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那只布谷鸟灰色的尾羽划过天际时,她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指引。
四月底,雨下个不停,连空气也是黏腻的,每口呼吸都要用很大力气,才能从氤氲水汽中萃取人体所必需的氧气。没事时,她喜欢躲在房间里,打开衣柜数衣服:哪件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花了多少钱?穿去了哪些场合?当时的穿搭装扮……都是些毫无用处的生活碎屑,偏偏都记得那样牢,仿佛她的一生也只剩下了这点东西。
孙鹏曾经指着鼻子骂她——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庸俗女人!
“可儿醒了吗?”她收回目光,走进堂屋里,母亲提着一篮子小白菜走出来,问道。
“还没有。”她摇了摇头。
母亲刚从后院出来,鞋底还沾着黄泥。最近一年来,母亲沉迷于种菜,后院原本是个小花园,砌了两个圆形大花坛,一边种着金桂,一边种着海棠,每逢春天和秋天,都会绽放粉红的海棠花和金色的桂花,树底下则种着各种草花,姹紫嫣红开满。
这里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花园,最讲究的房子。父亲得肺癌去世后,母亲听石景山的道姑说,院子里不能种树,四方院儿里有木,是个‘困’,就会把住在里头的人活活困住。她觉得是无稽之谈,院子里种树的多了去了,没听说过不吉利,何况种的是两棵树,怎么也写不出‘困’字来,母亲却魇住了,找隔壁的赵叔借了油锯来,嗡嗡嗡把两棵树齐根锯了,十几年的老树了,卖也能卖几百块钱。母亲把失去父亲后的所有悲痛和怨气发泄到了两棵树上,树根被刨出,草花全被铲了,两个大花坛里一边种上韭菜小葱胡萝卜,一边种上白菜菠菜,绿油油的倒也不丑。
“你让她睡到几时去?”母亲放下篮子,把小白菜甩进鸡棚里,几只芦花鸡马上跳出来,低头抢着在水泥地上啄食菜叶。
“再睡一会儿吧!叫早了她又要闹。”可儿每次起床总会哭闹,虽然孩子已经上幼儿园,有些场面她还是不能适应,不仅手足无措,还感到恐惧。
“你要去哪儿?”母亲睨了她一眼。
“霞姐约我三点做脸。”
“你也该找点正经事做。”母亲叹了口气。
“那我去林市找个工作,把可儿放在家里给您带。”
“那怎么行?”母亲正色说道,“我一个人又要做家务又要带孩子,怎么弄得出来?小孩子要跑要跳,眼睛一眨的工夫就能跑到公路上去。要是出点儿事情,我可担不起责任。”
她从鼻腔里重重泄了口气,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
“我说,你和孙鹏到底怎么回事?你回来这么久,他也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回去。这马上幼儿园上完要上小学了,你拖着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这算什么?”母亲皱起眉头。
“再过一段时间吧。”她抿了抿嘴。
“你在我这儿住多久都没问题。”母亲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泥,甩了甩手上的水。
“可你和孙鹏是正经夫妻,他到底是可儿的爸爸,你们总是要回去的,一直拖着也不行。你十八岁就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你们感情也是有的……”
“我那时太年轻了,不懂事。”她恨恨说道。
“你跟我说这气话做什么?孙鹏是有些呆性,男人都这样的,小孩儿似的长不大,他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教教,慢慢就好了。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只要不赌不嫖,还在上班挣钱,你就忍忍,过日子哪能十全十美,就这么过呗。”母亲苦口婆心劝道。
在母亲心里,只要不赌不嫖,就是好男人,孙鹏的呆板无趣,在婆媳矛盾中拉偏架,不管孩子,都算不得大问题,都是婚姻生活中蚊虫叮咬般的小烦恼,咬咬牙忽视掉,等到冬天了自然消停。
可是她忍不了,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就是穿一双磨脚的鞋,也能把皮子磨烂了,可是他们的关系非但没有随着磨合变得融洽,反而随着女儿的出生变得愈加冷淡。
