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黎明

罗生黎明

人们不需要爱,人们需要的是某种形式的抚慰。可以是爱,但不是必须的。

2020.05.06 阅读 969 字数 4112 评论 0 喜欢 0
罗生黎明  –   D2T

小五是我刚来上海工作时的室友,在我记忆中,每到周末他一整天都待在家中,从不出门,也没带回过一个朋友。一个冬日里,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撞见他正在夜阑人静的客厅中抽着香烟。

不好意思。

他连忙把烟灭了,他平日都在厕所抽烟。

没事,你继续。

我从厕所出来,他还待在原地。

你饿不饿?我知道附近有个煎饺摊很好吃。

我们从曹家渡的楼房里走出来,步行在万航渡路的小路上,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出他之前是喝过酒的。我们朝着模糊飘浮的灯光走过去,摊铺在黑夜里冒着大片白色的雾气,宵夜两个字的彩色灯牌发出暗淡的光。饺子在平底锅内被油炸得金黄,撒上一把芝麻,配上一小碟酱油,很久没吃过的美味。在电线串起的白炽灯泡下,小五说起了一段往事。

他大学时曾在一栋大厦里隐秘的酒吧内打工,工作嘛,无非是穿梭在声色之间,替客人送酒。周日到周四,工作到凌晨五点,每小时二十块,日结,每天能挣一百多块。少吗?有的小酒保赚得多,秘诀就是嘴巴甜一点,会哄人,碰到老女人记得去牵她的手,陪着喝几杯。可惜这些他都干不来。他有时也忍不住看坐在角落,穿着短裙,坐在高圆凳上,架起双腿,丰腴白皙的女人,但小五知道她们并不想谁去真正了解她们,她们只关心自己展现出来的样子。

十点他准时出现在楼下,搭乘深沉狭窄的电梯上楼,换好小礼服。为了度过这漫长的一夜,小五开始数有多少人喝加冰的威士忌,数到第一百杯,有个身材矮小的酒保靠过来,对他夸夸其谈,无非是又上过哪个女人,内容集中在性器发达、爱液丰沛,重点是不花钱。小五迎合地笑了笑。对他而言,这只是寻常的一个夜晚。

午夜时分,小五注意到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总看着他,她三十来岁的样子,长相虽然不差,却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给人一种平淡无奇的印象。如果只是与她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或者乘一个电梯,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他本想像往常一样,选择忽视,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可是女人先开了口。

你还是学生?

她的声音中性沙哑,谈不上甜美。

是。

几点可以走?

她是在暗示什么吗,几点可以走是什么意思,走去干吗,小五一时不知所措,气息中夹杂着紧张、兴奋与不安。

我的意思是几点回学校?

五点。

小五倒吸一口凉气,冷静下来。

打车回去?

过半个小时就有公共汽车,坐到龙阳路再换地铁回去。

要多久?

快的话三个小时。

挺辛苦。

还好,路上可以睡一觉。

两人不知道还能聊些什么,微笑、沉默,若有所思地一起望向窗外,夜色浩瀚无边,那些可见的楼群与天空,此刻因为黑暗显得更加寂寞。

早晨五点,远处东方灰白,人们离开或者趴着鼾睡。顾客眼中遥远平原、花儿盛开的苹果园背景,一解除灯光魔术,就像连环纸话剧般的不值钱,天明代表着一个幻想即将被完全折叠起来。

小五下班。她还坐在那里,妆容花了些,但在小五眼中,此刻的她比夜里更可爱一些。他身子上浸满二手烟的味道,内心的空旷,让他特别想去抚摸她的身子。她的手臂,她的腹部,她裙子里私处的毛发。他换好衣服站在电梯口,可她并没有看他。

小五像往常一样下楼,穿过水泥高架桥到公交车站。路上没有行人,两行灯火在昏暗中璀璨,他第一次发现马路两边竟然没有防护栏,什么都没有。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当第一辆公交车驶来,他开始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沿着原路奔跑回去。

