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菊的歌

老菊的歌

他说,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时候听到这首歌不再想吐了,那对我来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2020.05.18 阅读 644 字数 7340 评论 0 喜欢 0
老菊的歌  –   D2T

老菊是一个如此别致的外号,以至于在相识的漫长岁月中,我一直忽略了他原本的名字。
老菊不是个音乐迷,但不知为何,每当想起他,一些歌声总是首先回响在脑海。

刚刚认识老菊的时候,他很胖,一次在KTV唱歌时,他作为陌生人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朋友介绍说,这哥们叫老菊,我笑歪了嘴,心想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人,还未认识就能逗人开心。
那时肥硕的老菊正深情款款的眯着小眼睛忧伤地唱着Eric Carmen的《All By Myself》。

“All by myself, don’t wanna be, all by myself.”
他风情万种地唱着。
介绍老菊给我认识的朋友是开餐厅的,我诧异地对他说,你家厨子英文真不错。

当时的老菊其实是一个著名电脑品牌在华北地区颇具影响力的一个头目,误认为他是个厨子的事情让我一直以来都有些尴尬。
不过我也对朋友进行了自我辩解,在昏暗的KTV中,确实很难看清那被壮硕的身材几乎撑破的昂贵衬衫。

我拿了杯酒想与他聊聊,谁知他甚至都没听清我的名字便拿出骰子和我玩。
我想他大概是已经喝多了。
我喊三个三,他喊三个一。
他有一个,我没有。
他输了。
我喊三个六,他喊三个一。
我有一个,他没有。
他输了。
从头到尾,他只喊三个一。
玩了几把,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他只是在自己与自己博弈,自己与自己喝酒。
随后,他一手空杯一手满瓶,游遍硕大的包间,与每个人干杯,包括中途进来送餐的服务员。

就这样,那晚的故事由唱歌聚会演变成了老菊单挑梁山泊一百单八将。
最后,老菊红着脸站在桌上,大家怕桌子垮掉,早已躲得远远的,他拿着麦克风用已经变形的声音继续唱着:all by myself, don’t wanna be, all by myself, anymore.
随后他挥舞着酒瓶,用空杯子指着满屋诧异的人们,气贯云霄地呼喊:还有谁!?
众人沉默。
话音刚落,大约是歌曲间奏结束,他忽然又呐喊起来:all by myself, don’t wanna be, all by myself, anymore.

老菊有着大众心目中“成功人士”应有的生命轨迹:出身富庶之家,才智兼备,在广为中国人民知晓的大学学习后去了广为世界人民知晓的学府进修,随后拿着厚厚的履历走进了哈根达斯随便吃、台球随便打的大公司,会做人会做事,平步青云,好车好房。
当然,这个过程里少不了美人相伴,听说当年选戒指时菊夫人看上了三款,不知如何选择,让老菊定夺。老菊看都没看就全部买下,豪气万丈地说:钻石恒久远,老子不差钱。
后来老菊告诉我,那时菊夫人白了他一眼。
在我认识老菊的前两天,他刚刚与某位位高权重的领导进行了亲切的会晤,在一切旁人看来,他的人生光芒万丈。
就是这个在旁人眼里光芒万丈的老菊,在那个夜晚,求醉似的把自己喝成了一摊烂泥。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上午他刚刚离婚,大方地把房子和一大笔存款留给曾经的菊夫人,却被菊夫人婉拒。
于是他拨通了很久都不曾想起的电话,问:你们今晚有局吗?
电话那头说:本来没有菊,老菊来了就有菊了!
传来一阵笑声,老菊发现,这样的笑声自己已经是久违了。

散场时,大家各自打车回家。或许是缘分,我与不省人事的老菊莫名其妙地留在了最后。
我问他,你家在哪。
他含糊地嘟囔着,我没家了。
无奈,我带他回到我家,扔在了沙发上。
肥硕的老菊带着一身酒气,把我家的沙发压出了一个坑。
次日醒来,老菊又变回知书达理的成功人士,一再抱歉与道谢。
他拿起我给他盖的被子,闻了一下,尴尬地说这酒味也太大了,算是毁了。
临走,老菊把凌乱的沙发收拾整齐,把拖鞋也整齐地放回了原位。
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是老菊给我订的一床新被子。
我从此多了这么一个朋友。

