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筒轰然倒塌

甜筒轰然倒塌

实际上,那些让人误以为“开始变好”的时刻,很可能已经是最好的时刻了。

2020.06.04 阅读 753 字数 9285 评论 0 喜欢 0
甜筒轰然倒塌  –   D2T

夏天的北京,热得软塌塌的。心仪的车照例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好在今天是高考第二天,考场附近禁止鸣笛,没有车喇叭添乱。心仪把冷气开得很足,看着窗外行动迟缓的城市,竟然觉出一点悠闲。要不是看到一个行人飞速把手从共享单车的座椅上抽回来,心仪会误以为窗外也是清凉的,清凉到冷酷。她打开一点车窗,热浪从左上方铺进来,像是垂下一条毛毯。心仪才想起,这是夏天了。

男友发来信息催促她回家,说有好玩的东西等着。心仪回复了一个手舞足蹈的表情,其实并没有被勾引起好奇心,反倒发愁怎么清理那些“好玩的东西”留下的麻烦。上一次男友突发奇想自制芝士慕斯,心仪勉强吃完一盆黄澄澄的奶酪和吉利丁片的混合物后,花了一晚上才把杵在搅拌器里的饼干渣清干净。那是男友在用它捣碎奥利奥做蛋糕底时,爱心满溢余下的残骸。

犹豫了一下,心仪把车变到左转道上。拐角处有一家麦当劳,心仪突然想来个甜筒。她要快一点,趁店里人还少,赶在一群对未来的期待无处发泄的孩子被释放前,抢占一口廉价的甜蜜。轮胎轧过一汪积水,在空地上留下弯曲的痕迹,心仪也在两点一线的生活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凸起。哪怕这个凸起在她今后的人生掠影以缩略图的形式铺陈开来时根本看不到,但正是这些不平坦中的死角,藏纳着她不便声张的兴奋和窃喜。

心仪站在自助点单机前,屏幕深处映着她的轮廓,还是跟做高中生时一样瘦削,凭着这点单薄,她不至于和年幼八岁的男友在一起时显得格格不入。但现在心仪不在乎年龄了,她不想就着男友拼命往回跑,她要赶路,独自一人也没关系。

怎么按机器都没反应。如果不出故障,自助点单机是伟大的,它在拥挤的城市中尽力拉开人和人的距离。心仪转身时踩到了后面排队男孩的脚,忙说对不起,听到男孩嘴里呲出来轻微的一声“刺”,甚至连原音都懒得带上。发现机器坏了,男孩又一声“刺”,随着心仪来到人工点餐。服务员告知他们,甜筒要等五分钟。男孩说完第三声“刺”,推门离开了。心仪留在店里等,看到男孩在门外扯着一角T恤弯下腰,明白过来,他不是生气被踩到了脚,而是气被踩到了鞋。男孩流着汗,心仪觉得他快融化了,继而门外整个北京都快融化了。这是不是自助点单机的错?

心仪记得上高中时,北京的夏天还是有些凉爽的,那时候的麦当劳也没有自助点单机。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某天,晚上八点多,下了晚自习,心仪骑着自行车回家,车把晃晃悠悠,半个小时的路程照着四十五分钟往上磨蹭。经过东四的麦当劳,心仪看到“甜筒第二个一元”的广告,骑着车来来回回几趟,最后把车一歪,锁在路边。她盘算着买四个,当场吃掉两个,带着另外两个快速回家,躲在楼底吃完。心仪对甜筒有着不同于麦旋风和新地的特殊感情。甜筒没东西兜着,化了就黏在手上,和所有讨人喜欢的东西一样,心仪要毫无计算地在当下一股脑享受完它,没法把一丁点甜头留给以后。

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心仪在排队的时候想,那些可以被积攒的东西所能带给她的快乐,都被遥遥无期的拖延消磨光了。上次月考前心仪看上一条裙子,妈妈说高考结束会给她买,到了六月份正好穿,现在不要想。那条裙子于是忽然丧失了趣味。就算不久后能得到,它也变成了对一个多月煎熬的补偿,它成了应得的,而不是意外之喜,什么意思都没有。

