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车在东钱湖大道上狂奔,我放下车窗,疾风卷着密雨扑打在脸颊上,雨水流进了嘴唇,居然是苦咸的。
2.
我读研一那一年,上海的梅雨季特别长。天空总像一只哭得乌青的眼睛,甩着几绺清鼻涕一样的眼泪,淋漓不尽。
寝室里晾晒的内裤,错落有致地挂满晾衣绳,偶尔有风时,像一架旌旗顾自摇摆。适逢四名室友都是本命年,寝室里通用的“辟邪内裤”招展,把这八平米的小房间,打扮得跟红色旅游革命圣地似的。
刘国伟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苏秦,你也尝尝,出口的中华烟,味道跟大陆行货不一样。”
我说:“我还是算了,不会抽,瞎浪费!”
罗子杰抢过烟来,插在正在和外地女友煲电话粥的吕浩嘴里。吕浩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手把香烟夹在耳后,做贼似的。
罗子杰骂道:“电话里都这么怕老婆,丫是彻底颓了!”
吕浩匆忙挂了电话,从罗子杰嘴里抽出烟屁股,引燃了自己那支,深深嘬上一口。
刘国伟轻声说:“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吕浩严肃地说:“我跟我们家小芳的感情是纯真的,你们这帮家伙少嘚瑟!”说罢,呼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烟圈,定在半空,长久不散。
3.
刘国伟这个男人,帅得掉渣。为人仗义,视钱财如粪土,具体说是视“卖身”的钱财为粪土。本来他家境并不好,大四那年,鬼使神差地交往了一个上海小富婆师妹,成了豪门未来的乘龙快婿。从此,花钱如流水。用他的话说,“这些钱都是兄弟卖身换来的,要花得波澜壮阔、满心欢喜。”那个时候,小富婆给他的零花钱大约是一月一万块。
拿到零花钱的日子是兄弟几个最开心的日子,刘国伟每每大胳膊一抡说:“兄弟一向视钱财如粪土,哥儿几个,今晚咱们一起疯去!”
研一的生活从那时候就像喝了98号汽油似的,忽然变得动力十足、横冲直撞。我们开始在学校周围的餐馆里胡吃海喝,走进KTV鬼哭狼嚎,状态好的时候,K完歌还能吃个夜宵,要是再有兴致,偶尔还能去逛逛洗头房。
经常光顾的洗头房其实都是街边的野店,那里亮着促进生理欲望的粉红色夜灯,里面的小姐老得能做我们的阿姨。阿姨们个个奶大腰窄,穿着极度敬业的“卖肉装”,露出白滑的膀子和丰满的大腿。
每每进店前,罗子杰总是忍不住吼两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哥哥今天要在外面睡!”
刘国伟此时颇有君子风范,他总说:“兄弟们先挑,别客气。我压底,我就一个要求,肯让我在上面的就行。”
我当时坚守着马其顿防线一样的贞操,固执地认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献给我未来的老婆。开始的时候,哥几个对我独行特立的“贞操观”冷嘲热讽,时间一长就麻木了,也就不再逼我“从良”。我一个人坐在洗头房门口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偶尔点上一支烟,很呛,抽不惯又掐灭,再跑进店里拿几听哈啤坐下来。马路上悄无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只有我喝完哈啤将易拉罐抛向半空之后,才“叮铃咣啷”地在黑暗的死寂里划出几道尖利的口子。
吕浩喜欢事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回味,吐烟圈的本事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无师自通的。刘国伟付钱的时候,吕浩总忍不住凑过去自报家门:“姐姐,不瞒你说,我们都是研究生。受过国家多年正规教育,大小算个知识青年,给个折扣呗?”
刘国伟顾自数着钱,对收钱的阿姨说:“甭理他,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钱给你,不用找了!”
有一天,罗子杰感叹:“这日子过得真是欢喜。”
刘国伟说:“欢喜个屁!拿这个钱的时候就像来月经,每个月来那么一次,差不多七天的时候也就完了。”
吕浩说:“所以说,兄弟你得想办法展示你男性的魅力,多弄点儿经费出来,我们也多疯几回!”
罗子杰:“要不把苏秦介绍给你们家小富婆吧,丫是处男,值大价钱!”
刘国伟叹了口气说:“哎,只怕苏秦日后要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
4.
