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州旅馆

夹州旅馆

确定恋爱关系不意味着上床,完整的处女膜意味着更高的婚嫁筹码,爸爸妈妈们如此教导。

2020.06.26 阅读 496 字数 9869 评论 0 喜欢 0
夹州旅馆  –   D2T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有些人喜欢把青少年的第一次叫做“偷吃禁果”。

使用这个说法的人应该多读点书,《圣经》中偷吃禁果的代价是亚当和夏娃穿上了衣服,而不是脱掉衣服,更不是脱掉衣服以后做的事情。

跟我合伙开情人旅馆的神油同学则相信,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某个平行宇宙里,有个政治无比正确的上帝,他在创世纪初期创造的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裸男,并且教会了他们开后门和DNA克隆这两大技能。

言归正传,我将要说的故事发生在世纪之交,那时候中国大学生总体上的性生活频率低得叫人担心,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水平,连中国男足的世界排名都比它强。

确定恋爱关系不意味着上床,完整的处女膜意味着更高的婚嫁筹码,爸爸妈妈们如此教导。

有时候顾及到女友在学校里的名誉,男朋友甚至要维持着大雪无痕的假象。那种感觉,就像你上大号时居然可以长虹贯日一气呵成,但你只能自己站在马桶前叹为观止,无法跟那帮便秘二十年的家伙分享这种震撼。

但是在2002年的5月,我们大学有对狗男女勇敢地突破了禁区——他们在某学院行政楼的团委办公室里干好事,却忘了很重要的细节:关灯。

那是晚上八点半,整栋楼就俩窗户亮着,对面楼天台上,两个影视学院学生正用DV机拍摄夜景作为作业素材,然后就发现这两个同学正用身体在办公桌上不断组合成K、W和4的形状。

拍下视频的两个哥们觉得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就给传到了一个论坛上。
小成本,渣设备,本色出演,效果轰动,影响恶劣。
当时没看过或者耳闻过这段视频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母校学子。

这件事改变了好几个人的生活轨迹,包括我。
视频里的姑娘是我女朋友,但男主角不是我。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的一夜成名不能算是背叛。当初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承诺过,要是有一天我在学生会混上了主席,就跟我去开房。

有的姑娘希望对象有钱,有的姑娘希望男友帅气或者有才华,有的喜欢皮肤黝黑或者留胡子的男人,这我都能理解。但我女朋友的点比较奇怪,我一度怀疑这是她不愿开房而故意设置的门槛。

但当我在校学生会和学院学生会竞选部长失败、主席之门向我彻底关闭之后,她很快就跟自己学院的主席在团委办公室来了一发,足以证明她是个言出必行的好姑娘。

那段7分12秒的视频既是她的退学申请,也是给我的分手信。

每个知道我戴了绿帽子的同学都怕我会受刺激自杀,只能说他们低估了我在学生会练就的超好心态。当你发现和你竞选下届部长的候选人要么是老部长的女朋友或者某个副师长的女儿,你还能义无反顾投入进去,那就证明除了黑暗料理街的地沟油蛋炒饭之外,没什么东西能杀死你。

“要自杀也是她自杀,我凭什么?”我对大家这么宣称。
但面对神油,我还是在大排档上一边猛灌啤酒,一边含泪咒骂从小学班主任到大学门卫室的每个人。
当我喝到离用脸擦地还有半杯啤酒的当口,神油猛吸一口烟,问,反正你现在仕途也没了,要不要合伙干一票生意?