生可儿时难产,她在产房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嘴唇咬破了,指头磨破了,就是生不下来,医生说要赶紧推上手术台去剖,婆婆却不愿意,这样的当口,孙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走廊转悠,就是下不了决定。隔着一道门,她在里面痛得动弹不了,听着门缝里传进来的说话声,骨头缝里都是刺骨的冰渣。
最后是母亲赶了来,才拍板决定剖宫产。上了手术台,长长的麻醉针从后腰刺进去,下面的脚先麻了,她赶紧躺平,从腿到肚皮,麻药电流般穿梭而过,痛觉消失了,白色手术灯之下,恍若天堂。手术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护士抱着红彤彤的小女孩给她看。
早知道那次怀了就不打的,人家都说一胎男,一胎女,上次那个肯定是个男孩,那个男胎打了,倒留下来一个女胎。手术床推出绿色大门,婆婆抢着从护士手里抱过孩子,第一件事是问男女,接着就是抱怨。孙鹏凑到婆婆身边急着看孩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婆婆的音量足以让所有人清晰听到,她歪过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沁进墨绿色枕套里。从那时起,她心里就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马上要出门了。”她不想再说这件事。
“你就是犟!”母亲气道。
“人家嫁女儿,女婿跑前跑后,拿钱拿东西,别提多殷勤了。我倒好,一样嫁女儿,女婿连拜年都没有影儿,跟没这个人一样,还要白养外孙女!”母亲在背后讥诮。
“家里买东西,我出了钱的,没要您白养。”她硬邦邦回嘴。
“你给的不算。可儿放在这边这些年,于情于理,孙家对我总要有点表示——我是在帮他们孙家带孩子。你不打电话过去,那边也不闻不问,像是忘了你们母女一样。你们这哪像是过日子的,我看不惯!”
“是我没本事!”她终于红了眼圈,回过身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命苦,我脾气犟,都是我不好,没给您挣到面子。”
“可您也不能换女儿了。”她惨淡一笑。
2
“我下星期来林市出差,到时候,我们出来见个面吧。”提着化妆包走在马路上,他的声音反复在她脑海里回荡。
她喜欢他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矜持的文雅,低沉的鼻音里又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亲昵,语速不快不慢,像是慢条斯理绣一朵花,用磁性的音色把她整个人缠绕包裹,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她变成一只小小的蛾,欢快地飞翔在茧里,以梦为食。每次半夜想起烦心事,睡不着觉时,她就把手机音量调小,将听筒凑到耳朵上,一遍一遍重放他的语音,度过那些冰冷煎熬的夜晚。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带给她多少安慰。
他们在游戏里认识。一开始她没放在心上——网上的萍水相逢,再真诚,再热烈,倾诉的泪水干涸之后,那单薄的悸动支持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却怀着学生般的刻板执拗,在微信里问候寒暄。
晚饭之后的间隙,孩子睡着之后的被窝,没有安排的下午,微信里密密麻麻的语音条渐渐建构出超越真实的东西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手机不离身,仿佛这小小的金属板里盛满了希望和欢喜似的,但其实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寂寞女人虚妄的梦,可是人总要有做梦的权利。
他在青岛工作,是名防水工程师,她之前和孙鹏在青岛打了六年工,算是有话题可聊,明明生活环境大不一样,他们却有着说不完的话。她看过他的照片,普普通通的长相,小平头白衬衣,给人很沉稳的感觉,每天晚上固定发朋友圈,打卡跑步。他是和孙鹏完全不一样的人——沉稳,克己,生活规律有序。孙鹏和她一样,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读两年技校就出来做事,而他正经读过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三十五岁了还没结婚?她也没问他,为什么偏偏会对一个已婚妇女产生兴趣?