我一直认为汉语是最奇妙的文字。譬如说,一个女孩子叫“果果”,你默念着她的名字时,嘴巴会自然地嘬成O形,仿佛含了一颗水果硬糖在里面,甜甜的,让人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果果介绍自己时,KTV的包厢里正放着癫狂的音乐,罗子杰和刘国伟在音乐声中抽风地扭动着腰肢。吕浩蜷在黑暗的角落里,一手揽着自己的小姐,一手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屠芳发短信汇报一切安好。
罗子杰走过来,大声地嚷道:“苏秦,你丫就是KTV‘三无’产品,别净在这儿瞎愣着,过来跟哥儿几个互动一下!”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问我:“什么‘三无’产品?”
我说:“就是没歌唱,没舞跳,没姑娘待见!”
果果笑笑,一把拉住我说:“走吧,咱们去让他们待见一下!”
那天,我们四个人绕着大上海逛了大大小小几十个KTV之后,最终选定了杨浦区国权路上一家名为“夜色灵怡”的娱乐会所作为根据地。一来,这里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就算醉得稀烂,也能被其他兄弟扛回宿舍;二来,吕浩和这里一个叫王琴的妈咪打得火热,每每打出“知识青年”的牌子都能博得青睐,获得理想的折扣。还有一点好处是罗子杰发现的,就是在这里的坐台小姐中,偶尔能遇到同校的学姐或学妹,一旦晚上搭上了线,下线后自由发展,没准儿还能继续擦出火花,深入交往。
那天去“灵怡”K歌的时候下起了细密的雨,我们到达时比平常稍稍晚了一点儿,王琴用熟稔的客套跟吕浩打得火热。
吕浩说:“琴姐,今晚兄弟几个热情很高,给阿拉整几个漂亮妹妹怎么样?”
王琴说:“没问题啊,今晚给你们介绍几个模特怎么样?”
吕浩乐得打夯机一样拼命点头,仿佛一脑袋要把这事夯死似的。
包厢里当然没有专业的模特,KTV基本上都是根据身高和容貌对小姐进行分类的。像“灵怡”这种,一米六五以上的叫模特,坐台时穿着清一色的旗袍制服;一米七以上、姿色上乘的叫“太妃”,穿着统一的晚礼服,身材高端,价格也高端,像我们这样用卖身钱来娱乐的知青群体是消费不起的;一米六五以下的统称小姐或者美女,没有制服,全部散装。说到底小姐消费跟卖苹果是一个道理,个儿大的往往更值钱,包装也更精美些。
果果跟在一排模特后面最后进来,穿着便装,身上淋得水湿。她没像其他小姐一样,嗷嗷待哺地站在那儿朝我们放电,而是随意地捋着淋湿的长发。雨水将她脸上的淡妆打湿,那样子优雅极了。
“怎么回事?”吕浩问王琴,“我们要的是模特,模特里还有便衣啊?”
王琴笑笑说:“就是便衣,她也是模特。刚刚赶来上班,没来得及换妆!”
罗子杰跑过来说:“给苏秦吧!我看这小子都看得愣神儿了!”
刘国伟把果果塞到我怀里,我对她说:“你要不等下换了制服去吧!”
果果扑哧一乐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值啊?”
我说:“不是,我看你的衣服全湿了,要是你有制服,就去换上吧!”
果果换了旗袍装回来时,包厢里已响起狂躁的音乐。她端起酒杯对我说:“先生,谢谢!你叫我果果吧!”然后她举起酒杯,向我的杯子轻轻一碰,一饮而尽。她的眼神明澈,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沁凉的光。
一年后的秋天,我跟果果在宁波的东钱湖漫步,夕阳照在湖水上,金鳞漾起的就是那样一种纯粹而沁凉的光。当时我正挽着她的手,悠然地吐着烟圈。她说:“要是那天你到得早一点儿,或者我再晚一点儿,我们可能就错过了。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
她的叹息声很浅,可是排在半空中的两个烟圈仿佛分明听见了,忽然断裂开来。
5.
初遇果果那天夜里我破天荒地跳了舞,也唱了歌,当然是在果果的带动之下。果果的舞姿奔放,在音乐的起伏中挥洒自如,却不像其他小姐那样只顾搔首弄姿,摇头甩臀。她的舞蹈像一团燃烧的火苗,一种发自内心的欢笑,更像一场敬畏上苍的祈祷。
果果的歌也唱得很好,在原始的狂野中夹杂着浅浅的伤感。我和她合唱了一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初次见面就唱这样离别的歌总让我感觉不合时宜,可是果果表现得很投入,拉着我的手,载歌载舞,在音乐的狂流中,仿佛要羽化成蝶,御风飞扬。
音乐安静下来时,我对果果说:“你的歌舞都很厉害啊!”
