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匆匆忙忙跑进学术交流中心,讲座已经开始了一个半小时,怕是快结束了。
电梯一个显示8,一个12,不急不慢地往上走着。我一咬牙,往前拐进走廊一侧的楼梯间,踩着小高跟蹬蹬往5楼的多功能厅跑。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读书时每个月总要来报到一两次,热门讲座永远一座难求。久不回学校,每个犄角旮旯还都像老相识,不声不响打着招呼。
楼梯间空荡荡的,跑了两层上面忽然传来吱嘎一声门响,一把清亮的女声飘下来:“32岁就拿斯伦奖,这个高驰也太牛了!”
又来一把男声:“但天才的个人生活一般不怎么样,老天是公平的。”
“嘿你这酸葡萄,你又不是人家属。”
“我看他多半还没有家属。”
窸窸窣窣的调笑,尾音在四壁回旋,一股被放大的私密气息。我像偷听了别人的枕边话,低头贴着墙,和他们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站在了多功能厅门口,里面正传出一阵笑声。很好,我舒了口气,还在进行。我就着手机里的镜子补了补快掉光的口红,趁笑声还没平息,推开门瞄着前排的空当溜了过去。
全场满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台上。主讲人正说得兴起,两只手都在空中挥舞。他穿浅灰色毛衣和牛仔裤,黑框眼镜,清瘦的身架子微微向前弓着,和学苑大道那些刚刚上完自习的男生没什么两样。前面蓝荧荧的大屏幕在替他放光,两行骄傲的大字介绍:我的天文之路—杰出系友、斯伦奖2019年得主、美国P大学助理教授高驰。
斯伦奖是美国的年度学术大奖,通常颁发给青年科学家或研究者。有人叫它诺奖风向标,因为颇有一些获奖者后来拿到了诺贝尔奖。这是我来之前在百度上恶补的知识点。高驰的团队是研究地球和恒星起源的,他30出头的年纪即便在青年学者中也相当打眼。
白裙子女主持说,时间不早了,请大家抓紧提问题。
手臂林立。有日报社的记者问:“高教授本科学物理,出国后又专攻天体物理,是从小就立志要当科学家吗?”
“选天体物理是因为女孩子多一点。”
又是一阵哄笑。
他正色道:“其实我进物理系是调剂的,后来在美国也曾经严重考虑过是不是毕业后去做咨询或者金融,但是当我真的去接触那些圈子,我马上就知道那不是我的地盘,氛围文化习惯都太不同,还是做研究让我浑身舒坦。”
一位在读博士生问:“做研究的人都要发paper,都希望跟大牛导师,免不了有资源争夺或者拉帮结派的事,您经历过吗?”
“我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这些事,但我觉得这个领域最终还是靠实力,也许我有一点天真,但做研究需要一定的天真,我身边的大牛多数也保持着天真。”
“天真”从年轻的高教授嘴里说出来很有说服力,我下意识地跟着人群一起拍手,又有些走神。太久没有回学校,那些年轻的脸,没有拘束的发言,弥漫在空气中的荷尔蒙还有火花四射的思维碰撞都令人沉醉。好一会儿,只听女主持出来总结陈辞:“感谢高教授精彩的分享,大家还有问题吗?如果没有,今天…”
我发现自己的右手举了起来,太突然,连自己也摸不着头脑。醒过来的一瞬间,我又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前排位置打眼,已经不可避免吸引了注意。我看见高驰的眼光向这里投过来,隔着讲台上下和层层观众精准定位到我。女主持摇摇头:“抱歉,各位还有问题的话,可以会后上台直接向高教授请教。”
高驰向她打了个手势:“不好意思主持人,是否可以让我回答那位女士的最后一个问题?”
话筒在一片讶异的眼光中递了过来,我心里打着小鼓,硬着头皮站起身。
“谢谢高教授,”我深吸一口气:“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天才的背后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您这么耀眼的学术成绩背后有没有对世俗生活的牺牲或者放弃?有没有过不甘心?”
他看着我,少见的思考了一段时间,放慢了语速:“每个人都有遗憾吧,所有得到的背后都有过放弃。好在天文选择了我,也一直没有放弃我,我很幸运,因为这就是我最想要的。谢谢你!”
2.