心仪一手夹着两只甜筒,嘴巴赶紧吮掉四个摇摇欲坠的奶油尖,不想浪费一点,一时眼里没有旁的,回头就撞到个穿Polo衫的男人,四坨奶油直接㨃在马球标志上。心仪连声说对不起,忙用手揩掉,心里想的全是“可惜了的”。

“没事”,男人的声音很低,但还算友好。心仪这才敢瞅瞅他——个不高,光头,络腮胡,拉得身体重心更加下垂,背着黑色双肩包,手里也拿着四个甜筒。平时零碎话头不断的心仪这会儿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手还不断地在男人左胸前的布料上擦拭着。男人看着她,也不说话。半晌,心仪说:“你的甜筒快化了。”

那天心仪分得了男人的两个甜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顺路回家。后来心仪才知道他们是真的顺路。男人话很少,心仪问,他才说。这样也不错,一路稀稀落落,但总有话讲,连沉默都是带着节奏、令人舒服的休止。

男人叫沈慎,名字是上了大学后自己改的。他说审慎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地方。而遇到心仪的时候,沈慎正处于对人生的审慎带给他的巨大压力中。他在一家芯片公司工作,同时忙着做自己的网站,长期的焦虑引发了轻微的暴食。他隔天来这里买四个甜筒,囫囵吃掉,胃却根本承受不住,到了晚上全部吐出来。四个甜筒对心仪来说不算什么,沈慎说年轻人火力旺,就要常用一盆冷水浇着。心仪问沈慎有多大。

“二十五”,看了心仪一眼,沈慎又改口二十六。

快到家楼下,心仪看客厅的灯亮着,不敢让沈慎再往前送,嘴里说着就到这吧,脚却把车梯子踩下来。她说今天真是对不起,又说以后少吃点凉的,到底不甘心,又问沈慎在芯片公司做什么。

“FPGA”。

心仪“哦”了一下。沈慎不再讲话,可也不走。心仪忍不住了,说物理学得很差,上了三年辅导班也不管用。沈慎刚提到高考物理满分,很自然地说不会的题可以问他,在心仪的手机上按下了他的QQ号。两人终于可以没有遗憾地道别了。心仪还是追问了一句。

“你成绩这么好,上的哪个大学呀?”

“THU。”

心仪觉得刚才那句“哦”显得自己很局促,这次大方地问沈慎THU是什么。

“清华大学啊。” 心仪明显地看到沈慎离开时脸上的那种嫌弃,后悔多嘴,又觉得实在冤枉:他为什么总用字母回答问题呢?加沈慎的QQ时,心仪担心那嫌弃的神情让她再也没机会见他。

许多年后,心仪回想和沈慎度过的这个夏天,才明白,沈慎嫌弃她才愿意和她呆在一起。通过嫌弃她,沈慎在别处饱经跌堕的信心获得小小的修复。心仪用她那只纤瘦的小手掌,一遍遍在沈慎的胸口擦拭着,其实早已隔着胸腔的皮肉触摸到了沈慎的心。在麦当劳里初见的情景,一不小心预言和比喻了在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

这之后心仪的日子完全在等待沈慎的消息中度过。一句“早安”“晚安”,都是好的,如果沈慎能叫她下晚自习后去吃甜筒,心仪会晃神一整天。

和她那部QQ、微博、人人网都二十四小时在线的手机一样,心仪的脑子每天也开着无数个后台窗口,一些在无数次回想和沈慎有限的相处细节,一些则虚构和他的未来,一些用来罗列他的优点,一些来搜刮他在和自己暧昧的证据。因此,心仪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变得迟钝。

班主任数学老师叫她去黑板上解圆锥曲线,她拿着粉笔左划一下,右划一下,说不会,放下粉笔走回去。数学老师飞翔的课本比她率先来到座位上。她听到老师在身后怒吼:“李心仪!都说你作文写得好,多么有文采,我也没见你考多高的分!” 心仪回头,刚刚在黑板上画的圆锥曲线真像一个巨大的甜筒!

