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斯站在萧索的街道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燃烬的烟蒂烫到了他的指头,倒呲一口凉气将其甩至下水道井盖儿上,不停地痛骂着脏话。手摸上自己的胡渣,酥痒感缓解了疼痛,这是结婚后,妻子告诉他的,每当妻子脸庞酥痒的时候都来蹭他的胡渣,起初他觉得这是源自妻子自身没有胡渣的好奇,但当他发现儿子长到理了短寸头的年纪时,妻子也时常用脸庞蹭儿子的脑袋后,他才发现这是妻子对爱的表达。只不过为时已晚,妻子已经不再时常蹭他的胡渣。
想到这里博尔斯摸着胡渣笑了起来,手指也不再感觉到疼痛,寒冷的空气中升起一团白雾,博尔斯埋头看到了左臂上的黑纱,继而胸腔中盈动着自己抱着黑棺恸哭的悲伤。是妻子死了吗?还是儿子?该死的脑袋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疾步行走在街道上,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慌乱间膝盖撞到硬物,博尔斯以为是一个废弃水阀,没想到居然是一个盖着废弃标签的小机器人,正惶恐不安地摸着被自己膝盖撞到的脑门。
街道拐角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三个戴着低檐帽、一身黑西装、高达两米多的长形人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小机器人慌乱地从博尔斯的腿缝间溜走了,长形人追赶过来,拎起博尔斯质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小东西从这儿经过?”
博尔斯两腿悬空,双手掩盖着长形人双眼的扫描。“什么小东西?”
长形人放下了博尔斯,恭敬地对他行礼。“冒犯了,博尔斯先生,你父亲创造了我们,我们同你一样难过。”
是父亲去世了吗?博尔斯掸去衣领上的褶皱,佯装镇定。
“索菲亚女士要见你。”长形人带着不容置喙的口气,摁住博尔斯的肩头,将他推进了一艘小型飞船里。
长形人后背上整齐划一地印有“福曼公司”的字样,从机舱的匣门博尔斯看到纷繁密布的楼宇遮盖了天空,飞船在此间有序地穿梭。
黑绸一般的城市上空遍布红色的航空警示灯,天尽头下起了小雨,软软地、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像母亲家乡的柳絮。伴随着钢骨狰狞的开阖声,飞船滑翔进“福曼公司”的顶层驾驶舱。
“到了,博尔斯先生。”长形人摘下低檐帽,向他行礼。
“我知道,请容我喘口气。”博尔斯感觉脑中抽搐,嗡嗡地鸣叫。
博尔斯恍惚着被长形人带到索菲亚女士的办公室,他分辨不清厚重的烟熏妆容后是人类还是机器人的面孔。
索菲亚女士身后有一整面绿植墙体,草叶攒动,一个小动物在其间来回穿梭,小东西从墙面上一跃而起跳到了女人的肩膀上,眨眼间由绿色转为白色,是一只澳洲变色龙。
“博尔斯,你的父亲去世了,我们同你一样悲痛,上午公司集体为他举行了哀悼仪式。既然你回来了,那你也应该接替他的工作。”女人喂了变色龙一块肉,逗着它的小鼻子。
博尔斯面色苍白,缓了好一阵才说:“我父亲供职于什么?”