“我给你买件衣服吧?”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微信对话框跳出这样一行字。她看了眼,心里一跳。
“是你们家孙鹏?”胡霞问道。
她笑了下,克制地收回目光。左手带着泡沫在胡霞的脸上打圈,右手捞起小脸盆里的洗脸巾,单手拧干水,用食指中指夹住,轻薄的洗脸巾沿着额头轻划到眉骨,来回擦一遍,再丢进水里,捞起来拧干,沿着鼻梁轻轻擦拭双颊,等到第三遍擦到下巴,那些绵密的泡沫终于被清洗干净。
“你现在皮肤好多了。斑都淡了。”她笑着说道。
“真的?”胡霞在沙发上仰起头。
“你看。”她用棉布轻扑完爽肤水,把小镜子伸到胡霞面前,指着眼角的位置说道,“你看,都淡多了。我们这个产品,是纯植物的,不含铅汞,用的是甘草精华和熊果苷,坚持使用,就能提亮肤色美白淡斑。”
“好像是淡了一点。”胡霞用无名指轻抚着眼角,仔细看了两分钟。
“你要配上我们的眼膜,效果会更好。”她嘴里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打着圈儿给胡霞上面霜。“我们的眼膜才出来,就已经卖断货了。”
“什么眼膜?”胡霞眯着眼问道。
“就是这个。”她收回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金色花纹的纸盒,“黄金眼膜,里面含有24K黄金成分,补水美白,所有眼部问题,一片都能解决。”
“这个多少钱一盒?”
“这个是新产品,比之前的眼膜定价贵一点,280一盒,里面有十二只。”
“这么贵?”胡霞端详着纸盒,“效果怎么样?”
“我们美丽来是大品牌,效果你放心。280可以做六次,做一次眼膜才四十六块钱,而且我们这个是凝胶眼膜,主要成分是库拉索芦荟精华和透明质酸,它是完全可以吸收的,吸收过后眼膜会变薄,但还可以用,你把做过的眼膜装回袋子里,放到冰箱冷藏室里,第二天拿出来再敷一次,一个眼膜就可以做两次。很划算的。”
在她的极力推销下,胡霞买了一盒眼膜,赚了一百八。把东西收进粉色大包,她准备告辞。
“走那么急干什么?”胡霞笑着拉住她的手,“玩会儿再回去。”
“家里还有个小孩。”她心里装着事,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
“你妈不是在吗?”胡霞笑着端出一碟瓜子,“坐会儿嘛,钱是挣不完的,该玩时还是要玩。”
“挣什么钱嘛,就是糊个口而已。”她抓了一把瓜子,谨慎地笑道。
“毛丽最近闹出了个事儿,你知道不?”胡霞把上半身凑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怎么了?”毛丽老公在浙江打工,自己留在镇上带着女儿,租了秦老五的房子开着理发店,镇上的女人们烫头染头都是去她那儿,
“她看上了钱伟。”胡霞笑得乐不可支,“钱伟从深圳回来的,见过世面,又有钱,人家怎么看得上她一个有夫之妇。她自己迷了心窍,日思夜想的,托人给钱伟递话——说不想和他谈恋爱,就想和他睡觉,就睡一次也行。钱伟听了后吓了一跳,害怕被缠上,再也不敢去她那儿,现在理发都是开车去林市。”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讶。
“传的都知道了。”
“说到底,还是毛丽长得不够漂亮。”她淡淡说道。
“那倒是。”胡霞把手心的瓜子皮儿扔进垃圾桶,“她眼光倒是高,要找个差点的男人,送上门的露水情缘,应该是愿意的。”
“她老公就够差了。”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
胡霞收起脸上的嬉笑,“她也是命苦。”
从胡霞家里走出来,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微信打开,几个语音条一起跳出来,都是他发来的。
“我在网上看了几款衬衣,正是这个季节穿的,你喜欢穿真丝衣服吗,说是透气抗菌,对皮肤好。”
“我记得你是穿M号的吧,你喜欢哪件?”
“我觉得第一件白的好看,那个带飘带的显气质。你觉得呢?”
