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样子啊?
妈妈问我。她刚刚上厕所错过了,过度紧张让她频繁地去卫生间。
就跟冷柜里切的那些差不多,放在绿色的布上,这么大。我给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又觉得说得太详细了她会不舒服。妈妈忧心忡忡哦了一声,继续坐在我旁边揪她手指上的倒刺。
她就是用这双手在失眠的夜晚敲我的房门,每一下敲击都像敲在我的眼皮上。她催我起来,帮她把小盆里的发财树移植到刷干净的垃圾桶里,我要是装睡,她可能还要敲一阵子。等我把地板上的土和叶子清扫干净,把从土里爬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虫子用马桶冲掉,已经凌晨三点了。树梢上有风和月亮,我像一只被戏弄的动物,对着浓重的夜色,眼里充满了泪水。
门被打开一次,她就站起来一次,后来她的座位被一个女人抢坐了,她就坐在我的位子上,我靠在墙上。
天从早上就阴着,中午的时候有些阳光,也马上消失了。三个老头儿站在楼下抽烟,远处一群鸽子在阴冷的楼顶野餐,漫长的冬日远没有结束的影子。我往上拉了拉口罩,挡住肿胀的脸,但是这样脖子就露出来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妈妈站起来的时候,又有人坐了上去。
你不要总站起来,现在没有位子了,你也得站着。我说。
我只是想让你去买点水果。妈妈局促不安地说。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让我去买水果,还是为没了座位找借口。我还是下楼去买了,出去逛逛也好,总比站在那里好。这里的街道是蓝色的墙,人走在街上像穿行在水族馆里。碎砖头让道路变得拥挤,花店里有暖风吹出来,粉色的玫瑰仿佛轻盈的泡泡,粘在雾气朦胧的玻璃上。附近根本没有水果店,我沿着曲折的街走了很远,在书店旁边找到了一家。水果店里什么都有,橘子、香蕉、梨,甚至还有樱桃和草莓,四季都摆在那里了。草莓那么漂亮,也很香,我看了一会儿,没有买,只捡了几个苹果付了钱。从开始两个半小时过去,妈妈也没有往我的手机打电话,我就知道还没有结束。
我回来的时候,妈妈正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坐在她位子上的女人聊天,看上去有点兴奋,那个女人跟她说,不是啊,绿宝不只是一种水果,还是一种景观树,也叫幸福树……妈妈意味深长地答应着说,那幸福树应该挺好看的吧。她想了想又问那个女人,哪里有卖这种树呢,不过还是幸福树这个名字好听啊,绿宝有点太粗鲁了。
妈妈站在那个衣着鲜亮的女人旁边仿佛褪色了一样,她的大衣已经起球,扣子紧闭,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呆滞。通风口的松动玻璃偶尔被风吹出急切的响动,外面一直有汽车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盯着玻璃看了老半天。
只让看了看?还说什么了?妈妈又问我。
切得很干净,边缘清晰,去做冰冻了。我回答她。其实他们让拍照了,我拿出来给她看只会加重她的失眠。我和妈妈又陷入了无声的等待。窗子外面飘起雪花,粒粒分明,天整整准备了十个小时,雪下下来就那么几分钟的事情。
门终于开了,爸爸被包在活动床上的白色被子里,看起来很蓬松,他闭着眼睛,像匹拘谨的马躺在那里。
爸爸从来都是坚硬的,粗暴的,没有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柔软,连睁开眼睛都要动用浑身的力量,要靠医生护士的推车才能前往不远处的病房。
我小的时候,有几年爸爸把他的郁结和不满发泄在牲畜身上。当我站在破烂的铁门外面偷窥那只山羊的时候,湿淋淋的毛让它看起来仿佛披了一件雨衣。它的肩胛上多了一道快要干结的疤,被水稀释的血顺着毛往下滴落,那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持久的恐慌,我的爸爸竟然可以让一只无辜的动物流血。山羊惊吓过度,皮毛颤抖,充满防备地看着我。我怕它生出仇恨,突然冲破妈妈布下的禁锢跑出铁门,把我踏在蹄下。我禁不住地想象,在燥热的水库边上,这只凶猛的山羊如何惹怒爸爸,最后他不那么容易地把这只倔强的公羊扔进水库,羊角划伤他的手臂。