“什么生意?”
“开情人旅馆。”
我愣了愣,说,好啊,最适合我这种处男了。
然后我就从凳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神油是我高中同学,他爸是北方人,母亲则来自温州,但属于温州的穷人阶层。
当初我高考发挥超常,进了这所一本,他发挥失常,进了这所一本隔壁的大专。

进大学后神油体内的母系基因似乎觉醒了,不上课,就想着创业做生意,三天两头往我们学校跑,因为“你们学校人口多,是个大市场”。

他的第一桶金来自吃夜宵。
当时大学周边商业不太发达,店都没几个,更不用提外卖了,男生们晚上的夜宵基本都是泡面。
泡面买卖被宿管阿姨垄断着,神油没办法和中年托拉斯们对抗,但他很快发现有几样东西阿姨是不卖的,它们恰恰是给泡面锦上添花的绝配。他便在宿舍床下常备一些火腿肠、卤蛋和泡椒凤爪,售价比外面贵50%,仍旧顾客盈门。

那之后宿管阿姨们看到神油都眼神异样,大概觉得竖子非凡人也。
慢慢地积累了原始资金,神油开始做二道贩子,在我印象里,他来我们学校倒卖过轮滑鞋、网球拍、走私烟、病假条,还有期末考枪手。

有一次他甚至把自己学校教务处的学生证照片电子档偷出来卖掉了,每张照片上都有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水印。

那阵子神油出来参加同学聚会时总是一身韩版修身英伦风学院小西服配国产运动鞋,一坐下来就找插口给手机充电,蓝牙耳机不肯拿下来一秒钟,一言不合就接电话跟人讨价还价商家进学校做活动的价格,挂了电话就说最近在跟中国移动谈一笔二十万的赞助。

我们当时都把神油当精力充沛的笑话来看。

可是快两年过去了,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学生会,结果连学院里的副部长都没混上,神油已经在我学校外面的小马路上开了一家啥执照都没有的奶茶店,该店兼职打印复习资料,晚上十点后还会摆出烧烤摊。

神油在学校里做生意,鲜有失手和看错的。

更可贵的是执行力。夜排档第二天我宿醉还没完全好,他就把我拉到学校北门外。一公里不到的小街上有两三家小旅馆,最破最小的“飞飞旅馆”就是神油的目标。

我看下来的结论是,如果逼着我非要在在这里和垃圾焚烧场之间选一个地方打炮,我很可能会选择割掉自己的蛋蛋。

神油就是看中这里的破败。这家店原来的老板是个五十多的老头,本地人。当年政府在这里建设大学城,征用了他家的农地,老头用补偿款开了这家旅馆,经营了两年,生意不好不坏。一星期前,他在二楼某房间里和一发廊小姐玩斗地主,斗得太猛,死于马上风。

老头的老婆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小名叫飞飞……),职校毕业后不肯找工作,天天窝在家玩电脑游戏,一直玩到某天屏幕爆炸,险些毁容。那之后他就开始回归中华传统文化,不分昼夜地专注于麻将这种更安全的娱乐活动,一点也不想管理这所破落的旅馆。

只要能保证他每天搓麻将的小钱不断,老爹死不死都无所谓。
我们来投资考察的时候这位酒店太子爷正横在大堂沙发上补眠,几个耳光也打不醒,身上的运动衫感觉好几天没脱下来过。

“别看这里又破又小,但证照齐全,当地工商税务和老头家里还沾亲带故,入股价格还很便宜。”
神油已经和二世祖谈得差不多了,打算以合伙人身份投个两三万进来,做些翻新。但他自己各类业务都很繁忙,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坐镇此地,担任代理首席执行官。

“你……确定能赚钱?”
“你们学校学生总数一万二,男女比例1:1.2,食堂师傅从不在饭菜里下阳痿药——所以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生意伙伴,”神油双眼放光,“人类的本能欲望。”

两星期后,这家旅馆以“夹州旅馆”的名字重新开张营业,整个更名程序一点都没劳烦工商局的同志,只是换了大门口的霓虹灯招牌。

新店的定位是完全服务于学生群体,为此神油上来第一步就是跟周边发廊老板打招呼,请小姐们以后接客包夜不要来惠顾本店生意。

其他旅馆的人都觉得这个新CEO脑壳坏了,学校西北面是几个集装箱堆场,集卡老司机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打牌找小姐,这些发廊向来是小旅馆的摇钱树。