其实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和高驰重逢的场景。
多半是电影或小说里的桥段,像何以琛与趙默笙的超市偶遇,耿耿和余淮莫名其妙地撞到一起。悲情一点可以是佟振保再遇红玫瑰,一个发了福,一个内心黯淡,坐在车上,“脸真的抖了起来…眼泪滔滔地流下来。”
三十出头的女公务员靠白日梦来抵挡庸常。以至于两个月前办公室里的小姑娘阿珊举着手机问我:“何姐,高驰你认识吗?”我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出现了幻听。
她扬扬手机:“跟你同校同届的大牛哎,刚拿了今年的斯伦奖!”
我和高驰是象牙塔恋人,走出校门后就见光死。我们大三时开始拍拖,毕业后他去美国读博,四年后我们分手,再过了几个月我结婚。婚后五年我没有一点他的消息,也没和任何人聊到过他的消息。只有微博一类的社交网络会不时跳出来提示:“可能感兴趣的人Gaochi,共同朋友15个”云云,在大脑暗沉沉的角落划过一丝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冷战一个月后他若无其事地打过来,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来的项链。
“收到了,谢谢。”我冷冷的。
“好看吗?”
“不好看!”我很烦躁。为了走精致的轻熟通勤路线,我在网上花了两个星期做功课,终于选定了一条3分小圆钻的锁骨链让他代购。结果拖拖拉拉好几个月,他得意洋洋地寄来了这条西太后,粗链子上一个硕大又闪亮的土星。
“你要我打扮成朋克去上班?”
“我觉得很有趣啊,宇宙星辰,一看就能想到我!”
“你觉得,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总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给我?”
“我这叫眼光独特,说不定哪天因为我而升值了呢…”那轻松的语气,对一切问题都视而不见,让人尤其光火。
“高驰,你认真听我说两句好吗?”我打断他。
“我没时间跟你闹,你消气了通知我一声。”他眼看不对劲,作势要挂电话。
我气急败坏地吼出来:“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在胡闹?要怎么说你才知道我是认真的!高驰,你走你的学术路,我过我的小日子好吗?我们没有缘分,真的,我们就算了吧,算了吧!”
我狠狠掐断了通话,啪的把手机摔在书桌上。那股歇斯底里的后座力震得我脑门嗡嗡作响,像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我一鼓作气把他的电话和信息都删了,准备以一种大刀阔斧的姿态奔向新生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一刻才相信了分手这件事。总之我们就这样很不像真的结束一样结束了,没有仪式,没有双方的认可,连分手这两个字也没说出口。像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了,再也没有接上。我等不及要抽身走人,一甩手就把我们过去的五年清零,彻底把他划到路人甲的行列。
距离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我不肯迁就他出国陪读,也不能说服他回国找工作。他安安心心在大洋彼岸追逐学术梦,似乎认定我们的感情能够战胜距离、时间、私心杂念以及一切世俗标准。却没想到我终归还是最世俗不过的人,别人在乎的我便也在乎,别人扛不过的我也扛不过。我甚至被他的淡定激怒了,所以真的离开了他。
这几年,我结婚了,嫁给了当初让我们分手的人。升级了,从刚进机关的黄毛丫头变成名字带“长”的小头目,不再专事端茶倒水的杂役,有更年轻的男女管我叫姐。我瘦了六公斤,拔了两边的智齿,脸上那两团可观的婴儿肥随之消失,穿衣服开始被人说是衣服架子,只是路上的小妹妹也不再叫我姐姐,而变成了阿姨。
他像那条土星项链,被压在柜底远离了我。不过当年让人怎样大动肝火的事都已变得不值一提,那条项链甚至成了一桩隐秘的乐事,偷偷在某个时候涌上头惹我发笑。重逢的戏码不过是自娱自乐的白日梦,偶尔想到他正带着我所了解的喜怒哀乐在地球另一边的小角落里生活,心里竟有一种但愿人长久式的奇异平静。
可是现在,他平地里冒了出来。在见到他的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他毕竟不是那些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的一个。一个那么熟悉你的人,熟悉你身体和内心的所有密码,你一走神就会立即发现,你一垂眼就知道表示不喜欢,你嘴角一咧就知道你心里在冷笑。这个人,你永远无法真的让他变成路人甲。
当我真的坐在他面前时,我甚至有些惊讶,原来我们竟然分开了!你相信吗?昨天还在电话里为他忘了我们的纪念日而大发雷霆,理论到三更半夜,今天就客气地点头说,好久不见。老天让两人热烈爱过一回,就是为了多年后坐在一起讲这些人心隔肚皮的话吗?
