吃了谁家,用了谁家,要是我,早就没脸,自己走了。还赖在这里,竟然说我算错了账?”
“消消气,消消气。”有宾客跟在旁边安慰账本师傅。这个账本师傅不过三十岁年纪,一直未婚,在史家也待了三四年了,做得兢兢业业,史家对他青睐有加,还张罗着要给他找门亲事。账本先生渐渐地也不把这些宾客放在眼里。
“只出不进,这个家怎么盘得走。”他有时也给管家念叨,管家只笑笑。
“都是些软骨头,说不起硬话。”看见明细不对的地方,他就要说。整个大院里,就他一人敢跟人红脸。
“这也是做功德。”他给那些不信服他的人振振有词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一人丈。’别拿点好处,就觉得该。人在做,天在看。”他在史家呆了几年,也捡了些话语,知道它们的厉害,动不动就把它们使出来,就像亮刀子一样,明晃晃的唬人就行。多少也算个行家。
刚刚被骂了的吴姓宾客,原本是离开了,见大家都对账本师傅同情,心生不满,回过头来,一脸愠怒。
“你倒是给我说说,我哪里报账目不对了?我过去就是做账目的,我做账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吴姓宾客辩白。
“一颗菜几毛钱?一斤肉几毛钱?每天好菜好酒奉上。你算来听听?用了史家多少钱。史家可不是养闲人的。”
“我在这里呆不呆,呆多久,跟你有啥关系!你也就是个拨算盘的!”
“住在这个院里的,都不是白住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钱没力的,就奉个虔诚,再不济,下辈子还!”
提到下辈子,那吴姓宾客像被人诅咒了一般,满脸怒火:“你,你,你下辈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变牛变马,就你这个德行,会遭报应的。”
“我看你才会遭报应!白吃白喝,拉稀摆带!”
“信不信我杀了你——”他气冲丹田,单手戳着。
“杀人了,杀人了。”账本先生一跳三丈高,“大伙儿评评理,他要杀——了——我——”这嗓门一吼,各个房间的门窗都动了起来。
太阳原本昏沉沉,悬挂在屋顶一角,因为这突然的闹腾,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刺得密集的人不停地揉眼睛,打喷嚏,一层层围拢过来,账本先生在屋檐下左脚并右脚,右脚并左脚。
“他说他要杀了我!好恶毒的心——”账本先生嚎啕起来。
谁杀了谁?怎么回事?怎么闹上了?哎,祸从口出,那吴姓宾客有些理亏,可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们只是将他团团围住,要听个所以。因为什么非要大开杀戒?
“各让一步,各让一步。”
白桂也跟着劝架,她想账本先生真是厉害。
拉的拉,扯的扯,秋日的太阳终究没有力气,不一会就被云朵遮住了半边脸,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上。人们搓着手,感觉到风来风往的凉意。
“哎,散了散了,鸡毛蒜皮的事。”不知谁在人群里说着,大家也看得了无兴致。这样的天就该回房间睡个好觉,修生养息,念功德训。
哪知这事情没完。第二天,账本先生就要请辞。老太太和管家在堂上听他陈述。
“他总有一天会杀了我,我留在这里干嘛,我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喂不饱的白眼狼。东家对他这么好,他还成日里算计,动不动就说杀人,亏他天天跟着做功德……”
“不能放他走,他用心歹毒,说不定赶走了他,他恼羞成怒,非烧了这个家不可。”
四角回廊里响起笃笃笃的脚步声,或急或缓,这木质的楼板,像云雾中看不见的山路,只知道那里有人,有斧头声,有等待天黑的恐慌。白桂哆嗦了下。
院子里人声如蚊虫,哄哄一团,忽大忽小。大多在说这吴姓宾客的不是。
吴姓宾客这几天都没有出门。白桂平时是不串门的,她也看见有人在敲吴姓宾客的门,可是很少见他开门。
“他是个好人,但因为这句话,犯下了罪孽。”大管家摇摇头,一副大局已定的样子。
趁人不备,白桂去厨房端了一碗粥,敲了敲吴姓宾客的门,久无声息。
“吴先生,我给你盛了一碗粥,身体是自己的,坏什么都别坏了身体。”
白桂说了一通,估计吴先生大概不会开门,便把碗放在门口。
说来也怪,天井那里的荇菜花总开不败,两三朵两三朵地接连着,看着像荷花,比荷花小。虽然天气总是半阴不晴,却因为这点花,有了喜庆。史家虽接济了很多人,但大门平时并不打开,白桂也很少出门,偶尔跟着厨子一块出去,多数时候,呆在这个四合院里,看着太阳掉在天井里,白晃晃的,犯困。
“妈妈,妈妈,我看到了枪。”儿子乱跑,总能发现些秘密。白桂一把揽过儿子,虎着脸,“别瞎说。”
“真的,就在那个房间里。我带你去。”儿子拖着白桂的胳膊就要往后院走。后面是东家的房屋,老太太、史家长子、二子都在那里,白桂在院里站住,悄悄问儿子,“是哪一间房?”
