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中的男朋友，就是不管在什么方面，都比我强比我优秀一百万倍，但是却最爱我只爱我的人。
♂：能接受，溺爱我所有缺点的人，就是理想的女朋友。
——题记
不久前，原麝先生供职的诊所将午餐的外卖业务转到一家刚成立不久的面食小点餐厅。口味清新，价格合理，还有“点餐后三十分钟内必送达，逾时饮料免费”的宗旨。送餐小妹迟了两次，果然言而有信，酒水白喝。其后每天的午餐时间，就有了一点猫鼠游戏的紧张感，和侥幸的刺激。
原麝先生本不喜欢这样。他吃惯了之前的菜色，换菜单就像换床单一样通体不顺。他谨慎地从菜单左上角的小点心尝试起，慢慢南迁，向右下角推移，逐渐爱上新鲜清爽的口感。除了食物的惊喜外，还有一样意外收获——送餐小妹似乎对他频频示好，工作结束还踌躇不去，就隔一条马路对诊所的透明橱窗望穿秋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件美事——如果他还是单身的话。但他的无名指早有所属，女友D小姐还是同一家诊所的实习护士。他是问心无愧，也不想无事生非。
午餐时间于是成了一段曲折的暗波流转。
暗波的另一端是一潭死水。
板栗小姐可是千真万确的，没有暗恋任何人。她半年前刚从上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中抽身。对方是与从高中开始就走在一起的同学。眼瞎脑残的少年时代，她把他的大男人当自信，把狡猾当风采，市侩当精通，以为找到此生唯一，誓以成为对方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为目标，一切都根据他的喜好量身打造。他舞文弄墨，她吟诗作对；他横眉冷对，她同仇敌忾；他坚持感情最美在暧昧，她也心领神会，从不公开声明交往，谨遵若即若离的规则。她对他说，青春易死，年华早逝，自己一定活不过三十岁。他又对她说，从今夜就为她写悼词，来一场数十年的告别。翻译成白话，意思是希望彼此为这充分展现才情与敏感的气氛陶醉。不知该叫做琴瑟和鸣还是同流合污，自以为是的人总是互相买账。
几年过去，没了年少无知的冲动，也没了涉世之初的野蛮撑腰，矫情变尴尬，讨巧变无赖，陶醉剩干呕。大学毕业前，她见他与别人走在一起。前去试探，对方大方承认交往中。培育数年的暧昧情感，就像皇帝的新衣荡然无存。她吃了满口黄连，对方还乘胜卖乖，叫她趁早放手去爱，反正又活不到三十岁。
犹如迎面甩一个巴掌。响亮无敌。
比起被抛弃更痛心疾首的，是她潸然悔悟，多年来将自己量身打造成这种烂男人的理想女性，现今铁定早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烂女人。冰冻三尺，没救了。
遭此不测，原已决定毕业后跟他进入同一家公司的她，只有扔了前途，抱头鼠窜，躲回朋友新开的小餐店帮工。她每天骑小机车四处送饭，被迎面的冷风吹凉了心。自暴自弃地想，身为烂女人的她，已不配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事到如今也无法怨天尤人。遇人不淑的人，本身多半就散发着吸引不淑的窝囊体味。到头来都怪自己太希望对方就是那千挑万选的灵魂伴侣，才输给了想象力。目标越高，越怕承认怀揣垃圾，才硬把垃圾捧成宝石。她被垃圾伤透了心，如今就算对方是年轻帅气前途大好的整形医师，她也再也不会把谁当宝石了。
这件事，宝石他当然不知道。而且，原麝先生根本不需要多一个人把他当成宝石，他早就有女朋友。与D小姐的交往顺利进入第二年，相处愉快。他从小顺风顺水，肯努力，又得人缘，步上稳定的仕途，拥有理想的女友。朋友羡慕他运气好，他却不以为然。又知性，又温柔，有学识，有礼貌，随传随到，背景清白，社交圈简单，有个性，又不会太有个性，有原则，又懂迁就的女朋友谁都想要，而得到她的秘诀，其实就是将自己变成值得这种女性倾心的人。