她没穿过真丝衣服。点开链接,几件衬衣都很好看,真丝缎面闪烁着微微光泽,白人模特带着矜持的笑容扬起下颌,瞟一眼价格,都是五百多。这样被人珍视的感觉,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她看了眼手机,闭上了眼睛。
“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买东西,你的心意我领了,算了吧。”她慢慢打出一行字。
“朋友之间,送点礼物也很正常。”他回得很快。
“不太好。”她脑袋里飘过很多画面,最后只汇成三个字。
“我是真的心疼你。你一个人,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孩子,你这样的好女人,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你是不相信我?我对你是真的一点坏心眼也没有。”男人没有打字,又是一个语音条发过来。
“我当然相信你。”她抿着嘴。“但真的不好让你破费。”
“我已经买了,那件白色的,还有那件橘色带飘带的。下周二我到林市,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我希望你穿着我给你买的衣服来见我。”他的声音像猫咪肚皮上透出的呼噜声,软绵绵挠过她的耳朵,她哆嗦了一下,心突然就硬了。
“你知道地址吗?”她笑着打字。
3
穿上衬衣,布料又滑又凉,人像被笼罩在初春的月色里,不知怎的,她心里浮上淡淡的哀愁。那是没由来的一种感伤,无关生活琐碎,无关丈夫和女儿,只是单纯的对这具依然年轻的肉体的感伤。几百年前,有个大家小姐在春天的花园里游玩,看到盛开的牡丹,心里浮上伤感,没多久就死了。几百年后,她沉浸在同样的感伤里,每个细胞却呐喊着要活,要鲜亮地活。
自从做了美丽来代理,她用的所有化妆品都是自家的牌子,等车的时候,她掏出镜子照了照,精心化好的妆容泛起油光,额头和鼻梁浮粉尤其严重。她心里一阵烦躁,抓起粉扑,用力按向额头和双颊。油光被遮住了,可是鼻翼浮起白粉更多了,她用食指揉了两下,企图揉散这堆积的瑕疵,却在揉搓下拉出两条厚厚的白腻子。她几乎不敢再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早上她花了一个小时来化妆,结果化出一张生硬的假面,粉太厚,口红太艳,透着拿腔拿调的滑稽。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掏出纸巾,把脸上的妆全部擦掉。但是她忍住了,从包里掏出喷雾,刷刷刷,水雾喷满了脸颊,再用纸巾吸干,那层厚重的油和粉凝块就不见了,再用刷子打了一层薄薄的散粉,假面感终于消失了,可眼角和鼻翼的纹路却也清晰可见,她已经不年轻了,这是掩饰不了的事。
巴士车上坐满了进城的农民,座椅底下和过道里堆放着蛇皮袋,袋口没系牢,露出一角红艳艳的橘子,粗棒针织的毛衣领子,拴着翅膀和双脚咕咕轻叫的公鸡,或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没打量四周,但四周的眼光却时时瞟过来,补妆的举动和精致的衣服使她和车厢有些格格不入。周围的眼光让她生了退却之心,有的事情,想得再多,做起来还是难。她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可是也没有达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站在一根钢丝上,进、退,都有掉下去的风险。如果她拒绝见面的请求,以他的自尊心,应该不会再找她,那样的结果让她害怕,感受过暖意之后,就再也无法忍耐寒冷。
童年和青春期,她基本上没有被围观的机会,虽然个子长得高,性格却木讷,显得呆头呆脑的,永远坐最后一排,升旗时排在队伍最后,老师很少点她回答问题,偶尔叫到她名字,明明知道答案,站起来也紧张得磕磕绊绊。
平生第一次当众发言,是在美丽来经销商分享大会上,她穿着婚纱店租来的酒红色礼服裙,聚光灯从上往下打下来,五彩缤纷,大厅成了个大泡泡,背好的话语从嘴里蹦出来,瞬间被消音,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得见台下发光的一双双眼睛,那里面满是鼓励和善意。发言完毕,她激动得捂着脸哭起来,整个人仿佛是在温热的肥皂水里洗涤了一遍。
初中毕业,父亲做主送她去学厨师,一个女孩子,学习颠大勺刻萝卜花,不过是图学费便宜,两年就能出来挣钱,好在她有一把力气,把该学的都学会了。她学的是白案,做糕点面点,酒店五楼的后厨里,不用见人,干久了话都不用说,每天两点一线也挺踏实的。她和孙鹏就是在酒店里认识的,她是厨子,他是服务员,上菜时跑进跑出的,混了个脸熟,他约她去网吧时,她答应了,两人顺理成章成为恋人。
第一次怀孕时,她才十九岁,什么都不知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杠的时候,孙鹏笑嘻嘻说怀了就生下来呗。