“那间。”儿子用手指了指。房间里影影绰绰,只有白纱缦飞起一角。
“有人看见你没有?”
“有。他叫我别碰,骂了我。”
“谁?别告诉其他人。”白桂捂住了儿子的嘴。
“白桂,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搞不清。天天在这院子里,啥都慢。”管家难得来找白桂说话,她小心恭谦。
“我看你常去厨房。”
“也只是打个下手,派个用处。”
“老太太喝了你做的粥,挺高兴,你要没别的打算,就去厨房上工,最近有个伙计回家了,正差人。”
“那好啊。正闲得慌。”
“可别说闲。做功德,一刻也不得闲。”管家说,“你要有心。”
“好嘞。”
在史家上工后,白桂心里就踏实了很多,也不用白日看天井的水缸发慌,山中斧头的声音小了很多,手脚一忙起来,很多事情都会淡忘。
儿子一天天长大,眉眼之间越来越像他爹。
“你想不想爸爸?”夜里,白桂搂着儿子问。
“不想。”儿子眨眨眼,讨好地说。
“想不想爸爸来看我们?”她搂得更紧一点。
“嗯?”儿子昂起头,揣测母亲的意思,“爸爸不是变成鬼了吗?”他犹豫着说。
“鬼也可以来看我们。”
“不要鬼,不要鬼。”儿子扑倒白桂怀里。
过去,她觉得儿子只爱她一人,是满足,现在,她觉得这不好。“这世上没有鬼。”白桂幽幽地说,孩子爹的身影就站在门口,无声无息,含着怨气,他随时可以走过了。不过她一点都不怕。史家大院以正压邪,有鱼神护佑,可以镇住一切风浪。
“妈妈,我看到他们枕头下有枪。”儿子始终对枪念念不忘。
“是什么样子的枪?”
“这里有一块,下面有一块。”儿子比划着。“很短。我还摸了一下。”
“不要告诉别人。”白桂再次提醒儿子,把他的手按在了被窝里。
那火药喷薄而发的声音立马变得闷闷的,好像只在胸口回荡了一下。老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互相掩护,彼此唱和,唯有走火声尖啸独立。那个死人常拿枪口对着她。
枪,不是个好东西。
“日行一善,日省一过。”白桂学会了早课中的诵语。上厨时,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拜拜灶台,锅碗瓢盆,觉得这也是善行。至于“过”,还是不要去想了,夜长梦多。这几天的早课气氛有些不一样,史家儿子们锦缎的褂子在昏暗的堂屋里闪闪烁烁。仪式结束后,白桂看见这两人毕恭毕敬地给老母亲说了一句话,就行色匆匆出门了。
“这段时间山匪乱,大家若没紧要事,不要出门。”午饭前,管家召集众人宣讲道,“如果有要回家的,各自办事离开的,我们也不强求。老太太会给大家一笔盘缠,各自保重。”话一完,人心惶惶,这是要打仗了?老太太要离开了?
洪山镇人口稀松,只乡场稍有人气,其他人多是分散而居。他们都仰仗这史家能给大伙庇护,现在史家不仅不围户屯寨,还要遣散大家,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犹豫的宾客看着管家的脸上,莫衷一是,这些年老是有些提枪的军阀踏马而来,搞不清楚是什么派系,闹哄哄一阵,又平静几天,过段时间又闹上一阵。因为住得分散,保全很难,他们都希望史家能出面给大家防御一下。
涪江水汤汤不息,几个闲人仰望着史家大院的房子。他们指着史家屋檐灰墙上的题字“民国五年春”,“喏,就是那时候有钱了。”
“这转眼还没十几年呢。你没听说城里人都跑了好多了,咱这山里打起来,我就躲在岩洞里去。”
“陈世民腿给打瘸了,四角碉楼还不是不要了。”
“一个小地主, 修那么个碉楼,有个逑用。”
“他那一家人咋办?”