我与老菊都爱吃,我喜街边小馆,老菊爱华贵餐厅。是以与老菊成为朋友后,我们常常一起厮混,坐着他宽敞的奔驰车走遍北京寻找美食。
老菊车里的歌不多,有一首很奇怪,叫《千秋月别西楚将》。
“乌江踏月也,栖大泽而梦也。”
这是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每当播放到这里,他便切掉不听。
不听也罢,却也从不删掉,仿佛这首歌就是为了被切掉而存在的。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原本对这首歌毫无兴趣的我,竟因为老菊这诡异的行为而有了某种很八卦的好奇心,常常在车上故意翻出这首歌来,再看他如生理反应一般的切掉。
有一次我执意要听完,他皱起眉头,停下车来,说,那你听,我去买包烟。
这时我才隐约地意识到,这首歌对他来说,远远不止不想听这么简单。
老菊抽了两根烟回到车里,我已经把歌听完,歌词是用一段评书来讲项羽的,很古怪的一首歌。
西楚霸王嘛,还能有什么?
我自以为是地问他,是不是最近事业上遇到了大的问题?
他不说话。
我又说,没事,都是哥们,我帮你分担。
他跟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讲完,一包烟被我们两个人都抽完了,连我这个听故事的人都听得气血上涌。
我说,妈的,这我真没法帮你分担。

那是老菊离婚的前几天。
老菊在公司和客户开会,讲一个PPT。讲完后客户热烈鼓掌,表示受益匪浅。
老菊颔首道谢,志得意满。
此时,一个倒霉的实习生拍了他一生中最失败的一次马屁。
实习生走到电脑前,打开百度,输入老菊的大名,一边输入还一边得意地说,我们单总的理念针对这个项目那绝对是最合适的,去年有个报道就把他叫做“用植物智慧做电子产品第一人”,我找出来给你们看看。
老菊含笑不语,客户拍手称道。
谁知百度页面一出来,众多的搜索结果里有一条像炸弹一样在投影幕布上炸开,老菊一瞬间涨红了脸,沉默不语。
客户哑然,面带尴尬,隐隐地忍着某种笑容,大约是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寒暄几句便默默离开了会议室。
至于那个实习生,从此没有在公司再出现过。

搜索结果只显示关键词附近的字句,那条搜索结果大概是这样的:
……我想过如果单XX(老菊的全名)知道了会怎样,但你说……会明白的,你说单XX是最爱我的人,但我只想……着我的时候我都把单XX忘了,只想吻……
顺着页面再往下看,下面一条写着:单XX—“我用植物智慧做电子产品”。

老菊的名字很独特,也算经历过一些风浪,却不曾想过,会被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名字击溃。

老菊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奔腾,仿佛受惊的野马,绝望地逃窜,寻找一个出口。
回到办公室,老菊把自己反锁起来,打开百度,再一次颤抖地输入了自己的名字。
网站的名字叫“情侣盒子”,看地址里的用户名,老菊知道这是菊夫人写的,想点进去看,却设有密码。
菊夫人常用的密码都无效,老菊拿起电话想找技术部门的同事破解。
电话拿了一分钟,也没能下手拨号。
老菊的脑海里响起员工会议上的掌声。
话筒却发出手术室里心跳停止的长嘟声。

老菊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一次一次地试密码。如同我们相识那天他对着骰盅执着地喊三个一一样。
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曾经差几分当上高考状元的老菊花了五个小时,破解了老婆的密码。
菊夫人有个密码是neversurrender,老菊进入的密码是nevergiveup。

说到这里时,老菊苦笑着吐了一口烟,看着我说,人生的讽刺,若不是亲身经历,编都编不出来。
我不忍直视他的眼神,问他,写的是什么?
他说,你看过黄色小说么?差不多就那样。
我说,这女人缺心眼吧?
他说,你是骂她呢还是骂我呢?