后来的事情证明神油脑壳很好使:每次当地派出所突击查房,“夹州旅馆”都是最干净的,不像其他旅馆老有男女包着脑袋出来被送上面包车;随着扫黄行动越来越频繁,半年后学校附近的发廊几乎消失殆尽,其他店这才想着招徕学生顾客,但那时“夹州旅馆”的口碑已经形成了坚固的品牌,根本没法竞争。

在宣传营销方面,神油用上了他当二道贩子时全部的经验和智慧:学校海报栏、男厕所门板背面、寝室门缝下面都能见到我们的A4纸传单,传单末端被竖着剪成一条条,上面印着订房电话,有心人撕一条下来带走,谁也不知道这个号码用来干吗,比带着一整张传单要低调多了。

传单上特别说明,本校学生凭学生证即可开房打折,折扣额度最高可达七折,但视院系和日子而定:星期一是理科,星期二是商科,星期三是工科,星期四是医学院,星期五是文科,周六周日全校七折。

只有两个院系比较特殊,一是艺术类,因为光顾太频繁,只给九折。
另一个是外语系男生,太过稀有,偏偏单身居多,所以全年六折。

已经毕业的校友同样享受以上优惠政策。电话订房时,为了保护客人隐私,我们还会采取代号,客人的预约名字一般是几个随机英文字母组合,比如PDG,BLK,EBOD,ABP,SNIS之类,对前台报的预约号码则是随机三位数字。

我们管每天的预约名单叫排片表。

走进我们旅馆的房间,你会知道什么叫极简主义,没电视没书桌没沙发没衣橱没茶几,神油翻新的时候只抓住了重点:能动起来的空调,足够的卷筒纸,一张无比坚固的床,坚固到能在上面开坦克。

至于我们的热水,就像正义那样不会缺席,只是姗姗来迟。

但浓郁的文化氛围弥补了物质上的缺陷,比如床头正上方会贴着一张“忍住!坚持住!”的标语,是男生看到还是女生看到还是同时看到则取决于他们的姿势;浴室里贴的是“打一炮换一个地方”;洗手池水龙头上面贴着“Coming”;走廊墙壁则涂鸦着四行大字——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文明开房,低调叫床。”

后半句无人理会。

最贴心的是床头柜上会摆着一支中华香烟,一旁的火柴盒上水笔写着“Fucking makes you alive”。

我们的退房也很有特色。传统做法是客人到前台退卡,为了避免学生顾客之间相遇时的尴尬,我们退房都是前台的人直接上门,拿卡退押金。反正也就七个房间。

这么优质的客房服务,钟点房三小时70元,过夜110元,在2003年的郊区大学城不算太便宜,但比起方圆几公里内唯一的二星级宾馆——校办宾馆要便宜得多,那里380一晚的价格足够让大多数男生瞬间阳痿。

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我卖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出两千块钱入股神油的酒店业,白天翘了所有可以不去的课,在“夹州旅馆”前台值班。

上班第一天我就很忐忑,好歹在学校混了两年,学生会认识那么多人,有熟人来开房,或者我在学校里遇到房客,何其尴尬。

神油知道这个顾虑后,转手就给我弄来一个奥特曼面具。

所以我们的熟客也管这里叫M78星云。

负责值夜班的就是太子爷,神油帮他直接在大堂里支了个麻将桌,叫来几个牌友,在各种叫床的循环立体声里通宵筑起四方城。

除此之外,本店主要员工还有一个清洁大妈,也是本地人,曾有个老公,若干年前酒后杀人潜逃,至今下落不明,她独自把儿子拉扯大,现在省城夜店打工。该大妈手脚麻利,习惯用拖把擦洗从地面到洗手池到马桶圈等一切设备,最高纪录是2分钟打扫完一个房间,捡到客人遗失的任何物品都打死不承认。

另一大主力员工是个皮肤黧黑的秃顶老头,光棍了一辈子,以前在旅馆隔壁开了家计生用品商店,名片上官方头衔是“威猛先生成人情趣生活品质体验旗舰店首席总代理”,我和神油私下管他叫计生兽。