“过奖了,音乐响起来我就不自觉地想和着节拍跳几下,让你见笑了!”果果回答。
我问:“你是哪里人?”
果果说:“云南澜沧,你听说过吗?”
我说:“嗯!你是少数民族吧?”
果果说:“嗯,是佤族!”
我说:“难怪刚才的伴唱那么精彩,原来那是你的民族歌曲!”
果果浅浅一笑,眼睛里划过一缕狡黠的柔媚,说道:“让你发现老底儿了!”
我说:“没事,我还是挺崇拜你的!汉语部分唱得很标准!”
“我爸是镇上的汉语老师!”果果得意地笑起来,幽暗中闪出一排玉白的牙齿,像是在对我展示一件家传的宝物。
“你们真是旁边学校的研究生吗?”果果问。
我说:“如假包换!下次邀请你来电子信息学院的炮靶试验房玩吧!”
为了盖过音乐声,我提高了嗓音,刘国伟听见了我的话,凑上来邪恶地对我笑笑说:“你要人家姑娘上门去做你的炮靶啊,忒直接了吧?”
我的脸顿时羞红,果果问:“什么情况?你们说的什么?”
刘国伟再次坏笑道:“没什么,我兄弟很喜欢你,下次我们邀请你来试验室开Party吧!”
果果说:“我还从来没进大学去走走呢!”
我说:“那就来吧,把你的手机号和QQ号都告诉我!”
6.
三天后我们又去了一趟“灵怡”,这次到得又很晚。我问王琴:“看到果果了吗?”
王琴说:“已经上班了,姐帮你另选个模特吧?”
吕浩说:“要能歌善舞的那种啊!”
我说:“还是算了,我自己待会儿吧!”
罗子杰说:“既然来了,别让兄弟们扫兴,等下开火车,你一人一家,估计你很快要喝趴下!”
刘国伟说:“要不你再问问果果?”
我给果果发了短信:“我在‘灵怡’,你上班了吗?”
果果不久回信:“等我,很快就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果果从门外探出脑袋,看到了我,像一条黄花鱼似的滑进包厢,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间?”
果果笑着说:“问了王琴!”
她话音刚落,王琴便面带愠色地推门进来,劈头就对果果说:“你这丫头,串包厢给公司知道的话,要扣我的奖金啊!”
刘国伟听她一说,走过来,一手揽住王琴的肩头,一手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王琴的牛仔裤里,顺势朝她紧致的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琴姐姐,咱们兄弟是来找乐子的,你这么说,我跟我兄弟听了都觉得不地道!”
吕浩也凑过来说:“还说是熟客要照顾,你今天有点儿扫弟弟们的兴啊!”
王琴瞬间愠色褪尽,转而一脸春风,一口甜糯腔:“没事,没事。来姐姐陪你们玩个游戏,咱们来‘七八九’怎么样?”
刘国伟朝大家挥手致意:“来来来,兄弟们,七八九啦,都给我滚过来!”
四个男人带四个模特坐拢一圈,王琴说:“我做‘话事佬’啊,四家人,每家出一个代表摇两个骰子,摇到七点的,往公杯里加酒,八点的亲嘴,九点的全喝掉,其他点数转给下家摇!”
罗子杰说:“姐姐,你也得算一家,每次进包厢都把我们四个人摸个遍,今天也给弟弟们吃个豆腐呗!”
王琴怒嗔道:“你姨妈的!来就来,我摇了八点咋弄?”
刘国伟说:“每人亲一下姨妈呗!”
包厢里哄笑成一团。本来我只想和果果好好聊聊天。可是这个游戏终究还是因我而起的,不玩太扫大家兴致了,于是硬着头皮冲进来。
起初几圈,我和果果运气极好,基本每把都顺利把骰子传给下家,大家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喝酒的喝酒,打啵儿的打啵儿,都没闲着。十几圈之后,我和果果也陆续地开始喝酒。终于有一把摇了八点出来,包厢里顿时一片欢呼声。
罗子杰说:“苏秦,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打个啵儿不算破坏你美好的贞操观吧?”