小五远远就看到了她,穿着过膝的长筒靴在街边抽烟。冷风吹进了她的头发,分开了其中一缕,在风中飘动。她在飘动的发间夹紧了手臂,弹掉了烟蒂。她抬头也看见了他,微微一笑,怎么是你,回来找我啊?他停下脚步。烟蒂像两个小小的注定要死亡的伞兵落了下去。她仍望着他,他只好说,忘记拿东西。是吗,我知道附近有家煎饺店很好吃,要不要一起?她抬起手方向感含糊地指了指。饥饿感从她手指的方向袭来,他点了点头。

摊铺还在营业中,老板穿着银色的羽绒服,冻得硬邦邦的。一条幽暗中发着银光的鱼。太早了,没有人。她扔掉烟头,跺了跺脚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煎饺六块钱一份,小五掏出二十块零钱,买了两份。其实他希望煎饺能再贵一些,以至于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弱小和廉价。油炸的蒸汽弥漫开来,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用一只筷子反复搅动着酱油汁,调料盘中卷起小小的黑洞。小五想如果她卸掉妆,再年轻几岁,肯定有着异乎寻常的美丽。算了吧,谁年轻的时候不是美丽的呢。煎饺端上来的时候,他嘲笑自己。

你要这个吗?

她把调料碟放到两人的中间。蘸好酱油,小五把煎饺放进嘴巴里,底部被炸焦了,刚好撞到了智齿旁的溃疡,他痛得皱了皱眉头。

不喜欢?

有一点酸。

等下还要去上课?

睡到下午再去,反正也没什么用。

她笑了笑,眼角泛起一丝皱纹。

你这么大,该交女朋友了吧。

小五的胳膊蹭到了下巴,昨天忘记刮胡子,下巴已经有了扎人的胡茬。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晨光里的建筑总让他充满了怀旧之情,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建筑的颜色和他的旧网球鞋的颜色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个外地的男朋友。每个周末他都会来看我,他没有什么钱,只能用额外打工挣的钱坐火车硬座,一天一夜,每次他到达的时候,都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就站在出站口等他,夏天还好,等到了冬天,早上特别冷。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下车之后抱抱我,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附近的宾馆是六十块一夜,待在里面的时间我们俩几乎没有下过床。即便窗户大敞着,屋里的空气闻起来还是床的气味。我们就这样在屋内进行着一种日常腌制。你别笑。不然那时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呢?第二天大清早他又要坐火车回去,只有这个地方还在营业,出发前我们会在这吃顿煎饺。

对了,你知道那家欢乐谷吗?你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不去那玩啦。没关系。那会那里刚刚开业,别人的情侣都去了,我一边吃着煎饺一边告诉他我也想去。门票对我们来说太贵了,要两百多块。我不该说要去那个地方的。他为了门票好几天没吃饭。

是,我也不能理解,几百块对于别人那么轻松,为什么对于我们就那么难呢。后来,我去了一家服装店卖衣服。老板是本地人。卖的衣服他常在仓库里拿几件送给我,他夸我穿这些衣服好看。清理货物晚了,他会开车送我回家。他结了婚,孩子我见过,圆圆的脸蛋很漂亮。可是我还是和他上了床,第一个晚上做了三次。那是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过程中我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我没住过那么好看的地方。他说他喜欢我,可以帮我,年轻的女孩子不该那么辛苦。我也想过这样不好,但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谁不想轻松点呢。

我还是会去车站等他。陪他一起住廉价的宾馆,黎明时分醒来一起去吃煎饺。过去能给我带来安慰的东西变得不合常理。一个人在生活中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这已经够糟糕了。可是令我气恼的是不能交给别人你希望他拥有的东西,望着他宿夜未眠疲惫的脸,比起我,他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我第一次明白,人们不需要爱,人们需要的是某种形式的抚慰。可以是爱,但不是必须的。后来,我分不清是为了等他,还是为了吃一碗煎饺。