因为生意不景气,老头被前任旅馆老板招安来当保安(老头之间惺惺相惜),还不忘向客人兜售情趣内衣和劣质安全套。值班时戴着大墨镜和假金链子,一袭紧身衣T恤,往大堂沙发一坐,那架势,只能说别人家保安穿制服,我们保安像流氓。

计生兽再加上戴着奥特曼面具的我,整个大堂像上演行为艺术展。
你问他在室内为什么要戴墨镜?因为计大爷人老心不老,喜欢观察来开房的各色女生,在内心里品头论足一番,墨镜掩饰了那猥琐雀跃的眼神,让他不至于被女孩的男伴痛打一顿。

白天我不值班的时候,就由该大爷顶班。我们从不担心计生兽会卷款逃跑,他的主要精神生活就是在旅馆里看来往的女大学生。

等客人拿了房卡上楼去之后,计生兽经常幽幽来一句:“那女的没穿内裤。”
“你又知道了……”
计生兽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就是知道。”
总有一天要被他逼疯。

但我们的生意不错,排片表大部分时候都是满的,哪怕是在考试周期间。有一次来了个参加研究生考试的外地大学生,为了省钱订我们这儿。我好心劝解他,为了考试大计,就算睡大街也比住本店清净。他不听,结果下午四点入住,晚上九点退了房落荒而逃。

唯一能和我们抢生意的就是网吧,那个三块钱一个小时、管通宵叫“包夜”的堕落之地,是人类享受美妙性爱的大敌。
“我不缺性生活,我每晚都操一遍联盟的人,为了部落。”

以上引自某魔兽世界玩家语录。

“当然,偶尔也被他们操翻。”

“夹州旅馆”常客里,有个人给他起了代号叫“Mr.Change”,简称MC。
看名字就知道,MC同学床伴换得很勤。

爱好八卦的计生兽和附近几个旅馆交流了一下,基本可以确定MC带女孩开房的规律:每个女孩都会跟着他把北门外的旅馆招待所逐一体验下来,就像F1赛车都有分站赛那样,一站站跑下来,跑完了你也就出局OVER了。我甚至相信他肯定备着一张表,和哪个女孩进展到了哪站都有详细记录,以免搞错进度出现尴尬场面。

一开始我们都很纳闷,MC长相平平身材平平,也不像很有钱(有钱就去好点的地方开房了),为什么能追到那么多姑娘。
计大爷的猜测建立在渊博的历史知识上:他肯定是个缪毐般的车轴汉子。

这个谜团在我有天路过一张校园海报时得以破解:他是本届十大歌手总冠军,据说模仿张学友和陈奕迅惟妙惟肖。
对那个年代的姑娘来说,这是最好的迷情药,别人开房姑娘叫床,MC开房边开个唱。

神油说,这叫“果儿”,得亏有这样的好女孩,我们的生意才能蒸蒸日上。

MC带来的第六个果儿很特别,巴掌脸,樱桃嘴,有着一头洗发水广告里才有的飘逸秀发。

这样漂亮的长发我以前见过一次,是上学期影视学院有门电影赏析课,连着三堂课讲日本情色片,结果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那次课时阶梯教室里乌泱泱挤满了人,席地而坐的学生一直铺到讲台跟前。我好不容易在倒数三排的走廊缝隙找了个空间,在我左前方隔着两个女生,就站着这么个长发女孩,巴掌脸,樱桃嘴,白巧克力般的皮肤,是我喜欢的类型。

如果当时我没有女朋友,很有可能上去问她要号码,哪怕被拒绝了也死而无憾。
现在,我们在“夹州旅馆”又重逢了。

那时候开房不要求登记全部客人的身份证,我没能知道她的名字,只能看得出来她对我们这儿的环境和我的奥特曼面具不太适应。

沙发上的计生兽目送着女孩的牛仔裙走上楼,扭回头缓缓道:“没穿。”
我说:“我去买包烟。”

MC开的是钟点房,两个多小时候我接到电话去退房,他们走后我对着床单和被子研究了半天,没有发现触目惊心的颜色,门外的清洁大妈则一脸惊恐,以为我要断她财路。

晚上我和神油在烧烤摊吃夜宵顺便开董事会,说了这件事,神油唯一的想法是,也许我们应该把床单都换成红色。
神油这人就这优点,当他思考着怎么挣钱的时候,“别人就算在一边强奸我妈我也不会察觉”。