3.
“怎么样,你状态挺好啊。”高驰斜靠在沙发椅上,一边随手转动着桌上的杯子,很美式的松弛。
“好吗?还是高教授神采飞扬!”
“你脸上写着生活滋润。”
“你是说我胖了?
“还惦记着这事儿呢!”他笑了。
他看起来倒是和从前一样,连胖瘦和发量都差不多,一成不变得令人羡慕。他在上唇和下颌留了浅浅一层胡茬,反倒欲盖弥彰,露出顽固的学生气。
很显然有变化的人是我。要长成生活滋润的模样,需要每天睡八小时,每周运动两次,做爱两次,逛街一次,做饭一到两次。
以及长期在办公室写材料,得空泡一壶纤体养颜的花草茶,参与周围群众的人事八卦。晚上回家看看美剧和小说,做面膜涂指甲,在按摩椅上躺一阵,关灯睡觉。
再过十年我就能升级到叫做岁月静好的状态,像隔壁那些女处长一样。
“你还在做培训吗?”他问。
“没有…换到了离退休干部处。”我苦笑。
“啊?”他几乎喷出口中咖啡:“为什么?那都做些啥?”
“报销医药费,组织老年乒乓球赛,歌唱比赛,书画展,还有调解家庭纠纷…”我搅着面前的柠檬茶:“今天来迟到,就是下班前突然来了个大姐找我们哭,说母亲去世没多久,老爷子就鬼迷心窍要跟保姆结婚,还要把房产给保姆,家里争得一蹋糊涂。说掉我半条命才把她劝走。”
高驰一脸不可置信,像来到另一个星球。我轻轻一笑:“我还做过收数佬呢。有些老干部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去世了子女也瞒着不报告,继续拿退休金和补贴,那我们还得出动去讨债。”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能力,是嫁入大户成熟了吗?”
他恶作剧一样笑起来,奇异的是,并没有让我不舒服。久违了。当初我们在学校bbs上因为互相抬杠而认识,在机关待了这些年,连这样赤裸裸的毒舌也是令人怀念的。
“刚刚调过去,”我叹了口气:“下一步快要提拔了,在培训处没有位置,只好换个处室解决了副处长再说。”
“提拔完了能调回去?”
“不知道,不一定…”
“小说还在翻吗?”他冷不丁的冒一句。
“没有,哪有时间…”我垂下眼。其实不是没时间,是没有那个心境了。还有什么比眼前的工作更消磨人?那股暮气,眼看已浸染到眉角,只需一点时日就可以全面攻陷我。
“那挺可惜的,你的文字那么好。”
“不要说得我像个loser好吗?”
“没有啊,你状态不错,说明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嘛。”
“不想要可以怎么样?”我有点不快:“谁还不是死撑着往下过?”
“你也就三十出头,怎么像个要退休的人,你可以读书,跳槽,不想要什么时候都有机会改变…”
“高驰,”我被那股若隐若现的优越感激怒了:“我做一个小公务员并不丢脸吧?在机关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级别吗,提拔最大,什么乐趣意义成就感的都要先靠靠边。领导有这番苦心,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笑纳吧。这不就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吗…”
我像一只高压锅,扑哧扑哧往外放着气,说到一半却突然卡壳,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误会了,”他没头没脑地笑起来,又顿了顿,声音忽然换了个频道:“你还记得毕业那一年吗?那回你过生日,精心打扮出来吃饭,我一见到你就笑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为此我们还吵了一架。我穿了那时候特别火的男朋友外套,配印花裙和球鞋,精心捣鼓了一小时才出门。
“你骨架小,又是娃娃脸。一穿那种有垫肩的衣服就特别好玩,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儿,”他悠悠地吐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眼前突然跳出了你那天的形象。”
我一下子僵住了,话锋被灭了个干净,完全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4.
我开始恍惚起来。坐在办公室敲材料的时候,脑子里是高驰的声音:“什么时候都有机会改变”,开会的时候,他在问:“这还是你想要的生活?”他像一把凿子,挤进我生活的每一条小裂缝,让一切都变得经不起推敲。
我也许是心不在焉得太猖狂,连志豪都看出来了。
“你怎么了?没睡醒的样子。”他在对面打量我。
“没事儿。”
“换了新环境不开心?”