女人惊诧,手指戳痛了变色龙的鼻头,引得变色龙在桌上乱蹿。
“他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找到机器人自主意识觉醒的原因。”女人用一个类似鼻烟壶的东西在变色龙的鼻头上点了点,变色龙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博尔斯脑中浮现起父亲的面孔。
躺在木板上接受颅内移植机器的过程近似于小时候玩的给青蛙做义肢的游戏,这是博尔斯脑中程序输入记忆之前唯一能想起的原生记忆。
“这也不要紧,你到温特室去看看就明白了。”女人丢给他一窜数据,“请跟我来。”
通过数据女人和博尔斯从即时隧道来到了温特室,无数个温特舱内栽种着巨型的奥荀树,树冠上垂吊着长形人,花苞里还有一些正待孵化的小机器人,形似在街头上碰撞的小东西。
“这些全都是你父亲的杰作,只不过还没有全部实现你父亲的计划。初代机器人只供给与家庭服务,第二代意识化机器人也只能实现简单的人类行为操作。”
“父亲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呢?”博尔斯看着树冠上的长形人呆望着眼神问。
“所有系统的融合,我们不可能批量制作单一的服务型机器人,这样很快将会被市场淘汰。只有多方面兼备的机器人才是福曼公司的未来。”
“可是我并没有父亲的学识,我不知道怎么进行融合。”
“没关系,你同你父亲一样是人类,你父亲走后,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博尔斯先生。”女人颔首向博尔斯致以肯定。
博尔斯大脑一阵抽搐,机械跟肉体融合时会发出的嗡嗡声,像置身于千万颗挂满蜂巢的树前,不得不接受它们的叨扰。博尔斯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同父母一起住在维纳斯海滩,那里有波光粼粼的大海,日升月落的朝夕,时间异常缓慢的小木屋,还有一个独眼的小怪物。博尔斯倾向于回忆起这些以压制脑中的嘈杂。
“我跟机器人一起生活长大,我不知道我还算不算得上是人类。”博尔斯按着太阳穴质疑自己。
“虽然很残忍,你们人类意义上的残忍,但确实是经过你父亲的允许,我们用梦貘机器记录下了你父亲生前的记忆。如果你能在此找到系统融合的方法,我们将带你去氦暗星球寻找你的妻儿。”女人手握着变色龙,红指甲让变色龙呈现出诡异的红,变色龙蜷缩在女人的手心里睡了过去。
“我妻儿为什么会在氦暗星球,是你们抓走了她?”嗅到了威胁的博尔斯满腔愤怒地问女人。
“这可不能怨在我们身上,人类移民的时候,是你自己选择留在父亲的身边,你的妻儿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那我如何知道她们安全无恙?”博尔斯摘下了臂膀上的黑纱揣进了上衣口袋。
“你父亲的记忆会告诉你一切答案。”女人走向即时隧道,“我的宝宝要睡觉了。”女人温柔地指着变色龙。
博尔斯停在即时隧道前,想到了街头上的小机器人。
即时隧道带着博尔斯穿到了一条无尽头的小巷子里,有微弱的啜泣声,博尔斯掀开垃圾桶,小机器人呆晃着脑袋望着博尔斯,小机器人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博尔斯脱下外套盖在小机器人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NS5791。”小机器人抓着博尔斯的手臂从垃圾桶里翻出来。
“我叫博尔斯,我父亲刚去世,参加完他的葬礼就遇到了你。”
小机器人脱下他的外套,“你就是博尔斯先生?我不冷。”
博尔斯摘下帽子给小机器人戴上“你会需要这个,跟我走吧。”
天色暗了下来,小机器人跟在博尔斯的身后,走了几个街区,他发现博尔斯根本就是在漫无目的地行走。
“你知道要去哪儿吗?博尔斯先生。”小机器人终于忍不住拉着博尔斯的衣角问。