那个孩子最后没要,他们住在酒店背后的集体宿舍里,一个月挣几百块钱,要结婚只能靠家里。孙鹏家在镇上开着一个汽车修配店,双方父母见面时,孙鹏母亲笑着说——他们既然是自由恋爱也不必讲那个老古话,彩礼我们给两万,摆桌酒席就给两个孩子把事儿办了,别等到肚子大起来了,不好看。母亲的脸一下就沉了。村里的女孩子嫁人,彩礼也是五万起,她家好歹是镇上,她还学了门手艺,这也太欺负人!你是猪啊,这么快就叫他得了手?还怀上了崽!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母亲狠狠掐她腰上的软肉,人家现在就不把你当回事,等你进了门,有的是苦头吃!那该怎么办呢?她六神无主,对着母亲嘤嘤哭泣。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话。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
两个家庭的拉锯战开始了,母亲向孙家要求彩礼不能少于六万,要请媒人到家里纳彩问名,合八字请期,还要去领证。镇上很少有人这么讲究,孙家当然不愿意,又是说一口气拿不出六万现金,又是说她还没达到法定年龄领不了证,为婚事争辩了一个月没结果,母亲梗着脖子拉她到县医院做了流产。
孙鹏赶到医院里时,满脸不可置信。孙家这下知道了丈母娘是个硬气的厉害人,从此再也不插手小情侣之间的事。他们辞了工作去青岛,过了几年轻快日子,可总是要回来的,回来后,结婚,怀孕,生产,一件件事积压上来,矛盾没少,反添了旧怨。有时候,她想,要是那次流产后,她痛快地和孙鹏分手,后面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车窗外的紫薇树和夹竹桃渐渐变稀,景观树换成高大的法国梧桐,马上就要进林市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车上人的注意力早已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她却觉得那些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身上,从眼角的余光,眼镜的反光,以及手机屏幕背后悄然射出,窥探着她心底的秘密,那明明羞耻不可说的东西,被摊开在全车人的眼前,她几乎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压垮。
“万达广场到了,有下的吗?”司机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有,有!”她回过神来,大声叫道。
车嘎吱一声停在绿化带旁边。
她慌忙起身,踉跄着从过道的缝隙里挤出来,头晕脑涨地摔到人行道的方砖上。深吸一口气,她朝着那缀满彩色绢花的商场大门走去。
4
她很少去高档场所,偶尔从门前经过,那闪亮的玻璃门总让她有些心虚的怯意,把手太重,于是手臂就失去了推动的勇气。他在前面推开门,她伸出脚,轻轻松松就跨了进去。
他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照片应该是几年前照的,他真人比照片要大一圈儿,失去光泽的皮肤松弛下坠,上身穿着一件格纹衬衣,下摆用黑皮带扎进卡其色的休闲裤里,看起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发,如同海水退潮后露出礁石,温柔的马蹄铁形弧线。她想象中热衷锻炼的人应该有着紧实的肌肉和皮肤,况且,没进入婚姻的人,总是会显得年轻一点,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在幻想中,过于美化他了。
他走路的样子倒是不难看,挺胸抬头,手包夹在腋下,整个人舒展自在,看起来稳重又可靠。工作日,店里人不多,音乐丝丝缕缕在空气里跳动,她拘谨地打量着墙壁上金色镂空的装饰物。服务员弯腰掀开卡座前的丝绒帘子,他把手包丢到沙发上,对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她坐下来后,他才坐下。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有点像玫瑰,又有点像兰花,她分辨不出,这丝绒帘子造成一个小小洞穴,又温暖,又柔软。
“你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他坐在沙发上,把两只胳膊肘搁在桌子上,用自在熟稔的表情和她寒暄。
她笑了笑。领口勒得有点紧,她扯着飘带的蝴蝶结往下拽了拽。
“你好像不大爱说话。”他喝了口水。
“现在比以前说的多点。”她端起玻璃杯,“毕竟现在要给人家介绍产品。”
“你应该多点自信。”他笑道,“你看你,穿着这件衬衣多精神。”
“谢谢你了。”