上一节课,语文老师刚读了心仪的范文,老师在其中一句底下用红笔标了波浪线。

“审慎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地方。”

跟沈慎说这些事,他从不向着心仪。他问心仪想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有什么人生目标。心仪说不知道。沈慎说,你都高三了,要懂得轻重缓急。

可她的生活里从没轻重缓急,一直是无序混杂地过着。沈慎给了她一个焦点,她好把所有目光聚在他身上。这个来自“宇宙中心”的沈慎,像一个神,在麦当劳里突然显灵般降临到她身边。心仪崇拜他,甚至信仰他,做研究一样去了解他所爱的和所厌恶的。

她熬夜翻完沈慎高中时候读的物理书,别的没弄懂,但是记住了一个词,“维度”。每次她做不出题时沈慎给的白眼,都是心仪爱他的原因,她爱上了沈慎的嫌弃,嫌弃是高维度的生物投给低维度生物的橄榄枝,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

“这道题都不会的话,我真的没法辅导你。”沈慎把脸埋进臂弯,长舒一口气。心仪以为他真在为自己的成绩担心,但是沈慎只是找个叹息的借口。讲完最后一道题,麦当劳里已经没什么消费的顾客,流浪汉陆续占领了各自的位置。

沈慎要心仪陪他出去走走。夏夜的风凉爽得让心仪觉得所有不会做的题明天都能迎刃而解,她只恨现在没有一头可以随风飞舞的长发。沈慎对心仪不断别起头发的小动作是迟钝的,当心仪的手指第四次把太阳穴旁的碎发顺到耳后时,他告诉她,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

风停了。心仪有点难过。原来,还有更高维的生物。

沈慎喜欢的女生是他上大学时在科幻协会认识的学妹,省状元,长得很像汤唯,笑起来好看,但他更愿意说汤唯长得像她。沈慎不肯告诉心仪她的名字,心仪于是叫她“科幻汤唯”。之后,逢人心仪便问自己是不是和汤唯有那么点像,别的女明星也可以,比汤唯漂亮的都行。

自从“科幻汤唯”结了婚,沈慎对于家人安排的相亲不那么抵触了。他家在浙江,父母人托人介绍了几个在北京工作的同乡。沈慎始终不肯说具体来自浙江哪里,心仪把她知道的浙江城市猜了个遍,他始终摇头。

“杭州?金华?宁波?扬州?”

“扬州是江苏的,拜托。”

原来扬州是江苏的啊!在心里赞叹一番,心仪跨上自行车,追上快步走在前面的沈慎,绕着他,用车轮画着八字,瞧着沈慎自顾自走路,那全然不知自己喜欢他的样子惹得心仪羡慕。

心仪纠缠了沈慎一阵,终于获得看沈慎当时给“科幻汤唯”表白e-mail的许可。沈慎转发给她一份,心仪愣说没收到,要他复制粘贴正文试试。她想假装那是一封专门发给她的邮件,尝尝在收件箱里见到这么一封邮件的滋味。在鼠标把加粗的标题点开那一刻,心仪无限接近着“科幻汤唯”。

邮件写到:

 

如果拥有漫长的时间,我会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面对你,怎样的精心准备,在我都是草率。我非得游历所有宇宙,把最好的一瞬带给你。

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发现这反而就是最好的:这是平静的水流即将跌落成瀑布的一刻,是燃烧的陨石自知再也摆脱不了地心引力,就是这极致的仓促,是我能给你的最热烈的爱情。

关掉邮箱,心仪发现到底是没法接近“科幻汤唯”。如果是她收到邮件,现在恨不得马上从洗脚盆里拔出双腿,趿拉着鞋奔向沈慎。她的心快要爆炸了,就算爆炸也要挣扎着拾起一块碎片给沈慎做纪念。可“科幻汤唯”当时收到这封邮件,连个“谢谢”都没有回复。