总之就是菊夫人恋上了一个少年,宛如回到情窦初开的年纪,着了魔。
少年要与菊夫人一起写很流行的情侣日记,菊夫人不懂高科技,傻乎乎的什么都写了,加上了密码。
密码这种东西,本不安全,却让人放肆。

人心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受到巨大摧残时会瞬间将最脆弱的部分封锁,留待日后慢慢消解。
老菊一个人在反锁的办公室里坐了不知多久,终于强自镇定下来。
下楼开车回家,通知菊夫人,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了,缘尽至此,我还好,你随意。
多么潇洒的一句话,我是说不出来的,不愧是老菊。
菊夫人说,哦。
直到签完离婚协议菊夫人都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她或许猜过很多答案,大概怎样也想不到,是因为自己老公的名字。

我很想打断老菊的话,问问他这到底和《千秋月别西楚将》有哪门子关系。
但看着老菊的极尽扭曲却假装淡定的表情,我也只能硬生生地说出来一个“哦”字。

不过老菊毕竟是逻辑严谨的理科男。
他悠悠地说,那天回家,车里的播放系统坏了,只能来来回回地播同一首歌:《千秋月别西楚将》。
我睁大双眼,不知如何反应。
老菊忽然笑起来,说,我想关了,但没了背景音乐我脑子就快爆炸了,又只能打开,一路听回家,又在车里坐了不知道多久,从此以后一听这首歌就想吐。
随后又吐了一口烟,直愣愣地看着我说,那种时候,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刻在你脑子里,就好像刻在树上的字,妈的,树都死了,字还在。
我心里觉得他有些变态,但不好直说,又问他,那你怎么不删了?
老菊忽然沉默半晌,熄灭了手里的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
他说,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时候听到这首歌不再想吐了,那对我来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忽然,他摆了个怪异的姿势,用唱戏一样的腔调诡异地唱了起来:“空余原上虞姬草嗷嗷嗷嗷嗷。”
嗷了好几秒,老菊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颤动着,出卖了他的笑声。
忽然又用低沉的声音补了一句:
“舞尽春风,未肯休。”

老菊多好啊,在我们这些朋友看来,除了身材胖点,几乎没有缺点。菊夫人为什么不要老菊呢?
我想不通,但我想老菊那么聪明,或许想得明白。
但是,想明白了搞不好更要命。
爱人之间的分手,最可怕的就是那种滞后的反应,那种恍然大悟之后对一个人自信心的摧毁。
老菊没问原因,菊夫人也只留下了一个“哦”字,当做留白式的答案。
菊夫人表示,是她对不起老菊,所以不要老菊的房子和钱,三枚结婚戒指也如数归还。
老菊捧着这三枚戒指,感到很陌生,他发现自己在买的时候就不曾仔细地看过它们,如今回到自己手上,竟不知如何处理。
我问老菊,这三枚戒指她最喜欢哪一枚?老菊沉默。
他轻蔑地对我说,这男的什么都没有,她有一天会发现的,他们长久不了。
大概是还觉得不够轻蔑,随后又补了一句,等她醒悟的时候,我可能早就走出来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老菊身上出现了很多变化。
最明显的一件事是,老菊开始减肥了。

老菊身高一米八,从小肥胖,巅峰时期体重超过了两百斤。
常人很难理解胖了一辈子的人的心态,便似不小心纹了一个很丑的纹身,心知无望,便不管它了。
如很多胖子一样,老菊常说要减肥,信誓旦旦的话语却总是在餐桌上破了功。
但这次不同,我感到他有些认真,问他原因,老菊只是说,老婆虽然没了,健康还是要的。
我不解,只是一再劝他,别对自己这么狠。

老菊没有查各式各样的减肥诀窍,或者什么营养餐。
他的政策很简单,今天必须比昨天轻,一斤也好,一两也好,一克也好。
早睡早起,不吃晚饭,不吃米饭和面食,戒酒,每天跑步三千米。
火锅和涮肉是减肥的天敌,我想我大概也算个损友,偶尔勾引他去吃。
他吃前要上秤,饭后又从车上拿出秤来,往上一站,有时眉头一皱,再去厕所把吃的东西都吐掉。
如今的老菊有个可怕的技能,都不需要催吐,弯腰低头随时随地,都可以。

因为老菊不再吃晚饭,我们厮混的缘由似乎单薄了许多,与他相聚的时间也变少了。
北京的雾霾来了又去,先人书写的九九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也从亭字的第一点写到了风字的最后一画。
忽然有一天,老菊就瘦了。

