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秋天,我到一家文化单位实习,工作地点在城中村内,为方便上班,老板在单位附近租下了一整栋民宅。宅子不大,两层的白瓷皮房子,和周围的房子一样,都有些许年头。比较中意的是——房子带了个小院,院里还有棵坚持结果的杨桃树。
树龄有多大?说不清楚,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抑或是更多。院子一墙之隔是当地晚清时期一位名人的故居,故居里有一百多年的黄皮树与龙眼树。杨桃树若是栽在里头,应该算小伙子罢,但栽在居住的院子里,陪着芦荟、富贵竹、玫瑰花与石榴花这些植株,境况所至,杨桃树便显老了。
桃树的叶子很秀气,像南方人,骨架玲珑。有的黄透枯干,但更多的是半青不黄的年纪,被一夜的风刮落。住进来的时候,杨桃树已经开始结果,落在地上的叶子也渐渐多了起来。植物界生存的法则愈加清晰,为了节省养分结更多果实,只好牺牲些旁枝末节。渐渐的,树上也开始掉杨桃了,晨曦便在一片杨桃味的果香中舒展宿眠的腰肢。
住进来之初,杨桃树还茂密些,密实黑压的一大片遮满了阳台与窗户,院子里一样落满了树叶与腐烂的果实,空置许久的房子散发着清冷气息,容不下人迹。找来砍树师傅修葺后才清朗了许多。砍树师傅爬在梯子上,比划挥舞着斧子,杨桃树的枝蔓渐渐放弃了抵抗,午后的阳光被树枝剪碎,透过枝桠洒在砍树师傅的身上与地上,瓦蓝的天穹罩落,“咚——咚——咚——”的伐木声回荡在城中村里,像是从林场深处传来,老房子都静寂成了森林的一分子。
这种静寂会在傍晚被打破。中壮们下班,小孩们从学校回来,老人出来散步,白天被城管驱逐的小摊贩继续推车做买卖……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夜。当夜班女郎的高跟鞋声音在巷道回荡,麻将铺里众人打完最后一圈麻将,一切又恢复到寂森森的模样。房子的静寂因人潮静寂,房子的喧哗因人潮喧哗。这一切在杨桃树眼前上演着,无数个日夜里,杨桃树就这么看着村里人的生活,这是它的家园,往后也是我的家园。
工作的日子充斥着稀疏平常的枯索,我总在忙中偷闲,从单位走回院子,坐在台阶上看着杨桃树,随风而动的枝叶带起累累的杨桃,时不时砸落一颗下来,撩动我的思绪,缅想一些远去了又不能挽回的人与事。
从深秋到凛冬,杨桃的个子变得黄硕,杨桃树下,也结满了思绪。我送别了外公,也送别了母亲。再回到院子的时候,已是年关迈近,城中村里一些住户搬走了,或许明年他们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
2.
要走的终究会走,该来的与不该来的也接踵而至。杨桃树不仅长了果实,还长出了猫。
我盯着狼藉一地的客厅——沙发上散落着小雀羽毛与一条完整得离奇的鱼骨,伤痕累累的垃圾袋被一层层剖开……很明显,有猫贼光临舍下,在此悠哉享用美味的午餐并满足地嬉闹一番。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杨桃树上打盹,享受午后如水的暖阳。确切地讲,凶手是一黑一黄两只肥猫,毛色光洁,膀大腰圆。或许是感受到我心中的阴影,两只猫睁开了眼,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它们缓缓起身,在纤瘦单薄的杨桃树干上踱着小碎步。我惊诧于杨桃树干异常强大的承载能力。两只猫双脚一蹬,敏捷地攀上院墙离去,而我默默收拾屋中残局。我直觉这一切远未结束!