离高考越近,北京的太阳越毒。周日的补习班上到一半,校服里已经发了汗液的洪水,心仪溺在里面,想爬上岸喘口气。一只甜筒就能救她上来,不,两只,另一只用来邀请沈慎。令心仪颇有成就感的是,她的出现治好了沈慎的暴食症。沈慎抵挡不住的营销带来的小便宜,全被心仪占了。这也是一种拯救。桌兜中埋进笔袋的手机亮起来:沈慎刚刚又经历了一次相亲失败。

天气热,屋子里没有空调,教室后门敞开着通风。心仪就坐在后门旁边,直起来腿就能伸到教室外的长廊。教导主任来的时候,会提醒她把这部分不安分的肢体收回去。讲台上,数学老师画着完美的圆锥曲线,圆形收尾的时候,一阵尖利的摩擦声,粉笔头崩了出去,在黑板上留下曲折的逃逸轨迹。

趁着老师背对学生们,试图用板擦抹杀掉这一次出逃的壮举时,心仪的腿往走廊又伸长一寸,她一手抓紧书包带,悄悄把身体重心转移到右脚,五个脚趾隔着鞋底抓牢地面,一努劲,带着整个身子离开教室,空座椅上隐约留有汗渍勾勒的心仪的屁股印。

尾随着送水的车从学校的电动推拉门出去后,心仪才收到沈慎的消息:他正从上一个相亲地点赶往下一个。

这个点的东二环街头,穿着校服独自游荡的心仪有点扎眼。不过她想再扎眼点,比如剪个更短的头发,戴墨镜,穿条纹衫,扮足一个怀有心事的少女模样,让路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并投以不怀好意、默而不宣的微笑。心仪脑子里演着戏,却让商铺玻璃门映出了原形:从窝囊的校服里探出的一张脸被框架眼镜挡住了五官立体度,她最多是个逃学的初犯者。

“心仪——”。是沈慎的声音,不大,但以一种特殊的振动频率,躲过了任何其他响动,直钻进心仪耳朵。沈慎的络腮胡子微微抖动,向心仪走来,手抹着眼睛。心仪一时以为他在笑,因为沈慎常常笑出眼泪,一边笑一边擦。她嬉皮笑脸凑到沈慎跟前才发现,这次他真的哭了。

“又失败了?”

有一滴眼泪盈满沈慎的鱼尾纹。

“这次这个人你喜欢?”

“不喜欢。”

“那为什么哭呢?”

沈慎不说话,往前走,还哭。心仪跟在后面,也哭。心仪很难过,大概是因为不服气为什么沈慎这么好没人要。哭了一会,心仪把自己的难过分辨得更清晰了点:她不服气,自己哪里不如那些女孩,才会配不上拒绝沈慎。她对沈慎的爱还求之不得,哪能奢侈到拒绝呢?是她太不长进吗?

心仪因此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考清华,她想十几年以后自己也是京籍京户、东城有房、985本、拿年薪的姑娘。当然这都是后来从沈慎那学来的,她原先不知道还有这些用来超高效划分人群的形容词。

总之,她到时候要让所有拒绝了沈慎的女孩知道,沈慎配得上这么好的人,这个人是她,她是她们中的佼佼者,但她会爱沈慎。然而十几年后,别的也许实现了,心仪却终将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拒绝着一个又一个沈慎。

这场双人哭以沈慎安慰心仪收场。沈慎说哭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公司变相降薪,他可能在北京呆不下去了。父母催促他干脆回浙江,结婚生孩子。在他的老家,这个年纪等于必须要成家了。心仪听了,反倒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浙江也好呀。

心仪心底里羡慕外来人,对他们来说在北京生活是一种选择。而对于碰巧生在了北京的心仪来说,她是困在了北京。她也想去别的城市,比如去沈慎不愿说出名字的家乡,但她没法向周围的人证明,是她选择了一个城市,而不是作为被动者遭到北京的淘汰。与她相比,沈慎更明白北京的好。

“你喜欢北京什么?”