对,我们分手了。我让他以后别来找我了。那天上午煎饺咸得很,我只吃了一口,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一个不剩全吃完了。他低着头对我说,都是因为他太弱小,对不起。在我的记忆或者想象中,过去的他是从不曾说过这类软弱的话。他对自己竟吐出这样羞耻的怨言,好像从很早开始,他就洞悉所有的事情一样。他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但是,他绷着脸忍住眼泪,没让我瞧见那副哭相就回去了。

每当想起他离开的样子,我的胸口总是一抽一抽的疼。仔细想想,这些年我得到的,抵不过那一天我失去的。我不后悔。应付周遭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我哪有资格后悔。说来可笑,我不想坦白自己的过错,却盼望着有一天能得到他的宽恕。

小五很想说些什么,却连同嘴里的煎饺一起咽了下去。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他们旁边。她晃动地站起身子。我好像喝多了,我该走了。说完她朝着他笑了笑。她的背影正在离去,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她刚才的笑容令他感到无比熟悉。等他想再多看她一眼时,她已经坐上车的前排。不知为何,看着车开远,他的心有短暂的落空的感觉。刹那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感受到的是爱情。

就这样?我听完后不禁有点失望,因为我期待的是,年轻的小五与有好感的中年女性幽会,缠绵云雨,完事后道声再见。对,缠绵云雨,是整个过程最重要的部分。结果重要的部分还没到来,整个事情就这样就结束了。我本想赶紧回去睡觉。可是看着他真诚又投入的样子,我放下筷子,让他继续说完。

家庭并不富裕的小五去酒吧打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能攒点钱去找外地的女友。为了能省出饭钱和房费,他每次都坐火车硬座,一天一夜的路程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铁轨、信号塔、高层建筑变得光灿灿的,一瞬间迫近自己身边,擦过复又消失。这段路程变成了一条时光隧道,一个神圣的器皿,一口深深的井,他掉在里面正等着营救。

女友很早就会去火车站等他,当他走出站台,女友会情真意切地跑过来抱紧他,告诉他,她很想他。他们住的宾馆本来并不阴暗,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也把窗帘拉得紧紧的,艳丽的窗帘将屋子变得夜晚一样暧昧斑驳。这个城市能吃到的大多都是水饺,但火车站附近有一家凌晨出没的煎饺摊,冬夜里站在推车后的老板总穿着同一件羽绒服。送他离开的上午,他们会相拥而坐,在路边吃顿煎饺。

如果一部电影,你早已知道了结局,你还会认真看完它吗?小五并不悲伤地按熄了手中的烟头,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他们在一起了三年,几天前他刚带女友去了那个城市新开的欢乐谷,幽暗的屏幕上,站在游行队伍旁拍照的女孩笑得很漂亮。他看着我,然后将最后一个煎饺放进嘴巴里,一口吞下去。

他讲完后,为了说些什么回应他,我脑子里飞快地编着虚假的故事。故事中有我,有两个杀人犯朋友,还有尼斯湖水怪。编着编着,我大笑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刺激,生病了。我开始羡慕他起来,因为这些年,身边既没有推心置腹的好友,也没有可以温暖身心的恋人,浮现的只有看不见尽头的孤独和寂寞。

冬天过去,小五很快就搬走了,他想试试去女友的城市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这段时间唯一的朋友。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在路口向我挥手告别。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他,有天我在梦中被尿憋醒,看见他正坐在客厅,昏暗混沌中,他仰着头张开嘴巴,空中出现了荧光的煎饺,一个又一个落进嘴巴里。那张开又闭合的口型好像在对谁说些着什么,而那刻窗外正是黎明。

封面摄影:乔怪

作者新书即将春季上市,敬请关注。

朱肖影
May 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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