原麝先生才不会好高骛远，追求所谓的“全能女友”。他认为，不论男女，最渴望的不过是被理解。所以男人的理想伴侣，最好像男人一样懂得自己，又恰好长着女人的身体。反过来，女性也一样。所以女生和gay man才总是成为闺蜜。他不求颜，不求钱，只求被明白。而D小姐像男生一样飒爽干练的个性，加上柔美的长相，已经是不败组合。二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一起过关斩将成为医者，情投意合，吵架也不曾有过。恋爱工作两得意，原麝先生很富足。所以很可惜，恕他无法回应板栗小姐的心意，即使她对他巧笑倩兮，含羞呼喊他的名字，给他免费的酒水，还隔一条马路痴望着自己。一旦认定板栗对自己有意，对号入座的证据也就铺天盖地，就连餐盒的饭量原麝也越看越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
最明白原麝的D当然看出男友心神不宁。原麝据实以答，D听得啼笑皆非，笑他自我意识过剩，转而又忍不住揶揄他，说“以为她喜欢自己”之下的潜意识，即是“希望她喜欢自己”，希望他别上潜意识的当，或者借着潜意识干坏事。原麝语塞，一时间希望她能别像这样明白得太过透彻。又在心中大叫她的担心绝不可能发生，因为他想要的一切就在手中，才没空贪婪摇摆，需索无度。不过无论如何，暗恋又不是罪过。身为绅士，他还是决定任板栗小姐崇拜下去。谁叫他天生魅力四射。
然而，这可是完全的误会。板栗小姐对天发誓她从没那么想过。她痴痴望着的只是橱窗上张贴着的东西。
诊所地处市中心，每天中午拥堵异常，她跋涉交通已经够呛。送过了货，又不想再挤回车流，于是就地解决午餐，坐在对面的百货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填饱肚子。就在那时被橱窗上华丽又神奇的整形广告吸引——“你想改头换面吗，你想重新开始吗，你有修正液，安眠药，和化妆品也无法抹去的痛苦回忆吗？喔，北鼻，这是你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们（和钱）一定能够帮到你。让心情和脸一样美丽！”
板栗当然知道那是夸大其词。但她啃咬着饭团，默读那行字千百次，越看越想当真。是的，那是每个人天生的精神病——相信只要变漂亮，就能让一切没事。板栗不是没试过拯救自己，她看自救书，去山中大喊，跟朋友倾诉。好友鼓励她说推翻失恋的通常是下一段恋情，受伤的灰姑娘只要乖乖坐好，等王子来治愈。但每天和板栗见面最多次的只有交警。
每个人都听过这么一句比童话更凶狠的鼓励——真爱无敌，属于你的那一个人不会介意你的长相能力身家背景，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喜欢你。翻译过来意思是不管你烂成什么德行，总会是某一个人的理想情人。“总有一款适合你”的真相一点儿也不励志！现在的她还心有余悸，怕烂烂的自己又引来臭臭的苍蝇。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说不定变脸就是除去烂人磁场的契机。
于是，她有意无意地留心医生护士的名字，想集结足够的勇气就上门咨询。有那么几次，她几乎下定决心，但一叫原麝先生，想要闲聊几句，他就眼神僵直。她以为那是医者高人一等的骄傲，也不介意。但他的冷淡却变本加厉，连问他项目和费用，他也懒得公事公办，含糊其辞，速速离去。板栗错愕。她不认为自己长相凶恶到吓人的程度，用词和动作也尽量礼貌客气，但原麝拒人千里的态度，摆明不想多谈。综上所述，只有一个解释——连陌生人都看到了她头顶的烂女人光圈。板栗大受打击。这下，不只是变脸，连改名，搬家，离职，甚至回到娘胎重新来过的决心她都一并凑齐了。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原麝先生变本加厉的原因完全来自于他自己。其实，最近他刚好走到人生低落期。近日，他的实习期将满，本已准备好迎接正式头衔，和女友D小姐甜甜蜜蜜的凑成医生护士组合的神仙伴侣。谁知，一直以来的一帆风顺却在最后一刻破釜沉舟，得意过头的他运气用光，疏忽在最后的考试，一个失手险些酿成医疗事故。于是急转直下。平步青云的生活岌岌可危。被前辈骂，被同期安慰，还被护士小姐同情。