“天天鸡毛蒜皮谁能开心。”
“那不就是个过渡性的安排吗,干两年其他地方有位置再换呗。”
“是啦是啦,我没那么不识抬举。”
“工作嘛做久了都差不多,”他给我夹来一块花菇:“趁着现在工作压力不大生孩子最合适,早晚要解决这个事,等你以后再往上就更忙了。”
我条件反射地一哆嗦,好不容易志豪爸妈去了澳大利亚帮他姐姐看孩子,还是没躲过这个话题。虽然他说得没有错。志豪在一间大央企的人事部已经干了十来年,他是标准的HR,什么该和不该,怎样性价比最高,凡事经过他掂量,利害得失都清清楚楚,没有一处不稳妥。
“你看我这个样子像当妈的吗?”
“我觉得挺像啊,”他拨了拨面前空盘子里的葱,脸上忽然带点谄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看这鱼蒸得,大厨水平!”
我忍住没笑出声。不管我做什么志豪都会说好。只要有现成饭开,只要是我动手,他都会嘴上抹蜜有赞无弹。这当然是他的策略,为的是把我往贤妻良母的方向培养,成为一个持家有方的沈太是他对我的终极期望。
我曾经也真心喜欢过洗手做羹汤这种生活。在我们刚开始拍拖的时候,呆在他的厨房里慢慢拾掇一棵白菜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有时候从厨房出来,看见他正在阳台上帮我把刚洗过的衣服一点点捋平整,那满满的幸福感便会从心脏溢出来,流遍全身。
直到穿上婚纱,再脱下婚纱,走进油盐柴米,本性的尾巴开始一点点露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地道的南方主妇永远望尘莫及。她们精通生活,在蔬果粥饭里游刃有余。那名目繁多的老火靓汤和养生凉茶,祛湿、滋阴、润燥、安神、健脾、养肝、明目、补血,科学家一样精准的排列组合,都是她们这些家政领域顶尖学者的大作。
而我连家里什么时候应该买卷纸和清洁剂也不记得。比起操持一顿周末大餐,我还是更愿意快餐果腹然后把时间用来看小说。就像志豪永远无法对我热衷的那些电影和舞台剧产生兴趣。但热恋时期的互相讨好多少还有点后遗症,让我们继续意兴阑珊地完成着两个人之间的义务。
在这一点上高驰很有远见。多年前我在学校旁边那个20平米的出租屋里插个电饭锅企图煮点红豆沙什么时,他就狠狠嘲笑过我。他说你算了吧装什么贤惠呢,你把那些到处乱放的衣服鞋子化妆品放放好我就阿弥陀佛了。
我不屑地回他,说不定哪一天我会遇到一个让我甘愿贤惠的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到了那一天,明白的却是我。我果然不是当主妇的料。
“志豪,如果我申请公费去美国读MPA怎么样?”我试探地问他。
高驰建议我可以换个环境试试,读书是不错的选择。我心动了,单位有公费MPA项目,已经启动了两三年,我在培训处时就经手了。
志豪的笑立刻冻结了。
“好好的留什么学?”
“给自己增值不好吗,只要两年而已。”
“你已经是名校毕业,我不觉得你还需要一个洋学位才能提拔。”
“除了提拔,有个公共管理的硕士学位对自己将来有益无害啊!”
“将来是什么时候?我只知道你明后年就该提了。”
“提提提,开口闭口就是提拔,你还能有点眼光和格局吗?“
“有你这样直路不走偏要斜着走的么?”他越说越认真:“你为什么偏要去做一个投入产出效果都非常不明确的事?”
“你懂不懂什么叫跳出舒适区?”我狠狠地往椅子上一靠,彻底不想开口了。
“你是不舒适吧?”他端起盘子往厨房走:“躲生孩子要躲到国外去?还是你想躲开我?”