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街头上并没有大量的机器人出现,博尔斯记得父亲总是很忙碌,带着他在街道上散步的时候,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不过那个时候他的脑干还没有被癌症侵袭,直到父亲找到了机器移植人脑的方法救回了博尔斯,就在前面的这家废品回收店里,那是他记忆重置的起点。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很孤独。”博尔斯指着废品回收店说。
小机器人站在店门口,盯着“关门”的小灯箱进退两难。
“我母亲是黄种人,她给我取小名叫霍文,待会见到里面的独眼怪,你就说你叫这个名字,他会收留你的。”博尔斯手臂上的黑纱凸显着异样的光芒,周遭的空气流窜不进他的鼻腔,听不见一切声音。他靠着街灯佝偻着身躯,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咽喉。父亲告诉过他,当身体里机械运作的时候没办法帮他呼吸,直到肉体和机械完全黏合的状态才能自由呼吸,不过这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具体多久,他不知道。结婚后他还一直为这件事担忧过,妻子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他害怕给不了她。
即时隧道是父亲给幼小的博尔斯展示的第一样科技,博尔斯问父亲海的另一边是什么,父亲说海的另一边还是海,博尔斯不信,说海的另一边一定是美人鱼居住的城堡,有青蛙臣民,珊瑚侍从,水藻卫队,章鱼工匠……他们各司其职为了美人鱼王国的未来而共同努力,涵盖着整个海洋的是美人鱼的眼泪,他们通过海洋起伏成浪日日消减着夕阳的炙热,保护美人鱼珠宝般的鳞片,总有一日她们会突破千难万险游到维纳斯海滩跟年幼的博尔斯汇合。
“那你会娶其中一位美丽的美人鱼姑娘吗?”父亲总这样打趣博尔斯。
博尔斯羞赧地抬不起头,他还没到明白结婚意义的年纪,带着莫可名状的情绪与父亲对呛:“你不带我去,总有一天美人鱼会来找我。”
次日,父亲在博尔斯的手掌心中植入一窜数字,通过即时隧道来到了海的另一边,那里是一座枝繁叶茂的海岛,不过上面除了漫天的海鸥和一些钻脚心的寄居蟹再没有其他。博尔斯失望极了,花了两周的时间才重新跟父亲说话。
博尔斯再次意识清醒后,看到霍文正敲着糖罐跟一个锈迹斑斑的长形人聊卡通动画《沃野丛生》,博尔斯听了半天,原来是一个讲小机器人找妈妈的奇幻历险记的故事,他许久没有陪儿子看动画片了,现在最流行什么他一概不知。
“独眼怪去哪儿了?”博尔斯敲了敲霍文的头,打断了他们激昂的对话。
长形人费穆啐了博尔斯一口“你昏倒在店门口,是霍文敲门带你进来的!”费穆意识到博尔斯暴突的青筋,软下语气道:“谷先生一个人喝闷酒去了。”
博尔斯没有理他:“他去了哪个酒吧?”
“四页纸”费穆撇嘴。
“半夜如果有人查过来,带霍文去地下室,或者用这个来找我。”博尔斯把数据输入到霍文的手心中。
“什么情况?神神秘秘的?”费穆摊过霍文的手看到了即时隧道的数据后吓得瘫坐在废铁上,硌得屁股生疼也没叫喊一声。
博尔斯竖着衣领穿梭在曼彻斯特第五街区,他默念着“四页纸”酒吧,逐渐遗忘了前几个小时发生的事,这是他体内机械跟肉体完全黏合前穿越多次即时隧道以致分裂的缘故,之前脑袋嗡嗡作响时,他就感知到了。
“四页纸”的大门胶覆在一个昏暗的小巷中,博尔斯脱下外套搭在门廊,迎面走来的了一位高入房梁的带有触角的外来居民赫利星人。缓慢忧郁的蓝调音乐萦绕着酒吧,这里没有香艳的女人,独眼怪还是独自一人喝着闷酒,假装出一副随时可以被勾搭的状态。
博尔斯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金属瞳孔,“你舅舅都死了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谷先生扭正了被博尔斯戳歪的金属瞳孔,纠正博尔斯的言辞“从他把我赶出门外的那一刻,我再也没有这个舅舅。”
博尔斯叫了一杯水纳酒,混着薄荷叶大口吞了下去,甜腻包裹着酒香充盈着他的喉咙,缓解了一天的紧张。
“不是我说你,你要学学我,你看我被赶出家门至少手指脚趾都掰算不清楚了吧,我也不还是赖在家里吗?”