吕浩笑着说:“苏秦,你得啵儿长的,要法式舌吻!”
我看了果果一眼,她面色绯红,羞得像含苞待放的梅蕊。我退后一步,故意晃动着身子,像条长蛇一样逶迤摇摆,摇到果果面前,朝她额头上的长发轻轻一啄。
“这算蛇吻啊?”刘国伟惊呼。
“聪明,聪明!”王琴拍着大腿说。
果果朝我莞尔一笑,像盛放的腊梅一样旖旎。
接下来继续摇,两个骰子在瓷碗里叮咚作响后,最终定格在二点、六点的位置上。人群里又爆出一阵骚动。
吕浩说:“逃得了初一,过不去十五!”
刘国伟说:“这次要真正的法式舌吻,丫要是再整一条蚯蚓出来,我就剁了你!”
果果羞得低下了头。
我问道:“用别的代替行吗?”
罗子杰凑过来,把一包“三五”拍在我的面前,说道:“你把这包烟一气抽完,就算你这把过了!”
刘国伟说:“这损点儿吧,兄弟?”
我抢过话说:“没事,我抽!”
于是大家散开,各自找自己的姑娘聊天喝酒,我倚着果果坐在包厢中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想,我喜欢上抽烟,可能跟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英雄救美有关,可是在当时,我抽得老泪横流,眼珠里愣是蹦出了火星子,那种感觉真是又迷离,又欢喜。
一包烟抽干净,人群再次聚拢起来,吕浩说:“苏秦,再给你俩一个机会,这次过了我们就玩别的!”
我和果果对视了一眼,我说:“要不这把你来!”
果果说:“你来,我信你!”
直到两个骰子落定,我都不敢正眼去看,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吕浩慢悠悠地对刘国伟说:“老大,还有整包的三五吗?”
这时候,果果忽然站起来,弯下腰,在我的嘴唇上沉沉一吻。说实话,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我说那是香香的、甜甜的,一定全是假话。当时我完全懵了,脑袋烫得像一枚燃烧弹。只是果果抽身坐下时,额头上飘散的长发,轻轻划过我的脸颊,于是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的脸一直是痒痒的。
7.
算起来,果果应该是第三个到我们试验室玩的女孩。电子信息学院的503室是我们导师的试验室,我跟刘国伟和罗子杰三个人共享这一小间,目前导师在做一个军方的合作课题:全自动智能移动炮靶。于是,503室被学院命名为炮靶试验房,俗称炮房。
春天的时候,刘国伟带他的小富婆来炮房玩过一次。说实话,小富婆长得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夜叉,只是身材彪悍,胖得像气儿吹的一样。
可刘国伟说:“她要是跟气儿吹的一样就好啦!老子也不会每次做到一半就想翘辫子咽气儿了!”
罗子杰瞪大眼睛问:“你每次真的都只在下面吗?”
我抢着说:“老大挣钱也不容易,咱们以后还是省着点儿造吧!”
刘国伟挺着麻杆似的小身板儿,气势高昂地说:“没事没事,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夏天的时候,罗子杰带“灵怡”里认识的学妹也来过一次。那小妹天生妖媚,顾盼神飞,怎么看都不像能在学校食堂里每天撞见的良家妇女。学妹走后,炮房里整整三天都是捣碎了香水瓶子的味道,刘国伟问罗子杰:“圆房了吗?”
罗子杰指着“移动炮靶”的项目进程表说:“今后这炮房就实至名归了,今儿立一规矩,不管花街柳巷还是淑女良家,进得此门,必于此斩于麾下!”
刘国伟邪恶地白了我一眼:“给果果打个电话吧?”
果果进试验室时已是秋天,我跟她在“灵怡”已经见了七八次。虽然彼此没有约定,但只要我晚上决定去“灵怡”,就事先发条短息通知她,她如约而至,也不再坐其他客人的台。我一定尽早赶来,绝不爽约,这是我们彼此之前不言的默契。
本来我不想约她到试验室来,可是果果一直说她对大学生活很好奇,对试验室充满向往。我打电话给她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刘国伟塞给我一盒“冈本”,他说:“这个比杜老师好使,你要是不想对人家姑娘负什么责任,就得事先做好措施。你是男人,应该你准备的!”
我说:“没这个必要!”
刘国伟说:“世界上没卖后悔药的——你是真的不行,还是背着兄弟们在玩断背?”