我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像被戳到了心口。怎么会就到了想要躲开他的时候?刚认识那会儿,志豪每天下午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单位停车场,接我去钻大街小巷找各种美食。他精确地知道哪条路上的砂锅粥最出名,哪家的布拉肠上过电视栏目。
我们曾经在下班高峰期的主干道上一寸一寸挪动,花一小时去喝一碗十块钱的豆腐花。完了他送我回西北边的宿舍,自己再开回南边的家。那时候谁也不介意拥堵,绕路,时间太迟,我们在密密的车流里热烈交谈,我讲机关的低效和势利,汩汩向外冒着各种牢骚,他告诉我要怎么搞定领导团结群众对付小人,出奇的有共同语言。
我大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翻滚着当年冷战时高驰的话。
“你觉得你找到真爱了是吧?”他带点尖酸,倒不怎么气恼的样子。
“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志豪是怎么迅速打败了我和高驰那五六年。是他那股居家气?那一股沉稳安定,散发着真爱的气味,让我走了神。哪怕明明知道我们是两条轨道上的棋子。
但深夜里,这个问号突然冒出来,混着头上的汗往下滴,变得冰凉冰凉。真不真爱这种问题,一旦起势便无法遏制,病毒一般蔓延开,非得引你走到一个颠覆性的答案。
迷糊中又看到高驰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甩过来一句:“你闹完了没?闹完了跟我走吧。”
“我现在还能跟你走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冷冷地看着我,面目开始虚化,越来越模糊。
我使劲揉眼睛,想伸出手去拉住他,却好像被拖入混沌之中,出不了声也用不上力。
醒过来满身大汗,志豪正在身边发出轻微的鼻鼾,像他的作息一样规律。他的脸上的棱角已经钝了,结婚第二年起,他就像个皮球被迅速地吹胀。安居乐业果然是消灭男人美貌的利器,时间轰隆隆的辗过,把一切身体的线条压平压扁,连带发际线也被推后了一寸。
我们飞速地陷入热恋,飞速地修成正果,飞速地跨越蜜月期,进入平淡如水的相持阶段。连他的样子也飞速走过了巅峰阶段。那些火花四射的开始像一个个大肥皂泡,轻易就消失得没有踪影。
5.
如果不是高驰提醒,我都忘了五年前自己还考过GRE。那时他建议我先考个试,等办完陪读再慢慢申请学校也不迟,我被他唠叨了几遍,勉强上了个培训班,结果还考了个不错的分数。
原来这成绩一直在等我,五年有效,现在还可以用来申请MPA。只差一个托福,对于英语专业出身的我不是难事。
生孩子不是橄榄枝,读书才是。从他提起出国读书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机会是我的。志豪的反对,只不过加大了我的离心力。
高驰很赞赏我的决定,他迅速给我发了各式各样的的简历和个人陈述范文,帮我找美国相熟的学者写推荐信,飞快地把我架在了弦上。几年的培训工作也有好处,我很轻松地找了另一位国内公共政策专家写推荐信。
我正式报了名。和另外两个报名的年轻同事比,我资历更老,级别更高,还是唯一有现成GRE成绩的,牌面优势明显。
阿珊神神鬼鬼地跟我八卦:“据说那俩同事已经在打退堂鼓…”
“为什么?”
“何姐一加入战斗,他们还有什么戏。”
“不至于吧…”
“咳,”阿珊露出那种机关常有的暧昧笑容:“舆论已经根据大家的综合实力作出了排位,他们都是陪跑。”
我不喜欢阿珊这个调调,也不喜欢掺合八卦,不过为了求稳,我还是去找钟局聊了一场。钟局分管培训处和离退休干部处, 一直是我的领导,也是当年把我招进来的主考官。我们已经熟悉到不用拐弯抹角。
“怎么突然想要出去读书?”他也有点意外。
“您知道我是学外语的,这几年工作也觉得储备不够,如果有机会提升自己,我觉得应该尝试。”
他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并没有急着出声。人事部领导个个城府深厚,没有他们看不穿的心思。只是作为舆论中钟局的“爱将”,我在他面前并不太紧张。
“处里怎么样?工作都捋顺了吧?”他问。
“还好,暂时都是常规工作,”我恳切地看着他:“钟局,我想我也不会一直在老干处吧,读书也是给以后打基础。”
钟局瞪我一眼:“才去了就想着走,走了工作怎么办?”
他的反应让我放下心来,领导面无表情的时候最让人发怵,吹胡子瞪眼睛都是虚张声势。我知道这就是开绿灯了,心中一喜:“很快就回来了嘛,还有阿珊这些年轻人,没问题的!”