“你跟我不一样,你妈走之后再也没有人为我说过话了。”
“别介啊,我妈那个悍妇可是什么都不会就只知道跟我爸抬杠,她为你说话纯粹只是为了给我爸找不开心,可没有半点帮你的意思。”
博尔斯见谷先生不说话,伸手搭在他的肩头“我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福曼公司说保存了我爸的记忆,让我做什么融合系统的事,你能帮帮我吗?”
“鬼晓得福曼公司打的什么主意,早知道就听话搬去氦暗星球得了,省事又省心。”
“对啊,只是飞船死活不允许你带你爸妈的骨灰,怕引起氦暗星球土质变异,你才不得已留下来的。”
“呸,还不是那个时候你得了癌症,可怜兮兮地央求我留下来。”
“要这样说起来,移民也不止一次,你怎么不跟我妻儿一起过去?”
谷先生摸着博尔斯的脑门,“你不会大脑又紊乱了吧?”
“是乱了一天,总是想起以前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霍文你打算怎么办?”谷先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福曼公司的人好像在找他,暂时先放在你这里,我也不知道把他带回去会不会肢解他。”
“本来就是机器人,肢解又有什么关系,费穆不就是我东拼西凑做出来的?”
“得得得,我终于明明我爸为什么要把你赶出家门了。”
谷先生正要呛回去,后背被赫利星人的大屁股撞到,胸腹磕到了吧台。“兄弟,盯着点好吗?”
赫利星人低下头来用触角伸进谷先生的耳朵里,“我为我莽撞的行为感到抱歉。”
博尔斯记得在父亲的早报上看到过赫利星人移民到地球上是作为跟长形人一样服务于人类,只不过那个时候人类已经找到了合适居住的氦暗星球,接着是大规模移植异缓步纲动物水熊器官到人体内,以此爆发了前后相隔五年的两次人类大移民。剩下这些穿着大红裤子的赫利星人和呆头呆脑的长形人,他们分别来自于因瑞尔公司和福曼公司共同打造的服务人类计划。等到人类大举搬迁到氦暗星球后,因瑞尔公司才研制出赫利星人头上的触角可以伸进人类的耳朵里与其沟通,据被接触过的人说还有镇定人心的作用。博尔斯看到这段的时候,双手掏着耳朵心想,都有东西伸进耳朵里了不镇定下来岂不是要聋掉!
从“四页纸”酒吧出来的博尔斯还一直追问着他触角伸进耳朵里有什么感受,谷先生一副陶醉的样子始终不说话。街头四下无人,两人身上混杂着酒吧的香气和最后一丝温暖裹进异常寒冷的冬夜里。“寒冬夜行人”博尔斯脑中想起这句母亲念给他的诗句,他记不住下一句了,只觉得眼前的景象符合,便脑中反复灌满着这句。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福曼公司,解决了这件事后我们向联合国申请去氦暗星球吧。”谷先生掏着耳朵说。
谷先生作为博尔斯的表弟,赤裸相见的次数不少,刀剑相向的时候也有,共同进退倒还是第一次。
“你记得吗?有一次我做梦,你偷来父亲做的梦貘机器跟我共享梦境的时候意外发现记忆也可以共享,我们告诉父亲的时候,他大发雷霆,将我们关禁闭,我们偷跑出来商量着要创造一番事业的时候被长形人抓住。”
“记得啊,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害得我被舅舅赶出家门。”
“在那之前我们好像一直都挺快乐,在那之后长形人找到我们家,害死了母亲,父亲也被软禁起来,你就一直守着你的废品回收店也不来找我们。”
“你父亲一直强调是我带坏了你,其实你天性里一直都是这样吧。”
“给我做人机手术的时候你都快哭晕过去了,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你带坏了我,他有他的顾虑。”
两人一路聊着来到了废品回收店,店门口有长形人把守,蹲在地上打扑克。
他们用即时隧道来到店内,看到霍文和费穆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在店门外打牌多久了?”谷先生问费穆。
