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椅子上,翻开书,装作在做作业。
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池棠呢?”
“又去公园看蚂蚁玩了吧。”
我看着面前一片空白的纸张,小腿在轻轻发抖。我本应该告诉妈妈所有的实情,但我做不到,我很害怕。
池棠被人带走了。
换做以前,也许我会非常高兴,但这次,我只有恐惧和对自己胆怯的厌恶。
直到第二天,池棠都没有回来,她的皮箱依旧躺在柜子里。
客厅灯一直亮着,妈妈坐在那里等待到早上我起床,其实我也一夜没睡,听着外面响动。
“池香,坐。”
听到她冷淡的语气,我更是心中惶恐:“快迟到了……”
“不用。”妈妈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我给班主任打了电话,现在你坐下吧,你知道池棠去了哪儿吗?”
我说不出话来。
2.表姐
池棠是八岁来的我家,当时她提了个褐色旧皮箱,被妈妈牵着,身上的宽大长袖旧衬衫垂到了膝盖。
妈妈说,池香,这是表姐,池棠,你们要互相照顾。
我一开始是准备和她成为好朋友甚至好姐妹的,但很快就出现了让我难以容忍的事——她晚上经常在上铺醒来,一醒就拿着晾衣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经兮兮,弄得我睡不好。
我试图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咬字不清、吞吞吐吐,只说不会再这样了。
池棠身上有奇怪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留下的疤,洗澡时我看得清楚,她手臂和腿都有伤痕。
但比起她的古怪低语,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会对自己的皮箱低声说话,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语速很快,我只听清楚maha、hana这两个经常出现的词。
池棠念诵时双眼注视褐色皮箱,仿佛里头有某种了不得的东西在沉睡,她每次都神色严肃虔诚,我一度觉得她是不是疯了。
皮箱一直放在她柜子内,她也从未当着我的面打开过,但池棠会提着它出门。最开始我以为她离家出走,心里窃喜到松了口气,我还替她打掩护。
妈妈问,池棠呢?
我说,她出门跑步去了。
池棠经常去跑步和跳跃舒展身体,这也是一个很适合的理由。
结果池棠总是每次都提了皮箱去而复返,妈妈也不在意,只是让她收拾一下,要吃饭了。此时妈妈看我的目光带着深意,仿佛识破内心。
我和池棠说话不多,她有她的古怪习惯,我有我的正常作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就这么相对克制地生活了一年。
有一天妈妈找到我和池棠,池棠换了身灰帽衫,脚上帆布鞋也是新的,她提着一个运动双肩包,眼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安。
我估摸着她终于要回老家了。
妈妈则是笑着对我说,池香,从明天起,池棠和你一起去上学。入学手续我已经办理好了,池棠上学晚,你要和她互相帮助……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古怪恐怖的表姐竟要在我家住下,还要和我成为同一个班上的同学?
我想,对池棠的敌意应该是那时候种下的。
3.mahahana
我旁敲侧击问过池棠的来历。妈妈说,池棠是自己姐姐的女儿,但姐姐在老家遇到了麻烦,所以池棠暂时在我们这里住。
大概池家女人都很容易遭遇麻烦。在我小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原因妈妈也没有避讳,说他和一个更年轻、更漂亮、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走了。
所以我随母姓,姓池,单亲。
即使同样姓池,我和池棠之间也隔着一条银河,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我是一个正常的城市女孩,已经学会保护自己并不够好的皮肤,维持仪态,有喜欢的明星,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说话,在长辈面前保持礼貌。