“你先去好好准备吧,申到好学校再说。”
我喜滋滋地准备告辞,又被他叫住:“志豪肯放你去?”
“他,还在跟我谈判,不过还好啦!”
钟局挥挥手:“家里要沟通好!”
严格来说,钟局是我的月老。五年前我认识志豪的时候正和高驰例行闹着矛盾,他催我快点打理好一切赴美,我天天上着班毫无心思准备。那时部里一群年轻光棍叫嚷要组织解决个人问题,说别的福利都不用发了,直接发个老婆吧。钟局从谏如流,搞了个单身派对,召集了几家兄弟单位和企业来参加。
并没有把自己划入单身行列的我,在领导“没结婚就算单身”的行政命令以及纯八卦热情的驱使下,别别扭扭地去了。然后在派对上认识了“陪朋友凑热闹”的志豪。
那天下午单位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俊男靓女,志豪在精心打扮的一众人中显得有点寒碜。他穿了一件微微显旧的polo衫,大部分时间在埋头看手机,若现场出现什么笑点,便抬头笑呵呵地看一看。其余时间既不主动表现也不与周围应酬,疏离得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偷偷从侧面打量他,心想这个男生轮廓还是不错的,可惜木讷了点,这种场合大概很难突围了。
钟局中途来客串了一把司仪,他点了志豪的名上台做游戏,而点中的搭档,便是我。
那时,我并不知道沈爸爸和钟局很有些私交,他们曾是党校同学,又有共同的爱好钓鱼,友谊一路延续至今。但很快,事情就超出了我的预想。我和自己开了个玩笑,全盘背离了之前的计划。
如果没有和高驰分手,也许我现在正在美国的小城做主妇,每天养花种草,翻译小说,泡泡学校的讲座和展览,偶尔呼朋唤友来个长途自驾游,随心所欲的打发日子,拉长我的青春期。
大概老天要惩罚我对这条路的叛逃,才把我狠狠推向了另一条路。
6.
托福考了110,我大喜过望,连钟局也很开心,他拍拍我的肩,露出对得意门生的赞许:“不错啊!看看咱们这儿能不能出个常春藤什么的。”
高驰正在登机,准备回美国。他还操心着我的小作文,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你的个人陈述还是太板了,这样一五一十罗列很难吸引人注意,要突出个性好吗?你要不把大学时参加NGO组织的经历写进去,写一个小故事开头,让人一看就往下读。”
“行了,有高教授指导一定无往不胜。”我催他关机坐好。有他的加持,材料准备起来格外顺溜。我们精挑细选了五所大学,他所在的P大是我的第一志愿。
“那就,美国见了?”
“嗯,美国见!”
最难打的一关就是志豪了。下班回去我买了他爱吃的提拉米苏,又煲了他最爱喝的红杉鱼番茄薯仔汤,坐在桌前等他回来。
从7点等到8点,9点,我索性打扫起清洁,像准备求婚一样郑重其事,以显示我的诚意。我们婚后的吵架十有八九和房间的整洁有关。我那些不时散落在地上的头发和到处摆放的瓶瓶罐罐暴露着一个“北方人”的粗枝大叶,总在刺激他的神经。我嘲笑他需要的另一半不过是个保姆,他则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人生原则来抗衡和改造我。
10点钟客厅才响起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一股酒气跟着他进了屋。他脸红红的,对周遭视若无睹,直接进了卧室,把我一肚子的推心置腹生生摁了回去。
冷战倒不算我们的稀客,比如他兴冲冲带着朋友来家里却发现房间被我搞得乱七八糟,或者我好不容易买到了陈奕迅的演唱会票却被他安排去出席某亲戚的婚礼。但这一次的冷战特别冷,谁也没有给对方找台阶下的意思。
夜晚我们背对背躺在床上,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僵硬的姿势让我手脚发麻,但因为知道他也没睡,所以憋着一股劲硬撑着,谁先动谁就先泄了底牌。没有了酣睡时均匀的呼吸声,空气宁静得令人不安,像绷着一百道弦。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传来长长的一声鼻音。弦被扯断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的声音有点飘。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但你不赞成。”
“我并不是阻止你去追求进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出差一星期就想赶紧回家,可是你就像拼命想离开家一样。何幸,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明白。”
我默然,不能反驳。
“志豪,我觉得很闷。”
“闷?你觉得过得很闷?”他语速有点快了:“当初说累的是你,现在说闷的也是你。是你说你不想再到处搬家,不想把你的一堆鞋子包包装在纸箱里到处拎,不想忍受那个奇葩同屋带男朋友回宿舍。为了你上班方便,我把自己一手一脚装修起来的房子都卖了换成这一套,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