父母在他小时候因为收入低的问题常年冷战,高三那年任性地离了婚,这让他深信没有经济基础就不配谈爱和性。

我们的房间排片表没有天天爆满,神油就很焦躁。为此他出资赞助了学校里所有的男女联谊活动,不管是学生会还是社团还是宿舍楼管理委员会办的。他说这帮人每十个人里有一对要是成了,坚持半年不分手,一周开一次房,就全部回本了。

计生兽卖的那种九块九一套的情趣制服,客人用完后一般就扔在房里,清洁工大妈拿来洗干净,计大爷重新熨烫包装后当新的卖。神油察觉这个勾当后不仅不制止,还大受启发,不知道托人从那个医院弄来一张快报废的旧病床,从附近小学收购来两套课桌椅、一块破黑板,把两个房间分别打造成急诊室和教室,搭配计生兽的制服产品,效果明显。

我们甚至雇了一个逃学的高一学生为我们打工,这小子离家出走流落到我们这儿,就差要饭了,结果被神油留下,包吃包住,给他一台破手机一辆二手摩托,专门负责把订房的顾客情侣从学校里接到旅馆来。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三人行的这小子初三那年就破处了。
和神油同样敬业的还有MC,保持着三四天来一次的频率,但连着三次都带洗发水女孩,让我们很看不懂。

“必有过人之处。”计生兽若有所思道。
“大概是找到了真爱。”我没好气地说。

事实很快证明我们俩都猜错了,MC接下去又换了个风格迥异的女生来光顾“夹州旅馆”和其他旅馆。我上去退房的时候,隔着“急诊室”门板就能听到MC跟对方说“她性冷淡”、“试过多少次一点用都没有”、“这病没药治”、“说是第一次但没掉色啊”。

唯一能让我略感安慰的是,MC和这女生刚买的那套护士服,已经在计生兽手里来回流通了十多次了,越洗越白,真相看不出来。

神油对我的萌生退意大为不解。

“夹州旅馆”开业仅半年,已经成了这一带人气最高的旅馆,他当初的投资接近回本,太子爷每晚搓麻将的赌注跟着水涨船高,就连分红最少的我,月收入也可以在全校学生里排进前十(不算被包养的女大学生)。

神油接下来的计划是在本市其他大学城里开分店,再过几年,就可以注册个公司,变成正式连锁店,向制霸全国的目标进军。

“你没必要因为几个客人是人渣就跟自己的钱过不去啊。”
神油开导我说,想想看那些在大腿上揉搓烟叶的古巴雪茄女工,他们的顾客既有南美毒枭、非洲军阀或者人体器官黑市贩子,也有伟大的哲学家、文豪和切·格瓦拉。

“既然我们身处商品社会,那么商业道德就是全部道德。至于其他东西,留给神父和方丈们超度去吧。”
“我又不信教。”
“没错,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我们相信所有的神,又不信仰他们。”神油拿起一串羊腰子,“你说的那个姑娘,连叫什么哪里人几年级什么系都不知道,只是个过客。”

真的只是个过客吗?

命运之神似乎有意和神油作对,MC甩掉洗发水女孩后不久,我总能在学校各个地方偶遇洗发水女孩,有时是在晚锻炼的操场上,有时在食堂的清真餐厅,或者教学楼电梯里,和她相距不足40公分。

她总是独身一个人,可以拍广告的黑长发已然剪短很多,还染成深棕色。

当初在日本情色电影赏析课上,她还是和几个女生一起活动的,精神状态也没有现在这样低落。

她甚至还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就躺在一张血红血红的床上,地上也全是血,却闻不到血腥味。她的头发,一直铺到墙壁上,像黑色爬山虎。