沈慎说他喜欢北京没有难懂的方言。在老家那边的公交车上酣睡时,他经常听见旁边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话,像是背着他密谋些什么。他会惊醒,茫然地看着他们,如果被观察到该做反应的时候没有反应,就暴露了自己外人的身份,危险得很。北京就好,没有诡秘的谜语,长安街一样的,宽阔平坦。

傍晚,沈慎带心仪去了清华。他把黑色双肩包给心仪当垫子,两人坐在操场上。这个操场曾经隔着沈慎和“科幻汤唯”的宿舍,一南一北。发完那封e-mail的第二天,沈慎坐在这里等了她一夜,就为了知道被拒绝的原因。等到晨光熹微,“科幻汤唯”也没出现,沈慎知道自己的太阳永远落下了。

放眼望去,在跑道跑步和在草地上扔飞盘的人中,似乎有很多和沈慎一模一样的身影,但心仪觉得每个身影都像他,又都不如他。沈慎混在里面,心仪能立马认出来。

“你说我们的相遇算不算一个科幻故事?”心仪问沈慎。

“怎么会呢?”

“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明,通过降价甜筒发出的一种信号,竟然就在黑暗中看到彼此了。”

沈慎笑了:“这顶多是奇幻。”

“为什么?”

“因为这不科学。”

沈慎站起来,小跑着远去,逐渐融合进跑步的人群。心仪觉得视力变得好差,只勉强看到沈慎的光头在橘黄色的灯下反射的光,最后连这一点光也看不到了。操场的四百米出奇的长,或者沈慎跑得出奇的慢,心仪等了十分钟也没看到沈慎从另一头跑过来,开始发慌,但想起好在沈慎的包还在自己屁股底下。她把包抽出来抱紧,希望沈慎起码会为这个包回来,这是她全部的底气了。

心仪把双肩包举过头顶,沿着跑道旁的树池牙子绕圈,一副要用它威胁沈慎现身的样子,不小心一脚踩空,摔在红色塑胶颗粒上,崴了脚。仰面朝天,心仪的眼泪把路灯分成几块硕大的黄色光斑,光斑又慢慢散开,宛如沈慎最终消失于她视野的浑圆的脑壳。心仪知道,沈慎混进了那些相似的身影中,她分不出来了。

一瘸一拐走到五道口的麦当劳,心仪发现“甜筒第二个一元”的促销已经结束。心仪想,如果这真是传说中的“宇宙中心”,其中最滚烫的一颗恒星死亡了。

上次逃课后又深夜未归基本为心仪判了监禁,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之间吃饭的半小时是她唯一的放风时光。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里,心仪装作在点餐,为了逃过可能碰上的、同样用点餐作伪装的教导主任的监视。沉重的双肩包让瘦弱的心仪不得不使劲前倾脖子保持平衡,她看起来和背着教辅资料的高三考生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双肩包是沈慎的。

沈慎出现的时候,心仪并没有脱口而出排练了几百遍的那句“你怎么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你怎么忘了包”,仿佛他走得应该,自己半点没有为他的不辞而别感到意外和介怀。沈慎平淡地道谢,从心仪肩头接过包。突然卸下的重量让心仪没站稳,趔趄的时候脚踝一阵钻心的疼。沈慎问她怎么了,她说体育课崴了脚。都快高考了,哪来的体育课呢?沈慎看穿了似的,问她要不要来个甜筒。

“来不及了。”

心仪太过紧张,音量和语气没控制好,有些过火,显然不是要说一个甜筒的事。她见马脚已经露了,干脆向沈慎摊牌:“要不,你相亲成功之前勉强跟我谈恋爱,如果你碰到一喜欢的,我也不耽误你,这样成吗?”一番表白说得带有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精明和礼让,摆明是怀抱着吃点亏的觉悟帮沈慎解决困难来了,这样就算被拒绝也好像对方为自己着想似的——“不成不成,哪能让您跟我谈恋爱呢?”