罗子杰塞给我一盒藿香正气水,他说:“要是真不行,就用这个,一次四支,提前半小时,比伟哥好使,还不伤身体。”
刘国伟问:“灵吗?怎么以前不推荐给我?”转念一想又说,“还是算了,否则我真的要被那死丫头碾成碎玻璃渣子了!”
那一天,果果素面朝天,扎着小清新的马尾辫。学校里红黄相间的树叶子缀满枝头,仿佛印象派大师连夜赶制的画作。
我问她:“走在校园里是不是感觉很不错?”
“嗯,感觉真美好!连头发梢儿都开心地翘起来了!”
“以前总想叫你,怕你白天都在休息!”
“没事的,我其实一直特想来学校看看。”
“对了,怎么你的QQ空间里有很多的婚纱照?”
“你猜?”
“你是卖婚纱的?”
“呵呵,差不多!”
“你是婚纱模特?不对啊,怎么没有你的照片?”
“我是拍婚纱的。我在影楼工作,白天!”
“摄影师吗?”
“目前还只是个助理,大厨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偶尔炒几个小菜。”
“我尝了几盘,味道还不错呢!”
“谢谢,等我成了真正的大厨,我请你搓一顿吧!”
“行啊!到时候我去拍一套型男写真!”
果果对试验室显然有些失望,她觉得试验室应该是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机械装备,而我们的试验室里除了烟灰缸、啤酒瓶,就剩下三台电脑和一张长桌。
“你们怎么做智能移动炮靶?怎么都没看见过炮弹壳?”
“我们用计算机做仿真,试验好了再组装靶车,然后再调试运行程序轨迹,要是每次都真枪实弹,我们这炮靶房早就成炮灰了!”
“你们可真厉害!”
“没什么,都是现代化的自动控制技术。”
“我弟弟明年也要准备高考了,他非常用功,希望他能像你一样考到上海来,读本科,读研究生,只要我能供得起他⋯⋯”果果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很自信的笑容,眼睛里满满的,漾着希望的光芒。
“怎么天气这么凉快了,你还喝藿香正气水啊?”
“噢,那个啊,那个是——试验用的药剂!”
“呃——真是神奇啊!”
果果感慨着,仿佛用心中绵密的憧憬攒出一口气来,那口气息,从试验室的窗子里飘向校园,笼罩在印象派大师的画作里,自由地浮荡着。
8.
春天再临时,兄弟们纷纷换下了通用的“辟邪内裤”,红色的“革命圣地”已然消逝,寝室的窗外,招展着各色青春的旗帜。
果果说:“你抽烟的样子越来越有型了,只是,为了身体的考虑,还是尽量少抽吧。”
刘国伟又在寝室里分进口中华,他扔给我几包,随意地问道:“苏秦,你不是玩真的吧?”
我说:“其实,她有正规职业的,如果能不再去KTV坐台,我觉得我能接受她的过去,何况我自己的过去,也谈不上什么清白和光彩。”
罗子杰说:“学校里有大把的师妹资源,我真替你不值啊!”
吕浩说:“我替你分析分析吧,白天上班有正规职业,晚上KTV兼职坐台赚钱供养弟弟读书。苏秦,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我觉得她在说谎,而且这个谎言说得毫无新意!”
刘国伟问:“她的家境很差吗?”
我说:“是的,她父亲原本是镇上的老师,前几年得了结肠癌,治病借了一大笔钱,人还是没留住啊!”
罗子杰说:“那就更危险了,结肠癌的遗传概率很高,几乎可以排在癌症遗传榜的前三甲了。”
刘国伟说:“我是过苦日子过来的,我表示同情,但是同情不表示我支持!”
吕浩附和说:“就是,就是,找老婆,还是找我们家小芳这样出身清白又死心塌地的好!”
刘国伟指着吕浩说:“你这个烂人,凭什么要求人家姑娘对你忠贞不二啊?”
吕浩站起身,望向窗外,幽幽地说:“因为我对她从来就是死心塌地的!”