“我不知道。”费穆给谷先生金属瞳孔滴了一滴油,“我跟霍文聊动画片聊得太投入,没听到他们的响动。”
谷先生收起了桌上的卡通贴纸,勒令费穆,“博尔斯先生和霍文暂时住在我们这里,你去升级一下安防系统,一粒尘埃进出这里也要仔细扫描一下。”
“霍文说他想回家。”费穆盯着谷先生手中的卡通贴纸不服。
博尔斯半蹲在霍文跟前问:“你家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霍文支支吾吾地,眼泪巴巴地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你别害怕。”博尔斯从太阳穴处摘下梦貘机器给霍文戴上,“你先想想看你跑出来前看到了些什么。”
博尔斯通过梦貘机器看到全玻璃镜面的房间里空无一物,空气中波动着什么,显得异常躁动。
“你的记忆被屏蔽了,我没法找到你的家。”博尔斯摘下霍文太阳穴处的梦貘机器,遗憾的说。
谷先生敲着霍文的脑袋:“你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外面四处有抓你的人,你现在想回去会带来很多麻烦。”
费穆在一旁清理着房子内的机械垃圾,抓着一根镍棍愤懑不平“你把我造出来就是给你当保姆的吗?”
谷先生笑了,“对啊,现在正好多了一个孩子给你带。”
霍文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看到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他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明到来的前夕,霍文微眯着眼睛想要假装睡着,翻身看到了博尔斯耳朵里透着白光。肃穆的夜静得出奇。他好像记起来回家的路,但又很模糊,记忆深处是一片白光,光芒背后是一簇簇鲜艳的花朵缠绕而成的拱桥,拱桥的对岸有座高耸入云的玻璃房子,里面有个白胡子老人笑呵呵地叫他NS5791,他以为是梦,因为找不到通往白光中的路,自己就像玻璃房子搭建的温室里的花朵中的一员,静待着老人的抚摸。
日上三竿的时候,废品店门外响起了阵阵枪声,费穆爬上梯子透过斜窗看到是赫利星人跟长形人对战,长形人被击倒撞击着门窗,霍文害怕极了,哆嗦着缩在机械废堆里。费穆提着一把同他一样锈迹斑斑的格罗斯手枪,高度紧张地站在门后。谷先生和博尔斯一早就出去了,他无法应对长形人和赫利星人打进来后的局面,只祈祷这场战乱尽早停歇。
博尔斯带着谷先生进到福曼公司的数据库,那里分类陈列着人类的记忆,黄种人黑种人白种人还有少数赫利星人的记忆,博尔斯找到父亲的名字——亚利桑多罗,还是谷先生说给他听的。与父亲记忆共融的时刻,他期待又畏惧着,父亲的诸多教诲他还记得一些。与父亲共生记忆令他局促不安,就像母亲时常跟他讲的故事一样,每个男性的成长都需要突破父权的压制,从而建立起自身的权力,共融是个直面问题的方法,但他的信心早就丢失在多年前一座遍布海鸥和寄居蟹的无名小岛上,那个时候父亲还牵着他的手。
在维纳斯海滩父亲跟他分享的第一份记忆是跟母亲初遇的场景,那是在黄河流域的末端,母亲的族人被战争侵扰,大量的黄沙让母亲原本黄色的皮肤更加混乱不堪,在科研队的声讨下父亲毅然决然地留下了她,没有突破千难万险乘着海浪来见他的美人鱼温柔,也没有想象中的罗曼蒂克,是什么让父亲决定跟母亲共度一生,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直到长形人在维纳斯海滩抓到母亲威胁父亲的时候,他从父亲的眼中读懂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你看到了什么?”谷先生问博尔斯。
“什么也没有。”博尔斯回答。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谷先生紧张地看向周围。