就如同你看不到树叶是哪一天绿的,察觉不出爱人从哪一日开始不再爱你,也分辨不了日夜交替的那个精确的时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老菊已经瘦了。
瘦了五十斤,丰神毓秀,神采飞扬。
人们夸他有毅力,老菊说,如果你觉得你干一件事需要毅力,那是最苟且的结果。
闻者愕然,拍手叫好。
老菊还得意地把这句话在员工大会上说了一次,见到老总如此励志,全场员工掌声欢腾,老菊心满意足。

对于老菊的减肥,朋友之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老菊本就属于成功人士,胖几乎是唯一的缺陷,这下居然帅了起来,而且还恢复了单身,让一帮男人有些难以接受,生怕被他抢了自己心仪的女孩。
老菊自己也颇为满意,几乎购置了一整柜的新衣服。
只有我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在车上依旧会切掉那首《千秋月别西楚将》。

一天,老菊兴奋地找到我,说咱们去吃拉面吧,哥们一年没吃面了。
我说,你不减了?
他说,不必了,我已不再是那个我了,够了。
直到此时,我才对老菊提起曾经误认为他是厨子的事情。
老菊哈哈大笑,说,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丰腴。
拿起筷子,老菊穿着几千块一件的修身衬衫,看着眼前的一碗十几块的面,几乎掉下了眼泪。
大概是因为节食而使得胃变得有些小,一碗拉面老菊竟然没吃完便喊饱,拉着我出去抽烟。

我暗自琢磨过老菊减肥的原因,能想到的,无非就是离婚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老婆和一个一穷二白的少年郎跑了,如果我是老菊,想必也是受不了的。
或许,他是把一切都怪罪在了自己的肥肉上。
那天我和成功减肥的老菊站在面馆门口抽烟,看着老菊的样子,我真心地为他高兴。
我暗自认为,老菊曾经被摧毁的那一部分,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而命运如顽童,分不清戏谑与残忍。

这时,一个女人骑着一辆电动车从我们面前驶过。
老菊忽然变成了木头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我扫了一眼那女人的背影,身材似乎还可以,但不是我喜欢的型。
我说,一般啊,你喜欢这款?
老菊没回答,拿出钥匙,头也不回地说,上车。
打开车门,他手忙脚乱地启动,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
我就听见一句:那外套还是我买的。

那女人自然是菊夫人。
老菊平时开车很快,此时,他的大奔驰却用一种在奔驰车中极其丢人的速度缓慢地跟在一辆电动车后面。
我问老菊,你要干吗?
老菊不答,过了几秒忽然问我,你说我开上去打个招呼,会不会很傻逼?
没等我说话,老菊又说,算了,太傻逼了。
忽然又问我,你说她看我瘦了会怎么样?
这次我也不打算回答,他又说,算了,都离了,太傻逼了。
我再一次问他,你到底要干吗?
老菊说,我也不知道。

路上的行人对这辆诡异的奔驰纷纷侧目,我把自己蜷缩在副驾座位里,感到有些没面子。
老菊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还闯了个红灯。
我实在是需要什么来打破这种寒潭深冰般的沉默,于是打开了音乐。
出来一首歌,是我和老菊去听李宗盛音乐会时听到的,叫《怀珠》。
原本是杨宗纬唱的,李宗盛只是写词,但老菊喜欢李宗盛的现场版本,正好老菊的公司是赞助商,便要来了现场的录音。

“医情殇,寻良方。试过将黑夜碾碎,再加半两月光。”
因为是现场录音,竟然还有掌声。老菊恍若不闻,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车慢慢地开到了我不太认识的地方,环境越发偏僻。
我看了看老菊,读不出他的神色,只看他左手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我知道这是他想问题时候的样子。
大概是歌词与此情此景太过贴切,一曲结束,我默默地按了回放。

“碰上了谁不会,不是吗?偷来的才是宝贝。”
菊夫人依旧在电动车上缓慢前行,围巾差点被风吹掉,有些狼狈地捞了回来。
我暗自诧异,电动车上的菊夫人,到底在过怎样的生活。
老菊的眉头深锁,大概也是心中的问题得不到解答。
车外风大,车里却一片死寂,只有歌声回响。
一曲结束,我默默地又按了回放。