后面的事情,表明吕浩确实是动了真感情,只是在当时,我们完全不理解他。对他这种将肉身与灵魂剥离,分开消费的生存法则,完完全全不感冒。
研二有段时间,刘国伟跟他的小富婆开始闹危机,或者说危机从来就是存在的,关键看刘国伟和小富婆谁先厌倦,谁先爆发。那段时间,活动经费开始缩水,好在大家陆续跟着导师做点儿项目,偶尔还能领些经费出去鬼混。
有一天,吕浩的导师发了项目经费,吃完晚饭大家决定去“灵怡”吼两嗓子。由于是临时决定的,我事先没有通知果果,她照常上班,已经坐了别人的台。
我回短信给她:“你还是别来啦!省得王琴又来啰嗦,晚上一起吃夜宵吧。”
她回过来说:“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你等着,我想办法出来!”
不久,包厢外传来一阵嘈杂,吕浩给王琴打电话,她却一直不接。我觉得事情不妙,跑出包厢,就看见几个男人和王琴在包厢外扭扯起来,躲在王琴后面的,是眼里噙着泪水的果果。
我走过去揽住果果,几个男人顿时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
“原来是这个小白脸,揍他!”
刘国伟、罗子杰、吕浩也陆续冲出了包厢,几个大男人把走廊挤得满满当当。
王琴说:“错在我们,错在我们,千万别动手,这瓶黑方算是琴姐赠你们的!消消气啊!”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瓮声瓮气地说:“没见过包厢里甩客人的!钱不挣了,我看你命也别要了!”
我说:“要去哪里是她的自由,小费你付多少,我还你多少!”
男人不依不饶地说:“谁同意她换包厢的!王琴你拿瓶黑方就想摆平老子啊?”
络腮胡子的男人身后闪出一个精瘦的秃瓢,他指着我说:“要出头,行啊!你现在把这瓶黑方吹了,小费还双倍就了事!”
吕浩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小费,刘国伟挡在我前面说:“我来!”
我抢先夺下黑方,打开瓶盖,一口气吹了个精光。瓶子还回王琴手里时,冷不丁被秃瓢抢了过去。他抄起酒瓶砸向果果,我那时虽然有些头晕,但是残存的防御意识还是让我迅疾地按低了果果的头。酒瓶砸向了包厢的装潢门,顿时玻璃飞溅。
幸好KTV的保安及时赶到,遏止了一场巷战肉搏。否则,那晚究竟会怎样,真的不敢想象。我紧攥着果果的手转身离开,眉角忽然滚落一股黏稠的液体,随即我的眼里血红一片。
果果惊呼:“你的额头被玻璃渣划破了!”
再没有坐下去的兴致,我们五个人一起离开“灵怡”,罗子杰说:“去校医院包扎一下吧,伤口不处理好,以后会留疤!”
我说:“算了,小口子,没这个必要。再说,我也不想给学校留下热血青年的印象。”
果果说:“去我那里吧,家里有一个小的药箱,我帮你简单地处理一下!”
刘国伟、罗子杰和吕浩随即交换了眼色,迅速离开。我随果果去了她的住处。此后我多次极力想记起那晚的一些细节,可惜,一瓶黑方迅速放倒了我。我什么印象都没留下,甚至丝毫没有疼痛的记忆。第二天一大早睡醒,果果趴在我的肩头,轻轻地吹着我的额角。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正准备品尝一碗沸腾的浓汤。
“伤口愈合得很好,你放心,不会留下疤的。”
“我倒希望它能留下永远的痕迹!”
“别傻了,不值得⋯⋯”果果发出浅浅的叹息,随即有眼泪滴在我的枕巾上。后来我很确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真正爱上了她。
9.
那年秋天,我带果果去了一趟宁波。
她常说她喜欢吃海鲜,我告诉她上海的海鲜根本不地道,要是吃海鲜,还要去舟山或者宁波。于是,在宁波东钱湖的湖心排档上,我和果果饱食了一顿透骨新鲜的海鲜大餐。
“这味道,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果果说。
“一辈子还那么长,你想得太远了,要是你喜欢,以后我们常来!”
我挽着果果的手漫步在湖滨的栈道上,天空瓦蓝而纯净,夕阳照在湖水上,金鳞翻滚,折射出沁人心脾的凉意。
果果说:“生命真是一场奇妙的旅程,原来以为一辈子匆匆地就过去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你这样好的人。要是那天你到得早一点儿,或者我再晚一点儿,我们可能就错过了。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
我说:“不要再去‘灵怡’上班了,我马上会领一笔项目经费。等我毕业,我和你一起还债,一起供养你弟弟读大学!”