2
几个小时前,护士给爸爸备皮,肚子上的毛刮干净后,他重新穿上病号服,白白净净地蜷曲在床上,闭着眼。
即使我已经和爸爸独处了几天,我们交谈也不多。其实我很想安慰他,不用紧张,手术切掉那块长肿瘤的胃,身体就会好起来。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爸爸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却有了两个女儿。我总觉得爸爸更偏爱妹妹,他们之间一直很亲密。有时我很羡慕,也期望能像妹妹一样和爸爸相处,但若真的换做那样,我又觉得是哪里不对了。妹妹一抬屁股就坐在他腿上,摸他的头,戳他鼻子。我则完全不同,跟他单独共处一室,我都会觉得紧张和尴尬。
妈妈从食堂回来,换我去吃饭,她向隔壁床的大哥说,今天食堂有笋尖鸡汁包子,我的胃正强烈渴望着它。爸爸满脸痛苦地喝完了两大袋电解质水,并跟我们说这个水的味道太难闻了。过了一会儿,他起来上了几次厕所,最后一次说,这下拉没了,肚子都瘪了。我去食堂的时候,包子已经卖完,炒河虾已经不够一份,半价就卖。就是那几只小虾,让我过敏瘙痒,胳膊上起满了红色的小疙瘩,脖子和脸都肿起来。
午饭后的病房昏昏欲睡,走廊里偶尔有几个人走过去。暖气片的热浪让人觉得膨胀,点滴好像在记录时间。
我说你记,拿张纸。爸爸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说。
我把一张体温记录表摊开,记下他说的话,谁欠他十二万,谁欠他八万、两万、四万……我明白这里全部的意思,要是手术台上出现什么状况,我就照着这个数字去找这些人要钱。爸爸第一次当面跟我明确提起别人欠他的钱,这些空虚的数字没有欠条,没有合同,像鞋里的沙子一样存在于我们家的任何缝隙,是它们让妈妈反复失眠。
我读小学时爸爸开始外出打工,给工厂铺设管道,安装空调和消防设备之类。每次他回来,妈妈洗衣服,都双手捧着从他口袋里翻出的螺母向我展示,铝制的螺母一尘不染,阳光下闪闪发亮。妈妈认为我爸很蠢,既然能往家带东西,为什么不带点贵重的,净是这些可有可无的螺母。不久后,爸爸还带回几只高脚杯和一小箱西餐刀叉。有次他回来,人变胖变白了很多,还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地球仪,告诉我人类生活在这个球上,地球从东往西自转,从北极看地球逆时针旋转,从南极看顺时针旋转。站在一边的我不断地摩擦沙发的扶手,最后,我鼓起勇气跟他说,你在那里工作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爸爸说,这个是我买的,四块钱。
前几年爸爸挣到一些钱,他把家里的蹲坑厕所拆了,装了马桶,那是我们镇的第一个马桶。我妈为了向镇上的女邻居展示抽水马桶,带着她们来家里上厕所。许多个下午,我的作业都是在不断的冲水声中完成。有个阿姨说马桶这样很费水,坐着根本拉不出屎来,并不是很好,我妈妈跟她大吵了一架。镇上有人听说我爸爸赚了不少钱,就跑来跟他借钱,他也慷慨地借给别人。那是我们家发光的日子,每添一件新的电器,我们一家人都要围起来,研究它的使用方法。
但这都是之前的事了,并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后来爸爸觉得城市安装行业大有可为,就把积蓄买了全套的器械,自己当包工头,按他的话说,叫拉着镇上的人一起发财。
爸爸什么都能修,他对东西的构造着迷。风扇、电视、打气筒、录音机……只要它们的元器件没有坏,爸爸都能把他们修好。妈妈煮骨头时,喜欢先在铁锅里炒一炒再倒进高压锅,但她不止一次不放内锅就直接把半熟的骨头汤倒进高压锅里。爸爸拿一把小刷子很小心地弄掉干结的酱油,再把坏掉的螺丝螺母换掉,拧住,高压锅就又可以用了。我能感觉到,爸爸很热爱他的安装工作,他出去没多久回来就可以看图纸了,还拿出来让妹妹找楼梯的位置。
后来的几年,妈妈在家做了一份给半成品毛衣缝珠子的手工活,给一件毛衣的领口缝六颗珠子有四毛钱工钱。她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毛衣中间,头发上都有点毛绒绒的。冬天的时候她不能靠着火炉缝,只好将成堆的毛衣搬到窗户边上,迟疑的阳光照下来,毛衣像云彩一样簇拥着她。