红床,白肤,黑发,触目惊心。女孩紧闭双眼,不声不响。
最后床铺的颜色融化了她和她的长发,一切归于猩红。
我把这当做噩梦,神油则认定我只是《美国丽人》的盗版碟看多了。
那阵子他正在劝说太子飞飞把学校南门外的一家小旅馆盘下来。

“夹州旅馆”经过他脑洞大开的不懈改进,如今排片表不但天天满员,情人节圣诞节七夕节当晚的房间更要提前一个月预订。

何况神油又新开发了另一个顾客源:外国留学生。他们本来有单独一栋留学生公寓,但这帮亚非拉朋友有几个特别会闹腾,开派对都能吵到对面宿舍楼的中国学生,宿管部不得不出了禁令。神油得知后主动去热情邀请他们来“夹州旅馆”办派对,专门把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精装修”了一下,作为VIP总统房,不按时间而是按人头算房钱,并且约定好晚上十点以后就不能再闹了。

这帮老外欣喜若狂,隔三差五就带着酒水香烟iPod音箱组团光顾。
不明就里的客人还以为我们在旅馆里开了个酒吧。

更糟糕的是,派对动物们不知道怎么地认识了一支学校里的地下摇滚乐队,你简直无法想象全世界最闹腾的两帮人带着四箱啤酒聚在20平米的房间里会发生什么。

那支乐队的成员每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荨麻类植物燃烧后的气味。他们很感谢我们对亚文化群体的包容和放纵,专门为“夹州旅馆”创作了首歌,叫《打炮司令部》,旋律明快节奏强烈,歌词改编自丘吉尔二战时著名的演说词:

“我们决不气馁,决不退缩。
我们要坚持到底。
我们将在草坪上作战,我们将在湖边和树林中作战,
我们要在篮球架下作战,越战越久,越战越强。
不惜任何代价保持隐蔽,
我们要在厕所作战,
我们要在自习教室作战,我们要在天台和图书馆作战,
我们要在院长办公室作战,
我们永远不会缴枪投降,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神油很喜欢这歌,觉得特别符合情人旅馆的主旨,开房时就要听这种“插曲”。
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在旅馆出现的洗发水女孩,也跟着乐队成员来参加派对。计生兽认出她来,在沙发上摇摇头,说,可惜。
大概是说头发吧。

洗发水成了派对的常客,总是玩到很晚才跟着众人一起走。有一次她挽着乐队鼓手的胳膊提前从总统间出来,鼓手一身酒气地问我,还有房么?

空房其实是有的,本来有个订房的客人临时有事不能来。
我摇摇头。他们只能出去换一家旅店。

这个鼓手后来也带其他女孩来派对,然后带着她们提前离开,洗发水都在场,且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太子飞飞吃坏肚子在医院挂水,没办法组麻将局和值夜班,我临时顶了一次班。十点钟派对结束后那帮人都回学校了,我让清洁大妈上去打扫,自己到外面的便利店去买包烟,走到一半就发现路边草丛里躺着一人。

大堂里的计生兽大爷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要下班,已经摘下墨镜,他看到我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洗发水女孩回到旅馆,眼中流露出欣慰和赞许的目光。

他绝对想多了,我是在女孩身上没找到任何证件,也没找到手机。之前开派对的房间正好空出来,我直接让她在那里面过夜。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总统间就打电话给前台要退房。
我戴好奥特曼面具,上楼叩开门,女孩的脸色像刚刚从停尸房里复活过来,刚刚洗过脸,水珠还没擦干净,有气无力地靠着门框。她问自己是怎么跑回旅馆的,我骗她说是她朋友在草丛里发现了她,给送了过来。她愣了一小会儿,从钱包里掏出仅有的一张百元大钞,说房钱她自己付,押金什么以后退给她朋友即可。

其实一百块是不够房费的,我没说破,把钱收好,她忽然想起来问,你其实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见我没否认,她说,这样真好,面具一摘,就是另一个人了,和什么都没关系了。

我说,这个地方,你以后少来吧。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拿起单肩包摇摇晃晃地往大门外走去。
我看着总统间,忽然很想放把火。