池棠皮肤黑,普通话差,咬字不清是常有的。她很多基础技能都不会,不懂怎么用电脑和平板,对手机使用也笨拙而紧张,没用过护肤品,没有追过番剧,不会跳舞和滑冰,也不知道超级英雄,货真价实从大山里出来的土包子。
她经常一个人面对皮箱,口中念着mahahana咒语,就像是一个虔诚的女巫在对神灵祭祀。她不是虚张声势。好多次我都是装作在外面做作业和画画,然后尖着脚用手机镜头偷拍下来,荧屏上的池棠全神贯注,根本注意不到其他。
光这个还不够,不够让妈妈赶走她。
我必须找到她的关键破绽,那些绝对让正常人无法容忍的情况。
妈妈是数学老师,凡事讲逻辑,说证明,那么我只要拿到货真价实的证据,证明池棠在搞什么邪神仪式或者是搞巫术,从而说明她脑子有问题,妈妈就会将她遣返回老家。
于是我将主意打到了池棠的皮箱。
想到这里,我不由兴奋起来,考虑到池棠那天赋异禀的运动能力——她像猫一样矫健,跑步如风,每天都要出门晨练跑跑跳跳。
这也是破绽。
周六她出门晨跑,我迅速下床反锁卧室门,打开她柜子,翻出那个表皮被磨出了毛的皮箱。
皮箱两个扣都用老式铜挂锁封住,但我有办法,经观察我发现池棠的钥匙都放在外套兜里。一摸,果然钥匙还在。
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拧开锁,拉起箱门,白色的灰尘从箱子上滑落。
箱内布满干草和木屑,一块古怪的大石头躺在上面。
它浑身灰白,上面有很多孔洞,就像是被无数水滴穿过一样,但这些孔洞又蜿蜒迂回,看起来有一种古老的邪异感。
我情不自禁摸到石头上,孔洞里一下子冒出许多小虫,我吓得缩回手,这才看懂,这颗形状古怪的石头是一个蚁巢。这蚁巢内的蚂蚁头黑身红,它们从各个孔洞里钻出来,齐刷刷站定看向我这个方向,仿佛被看不见的人控制着,看得我毛骨悚然。
冷静下来我发现蚁巢像是一个倒扣在皮箱里的碗,另一面有空隙,我小心搬起蚁巢,发现下面有一枚枚蛋。它们约莫有指头大小,通体白色,大小相仿,表面有一种砂质的粗粝感,这蛋比起蚂蚁本身要大很多,所以可以肯定,里头绝不可能是蚂蚁。
它们到底在孵化什么怪物?
我心里琢磨时,脑子里听到一个奇特低沉的声音。
maha,hana……
maha,hana……
我吓得赶紧将箱门关闭,火速将箱子放回柜子里。
直到钻回被子里,我都还心有余悸。
池棠的巫术法器是一个古老蚁巢,里头蚂蚁还能发出maha、hana的声音,我估计,只要用mahahana咒语就能够控制它们和里头的蛋,祭出某种巫术。
这件事变得超出常理,以至于我觉得我告诉妈妈,她这个中学数学老师也不会相信。
怎么相信这种反常识的事?我自己都怀疑是一场幻觉。
我唯有继续跟踪池棠。
她常提了蚁巢箱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公园角落,荒废停车场,抑或是工厂旧址,到那儿后,她打开箱子,让那些蚂蚁们能够出来透气。蚂蚁们开始忙碌,找到一些其他昆虫比如蚂蚱、蟑螂、螳螂的尸体,蚂蚁们搬运战利品,将它们拖入蚁巢内,变成那些蛋的粮食。
此外我还发现她能听懂猫狗的声音,路过的野猫都被她用古怪的腔调蛊惑,总是跟在她身后走来走去蹭她腿,狗面对她很温顺,哪怕是叫得最凶的红贵宾,也会摇着尾巴到池棠面前舔她手心。
这让我确信,那些蚂蚁必定是听她控制,但里头的蚂蚁要孵化出什么可怕东西?她要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她很危险。
我准备妥当,将手机拍摄的影像交给妈妈,却被她冷酷地训斥:“你就是这么出卖自己的朋友和姐妹的?池香,你不觉得羞耻吗?”
“至于她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你偷拿我的口红和眼线笔,你总是找她借零花钱,一次都没有还,但池棠都没有打过小报告。”
我无地自容,心里对池棠更是怨恨。
她不在背后捣鬼,妈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切?
4.
“我知道你不喜欢池棠。”妈妈端坐在沙发上,背脊笔直,目光沉稳:“大概从她来你就不喜欢,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但你要记住,我们是一个大家庭的人,我们是自己人,你可以不和她亲近,但你不能和外人一起欺负她。”
“你当我不知道吗?”
她声音严厉了起来:“池香,你只是在欺负一个善良又不会伤害你的人,面对真正可能有威胁的人,你从来不敢说话!”