沈慎说不好,但半天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心仪放心了,“不好”算哪门子拒绝呢?“不好”是渴望接受这点好处的人的抛砖引玉,沈慎在等着心仪打消他尚存的一点顾虑。学校的电动推拉门闪烁着红灯缓缓关闭,留给他们最后的犹豫时间。心仪突然拉住沈慎的手,拉得很紧,指甲都嵌进他的手掌里。沈慎终于说:“好吧”。

一侧身,心仪纤薄的身体从推拉门和墙壁的缝隙闪进校园。她蹦跳着,朝沈慎挥手,踏着晚自习的铃声跑进教学楼。

沈慎有了留在北京的理由。他告诉父母自己找了个北京姑娘,但没说她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还有一件被隐瞒的事是他从芯片公司离职了,全心全意做自己的网站。心仪第一次点开沈慎给她的网址时,完全被震撼了:那是几万亿颗逼真的星体,悬浮在电脑屏幕上。心仪驾驶着一艘小飞船,在星际遨游。她知道的星星,叫不出名的星星,还有全人类都未知的星体都在缓缓靠近。她可以降落在任何一颗上,看够了,再起飞去宇宙更深处。

“我还能做什么?”

“不能了,你只能看着。”

这个答案令心仪着迷,但打动不了投资人。沈慎把商业计划书塞进双肩包最内侧,等着推车子放学回家的心仪。心仪说心里堵得慌,高考没几天了,数理化成绩还是一塌糊涂。这次沈慎没问她还有哪道题不会做。他跨上心仪的车子,没等她在后座坐稳当,脚下就猛地发力,朝过街天桥的坡道骑去。吭哧吭哧上坡,心仪紧抓着沈慎的Polo衫后领子,在桥下车灯扫射中来到路的另一头。沈慎问她准备好了吗,前轱辘已经探了出去。

心仪大叫着让沈慎控制好方向,他却突然大撒把,两只手伸过头顶。算了,大不了就是擦破点皮,心仪这么想着,两只手也高举起来。自行车驮着沈慎和心仪一路向下,制造出凉爽的风。两人完全在走下坡路的愉悦中放纵着自己,向着地心引力规定的宿命飞速下滑。心仪不再害怕摔倒了,有一瞬间她好像是奔着车毁人亡去的,她觉得沈慎也在朝着毁灭狂奔,这让她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因为万有引力之上还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她和沈慎该是两个最可怜的倒霉蛋,他们想要的从来不会实现,当他们想要毁灭,就一定会安然无恙。

自行车安安稳稳停在坡道尽头,只是差点撞到前面的行人。心仪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后座跳下来,刚想使劲拍沈慎的后背一掌,发现那个行人是妈妈。

对心仪的批评教育进行到凌晨四点。妈妈甚至把买裙子的事也扯进来,作为这次事件的苗头之一。心仪冤枉,喜欢上那条裙子远远早于喜欢沈慎。妈妈还把心仪的数理化成绩归咎在沈慎身上,这也不成立,实际在他的辅导下,心仪的分数时而有微弱的提升。

妈妈管沈慎叫“那个社会人”,因为心仪自始至终没有供出他的名字,带着沈慎保密“科幻汤唯”姓名时那种坚毅。只是妈妈一口一个“社会人”,那股鄙夷劲让她起疑:“社会”到底是多么肮脏的一个词汇?

心仪告诉沈慎他们近期不能见面了,沈慎回复了一个“哦”,没有一点同仇敌忾的气概。校服袖子的化纤面料不太吸水,心仪的一滴眼泪顺着它在桌子上摔了个稀巴烂。

高考前一天,看好考场,心仪和同学结伴去麦当劳吃甜筒。麦当劳里呜呜泱泱全是人,心仪隐约听到旁边柜台传来的争吵声,那声音带有沈慎独特的震动频率。他大骂服务员是brain damage,鼓捣了半天才给他备好餐,还弄错了甜筒口味。心仪叫住沈慎,他布满血丝的红眼睛转过来,盯着她,那眼神让心仪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是谁。

沈慎一把抓过餐点袋子,指着心仪说:“你以后就适合在这里工作,这里完全能接受你!”说完摔门而去。心仪追出去,拉着沈慎的胳膊不放。沈慎甩开她,把手里的甜筒扔在地上,吼道:“十年之后你根本不可能喜欢我!”沈慎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高,这么响,他好像把所有没能对拒绝过他的相亲对象发泄的怨气,都撒在心仪身上了。心仪有点懵:为什么要替十年之后的自己受责备?