“值不得你谢。”他摆了摆手,“自从和你聊上了后,我就一直想见见你。是真的,你吸引了我的好奇心。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很浮躁,女孩子们尤其浮躁,像你这样的人很少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她的脸微微发红。
“像你这样朴实勤劳,又痴情的女人真的太少了。”他认真说道,“你老公真的有福气,娶到你这么好的女人。”
“娶到了,就不觉得好了。”她苦笑道。
“那是他不懂得珍惜。”
她垂下头,黑色玻璃桌面映出清晰的倒影,化了妆之后,她还是好看的,但这点好看带着秋天的清寒,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正是因为感到时间的逼迫,她才觉得寂寞,觉得不甘。可是又能怎样,孙鹏是喜欢过她的,流产后,他给她买母鸡和蹄髈熬汤,给她买金耳环和银镯子,不顾家人反对和她去了青岛,在那里,没有陈规陋习,没有家长里短,脱离了两个中年妇女的意志后,连呼吸都是清甜的,只可惜维持的时间太短,钱是离不开的,家也是丢不下的,可贫贱生活中爱是可以磨损的,一点一点被磨光,直到她听到这个字都会羞愧的心慌——有人对她好,她就收下,牵手的下一步是接吻,处朋友就是奔着结婚,明明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却不知道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她似乎是不配说爱这个字的。
“你想吃点什么?”他笑着问道。
“随便。”
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微黄的牙齿,她注意到他右手的中指也被熏的发黄——他一定很喜欢抽烟。她其实不喜欢男人抽烟。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睡觉和吃饭时不抽烟,其他时候香烟从不离手,衣服和床单上被烟灰烧出星星点点的小洞,家里所有器皿——碗,碟子,空瓶子……都被他随手拿来当烟灰缸,那么多灰色的烟灰,沾水后变成黑色的沉垢,呛鼻的气味叫人作呕。她跟着吸了十几年的二手烟,得了慢性支气管炎,每天刷牙都咳得撕心裂肺,到冬天还要吃药打针。她对烟,没有一丝好感。
“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低声说道,眼神温柔暧昧。
两人离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暖烘烘的汗味,但是没有烟味,也许是太淡,也许是他事先嚼了口香糖,他还是尊重她的。
“我是真不会点,你来吧!”她打开厚重的菜单,第一页是牛排,照片旁边配着中英文,都是陌生的组合。
“服务员,要一个双人套餐。西冷牛排要八成熟,黑胡椒红酒牛排七成熟。”他招了招手,对服务员说道。
一顿饭吃了很久。她不会用刀叉,他帮她把牛排切成均匀的小块,看她用叉子戳着慢慢吃,才开始吃起自己盘里的牛排。牛肉很嫩,蘸着浆汁送到嘴里,味蕾很快就适应了,陌生感过后,她开始享用。
“这个给你。”他把草莓味冰淇淋推过来。
小小的高脚玻璃杯子里装着浅粉色的冰淇淋球,上面还插了两片薄荷叶。她把薄荷叶摘下来,用银色的小勺子闲闲刮下冰淇淋送到嘴里。薄荷叶揉碎了,鼻尖都是清凉的香味。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开的带露玫瑰,殷红的花心向着桌面垂下,她用手指轻抚不堪重负的玫瑰,才发现是朵绢花。
“你喜欢玫瑰?”他问道。
“玫瑰好看的嘛。”她羞涩一笑。
“我从机场直接打车过来的,没来得及逛街。早知道,我就给你买束花的。”他认真地说道。
“送花都是小年轻做的事。”她噗嗤一笑。
“谁说的。送花是不分年龄的。再说了,你也挺年轻的。”他嘟囔道。
“今天你陪我吃饭,我很高兴。”
他用餐巾擦过嘴巴,丢到装面包的空篓子里,然后招手让服务员收拾空餐具。“要一壶水果茶,一杯蓝山咖啡。”
“一个人吃饭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偏偏又是个孤家寡人。”他近乎撒娇地抱怨道。
“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呢?”她鼓足勇气,说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以你的条件,还是容易找的。”
“谈恋爱这事,是要缘分的。”他自嘲一笑,“可能缘分就是在戏弄我。”
“你肯定谈过的嘛!”她轻笑。
“都分了。”
“肯定是你眼光高。”
“我的眼光也不高。”他叹了口气,“但这种事情,总要互相喜欢,在一起有话说才行。要不然也太没意思了。”
“男人就是好。”她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样说?”他挑起眉毛,好笑地问。
“你们男人总是不愿意委屈自己。”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光穿透了酒红色丝绒帘子,望向极远的地方。