“父亲死前清理过自己的记忆,我的脑袋是机械构造,我不确定我是否跟父亲的记忆完全融合。”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孤独。”
“救活费穆的时候,我听舅舅说起过,这或许很难,但人类的情感能拯救一切。”谷先生把亚利桑多罗的记忆放回了数据库。
每逢四月初,母亲都有一个在房屋东南角烧东西的习惯,有时候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有时候是她自己扎的手工制品,后来这些东西愈发稀少,母亲只好用树枝截成两段插在沙滩上,点燃并神情平静地看着它们烧完。到了母亲快要拆小木屋的地步,父亲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了母亲的祖籍,那是一座烟雨朦胧的小城,四处漫灌房屋的河流,青苔爬满了每面城墙。父亲一直牵着他的手,倒不是怕他滑到,而是担心即时隧道的不稳定性让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你听,外面有枪声。”谷先生打断了博尔斯的思绪。
博尔斯踉跄着跑到街头,一群长形人用网制牢笼围攻赫利星人,谷先生紧跟其后,带着博尔斯抄近道回到了门窗大开的废品店,费穆和霍文不知所踪。
木质台面上还有一些猩红血迹,机械垃圾被横七竖八地插进房梁里,俨然一副刚战斗过的痕迹。
“他们被抓走了,一定是长形人干的。”谷先生捣鼓着已经彻底死机的安防系统,愤怒地咆哮着。
博尔斯用器皿沾了一些桌面上的血液,“是赫利星人。”
房顶上咚咚地颤动,一颗巨大的头颅滚落下来,掉在店门口,是赫利星人的头!他那缀满蓝色星光的触角还在蠕动,博尔斯上前查探,触角伸到了他的耳朵里。一阵酥麻通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博尔斯感知到机械与肉体在脑颅内响起滋滋声中得以愈合,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比第一次决定卸掉青蛙的左腿还是右腿还要自由,凌驾于任何一种他曾经体验过的情感。
脑中的记忆第一次如此完全清晰地呈现,他悄悄拔掉母亲插在沙滩上的树枝,在搁浅的海龟身上撒尿,偷拿厨房的白糖喂食给树洞里的蚂蚁,还有父亲怎么也找不到的仿生隐形眼镜被他拿去做了黏合青蛙义肢的胶水。
恍若隔世的童年竟然全是由自己对周遭事物犹如恶魔般的审判构成,那种快乐就像福曼公司创生出长形人,因瑞尔公司引渡赫利星人到地球上一样,代入崇高的近乎创世主的心态。
“小心陷入虚拟!”谷先生拔出博尔斯耳朵里的触角。
博尔斯看着萎缩下去的触角抱着谷先生的肩头抓狂:“父亲,那是我父亲。”
谷先生搀扶着几近瘫软的博尔斯栽倒在地上,“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已经死了,这一切需要你自己来完成。”
父亲从来都是枯燥无趣,母亲被刺死在维纳斯海滩上的那个傍晚,他搂着母亲已经溃烂的身躯在沙滩上哼唱着歌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依旧没有美人鱼从海岸线游来,他等着父母进屋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有人理他,时间缓慢的小木屋被不耐烦的长形人圈进了即时隧道带走了,里面灌满了维纳斯海滩上尚存的最后一丝海风,金属机械和玻璃器皿在木质墙壁上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小时候母亲制作出拙劣的拨浪鼓发出的脆响,到他厌弃了这个玩具的很长一段时间后都还被父亲嘲笑着其拙劣程度堪比海滩上时常袭击他们的鬣狗的牙。
父亲死去的印象他一点也没有,好像他也已经死去,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