他的话在夜里一字一句地蹦出来敲击着我,我一阵哆嗦,转过身从后抱住他:“志豪,对不起,我都知道。”
一行眼泪突兀地从眼里流下来。我想起了从单位宿舍搬走那一天,他帮我拎着死沉死沉的超大箱子,从七楼一级级走下来,我小心翼翼拎着装鞋子和包包的大购物袋跟在后面,满心是脱离苦海的欢喜。
我曾经烦透了那个属于90年代的宿舍楼。来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我拖着箱子爬上最高的第七层,到那间家徒四壁的宿舍。热水器像九十年代的型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变成凉水。还有雨季发霉的墙角、滴水的天花、蟑螂飞虫和各种不知名的南方小昆虫,都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我的底线。那是房况最差的一间宿舍,理应由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小兵享用。每当我从各种牛气冲天的饭局里应酬回来,走进这洋溢着霉味的房间时,总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我从那里无数次地拖着箱子上楼下楼,去培训、出差、开会,把死沉的劳保用品一层一层挪回房间,然后开始不停向领导反映情况,打报告、写申请,从最差的这间房搬到比较差的,以及稍微不那么差的。
为此我总和高驰在电话里吵架,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和一万多公里的距离,我想倒苦水的时候他在睡大觉,我在夜里心情烦闷多愁善感时,他正朝气蓬勃地沐浴在美利坚阳光下开始新的一天,渐渐地,异地恋里的保留台词开始从我嘴里冒出来:我需要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过得怎么样你一点都不关心吗?你真的在乎我吗?
一遍一遍,演着别人早就演过的情节。
认识志豪的第110天,刚好遇上我生日,他带我去爬山。我们站在山路的一角吹着风,四周静静的,偶尔有花枝招展的敞篷车,放着舞曲呼啸而过。山下的灯火,不繁华不夺目,但密密铺排出市井的温情,眼前这座城市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吸引人过。
志豪问:“你有什么心愿吗?在这里许个愿也许可以实现。”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再也不要搬家了就好。
他笑了,说我帮你实现好吗,你搬去我那吧。
看我不说话,他紧追着问:“我来照顾你,行吗?”
之后一段时间,我总喜欢一个人慢慢回想这一晚,慢慢拉长表白的片段,让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放过,足够点燃每一个平庸无趣的日子。
那些惊喜、心跳、感动、憧憬都是真的,只是现在,这苦闷和窒息也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是很诚实地告诉你。”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好一会没有回应。
“可能离开一阵子,能让我们都看得更清楚。让我去好吗?”
他没有说话,又是死一样黑暗安静。
7
没有想到第一个offer那么快来,我把邮件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确定这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虽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也足够让人欢欣鼓舞。我仔细查过学校的环境,中北部的小城市,安静平和,民风朴实。冬天下大雪,适合宅在宿舍,煮一壶咖啡,在香喷喷的房间看书读小说。无论如何,总算能暂时远离这些鸡飞狗跳,文山会海,同事八卦,给干枯的自己重新浇水施肥,彻底舒展一回。
我假装拿了一个文件,第一时间去钟局办公室报喜。
钟局坐在办公桌前,瘦小的身形埋在山一样高的纸堆里。他不知在批什么文件,蹙着眉,看到我才略微放松了些。
“报告领导,我刚才收到了第一个录取通知书。”我学着他的严肃脸,不想那么喜形于色。
“你坐。”他指指面前的沙发椅,转身拎起水壶,往台面的功夫茶具上过了一遍滚水,泡起了茶。
“不过这个学校不是特别牛那几所,我还在等。”
“小何,”他清了清嗓子:“要不你再等等?今年先不出去了?”
“啊?”我坐直了身。
“我知道你很想去,但是今年碰上这个退休金改革的事,事情很多,你看到处有人反映意见,工作很难做。”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
“可是我要下半年才走啊…”我看着他:“已经决定了吗?”