“你也不必委屈自己。”他突然把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打了一个哆嗦,要抽出自己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挣扎之中,玻璃桌面的凉意摩擦着手心,手背上男人的滚烫却又纠缠不清,惊惶之中,她忘了自己还能说话。
“我是真心的。”他沉声说道。在这样尴尬的时刻,他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可靠的。她不由看着他眼睛。
“你是个好女人,你值得更好的。”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
禁锢解除,她的身子软了下来,脊背向后靠着沙发,把头搁在沙发靠背上,仿佛是溺水之人沉入河底,脑子里只剩下无意义的嗡嗡声,意识在这个绒布洞穴里四处飘荡,找不到出路。
5
“上去坐坐吧!”
从西餐厅出来,已经三点半,他们沿着街道散步,老城区的马路是狭窄的两车道,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冠完全把天空遮蔽,细碎的阳光被切碎,落在红钻上,闪烁如星星。他讲自己读书时的糗事,讲奇葩的客户,声音温柔低沉,时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她也跟着笑。
路过一家小花店的时候,他停下来,要给她买花。她窘迫地拒绝,就算事先做过再多预想,她还是无法坦然接受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的玫瑰花。他在插满切花的红色水桶里翻捡了一会儿,挑出一支粉色绣球花。花包裹在塑料纸里面,一朵花抵得上一束花,粉色小花密密挨挨,像是偷来了一个花园。
他没有执意送玫瑰,她松了口气,把绣球花举在胸前,数着地上的砖块,倒像是回到了童年时光。温度和风速温柔得恰到好处,他们走得很慢,但路还是走完了。他们站在酒店门口的草坪旁,四目相对,空气中充斥着尴尬的不舍,半晌后,他轻声提出了建议:“上去坐会儿吧?”
“不了吧!”她把花和包带换在左手里,笑着拒绝道。
“那你现在去哪儿?”他把手插到裤兜里,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坐个公交去客运站,准备回家了。”
“现在还早。”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运动手表,“客运站最后一班车六点才发车呢,那么着急干什么?”
“总是要回去的。”她轻笑道。
不考虑外貌,她和他的相处是愉快的,一个人的谈吐和风度在某种程度上是能淡化相貌的。如果他再约她,她是会出来的。可是这样的好感还不足以让她孤注一掷,她不再看他,他的目光里有太多东西,成年人的世界里是极少做无用功的,她其实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一想到他的黄牙和肚腩,心里就充满了退缩之意。她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找比孙鹏强的,他的阅历地位比孙鹏强,可是外形还是差了一点,如果他和照片上一样就好了。
几个穿戴草帽的工人走过来,把电线牵出来,拿着长长剪刀修剪女贞树树冠上新长出来的枝丫,把树冠修理成统一的圆形,嗡嗡嗡的噪声响起来,声浪震天,她偷偷松了口气。
“那么急干什么?”他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语气更加软绵了,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
“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他的目光里饱含着恳求,还有一丝控诉。
风把领口的飘带吹得飘到脸上,她看着手中的花,心里有点愧疚——她同意和他见面,又接受了他的礼物,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看得出,他很细心,又耐心,努力地讨好她,而且做得不差,这些都是值得回报的。这块地方没有遮挡,太阳让她头晕脑涨。在犹豫和不安之中,她感到了自己对他的责任,无法绝情地说出拒绝的话。
“就坐一会儿啦。”他的语气愈加恳切。
“那,好吧。”对方态度够强硬的时候,她习惯性地软弱了。
他走在前面,挺胸抬头,像个新入战场的士兵,她跟在后面,低头含胸,维持着一步远的距离,两人的表情气度完全迥异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正是一副偷情的姿态。高跟鞋踩在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钟楼里报时的钟声,一声声,她越听越慌张,不知道是该快点走进电梯还是马上扭头逃走。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墙上明晃晃的镜子照得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像田埂上成熟的南瓜。她想象了一下他不穿衣服的样子,七零八落的,脑海里拼不出完整的图像。她回过神来看他的脸,突然就有点恶心。