接下来我正式在房内开伙了,尽管多时是给同事打下手,毕竟是我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掌勺,从锅里将黑乎乎的玉米粒与胡萝卜丁铲进盘子,傻乎乎地开心又莫名伤感,可惜母亲福薄,看不到也吃不到她儿子做的菜了。
第一次开伙,我心中琢磨着是否该点串鞭炮来助助兴,顺便向这些时日一直猫视眈眈的黄猫黑猫宣示下主权,几番权衡,还是抑下念想,眼下猫贼为患,还是莫惊扰了左邻右舍那些熊孩子为妙。
事实上,我是个喜欢家宠的人,无论是阿猫还是阿狗,它们可爱的形象是最好的治愈系良药。我一度想宽恕那两只贼猫,甚至设想它们在我来此之前已经在这房子生活了一些年头,它们比我更熟悉这院子的花花草草,哪一棵哪一枝哪一次受过它们垂青而至今直不起腰;它们也比我更熟悉房子的构造,熟悉风吹日晒的黑黝黝的屋瓦上哪一块它们时常静卧发白的瓦片,知道在我打开院门进来之前,迅速从哪一扇隐蔽的窗户蹿出而留给我一个高冷又神秘的背影……这林林总总迹象表明——我觉得它们是不速之贼,在它们眼里,我何尝不是个野蛮的入侵者?人有人生,树有树轮,而猫有猫生,在这同一片屋檐下遭遇了,便是缘,便是幸。
杨桃树的果子越发健硕,期待收获的心情也是美妙的!每当听到来往的路人驻足评论,这家人的杨桃结得可大可漂亮的时候,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我院子里的杨桃!一日心血来潮,买来新鲜的牛肉与猪肉,准备和同事做顿大餐。料理好肉食后,时辰尚早,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杨桃树与果实。同事出门购买调料,而我萌发了摘杨桃的冲动。
少年时在山里生活了几年,爬树这种小伎俩自然是难不倒我的,我三两下蹿上杨桃树,竟隐约有种猫贼附身感!站在杨桃树上,满树的杨桃仿佛唾手可得。我感受着树上习习凉风,倾听杨桃树叶的摩挲响动,摘一个硕大的杨桃径直送入口中,准备迎接一个满足赞叹的时刻。入口的第一个念头是酸,紧接着的念头是涩,奇酸无比,奇涩无比!
我悻悻地从树上下来,望着满树的杨桃发愣,往后的日子还是专注做个扫杨桃的人吧!此时的厨房传出异动,进屋一看,只看到窗户掠过一个毛屁股影子,砧板上切好的猪瘦肉不见了,小山包一样的牛肉也少了一大截。我不知道刚飞掠而过的是黄贼猫还是黑贼猫,或者两只都有份,它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作为室友邻居加租客,实在欺人太甚!
我幡然醒悟,纵使人生中有太多遭遇与相逢,缘也分良缘与孽缘,幸也分幸运与不幸
3.
往后的几日我都忿忿难平,甚至萌生恶毒的报复念想,往食物里加点泻药,躲起来看两只贼猫拉个昏天暗地,但同事立马否决了我的想法,要是拉一院甚至一房子猫粪,到时我们连哭都找不到地方。这一仗显然败得相当彻底,我接连几日垂头丧气,直到一一的到来。
一一是一只小母猫,在元旦当天我与同事外出顺回的,引猫入室与黄、黑贼猫的不请自来自不可相提并论。
小猫约摸两个月大,湿漉漉蹲在路旁叫唤着,一旁有个熊孩子拿着水枪,显然小猫的狼狈是他的杰作。与一般斑驳的流浪猫不同,小猫脏兮兮的身子掩盖不住纯正的花色。背盖青灰色细纹,脖子与肚子白色交汇出半圈白毛,眼光清澈,很有灵性。
熊孩子看我驻足观察小猫,也不敢再喷水枪了,对我说:“这是我家的猫!”我心想,确实不应是流浪猫,但别人家的观察了也没用,正要离去,那孩子又说:“我家不要了的猫。”我和同事讲,我想收养这只猫。
小孩的家人就在隔壁开铺子,征询他家大人同意后,我带走了小猫。养猫不是简单的事,我想收养它,除了它本身讨喜,最重要的是,我和小猫都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失去母亲的孩子无论大小,都要坚强谋生,好好活下去。
回到家后,小猫对于陌生环境充满了好奇,一刻也停不下来!看着在地上翻弄杨桃的小猫,我和同事商量着给它起个名字,因为是母猫,同事提议要取个温婉女性气质的名字,因为是元旦到来的,不如就叫它元旦?我实在联想不上元旦与温婉女性气质的关系,和同事讲不如就叫“一一”吧,可以谐音“一月一”。
4.