“这是张厅长的意思。”
“钟局,你觉得我还可以去找张厅长谈谈吗?我是真心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学习,而且过了这个时机我也不太可能再出去了…”
钟局摇摇头:“本来部里是准备提拔你才把你调换了处室,现在走,提拔可能就要往后延了。”
“延一段时间我没有意见。”我越说越虚弱。
“有些事要看长远,不要太计较。现在就有人在背后讲闲话了,让别人觉得你什么好都占着,对你以后未必是好事,”他又换了语重心长的调子:“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考虑问题也不要只想着自己。”
我呆若木鸡。钟局的话和志豪一样,在各个层面都无懈可击,看着他的嘴在眼前一启一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许多问号,却毫无心情分辩。一时间我被各种念头淹没,只觉得无数画面在眼前划过,最后变成一个黑洞。我被拖入黑洞中心,那些阳光的甜美的生活场景都在飞速离开,世界全部坍塌。
我拨通了高驰的电话。
“怎么办,我…去不了美国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高驰带着睡意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没搞定领导,说好的事儿黄了,反正,今年是出不去了…”我晕头晕脑地说着。
高驰沉默了一阵,他说:“何幸,你辞职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哈?”
“辞职吧,这些事干一辈子你也不会喜欢,别等了,别浪费时间了,等你拿了学位干什么不行啊。”
他的口气很笃定,也很有诱惑力。我仿佛站在一片枯草地,看他在对面的花红柳绿中向我招手。
“辞职,我还没想好。”我使劲甩了甩糨糊一样的脑袋:“这个计划每年都有的,我再跟领导做做工作,如果明年解决了副处长再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你还在犹豫什么?”高驰提高了调门儿:“一说要走你就怂了,你还留恋什么?那些端茶倒水的事值得吗?”
我被他说恼了。
“我没说过我要辞职啊。高驰,我知道你是前途无限的学术新星,跟你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很不堪,可就是端茶倒水我也一手一脚做了快10年,凭什么我做的一切事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当年你就是这样,这也丢不下那也不舍得,”他的声音充满了嘲讽:“我以为你过了这些年已经想清楚了,原来你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什么?我一时语塞,伤心郁闷失望不忿都堵在胸口,变不出一句成型的话。电话两端陷入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沉默。
“那随便你吧,你自己决定,再见。”高驰终于蹦出了这句话,然后是一声冷静的咔嗒,和一片绝望的嘟嘟嘟。
我张口结舌,确认电话真的被挂断了。大脑瞬间断电,变成了空白一块。我看着自己狠狠地把手机向墙角砸过去,这个动作异常熟悉,时光就像逆转了一样,回到了五年前摔断电话的场景。我突然想起那个叫做鬼打墙的典故,夜行人在郊外行走,感觉模糊,不辨东西,不知要往何处走,只好不停在原地转圈。
我没有目的地开着车在大街上兜圈,车窗外飘进几颗细细的花粒,跌在我脸上。是路边开花的芒果树。风一吹,浓厚发腻的香气起伏着涌进来,像一记记小闷棍打在头上。眼下这回南天,一切事物浸泡在90%以上的湿度里,都有些似是而非。
回到家,志豪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像个游魂飘进了卧室。
背后传来他的脚步声:“我们就这么一直不说话下去吗?”
我望着窗外,怔怔地说:“今天我拿到了offer,是威斯康辛麦迪逊的。”
“何幸,我真心不是反对你出去读书,”他走到我身后:“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既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家里了。是我想得太多吗?”
他的声音充满沮丧。
“你能不能不要急着走,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一个计划,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生孩子,什么时候解决你的提拔,怎样对大家都好。商量好了,我不会反对。”
我转过身,看见他靠在衣柜上,在顶灯映射下显出一对深重的黑眼圈,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我好像太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才发现他被吹胀的脸上竟然也有了清晰的眼角纹。这个永远稳妥的男人,也许最不稳妥的事就是把我娶回了家。
好一会儿我才开口:“我不出去了,志豪。”
他上前搂住我:“我不希望你有任何不开心,我只希望我们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好好商量。”
我说服自己僵硬的身体,缓缓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我早该明白,我和高驰之间最大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距离。最大的问题,他是天才,我是凡人。
“再见。”我耳边响起他在电话里的结束语。
五年之后,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声再见,终于彻底告别了我滞留已久的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