“各保各的命呗。”
几天后,史家大院就全副武装,戒备森严起来。十来个挎枪的人围着大院走来走去,院子里的女人贴墙而行。有时能听见乡场那方传来枪响,白桂会紧紧把儿子耳朵捂上。
“散了,散了,这院里是要出人命了。”有人收拾起衣物,也劝白桂走。“还做什么功德,吃斋念佛,不顶用了。”
山里人打猎用的就是那家伙,白桂认得。枪不长眼睛,没准自己就平白无故吃了子弹。人要走不怨他们。可是,走出去能到哪里?山连着山,田挨着田,路藏着,跟着太阳走也摸瞎。冷不丁,就得碰上个挎枪的人。她带着儿子,别人就会给儿子枪子儿。
她原本不信什么功德碗,可日日见这紫微色的盆钵,却还有了点念想,这史老先生是多大的福分,让老太太这般替他超度。老太太说了,这功德碗,装着他们几代人的福荫,靠得近,或许能匀点给她母子俩。
做完早课,给史家大院里的每个人分发热腾腾的馒头,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安慰。
“会不会是那个姓吴的杀回来了?”有风声渐起。
“不可能。他那衰样。”
“现在这世道,今天是地主,明天就把你赶到山里做匪。”人们小声议论着,王家楼的地绅,胸口吃了一枪,躲了起来,王家楼有3层,夯土碉楼,住了王家8个人,现在全都散了。房子被姓李的豪绅接手。
“为啥吃了一枪?咋没人管?”
“咋管,到处都是提枪的人。搞不懂是哪头哪派。”
“咱这里住的,谁敢担保没山匪?”白桂尖着耳朵听人说,“别看是镇上,史家老二跟保甲处跑得勤,不知道是什么勾当,今天说你是山匪,明天没准自己就是山匪。”
白面馒头吃完了,热气装进肚里,却十二个不忐忑揣上心口。白桂告诫儿子,不要到处乱跑,别人房间的东西不可随便摸碰。
夜深了,人声消停。星星在天井闪耀,青石砖地面发着幽幽的光。连日里,上史家大院的人一律要通报姓名、事宜,连问三声若不回答,院里的子弹便毫不留情飞梭过去。
白桂看见有人在门口刷青石板砖,似有暗红色,不敢多看。哨兵们步枪贴身,近不得。有几夜,白桂梦见孩子爹就站在床头,一脸血迹拉她胳膊,非要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跟我走。”他说。
“你等会,等会。”就像她常对他说的那样,她虽然一直在夫家低声下气,却也知道拖延之术。她手上总是很忙,不是拿了锅碗瓢盆,就是提了扫帚簸箕。孩子爹骂骂咧咧却也不得不等她,他只有这个婆娘还能使唤。
她跟他去巡山狩猎,二话不对,就把枪口对着她。“去把那只鸟给我提回来。”
灌木没身,大雾逼人,她找不到他打下的那只鸟在哪里,颤颤兢兢,抹着眼泪,听见身后响起的枪声,知道他在催促。回去又是一顿好打。
“哪有不打婆娘的男人。”他给她嚷嚷。
打也打了,吃也吃了,儿子还得照生。
高山上像他们这样的散户多得是,谁死了,死在哪里了都不知道。十天半月才发现尸体,匆匆竖个树枝,算是结了。可是活着就不想死的事,得求饱暖。大雪压垮房屋,她得走十几里山路去寻人帮忙,她想过跑掉,但是儿子还在雪屋里,孩子爹才不会管他。
史家大院的新出生的6只小狗叫了整整一天,寻着声音,终于在二楼的隔断里找到它们。白桂把小崽子们弄到柴火房,给他们弄了一个窝,母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些小崽子们还没断奶呢。她颤颤地想。
冬至说来就来,得喝狗肉汤,这是习俗,唯有这一天要破例。
小狗在叫唤,已经能到处跑跑跳跳了。家丁们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狗回来,那一碗汤肉白桂看着心惊,白花花的,让人想起天井。她没让儿子喝。6只小崽子依然在大院里跑跑跳跳。
枪声是下午4点突然响起来的。白桂正在厨房里准备做晚饭,砰的一下,她放下了手中的板栗。这一晚是打算板栗烧鸡的。就这一声,她已经知道是枪响了。那声音就跟柴火爆板栗的声音差不多。后来连发了几枪,她拔腿就冲出厨房。
“儿子——”她刚吼了一声,就被枪林弹雨吓缩回去。有一颗差点打到她的腿上,她惊魂未定,揣测儿子更不安全。厨房里的女人们尖叫着抱成一团。
“闹革命了,打起来了——”一颗子弹,话就落了音。
史家大院虽围成个四方形,但并不是密不透风,躲在房间里稍微好点,在回廊、楼梯上的,多数中枪。
白桂贴着功德训小心翼翼地行走,每经过一个房间,就迅速侧身而进,“儿子在不在?”她脑子里只有这唯一的一个念头。史家大院修得夯实,青砖房还没有被刺穿。
“不两舌,不恶口,不贪,不嗔……”她悬着心,喃喃地念着墙上的口训,“不抢不盗,不伤不损。”
天井里落下几颗子弹,树叶乱摇晃,水缸突然活了,肚脐眼撒尿一般,漏了一地水。枪声毫无章法,近远莫测。
外面的堂屋搜了一圈都没有儿子的影子。白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往院子后面走,那里都住着东家,上次儿子指给她看的那间房,纱帐飞扬,难道在那里?