他也知道错在自己，只有咬牙挨过，重头再来。他努力振作，积极调试心情。虽然自己落败，但女友D小姐从实习转正式，他也为她高兴。D小姐也与想象中一样飒爽有力，她不相信低沉，不相信眼泪，就像所有好哥们儿一样陪他吃饭，逛街，看电影。原麝觉得被爱护和抚慰，感叹幸好有如此懂他的贴心之人，心情和能量也在一点点正向累积，恢复自信指日可待。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不可逆的可怕事件——原麝收到了D的礼物。是的。原麝收到了D源源不断的礼物。先是一个手制便当，然后是领带夹，再来是平板电脑，名牌钢笔，医学事典参考书，和“别放弃，再努力”的温馨卡片。他无奈傻眼。
他知道女友并非恶意。飒爽的D，只是有一点性急。她希望他能更雷厉风行，象征性的一蹶不振一下之后，就再次腾空飞起。迅速振作和冲刺，再接再厉通过考试，回到能够和她站在一起的圈子里去。原麝也不是不想，但他还未颓丧完毕。
原麝不认为D有嫌弃自己的意思，至少并非故意。但又不得不怀疑——“以为他配不上自己”，也许潜意识就是“希望他配不上自己”。他现在的分数降低，已经不值得理想的女性倾心。凝视精致礼品盒里的件件高级品，正能量紧缩，错觉自己配不起。
他不想再收D的礼物，下班后拒绝邀约，假日也推诿同游。独自游走街头，吃凉透心的冷面，买用不着领带夹的圆领T恤，看没人要光顾的陈年老电影。就在影院门口看见没有骑机车的板栗小姐。
板栗其实不那么爱看电影，但难得假日，她又实在无处可去。为了攒钱变脸，她节省支出，搬进近郊的短租公寓。房间小，隔音差。窗外正在施工，整日叮叮咣咣的打磨。睡不着，呆不住，只有出来走动，选择躲进一张票看到底的老影院吹冷气。她不知道身后十米远处就坐着那位瞧她不起的医生先生。
原麝从没想过自己和板栗会有共同之处。他见她穿简单的帽衫，山寨牌的球鞋，背洗白的帆布包，还没睡醒的脸轻微浮肿，窝在座位中的姿势似乎要继续再睡。他想起她没话找话的咨询整形项目，又看看她没什么问题的五官，在昏暗明灭的灯光下，轮廓柔和，睫毛深长。电影开演后，他又多看了几眼。
屏幕上爱恨嗔痴的是布鲁斯威利。男女主人公结婚多年，忘了热恋初期滚烫的热情，困惑完美的婚姻去了哪里。答案是屁股。片中好友解释，完美的婚姻，工作，恋人，小孩，就像屁股一样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幻觉。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屁股，但它只不过是“大腿的延伸”。不存在屁股，也就不存在完美的“婚姻”，“工作”，“小孩”和“从此快乐的生活在一起”（《The Story of Us》1999）。简而言之，得到幸福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吞下不幸；容易满足的人只是懂得混淆及格的定义，让满分与零分等价。
灯光亮起，观众换过一群又一群。席上却有两个人在认真想着工作、恋情，与屁股的关系。
原麝若有所思。他并不担心理想的生活是一场幻觉，他怕自己对理想的激情是。如今的他，很显然已经被工作和恋人划入及格线下。但是，也许，他也没有必要回去。也许，一直以来他的潜意识想要说，他现在需要的理想的恋人，最好能提供盲目的崇拜，而非全然的理解。他不确定这是心情失落的一时迷茫，还是找回自我，顺应本能。
而几米外的板栗则完全不以为然。她才不想被一部电影规劝“幻觉有幻觉的乐趣”。
她听着对白和音乐舒舒服服地睡了好几觉，梦中，她终于和原麝先生说上话，说她已经存够钱，马上就要变美丽。原麝困惑地问她这又是何必。她回答说，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她之前浪费许多年把自己打造成别人的屁股，现在终于轮到她一心为己。
就这样，板栗志气满满地大步前进了。
她收集了A明星的鼻子，B明星的眼镜，C明星的下巴，E明星的脸型，组合成最称心的样子。每天勤快的送货，把钞票一点点装进口袋，距快乐的结局也就又近一咪咪。神气活现，精神百倍。见了原麝生疏冷淡的脸也不再觉得惶恐讨厌。原麝也被板栗越战越勇的热力感染，坚信魅力四射的自己就是她坚持不懈的原动力，又自豪又舒心，几乎想上前祝她成功。虽然他确实没有近前一步的打算，但越来越常幻想自己过上另外一种生活的样子。