我低下头,没法回嘴。
从小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欺软怕硬,就怕狠角色。我想,如果池棠一来就露出身上伤疤,并且直接揪着我头发说,她才是家里孩子头,她是老大,那么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知道,我又在逃避了。
我只是……希望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
5.泰山
池棠和我一直同班从小学念到中学,她十四岁,我十三岁。
她的普通话逐渐变得清晰流畅,只是读书依旧不行,她没有念过幼儿园,也没学过英文,让人意外的是她会不少古诗,背诵十分熟练。
池棠最喜欢的一首是《夜雨寄北》,她经常用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可惜这无助于学校的各门考试,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都磕磕绊绊,费尽心思才能及格,每次及格,她都会很高兴回来报喜,妈妈也会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庆祝。
而我,不及格就要被训。
我原以为,池棠到中学大概就彻底落下,毕竟就连我在初中部也觉得吃力,数学物理很多内容都像是看天书。但池棠依旧是和小学一样,游荡在及格线上,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反而进步了。
没变的是,她在班上一直都没朋友,除去我这个迫不得已的人之外,男生女生都不怎么待见。
女生不待见很简单,池棠不漂亮,而她身高又长得很快,十四岁就一米七了,看起来瘦瘦长长,轻飘飘的,像风筝,偏偏她皮肤又很黑,缺乏美感。
学校里女生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你得有长处,要么漂亮,要么成绩很好,要么有很出色的才艺,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你至少要会逗人开心,这才会和你交朋友。
可池棠从进入学校就没什么变化,她有蚂蚁,不需要什么朋友,她每天都在看书,虽然收效甚微。这更惹来冷嘲热讽,装什么装,一个吊车尾的,有用吗?高中都考不上。
男生和女生不同,如果女生不漂亮也不张扬,那么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路人女”,并无差异。
不过池棠异于常人的运动神经让她在体育场没法不让人瞩目,一身腱子肉的体育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劝她,池棠,进体育队吧,田径,射箭你都很有天赋,或者篮球队?她都是回答,老师,我要好好念书。
一米七的她曾经在男生们怂恿下,双手持球,一段助跑后,直接双手灌篮,看傻了想要看笑话的男生们。班上一米八五的男生都没法扣篮,这一幕让他们很受刺激,每天都在尝试扣球,有几个人因此摔伤了手脚。
受伤那几个人愤愤不满,叫她“人猿泰山”,虽然男生们说不上讨厌她,但由于爱玩起哄,也就让泰山的外号流行起来。
对此池棠并不介意,她依旧如饥似渴地看书。
经过观察,我发现,池棠没在翻有关课本的书,她读的书都是关于昆虫、植物方面的,其中甚至有一部分外文原版书,她也逐个逐个查字典翻译过来看。
渐渐大家都发现,人猿泰山竟然带着自己的宠物到学校来。
池棠将蚂蚁装在一个笔盒里,有时候会打开,放它们出来透透气,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她的蚂蚁,池棠就会露出前所未有的凶狠表情,更坐实了“泰山”的称号。
我也因池棠的古怪遭到无妄之灾,每次女生们谈及池棠都会向我投来讥诮的目光,大家笑着说,池香和池棠完全不一样,居然会是姐妹,真是太奇怪了。
我会强调,不是姐妹,是表姐妹。
女生们并不在意这一点,她们问我,池棠那么古怪,到底是来自什么地方的?养的宠物居然是蚂蚁那种东西,而且还让它们在手上爬来爬去,好恶心。
我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好像是来自山里,是远房亲戚的女儿,山里人喜欢蚂蚁,很正常嘛。
大伙儿这时候就会打趣,池香你喜不喜欢蚂蚁呢?是不是回家也会和池棠一起玩蚂蚁啊?你的皮肤也不算白,和池棠是一个色系的,自带美黑呀。
我压住内心恼怒,强笑说,怎么会,我是我,她是她。我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这时候其中一个女生窃笑,我倒是看到,每天放学,你们俩都有很多话说,倒是趣味相投哦。
她对其他人说,你们看,池香肩上也有蚂蚁,和池棠盒子里的是一个种类。
我侧头一看,强装毫不在意将肩膀上的蚂蚁拍下去,耳边又听到那古怪的mahahana碎语,只是要低很多。
蚂蚁真的在说话,但眼下巫术已经不如我面前这群女生更有威胁。
我心里暗暗记住这个女生名字,以后不反击回来,我就不叫池香。同时我对池棠更加厌恶和怀疑,她这巫术蚂蚁正在追踪我?她发现了什么?
面上我依旧毫无波动,随意道,池棠总有很多问题问我,我当然只能回答了,毕竟她是山里来的,很多不懂。
那惹麻烦的女生又挑眉,哦?那不如带着她跟我们一起去玩跳舞机?