蚂蚁迅速聚拢在融化的乳白色汁水周围,在它们疯狂的啃噬中,心仪的这个夏天提早结束了。

第二天坐在考场里的心仪出奇平静,最后的成绩证明她有点超常发挥,解题思路在她神经放松时水落石出。高考不再令她害怕,她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件非常直白且善意的事情。早在它到来前,心仪就越过了这个坎,提前窥探了今后的人生。

考完英语,心仪被飞奔的同学们推搡着走出考场。她曾经策划过的狂欢此刻都不想做了。妈妈买给她那条裙子,裙摆有点沉,夏夜的风怎么也吹不起来。

再见到沈慎,他已经结婚了,终于在北京安定下来。那时候心仪上大三。她让朋友假装是快递员给沈慎派送东西,在新中关门口安排了一次见面。沈慎剃了络腮胡子,留了头发。他随和了许多,会开玩笑了,甚至学会附和心仪的观点。

心仪说她在自己的学校成立了科幻协会,但她其实不喜欢科幻,因为她讨厌“科幻汤唯”,讨厌沈慎喜欢“科幻汤唯”,也讨厌自己喜欢过沈慎。沈慎大笑,心仪仔细观察过,他挤出皱纹的肉皮间没露一点被冒犯的嗔怒。

“还要吃甜筒吗?最近第二个半价。”告别前,心仪发出邀请,沈慎婉拒了,他和妻子在准备要小孩,要戒糖。心仪看着离去的沈慎那颗毛发从下转移到上方的脑袋,好像挺正常的,但她就是觉得别扭。

心仪唯一一次见过不留胡子且有头发的沈慎,是在他的一张照片上:他还在读高中,举着省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一等奖的奖状,笑得特别开心。那时候,他一定觉得人生会从此变好。可实际上,那些让人误以为“开始变好”的时刻,很可能已经是最好的时刻了。

“您的甜筒好了。”

心仪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甜筒,一转身,迎面涌来一群结束高考的学生。她一路小心翼翼保护着甜筒,坐进驾驶室。

回家路上,心仪珍惜地一点点舔着凉丝丝的奶油,每舔一口,关于沈慎的记忆就远了一些,也清楚了一些:在某个初夏,一个天大的烦恼不过就是不会物理题的少女,试图去理解一个年长许多的男人的忧愁,这对她来说很困难,但那个人或许觉得,她那对于人生艰难一知半解的模样,本身就是安慰了。少女把他当做神一般,他却在衰老中为少女的长大惶惶不可终日,在她逐渐挑剔的目光中沦为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家门口,心仪就听到男友从客厅跑到厕所的脚步声,她故意多翻找了一会钥匙,给他充足的候场时间。打开门,男友蹦出来拉她进了厕所,声称要展示一个奇迹。

升华的干冰从马桶源源不断冒出,心仪觉得自家的厕所好似蓬莱仙境。她笑着亲了男友一下,把剩下的一口甜筒放在洗手台上,准备去储物间拿墩布。路过餐桌的时候,才看到上面的冰激凌蛋糕——干冰就是从那儿来的。

晚饭前,妈妈打来电话,提到结婚的事。最开始她不同意心仪和小八岁的男友在一起,现在反而开始催促了。妈妈一定还以为获此恩准,心仪会很惊喜。挂了电话,心仪和男友分享为庆祝他们第一次看电影三周年而准备的冰激凌蛋糕。刚吃第一口,心仪听到微弱的一声“啪”,想起来落在洗手台上的甜筒。

那一定是它轰然倒塌的声音。

吕默
Jun 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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