他想，下次遇上的话，和她说说话也不是坏事。他甚至穿过橱窗，看她在坐在百货公司前的台阶上啃咬着饭团，希望她也看到自己。他不晓得对板栗的好奇，会否迟早随着生活重新步入正轨而淡化。但眼下，他所需要的，只是在判定他不及格的生活中，开辟出另一种可能性。一场危险，扭曲，见不得人的关系眼看就要萌芽。
板栗可不知道自己握有谁的可能性，半年下来，她已充分准备好钱和决心。
然后，就隆重的来到了审判日。她径直走进改变命运的大门。
原麝先生正在走廊泡咖啡，一个闪神，竟然看见没穿制服，没骑机车，没带餐具的板栗小姐，在不是正午的时间出现在诊所，一脸凛然正义，且目不斜视的直接走进顾客接待室。他惊愕不已，唯恐她真的越战越勇，不择手段祸害她自己。他坐立难安的等待会议室的门打开，自责没有早点结束闹剧，还为了享受自私的优越感放任板栗小姐盲目崇拜。时间几乎静止。但门却始终没打开。板栗小姐根本没来见他，而是去找另一位医生咨询。
终于，板栗小姐笑着走出来，似乎对双方商定的方案非常满意，愉悦明朗，周身已经染上自信的风采。她脚下生风，完全没注意到原麝先生，目不斜视地走出门去。原麝顿了一顿，还是决定要捍卫良心，拨乱反正。他快步走出大门，追上板栗。
板栗没走出多远，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回头，看见原麝，少许吃惊。
两人相距不远不近，面对面站定。
原麝于是先开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锲而不舍，苦口婆心。中心大意：你已经有理想的五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板栗听了半天。先是不解，后是疑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时，竟然有种怪异的晴天霹雳。
对话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板栗看看原麝，原麝又看看板栗。她知道有个常常和他一起点情侣套餐的护士女友，但现在却心急火燎地跟她推行美人论。那不知是有心事还是有诡计，又焦急又无奈的表情，好像藏着一肚子意欲同她心照不宣的秘密。有股故意说不清楚的暧昧劲儿，像潜规则一样，让她想起一直以来甩也甩不脱的、干呕的回忆。
所以，恕她无法相信他的话。身为医生，竟然说她没病，不是他脑袋有问题，就是——啊，对了，对她有意思。
一思及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倒退两步。
她的烂人磁场一定又发作了，竟然又引来一只臭臭的苍蝇进入怪圈。这实在太不幸了。她想。几分钟前离开诊所的兴奋心情一扫而光。重新陷入阴霾。她长叹一口气，冷淡的感谢对方的好意，心中默默盘算着，如此一来，留在这里肯定更加破坏心情，只有明天再去别家重新咨询。
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劝说被当成狗屎。不但没有感激和羞涩，还在目光中检测到轻蔑与仇恨。沟通无效，又带来恶心的反作用力，令他倍感沮丧。
对话无益，二人皱着不同的眉头分头离去，心中想的却是同一件事——自己跟对方之间逐渐扩大的这段“距离”，应该就叫做理想与现实。这隐藏着钝痛的经验值得来不易，但谁都是踏着磨破的脚底板的血迹一路向前，步步为营。
原麝内心疲惫的回到诊所，见D爽朗的迎上来，问他刚才那位是否是每天送餐点来的小姐。他随口答应，无心再谈。却听见D不胜唏嘘的感慨，说又一个美人沦陷，竟然不能明白满足谁其实都是为了满足自己。但是赢了自己，也就是输给自己。原麝反问她，难道不怕他跟着不明不白的美人跑出去，再也不回来？D露出了然于心似的表情，说我就是喜欢你又认真又自以为是的傻劲。她边说边笑，甜美极了。
原麝叹了一口气。幸好。他的属地果然还是在这里。
本文系天宫雁系列故事《REVOLUTION》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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