果果点了点头,蓦然地望向湖水。
果果决定在毕业前送我寝室的兄弟们一套“青春写真”。
刘国伟说,既然是向青春致敬的写真,去影楼里捣腾太傻逼了,干脆就在校园拍吧。
早春二月,倒春寒像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冰箱把校园变成了速冻饺子。为了体现热血青春的效果,果果特意做了“反季节”的创意:我们四个人,穿着短袖的运动服奔跑在操场上;在食堂的门口,托着饭盒翘着大屁股蹲成一排;用各色内裤、袜子把寝室布置得旌旗招展;在503“炮房”里,我们赤裸着白花花的大膀子,像绽开的花瓣一样把果果围在了中间:四条裸男金刚怒目,表情怪诞,瘦弱的果果穿着桃红色的马夹,在苞蕾中笑靥如花。这是一张精湛的自拍照,以至于吕浩跟他千里之外的小芳汇报工作时都情不自禁地感叹:“苏秦的小媳妇送了我们一套青春写真,超棒的,我都迫不及待地要拿给你看了!”
我跟果果说:“你拍了那么多的婚纱照,什么时候能为我穿一次婚纱?”
果果说:“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10.
“智能炮靶”项目终于在毕业前夕结题,验收大会在军方控制的山区中秘密进行,我们的导师春风得意,信心满满地陪军长坐在看台上。经过无数次计算机仿真演练的靶车,在靶道上急速飞驰,居然毫无征兆地脱轨而出,在石灰岩的山壁上撞得稀烂。
“我们的热血青春也撞得稀烂!”刘国伟骄傲地仰天长叹。
此时离我们毕业答辩还有一个月,我忙着准备论文答辩,忙着准备租房子和果果一起住。刘国伟参观了未来岳父的工厂,并为工厂的生产线设计了改良的电子控制电路。罗子杰申请到了印度理工学院坎普尔分院的奖学金,顺利完成了从一个“二逼青年”到“印度阿三”的蜕变,他一边兴冲冲地着手准备博士生涯,一边悲切切地和小师妹生离死别。吕浩利用答辩前的空闲跑了趟大连,与在东北财经读本科的屠芳来了个短暂的欢愉。
生活像是搭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航船,一切似乎都在迅速地朝美好的方向发展,当然这些美好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先是果果的精神状态很差,我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出弟弟因为准备高考过于用功,以前损伤过的角膜旧病复发,估计保不住了,家里等着果果拿钱回去做手术。
吕浩去了东财十多天还未返校,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紧接着有大连的警察过来调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这次吕浩在大连闯了大祸。
本来他是瞒着屠芳去的,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到了学校才知道,屠芳已经跟一个师弟同居半年了,他居然完全被蒙在鼓里。可笑的是两个人每天还在电话里卿卿我我,不知道屠芳是怎样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的,总之吕浩出奇的愤怒,和屠芳的学弟大打出手,可怜他一个上海的斯文书生,被四个东北大老爷们儿像打麻将一样围在中间一阵狂殴。
当天夜里,他揣着一把水果刀想找屠芳表明心迹,他原本想以死相逼,希望屠芳看在多年感情的份上,和学弟断交,与他重修旧好。没想到,学弟从半路杀出,再次羞辱了他。吕浩急火攻心,用水果刀连捅了学弟三刀。
我跟刘国伟决定马上坐火车去大连的看守所见吕浩一面。时间紧张,我找罗子杰、刘国伟和其他几个同学凑了四万五千块钱,拿给果果。
我说:“你先拿着钱回去,我返回上海后再去找导师借一些!”
我把刘国伟的手机号也告诉了果果,嘱咐她,有急事万一找不到我,就打大刘的,我速去速回,不久就能和她会合。
大连的看守所里,吕浩面如死灰。
刘国伟问他:“究竟是为什么?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
吕浩的眼泪狂飙出来,他说:“你们谁都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她!不管她怎样,我都会爱着她!”
我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背着屠芳和很多女人乱搞,还口口声声地说对她的爱至死不渝。可是我忍住了,那一刻我觉得我的问题很贱!