妈妈零零散散地缝,一个月缝三四千件的时候,手指开裂。我喜欢看妈妈缝珠子,她不说话,表情自然,仿佛很享受,手指来来回回地穿梭在针线里,好像许多个跳梁小丑。有一次,她从女老板那里带来了一百件高领毛衣,她一件一件从麻袋里拿出来后,惊喜地又数了一遍,然后期待地对我说,真的啊,多给了一件,好哎,你喜欢哪件?我挑了一件墨绿色的,我问她能不能把珠子缝在袖子上,她爽快地答应了。
过年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吵架,爸爸把袋子里的白色珠子全部扔到门外。成千上万颗珠子沿着台阶蹦蹦跳跳洒在院子里。有些细小的珠子被鸡吃掉,其余的是妈妈沿着院子的角落,一个一个重新捡回来的。捡完后她抱着一袋沾满泥土的珠子,坐在台阶上哭,鸡围着她,袋子破了,珠子稀稀拉拉地漏出许多颗来。
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停止争吵。爸爸处在最末尾的包工链条上,从熟人那里承包工程,都是口头约定,后来楼房根本卖不出去了,上一级包工把钱私吞,爸爸不仅没有赚到钱,还把自己的钱垫出去,给镇上的民工发过年工资。吵架的原因自然是到年关了,爸爸所有的钱都没有要回来,还把我的奖学金和妈妈的工钱也垫付了,家里过年的钱不够买一个笑眯眯的猪头。
每家医院的步行梯楼道里都积攒着密度极大的苦闷,吸烟的男人女人很多,他们在烟雾缭绕里盯着每一个从楼道里经过的人。那里被搞得乌烟瘴气,满地烟头和黄痰。我每日早晚,一天两次打开那扇破门走到里面,有时站着,有时坐着,给爸爸的欠债老板打电话。我说我爸生病了,现在很需要钱,你快还我们钱,他说我没有钱啊。我又说我爸病得很严重,没钱接受治疗的话他会死,他说,可是我也没有钱啊……我对着电话说,操你妈!
3
术后的几天,爸爸恢复不错。第四天的早上我去洗刷回来,没有看见他。放下牙刷,我去厕所门口等了十分钟,也没见他出来。这时护士要开始输液了,爸爸能去哪儿呢?回到病房我拉开柜子,发现他把羽绒服也带走了。
电梯开的时候,妈妈出来了,她提着一棵植物,用红色的塑料袋子蒙着它,怕冻坏叶子。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她躲闪着回答,买了一棵幸福树,并一脸激动地跟我说,终于买到了,走了好远呢。电梯下行的时候,声音仿佛午夜妈妈在客厅倒换花土,铁铲摩擦沙砾,从地板绵延到我的床,然后钻进我的耳朵和五脏六腑。
我和妈妈下楼找了一圈,隔着医院的围栏,我看见爸爸在外面的彩票投注站门口。他穿着医院的拖鞋站在那儿,阴冷的风里几个老头儿边用什么东西刮开涂层,边和爸爸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爸爸一直热衷买彩票。早些时候,他曾经跟我索要了一个小本子,定时记录中奖号码的样本,企图发现每期中奖号码间的关联性,然后根据他所谓的规律去精心选号。我反问他,按你的说法,精通概率的人不早发家致富了吗?爸爸则认为,精通概率的始终是少数人的存在,只要这些人没有损害总体利益,他们是不会理会的。我又问他,那你现在找到规律了吗?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样本还不够多。
隔着马路,我向爸爸招手,让他赶紧回来。他裹着灰色的外套,穿着肥大的病号服一步一步朝医院靠近。手术让他体重骤减了二十斤,走起路来看着很轻易,抖一抖仿佛像鸟一样可以掉下毛来。宽广的马路上车辆飞驰,阻隔了我们,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爸爸像路边待卖的白羊,云层里的阳光照下来,极不真实。
妈妈见爸爸用手捂着肚子,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神秘一笑说,我怕跑这么远伤口裂开了。
五天后,爸爸出院了,妈妈陪他坐火车回家,行李很多,她还抱着一盆幸福树。
我们都不明确该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事情,直至它们来到跟前。爸爸研究了这么久也没有想到,百分之三点六的概率终于发生在了他身上,只不过不是彩票。他出现了术后胃瘫。爸爸出院时,大夫问他要不要考虑暂时保留深静脉管的时候,他果断选择将其摘掉。他赌徒一般,觉得那是个不错的概率。
坐在医院的排椅上等叫号,我问爸爸:你乱吃东西了吗?
我哪有?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流食!流食嘛!