天空浇来一阵绵软的雨,索菲亚女士踩着高跷一样的高跟鞋从飞船上下来,雨点不停地腐蚀着她浓妆艳抹的脸庞,表情变得模糊不清,变色龙蹿到赫利星人逐渐萎缩下去的头颅上蹦跶个不停,在雨中像一个小皮球。
“亚利桑多罗的记忆你也看了,找到办法了吗?”索菲亚女士接触到雨点的肌肤在腐烂与愈合中不停叠换,像理智中的仇恨。
谷先生和博尔斯都没有说话,盛气凌人的索菲亚女士背后环绕着一群长形人。
“我问你找到办法了吗?”索菲亚女士拎起博尔斯,暴露在雨中的博尔斯嘶哑地叫喊。
他再也不能让胡渣的酥麻感缓解疼痛,他的父亲死了,或许没有,他不知道。
“是你抓走了霍文和费穆?你个肮脏的婊子!”话音刚落,一条冷冽的钢索插进了索菲亚的心脏。
博尔斯栽倒在赫利星人的头颅旁,变色龙吓得蹿到了倒在雨中的索菲亚女士胸怀中。
索菲亚安抚着惊恐的变色龙,拔出了身体里钢索,凌厉地指着谷先生“若不是福曼先生临死前特别交代过,真想杀了你们。”
福曼?亚利桑多罗·福曼,博尔斯·福曼,原来自己的全名是博尔斯·福曼。博尔斯想起在父亲的显微镜下肢解水熊的时候,谷先生提着鲜少的葡萄央求他出去玩,水熊的器官溅到了谷先生的眼睛里。本以为大难临头,父亲反而没有责怪他们,把谷先生关在密闭的实验仓里体验了无数种恶劣环境,谷先生的眼睛被剜走了,亚利桑多罗成了福曼先生,人类移居到外太空,母亲愈发地消瘦,他不明白的一切太多了,甚至癌症是否真实存在过,他的记忆里都无从回溯。
霍文和费穆抱着千语花从即时隧道穿出来,出去躲乱的当头,他们没找到博尔斯和谷先生,反到穿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最美的还尚存的千语花。博尔斯先生看起来难过极了,凶巴巴的女人和长形人围在店门口,他们不知道是走近还是继续躲着。
博尔斯抵着赫利星人的头勉强站了起来,双手在溃烂不堪的脸上撕扯,他毫无痛觉地剥开了自己的脸,露出砖红色的头骨。
“你不是要找原因吗?但恐怕你们永远也体会不了。”博尔斯拉起惊恐万分的谷先生,掏起了耳朵。
“能让你们系统融合的唯一方法是人类的情感,自私、傲慢、贪婪、爱还有孤独。”博尔斯向霍文和费穆招了招手。
“我父亲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尝试,不惜用我、谷先生、还有霍文来做实验。”霍文怯怯地把千语花递到博尔斯怀中。
“他死前已经把所有记忆编入了我的脑中,我分不清他交代的哪些是有用的。他作为福曼先生是称职的,可作为父亲,他不配。”
“我回忆起的全都是跟他生活的琐碎,他在等我决断。”
“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们怎么获得人类的情感,怎么体会孤独。就像小霍文喜欢看动画片,害怕你们的追杀一样,那是他原生的情感。”
“所有进化都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博尔斯从费穆手中抢过格罗斯手枪,对准变色龙的头,一枪致命。
“爱。”博尔斯冷漠地说道。
“不!”索菲亚尖叫了起来,高跟鞋在雨中跳起了踢踏舞。
“痛苦。”博尔斯把手枪还给费穆。
索菲亚跪在地上惊恐地望着皮肉外翻的博尔斯,转而眼睛里升起怒火。
“仇恨。”
索菲亚号令着长形人抓捕博尔斯,长形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愤怒。”
索菲亚栽倒在雨中。
“绝望。”
天上的雨小了下去,索菲亚身上的皮肤被酸雨腐蚀得溃烂不堪,久久无法愈合。
“还有孤独。”
博尔斯牵起霍文的手,带着谷先生和费穆坐进了飞船。
“我们还申请去氦暗星球吗?”寂静的船舱内谷先生小声地问。
“水熊已经灭绝了,再说我的妻子早已死在了维纳斯海滩。”博尔斯·福曼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