“一”是一切的开始。一一的到来确实改变了我的生活,更准确地讲,是两个大男人的生活。
一个纸皮箱,几件旧衣裳,我在一楼给一一安了个窝。一一很腻人,只要我们在一楼,无论做什么事情一一都在一旁叫唤着,一有机会便跳到身上来撒娇。还记得它刚进家门瑟瑟发抖的模样,城中村没有宠物店,我逛遍了超市与商店,从下午跑到晚上,终于在花鸟市场买到了猫粮。我蹲在旁边看着一一大快朵颐,松了口气,终于解决了它的吃住问题。
吃饱后的一一爪子一搭,抓着衣服便爬到我腿上,也不叫不闹,就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说心里话,彼时我还是有所抵触,一一估计以前吃不饱,没时间打理毛发,身上比较脏。我刚想把它抓到地上,一一却将前爪立起,用它的小脸摩挲我的下巴,一下一下,很轻,很柔,很小心翼翼。我感受到它的开心、感激与依赖。
最令人头疼的是教一一上厕所。一一第一天到来就在沙发上大小便,我努力劝解情绪几近暴走的同事,一一躲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同事,似乎不懂为何他会发火。小的时候,家里也曾养过猫,只是在我十来岁时便老疾而终。那是我家养过唯一的猫,它老死以后,父亲怕伤感再不养猫。我努力回想训练一一上厕所的可行方式。我希望一一长成一只开朗能自立自强的大猫,而不是娇气无用的宠猫。
幸而生活在城中村,还可以看到烧蜂窝煤的踪迹。我腆着脸在一个小摊贩的垃圾桶里找到几块烧完的蜂窝煤,用旧盆子装好砸碎,以前家中的猫厕便是如此。回到家里,我把一一的排泄物装进盆子,抓一一过去闻,它惊恐挣扎的模样十分诙谐。同事也在一旁乐,说它连自己的排泄物都怕成这怂样,其实这不能怪一一淘气,因为从来没有人或者猫教过它该如何做。猫都喜欢掩盖甚至害怕暴露自己的过错,其实人也一样,人这漫长的一辈子,做过的“猫盖屎”怂事不见得比一只猫少。
一一比我不幸得多,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母亲呵护与疼爱陪伴成长,即便现在母亲离我远去,我依然拥有完整的关于母爱的温暖回忆,而一一说不定连母亲的样貌都记不住了,没有母亲教它该怎么生存下去。我们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有各自的伤痛与不幸,有个包容的住所,倍感不易与珍惜。
在一一身边的时候,它就像个快乐好动的孩子,永远停不下来。我很好奇,我和同事上班或者上楼回房间后,一楼偌大的空寂中,一一是不是也这么满足与快乐。我像以往一样忙中偷闲回家,却发现院子与房子空空荡荡,仿佛一一从未来过。
我叫唤几声,一一“嗖”地从它的窝里蹿出来,我们都不在的时间,它就呆在窝里,我想起夜晚上楼前,一一在台阶处看着我,没有我的许可,它不敢上楼,我进房间后它在一楼叫唤许久,得不到回应后也就进了窝。
人总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式,但一只猫呢?它唯一的期待或许就是吃饱后陪主人玩乐一会儿。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养猫狗的原因也是如此,人一生可能有无数的交际,但家宠的一生,除了发情期,可能只有主人一个伴侣,养家宠需要负荷得起饲养的经济负担,更要负荷得起这一份沉甸甸的可能持续十几年或是几十年的情感寄托。
年的尾巴渐渐没入流淌的时光中,我又一次坐到杨桃树旁的台阶上,同事在厨房忙活晚餐,而一一在一旁扑捉地上杨桃招引来的蜜蜂,我从缅想中缓过神来,逗弄着回到我腿上的一一。开春后买点肥料给杨桃树上肥,而那时一一会长成漂亮的大猫,一切出现在时光里的伤痕,都将随着时光流淌而被抚平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