妈妈在家给我打来电话,像一个侦探一样举报爸爸可能因为偷吃了两块鸡肉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她回家发现招待客人剩下的鸡肉碗里被抠出了两块,妈妈问他,你没有放锅里热一热吗?爸爸说嘴里一嚼不就热了吗!除了歇斯底里的责备之外,妈妈再次跌进宿命论的失眠里和无休止的埋怨中。我呵斥她不要说了,并果断挂了电话。
造影显示,爸爸的胃基本不动,食物全部堆积在里面。要是一直这样,就要面临再次手术。我找到主治医生,诘问他是不是手术时吻合口留得太小了,他找到一张纸,想画出示意图,结果连画了三个他都不太满意,最后指着第一个图跟我解释了一遍。
爸爸又被插了胃管儿,难受地躺在了床上。他这次来还穿着那件灰色的秋衣,很多年前我发传单赚了钱,在海边小摊给他买的。电焊的火星烧出了许多小洞儿,隐约露着皮肤。我问他,你知不知道刷子李的故事?他什么也不说地躺着。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与爸爸之间最多的就是沉默。跟爸爸在一起,表达障碍会传染到我身上。
很早的时候,我们家有一辆车,爸爸开着它给工地运沙子。因为妈妈有事情,爸爸只能带我去工作。装载时间太长,又是在暴晒的河道里,经过镇上的时候,爸爸碰到一个认识的人,想把我留在那里,结束后再来接我回家。那个男人年纪和爸爸差不多,开冰淇淋厂,胡子像沾了一层沙,脸上没有表情。我宁愿被晒死也不愿留在那里,可是爸爸不由分说地把我留下了。整个下午我都惴惴不安,极度想哭。厂里只有这个男人,他穿着脏围裙在轰鸣的机器之间跑来跑去,还给我一包冰淇淋,拆开包装,里面有七个颜色不同的小冰淇淋,三角形的,每一个都郑重其事地插着一根小棍儿,那是我吃过的最豪华的冰淇淋了。
爸爸车的声音很好分辨,当它在很远的街上蔓延过来的时候,我偷偷擦掉了自己的眼泪。车上我一直想跟爸爸说我吃掉了他家的一袋儿冰淇淋。车太响了,我喊出声音他好像也没听懂,后来我就放弃了。回家爸爸倒头就睡,一直到我吃完晚饭要睡觉了他才起来。这件事我能长时间清晰地记着,每次想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怕他听不见,我还要重复,就选择了不说。
胃管外端的加压吸鼓里抽出青苔色、石灰似的流质,每天都要倒多次,胃液的气味刺鼻。以至于看着碗里的菠菜汤,我没跑出食堂就吐了一地。照顾爸爸的日子里,我变得身心俱疲,感觉胆汁逆流而上,通过开闭不好的幽门,灼烧我的胃,越来越好的希望被不断磨损。
爸爸问一个来输液的护士,胃管什么时候能拔掉,他的鼻子被管壁硌得很疼。爸爸的普通话很奇怪,问了两遍,护士不知道没听懂还是故意不搭理,跟她的同事有说有笑的。我感觉像受到了侮辱,忽地站起来,大声说,病人在跟你说话呢!护士一脸不耐烦地说,这个得听医生的,我们说了不算。我找到医生要求调整胃管,还是那个护士,她揭开鼻子上固定的纱布时,爸爸的鼻腔上已经被硌出一个小坑,丝丝缕缕的血流出来。
我告诉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就要告诉医生,不要忍着不说,一遍不行就说两遍,两遍不行说三遍!爸爸置气地说,你把医生叫来,我要告诉他,我浑身都不舒服!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变得暴躁。第二次来住院的时候,天下了很大的雨,在医院楼下,我把卡给他了,让他自己拿着方便,他放在哪里我没看见。做检查的时候还需要用,他找不到,说是我把卡弄丢了。看着眼前这个被愤怒夺取理智的中年男人,他焦躁忙乱地抓头发,叹着气把包翻得乱七八糟,摔摔打打,满脸嫌弃。很多时候,我多么像他。我在他的身上不断发现我自己,这一认识让我震惊。
4
云在高处集聚,天是暗黄色的,发亮,映照屋里的一切,拖鞋、CT片摆在床底的铁架上,地上有丢弃的棉棒和卫生纸团。我想起了妈妈的电话,外婆打水摔倒瘫在了床上,舅妈把外婆养的那只小猫要走了,她听说小猫的脑汁涂在脖子里,可以治愈她的淋巴。路灯的光在融化,管道里的水滴声逐渐放大,成群的红棕马从天花板上跑过去。有玻璃在,冬天的风和雪都吹不进来,我仿佛也病入膏肓。
我躺在低矮的行军床上,爸爸闭着眼睛侧躺在病床上,只有等他睡着了我才敢仔细端详他。这样的仰望似曾相识。爸爸已经半月不吃东西,为了节省钱,他不愿再次置入深静脉管,营养液只能从手臂静脉输入。我走到菜市场,买了两个土豆和一把水果刀,把土豆切成薄片敷在他胳膊上消肿。胃管从他鼻子里延伸出来,搭在床单上,让爸爸看上去像头受伤的灰色大象。