洗发水女孩高估了面具的力量,摘不摘,我都和神油捆绑在“夹州旅馆”所代表的肉体观和商业模式上,只不过论收益和风险,神油占的比重大了很多。

单说白手起家,神油绝对是他们学校(甚至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首富,比那帮问父母借三万块钱炒股赚了两千块的学生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出点岔子,神油就从风口浪尖变成在刀尖上跳舞。
首先是学校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帮中世纪穿越过来的学生,打着净化校园气氛的口号,发起“对自己负责,拒绝婚前性行为”的宣传运动,又是挂横幅又是发传单,还组织签名活动。传单里点名批评了学校周边若干家小旅馆,认为它们是精神堕落和作风糜烂的温床和魔窟,应当关门歇业。传单作者显然忘了这些旅店也解决了每年送新生报到的家长和考研学生的住宿问题。

但这只是蚊子叮苍蝇吵,最多当一场行为艺术来看,比较致命的是旅馆本身发生了几次意外,神油的酒店业急转直下——
先是有对开房的情侣居然是来吃堕胎药的,女生吃完药按照民间偏方玩命蹦跳,胎儿没下来,血倒是流了一地,男生眼看要出事,赶紧打120叫救护车,抢救及时,总算没出人命。

那房间我们清理了好几天,用清洁大妈的话来说,事发当时里面整个一屠宰场。

这个消息在学校里以讹传讹,变成那个女生吃堕胎药在我们旅馆里挂了,让生意很受影响。

紧接着,负责三人行的中学生童工在学校里接送客人,跟某教授的汽车撞了一下,好在汽车当时限速行驶,没出人命。情侣双双骨折,童工断了两根肋骨,同时也被民警同志发现是长期潜逃在外的……翘家学生。

神油赔了一大笔钱,还面临着被童工家长起诉的危机。

接下去就是神油被学校开除了,罪名是不上课,考试成绩差,涉及未经校方许可的商业活动。这个神油倒不在乎,要是你考上一个专科院校的海洋生物工程专业,而最近的大海距离你们学校有七百公里,你也会无所畏惧。

真正致命的打击,是我们的赌神飞飞太子在麻将桌上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不得不把对旅馆的所有权拿出来抵债。

所有权转来转去,转到一个专门开网吧的本地老板手上,他打算关掉“夹州旅馆”,开一个豪华型网吧,兼营汉堡和炸鸡。当时很多学校不让大一新生带电脑进宿舍,故而他深信,在大学边上开网吧才是未来二十年里最暴利的挣钱渠道。

神油和那老板大吵了一架,说不出五年大学生人人都能带电脑,你到时候搞个屁。
戴着真·金链条的网吧老板吵到最后索性把五万块钱丢在神油脸上,说你给我滚,再让我碰见就废你一条腿。
神油人脉再多,也是在学校里和外面企业里,跟地头蛇较劲是以卵击石。

相比之下,洗发水女孩在旅馆房间里服药自杀这种事,对神油而言就是云淡风轻了。

其时“夹州旅馆”已经歇业关门,她是在另外一家旅馆房间里迎接死亡的。没人知道女孩自杀的原因,她没有留下遗书,只是在床头柜上用水笔写了一个词:

“Coming.”

据说那家旅馆的清洁工曾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词擦掉,都失败了,旅馆老板只好把床头柜给换了,又歇业三日,在那个房间烧了三天香。

在校外旅馆服药,不比在教学楼顶一跃而下那样高调,学校又很善于处理这种突发事件,所以我一直都没能打听到女孩的名字。

就像神油说的,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哪里人几年级什么专业,只是个过客。

神油自己也成了这片土地的过客,临走前,他鼓动我退学跟他去北上广闯荡,我说我那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老爹老娘是不会同意的,还是算了。

他给我留了五千块钱,走人。

神油走后第七日,学校BBS论坛和几个食堂外的海报栏上出现了一份名单,姓名、学院、性别,以及次数。

有人不明就里,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心虚不已。
名单落款,是一个线条粗陋的手绘奥特曼。
然后这事儿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王若虚
Jun 2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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