没有掩护的地方都可能吃枪子儿。白桂贴着墙,几乎哭了出来,她不敢叫,怕儿子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挨了枪子儿。
“白桂嫂——”有人在墙角冲她招手。那人扶着她儿子,把孩子的嘴紧紧捂上。白桂一个健步冲过去,感觉自己像是被追赶的伤鸟,扑棱扑棱,连滚带爬冲到墙角。
到晚上8点,所有的枪声才全部告停。除了几个哨兵在坚守,所有人都聚集在堂屋,说要宣布重要的事情。
香烟缭绕,史家各个祖先的牌位安然无恙,像无数个清晨,那只六瓣形的铜碗肃穆地立在每个人头顶上。
“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绮语,不两舌,不恶口,不贪,不嗔,不痴。”老太太低声平静地说,“史家不是没开过血腥,日行一善,日省一过。”
老太太示意让长子取下功德碗,看看,再递给二儿子……再给每一个史家后人、家眷,大家轮流看了一遍,然后碗传到管家手中。
“我供奉功德碗30年,不说重话,不做害人事。你们都长大了,太平盛世求不来。这些年,军阀混战,你史家太爷有过有功,杀人偿命,谨开血腥,听我一句话,人没了,功德还在,碗没了,戒律还在。福薄惜福,福厚养福。”
几个女眷轻轻抽泣。史家儿子们兀立不语,一脸严厉。十余个牌位的阴影包抄下来,横七竖八地斜挂在每个人脸上、身上。
“我以后,求个全尸,其他的,你们自己安排吧……”老太太哽咽,她点了点头,管家把功德碗传递到每一位宾客手中。
“大家都看看。”
每个人都看了一遍那个碗,里面果真有一只熊,虎背大口,浅浅的一层水,尚不能淹没它。有的人咬住嘴唇,有的紧皱眉头,有的人要哭不哭。紫灰色的光晕没有了,在宾客的手中,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容器。
碗递到白桂手中时,她心跳得厉害,她一直想看看这只碗,看看史家的福报,看看终于安顿下来的几个月是什么在福佑自己。
如愿以偿。如愿以偿。
碗底的熊,四足矫健,龇牙大口,凌空而起。水波氤氲,熊背微微蠕动了一下,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功德水,她抽动了下鼻子,什么也没闻到。那层薄水,荡漾开来,像林中雾,聚散无常,只有老猎人才知道如何循着脚步安全前行,但是也有例外,孩子爹把她和儿子远远抛在身后,一路骂着“死婆娘”。
她躲在岩石背后,等待男人怒不可及的训斥。那是一个断崖的山壁,小路狭窄,刚好两脚宽,人却得弓着腰前行,“死婆娘,还不滚出来,你咋不死——”话音未落,她听到沉闷的几声巨响,她几乎使出了一生的力气,掐断了这句话。孩子爹的腰部以下,全埋在岩石里了,像被掐成两段的蚱蜢,只是蹬着腿。
铜碗从白桂手中“哐啷”滑落,当当当当滚了几圈,残存的功德水淹没在阴影里,她握紧了拳头,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的小虫子,轻轻地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