“想治旧情难忘,却又红了眼眶,是不死心还是怎样?”
李宗盛唱到一半,竟然还问了观众一句,“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一个巷口,菊夫人的电动车似乎是没了电,慢慢停了下来。
老菊一瞬间不知所措,一脚急刹车,我差点拧伤了脖子,车尴尬地停在了马路中间。
我带着埋怨看了一眼老菊,老菊忽然说,不好意思,刹太急了。
老菊确实没什么缺点,干吗要离开他呢?
一曲结束,老菊按了回放。

“剪刀石头猜,剪刀石头猜,命运你好心让我赢一回……”
“我会绝对,我会纯粹,我再狼狈,也绝口不提悔。”
菊夫人吃力地推着电动车,一点点走进眼前的一条小巷。
缓慢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像是对这个世界说了一声极轻的再见。
跟了一路,从始至终,我和老菊都在她身后,没有见到过菊夫人的脸。我甚至都怀疑,老菊会不会认错了。
但对老菊来说,一个背影就已经足够了。
我在音乐声中清楚地听到老菊的一声哽咽。

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这首歌也终于在李宗盛口白般的歌声里再一次结束。
“我的心再灰,仍因你是,怀珠的贝。”
车外,风还在吹,扫起那些角落里的尘土碎屑。
车里,老菊放声大哭,好像心中有些已经风干的痛苦,在这一瞬间竟被一颗火星轻易的点燃了。

我不敢动弹,就算一声咳嗽,也怕震碎了身边脆弱的男人。
老菊把头深埋在一堆纸巾里,哭声渐弱。
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不知所云。
他说,妈的,她怎么不回来啊,回来找我啊,她干吗要这样过?奔驰不坐,要骑电动车,她以为她拍电视剧呢。
不久,大概是意识到了这并非电视剧,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女人真实的选择,老菊又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很少听到男人的哭声,似乎男性粗犷的声线就不是为了哭而准备的。
我只能将这哭声想象成音符,化成一首属于老菊的歌。

一百多万的车隔音效果很好,里面的男人哭得鼻涕都流到了方向盘上,外面却丝毫察觉不到。
初春时节,傍晚的夕阳已有些暖,只看见一辆黑色的车,贴着黑色的窗膜,沉默地停在马路中间。
车里人的心情,似乎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春天遗弃,打入永远的寒冬。
老菊心中被封存的痛苦开闸泄洪,洪水中,他试图去触摸心中那个问题的答案,却被滔天巨浪卷走。
我也感到心疼,老菊手下百千人,有车有房,有三枚不眨眼便买下的戒指,有光芒万丈的人生,甩掉了中年的赘肉,竟还是倒在了这个春风拂面的傍晚,败给了一个女人萧索的背影。

歌曲自动播放到下一首,熟悉的鼓点响起,说书人唱道:“乌江踏月也,栖大泽而梦也。”
我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没说话,我第一次与他一起听完了这首《千秋月别西楚将》。

“千秋月未落,扛战旗望长河。”
“河畔有人高歌,叹英雄却为何?”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老菊,他不再联系我,我出现的场合他甚至会有意躲避,最终,渐渐地淡出了我们常聚的朋友圈。
回想起我们最后的分别,竟是一场谁也无法开口的默剧。
我也知道他并非是讨厌我,只是我身上毕竟沾染着那个傍晚的一切,命运弄人,我不过是恰巧成为了他的又一首《千秋月别西楚将》。
而他的故事,也成为了我的那首《怀珠》,从此以后,每当听到,一词一句都像是老菊的眼泪,让我自己也动容起来。

即使是被认为理应坚强的男人,如楚霸王,如老菊,如我,也有很多回忆是我们自己无法独自面对的,如同人生空难的黑匣子,一打开全是血肉模糊的自己。
那就不要面对了,也不要被提醒。
此时的老菊也许又交了新的朋友,把往事封存起来,再用光芒万丈的人生去吸引身边艳羡的目光。
而往事还会风干,如冬末的荒草。

我想起侏罗纪公园,那只蚊子被封印在琥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谁拾到,还原出一场鲜血淋漓的人生。

“空余原上虞姬草,舞尽春风未肯休。”

熊德启
May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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