刘国伟突然抱住吕浩失声痛哭起来,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我着实想不通为什么。
以刘国伟一贯的大哥风范,此刻他也许会大嘴巴抽吕浩,或者像抚摸着受伤的羔羊一样安慰他。可是那个场面极为失控,刘国伟紧紧地抱住吕浩,哭声惨烈,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呼天抢地嘶嚎。
返校后我迫不及待地联络果果,她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一天,两天,一个星期,长久地无人应答。
罗子杰说:“这世界上一切的爱情都靠不住,苏秦,你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我绝不承认这个事实,可是除了她的手机号,我对她家乡的认识,仅限于澜沧这个地名。
刘国伟说:“也许这是她长久以来的计划,她选择这个时机离开,真是无比精明。”
后来,我又去找过王琴,王琴说,她是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才离开的。
四月的上海涌动着春潮带雨的暖流,而我却在那一瞬间坠入冰窟。
11.
三年后,罗子杰从印度归来。我和刘国伟商量着搞一次聚会,然后一起去探望吕浩。
刘国伟在毕业前夕忽然和小富婆分手,自食其力,在上海开了一家德国测距系统的代理公司。他娶了一个小他四岁的外地女孩,生意虽不红火,小日子过得却很滋润。
罗子杰在印度皈依了佛门,那天他戴着金刚菩提的手串,穿着粗布的衣衫,样子一点儿也不“海龟”,更像是一个漂泊海外的隐士。
我毕业以后离开了上海,辗转了几家单位,最后定居在宁波。
刘国伟问我:“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宁波?是不是对东钱湖的那次出游还念念不忘?”
我说:“没什么。我都放下了。一切都带走了,一切都结束了。”
刘国伟说:“那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我笑笑说道:“说不定哪天我会拜倒在罗大师的门下,也成为一名佛门弟子。”
可是罗子杰说:“苏秦,你还是没有悟出来。”
我转而问刘国伟:“你为什么在毕业前忽然分手,放着大好的前程都不要了?”
刘国伟说:“还记得我们去大连看吕浩吗?他号啕大哭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想,不管吕浩怎么样,他都体验过真爱的味道!即便有冤孽,即便是毁灭,即便在我们眼里,他放纵不羁,骄奢淫邪,但他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真爱,足以完胜我行尸走肉、卖身求荣的人生。”
罗子杰眯起眼睛说:“大刘这番境界不俗,你若非娶妻生子,我愿度你于佛门刹下!”
那晚我和大刘整夜畅饮,罗子杰因为受戒修持,临近子时便提前离开。
离开上海前,刘国伟告诉我,几个月前,曾经有人打他手机问过我的联系方式,说有些东西要还给我。
我说:“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他说:“那人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是什么东西,也不肯暴露姓名,我怕是骗子,就给挂了!”
我说:“你到网站上查一下通讯记录,把号码发给我吧,可能是以前公司的同事。”
12.
我按刘国伟发我的号码拨了电话过去,对方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清凉的湖水。
他说他叫沈力,希望能跟我当面谈一谈。我说:“好吧,有时间你来宁波找我。”
开元酒店的大堂里,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在大堂吧点了一杯望海茶,静静地看着绿色的茶叶在杯子中弹跳,细密的雨滴在窗棂上滴答。
沈力是个黑瘦的小伙子,眼眸明澈得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沈力说:“苏秦哥,谢谢你!我姐让我一定亲手把当年借你的钱还给你。”
沈力说:“我姐说,以前在实验室上班的时候,你帮过她很大的忙!”
沈力说:“苏秦哥,你不要生气,这些钱是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勤工俭学攒下来的,我的收入不高,所以攒起来慢了一点儿。”
“你姐呢?”
“已经走了两年了。我们家有家族性结肠癌,她很不幸遗传了爸爸的基因。来上海之前,她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却一直瞒着家里拖到了最后。”
“你的眼睛?”
“我做了结膜移植手术。我姐走之前告诉我,她想看看你,嘱咐我一定要亲自把钱送到你的手上。”
“钱你带走吧,我是不会要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果果之间原来并不是爱情故事,甚至连友谊都算不上,这也许只是一场没有借据的借贷游戏。
“我姐有封信给你。”
我接过信,封面的落款上娟秀的笔迹写着“沈青”。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而女主角,正是身披白色纱衣、笑靥如花的果果。
我送沈力去了宁波东站,简单地道了别,然后一路向东开去。
汽车在东钱湖大道上飞奔,我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我放下车窗,疾风卷动密集的雨丝扑打在脸颊上,雨水流进我的嘴里,竟然全是苦咸的味道。
我只想这样一路开下去,漫无目的地在风雨交织的狂流中,永远消逝,直到时光尽头,直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