半夜醒来,转身看见床上是空的。我跳起来,推开门,看见爸爸在幽深的楼道里踱步,不时按摩腹部。我回去躺下,再也睡不着了,支起耳朵听着楼道里轻微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我就跑到门边看看爸爸还在不在,他走了好久才回到床上躺下。那一晚,我向爸爸的胃祈祷,希望它获得沉稳的动力,温柔地打开那扇门。
又过了几天,胃还是像睡着了一样,爸爸变得更加焦灼和恐惧。
中午他突然跟我说,我在东北的时候吃过一种柿子,叫贼不偷,柿子成熟后也是青绿色的,贼看了都以为不好吃,所以起名叫贼不偷。这种柿子很好吃。
你想吃的话我买回来打碎,跟营养液一起打进去。我说。
爸爸有些失望,他说不买了,打进去又尝不出味道,这里也买不到那种贼不偷。
我切了两片薄薄的土豆片,敷在爸爸肿胀的手臂上,问他还有没有需要洗的衣服,他说没有。护士扫过床后,我坐在床边看电视,爸爸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他的那件秋衣,被烧了很多洞的那件。我说我给你扔掉了,那件不能穿了,袋子里我给你买了件新的。
爸爸跨到我面前,夺下我手里的遥控器,一脸紧张地问,扔哪里去了?!
我们走到楼道尽头的垃圾桶时,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刚换的垃圾袋子空空荡荡。追到楼下,围着一个更大的垃圾桶开始找那件衣服,爸爸的“象鼻子”甩来甩去。我去询问清洁工大爷,楼上的垃圾是否都倒在这里。回来的时候,看见爸爸不知道跟谁要了支烟,蹲在玉兰树下慢腾腾地抽,烟气从他一个鼻孔里冒出来。他把四百块钱藏在了秋衣的口袋里。
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他蜷曲着躺在床上,对我说,去叫医生!我想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问他你不舒服吗?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眼里像有一把短刀,去叫医生!
爸爸主动提出要做检查,这一番折腾,胃通了,造影剂缓缓流入十二指肠。
妈妈在电话里高兴地哭了,念念叨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几天后,妈妈说近来睡得很好,昨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我找到了一个特别赚钱的工作,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卖口香糖和马桶,整条街的人都在排队,马桶里还放满了橘黄色的乒乓球。
爸爸已经放弃了他的工作,他在镇外的山坡上种了八百多棵桃树。前几年,他去省外要账的时候,在超市里买到了一种叫“红芙蓉”的桃子,特别好吃,其中一个桃子上有根一指多长的新鲜枝条,爸爸把枝条养在水里,回家后把它扦插到原来的桃树上。它成活了,最后,镇上许多人来找爸爸要“红芙蓉”的扦插条。整个山坡长满了桃树,春天桃花开时,漫山遍野下了粉色的雪,像一口绵长的叹息。桃子又红又甜,爸爸拉着它们每天跑好几个地方,几十公里,相互比较,与桃贩讲价还价,卖上稍高的价钱。在桃园的空地上,他种了很多西红柿,但都是红色的,没有青色的贼不偷。
5
爸……我轻声叫了他,妈妈也围上来,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漫长的手术结束的那天下午,众人手忙脚乱地推着活动床往病房走,楼道里的人主动让路,我也紧紧跟在后面想要帮点什么忙。
听到就答应!医生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声音沙哑地喊了声“到”!大家都笑了,我也感觉他状态还不错。
爸爸被移放到病床上,被子揭开,我心里一惊,腿撞到了病床围栏上。