“你干嘛急着要回去,出来一趟,就好好玩嘛!你今天要是不回去,晚上我们可以去江边散步,吃正宗的江鲢火锅。”他的笑容荡漾开来,在四周的镜子上开出朵朵黄褐色的花朵。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走廊铺着肉色镶褐色花纹的地毯,高跟鞋踩上去,寂静无声,像是穿行在某种大型动物的肚腹中。
“我要回去的。”她捏紧了包带。
他停下脚步,笑了出来。
“怎么了?”她问道。
“你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紧张。”
“你不要这么压抑嘛!”他笑嘻嘻掏出房卡,眼睛里是志在必得的得意。
“我要回去了。”她抬起头,认真看着他说道。
“怎么?”他一愣,“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都已经到了,进去坐一会儿就好。”
房卡对准门把手,红灯亮起,他用左手扭动把手,门却没开。他试了好几下,门发出砰砰的声音,还是不能打开。
“这卡怎么回事?”他弯下腰查看。
“我要回去了。”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说完这句话就扭身往回走。
“你别走啊,是我惹你生气了吗?”他不再管门,从后面追上来,大声问道。
她不做声,只是快步往前走,走到电梯旁才停下脚步。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不再温柔。
“我是真的要走了。真的,对不起。”男人的怒气让她感到害怕,他的身体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就算已经到电梯旁,她还是没感到安全。出于惊慌和愧疚,她语无伦次地道歉。
他面无表情。她更紧张了,脸涨得通红,眼角还沁出两颗羞愧的泪珠。
“你真像个孩子。”他叹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绣球花,递给她。“别哭了。”
“对不起。”翻来覆去,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进电梯后,她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今天太过冒失,这是一次愚蠢的约会——如果他是个坏人,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答应过后又反悔,的确不大好,但他看起来对女人很有经验的样子,这样的人应该不大容易受伤。
她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把衣领的蝴蝶结打开,重新系好。这样意志坚定的拒绝让她感到骄傲。她还是喜欢他的声音,如果下次他还约她,也许他们还能见见,见面次数多了,她会接受他也说不定,她想着。
电梯门打开,她亮洁如新地回到人间,穿过落地窗的阳光,大门吹进来的风,都那么明媚可爱,这样可爱的春天,也许可以在车站的玩具店给可儿买个小玩具,这支花也送给她。她迎着大门笔直往前走。迎面走过来一对情侣,女的在前,男的提着女士提包落后一步跟在后面,行色匆忙的样子,就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侧过头瞟了一眼,却看见了熟悉的下巴。
她慌忙低下头,脚步凌乱地拐向大堂正中央的绿色绒面沙发,酒店除了前台接待竖起一道齐腰高的柜台,其他地方一马平川,几乎没有可以遮挡躲避的地方。她心烦意乱地走到墙边,假装欣赏着落地窗旁那副色彩斑斓的复制画。
到底是不是孙鹏?她心里找不到答案,也害怕得到答案。
手机攥在手里,全是汗,绣球花不停往下滑,似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拽着这支可怜的花。她定了定神,终于按下通讯录上的“老公”,屏幕的灰色剪影显示正在拨号,她把手机用力抵在耳边,听到自己怦怦碰撞的心跳。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像我这样寻找的人——”歌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玻璃的倒影里,男人皱着眉挂断手机,揽着女人的肩膀走进电梯,厅门缓缓关上。风从大堂呼呼吹进来,真丝衬衣打起层层涟漪,她打了个哆嗦,突然觉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