他肚子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插满了各种颜色的管子,粗的,细的,流畅地像要把他穿透……爸爸毫无攻击性地瘫在那里。我站在床尾,猝不及防看到他的裸体,蜡黄的色泽如同油画,生殖器仿佛一个柔软的水龙头缩在舞台中间,忸怩害羞,微微发红。爸爸本命年,我买给他的红色内裤他穿了啊,十块钱,太便宜,掉色了。黄色的尿管导流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尿袋。
护士在接心电监护仪,我呆着站在那里,妈妈把我拉到帘子外面,说你不应该站在那儿的。我这才看见,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爸爸与我像两块对抗的岩石,我们的相处总是不自在的。我一直期待爸爸能够大方坦诚、顺畅精确、毫无保留地对我表达,不要遮遮掩掩、木讷犹豫。最后,他被动地以这样的方式展露在我面前时,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爸爸和我的角色扮演好像一直难以入戏,这像一个不被看好但终于灵验的预言,一步步将我从游走的边缘拽回。是啊,我一直不遗余力地在同他战斗,讲和吧爸爸,讲和吧……
手术后爸爸跟我说,这次的全身麻醉让他想起年轻时的一次溺水。半透明的水下到处是暗流和幽深的岩穴,四周有鱼、藻类植物和流动的光,仿佛看到了水中透明的野兽,它隐蔽、迅猛、伺机而动。太阳就在头顶,但它离你越来越远,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下沉。光越来越弱,身下更广大的墨绿在延宕……
爸爸喜欢钓鱼捕鱼,一直都喜欢。小时候,他让我跟着他,帮他提桶、靴子和饵料之类。每当爸爸收网的时候,我总是很紧张,那些光滑的鱼在丝丝缕缕的水流中游弋,一旦离开水就调动周身的野蛮去抗争。连浅水边的河底我都不敢久看,晃动的黑红色水底仿佛要把人吸入吞吃。我害怕鱼类集聚的力量在某个时刻爆发,将我爸爸拽进从没见底的水库。直到爸爸教会我游泳,我才把对水的惧怕转换为信任。爸爸说,像不像有一大碗的水在端着你?水越多,将你托起的力越大,也就越安全。
在集市上,我买了最新鲜的白条鱼,这是我见过最多的鱼。它们身体轻盈,在水中空游无所依。我把它们放进锅里煎炸,直到变得酥脆爽口,将逆流而上的凶猛力量传送给我虚弱的爸爸。
术后的那天晚上,爸爸持续呻吟,我躺在行军床上感到不断塌陷。空气潮湿,隔半小时他就让我按一下止痛的针剂。加量!加量!他无比笃定地说。大夫说止痛剂不要用得过于频繁,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个长满苔藓的夜晚,佯装着按下止痛剂的按钮,欺骗他。护士给他戴上的手环过于松垮,以至他可以攥住一截,手环上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月光不鲜亮,我的电话号码像水底一段飘动的浮藻,被他紧紧握着。
腊月二十七回到家,地上盖着薄薄的雪。我想起去年的这一天,去医院取爸爸的胃镜检查结果,大夫坐在玻璃里面,看了一眼报告单问我,是你什么人啊?四十七岁,还很年轻哟!那时我的心沉得要砸到脚面上。爸爸已经不能喝酒,但他收拾了院子,还用两个上午敲敲打打,把废弃的快餐杯做了一个烫酒壶,为我和妹妹温饮料。
回家第二天,我先是把一个用了多年的陶花盆打碎,后把立在墙根的案板碰倒,案板又把陈旧的水壶碰倒,热水气势汹汹地从水壶中流出来,渗进红砖的缝隙里。妈妈只说应该小心一点的,溅到身上就烫伤了,而没有像小时候百般责怪我做错事情。妈妈已经没有那么锋利,家也已经不像一件合身的衣服。和她一起去小超市买水壶,老板和善,让了五毛钱。我问妈妈他腿怎么了,妈妈说出车祸截掉了,他卖东西便宜,你认识他?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个人之前制作冰淇淋,我们共度过一个战战兢兢的下午。
我把碎掉的壶胆和外皮一齐丢进街道上的垃圾桶里,塑料袋子随风呼啦呼啦响,一只脏兮兮的黄狗满怀期待地围上来,以为我扔了什么好东西。像那条狗一样,我也失落了半天……
天很沉重,零散的雪飘下来。那些躺在我家庭院的安装器具,切割机、电焊机、扳手、管钳、冲击钻……盖着简陋的塑料薄膜,妈妈在上面随意压着几根木柴,薄膜底部已经被狗撕得参差零碎。灰湿凉硬的铁丢失了尊严,这简陋让我难过。弯下腰,我看见它们,棱角架势都在,但锈迹已像黑色的水草爬上来。忍不住伸手一摸,仿佛触到了爸爸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