我知道她们想看池棠出丑,但骑虎难下,只能硬起头答应。
放学时,池棠照例来找到我一起回去,我告诉她,今天不用,以后也不用,我要和朋友们一起去玩跳舞,催促她早点回去。
池棠说,那我等你。
我说我有事,不方便带着你。
池棠只是坚持,我等你,我比你大,要照顾你。
不远处是看笑话的女生们说,好哦,池棠,你跟着我们一起去跳舞,池香已经答应我们了,你也要一起去。
她们带池棠去了街机厅,把池棠推上了跳舞机,看到池棠带带站在台上,又起哄让她跳舞,池棠四肢不协调地笨拙找方向踩点,出丑连连,大家哈哈大笑。
结束后我告诉她,以后你不用等我,你早点回去,免得又被人笑话。
有了这次投名状,我的确和女生们打成一团,每天放学我们都去街机厅。到这里,她们脱下校服,穿着超短裙和丝袜在跳舞机上扭动。如果有其他女生在那里,她们就过去一把将人推下来,也没人敢招惹她们。
有次我们把两个纹身的不良少女赶了出去,她们见我们人多,只能不甘地让开,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说我们这也算是为民除害。
出来时,我总能看到池棠手推自行车,背着包,在路口边等我。
这一幕又惹来女生们的哄堂大笑。
我骑上车就飞快逃走,心里只想池棠永远消失。
一气之下我偷偷将池棠的蚂蚁弄死了一些,用橡胶锤砸坏了她的蚁巢,伪装成皮箱滑落在地的结果。这让她伤心地大哭一场,从没见过她哭的我,心里得意之余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也是有弱点的。
6.
“抬起头来。”
妈妈冷峻的声音让我心里一颤。
“池棠从不会自己乱跑,她去了哪里?你干了什么?”
她锐利的眼神让我慌乱之余又有几分怨恨。
如果没有池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没来的话,我的生活都好好的,她一来之后才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于是我也冷静下来,丝毫不让:“她也不是没有乱跑过,她带着她的蚂蚁喜欢出去逛街,为什么一定是我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妈妈才会相信我呢?”
妈妈仔细打量着我,她在观察我的面部肌肉,但我一点也不怕。
越是生气,我越是会隐藏自己内心,我就是这种类型的小孩。
“反倒是妈妈,为什么自从池棠来家里之后,什么都对她很好,比对我这个女儿还要好,而且从没见过池棠的家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能回答一下吗?”
妈妈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第一次在面对妈妈时占据了上风,哪怕只有这一点点。
所以我不会放过机会。
“妈妈,池棠也是你的女儿吧,是妈妈在外面和其他男人生的小孩,比我更大,养在老家,这才将她接过来的,是吧。”
妈妈脸色古怪,她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妈妈你对池棠的古怪仿佛根本不奇怪,也就是说,很早以前你就认识她了,而且很熟悉她的一举一动。”
我忍住抱怨的冲动,尽力让自己用词镇定准确:“池棠脑子不聪明,身上的伤痕,还有古怪的蚂蚁和咒语,你对这些一点不在意,我指出来,你反而认为我有问题。”
“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池棠是妈妈的私生女,我说得没错吧。”
面对我的诘问,妈妈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我为自己的转移话题而窃喜。
“玛哈纳。”妈妈说:“那蚂蚁,叫做玛哈纳蚂蚁。”
7.玛哈纳
“玛哈纳部落是西南边境线上的一个古老部落。”妈妈露出缅怀的神色:“玛哈纳部落的人都住在山上,她们有十分高超的打猎技巧,她们能够采摘到各种药材和野生果实,她们人数不多,但部落存在的历史超过了一千年。”
玛哈纳部落都是女人,女人们从小就要学会捕猎和奔跑,她们是战士,是猎人,也是医生和工匠,她们必须尽快掌握在艰难环境下的一切求生技巧。
她们的房屋都建造在树上,每天大家都会进行分配,猎人出门狩猎,一部分做手工加工,还有一部分照顾小孩。
部落的守护神就是玛哈纳蚂蚁,每一个族人都有一窝蚂蚁,这窝蚂蚁会伴随她们从出生到死亡。
在她们信仰里,蚂蚁承载着远古时候部落祖先们的灵魂,每一个玛哈纳人死亡后都会变成一只蚂蚁,换成另一种方式帮助和庇护部落。
这些小小的昆虫并不是纯粹象征物,它们是玛哈纳人的猎犬和斥候,它们遍布山峦和树林。通过与玛哈纳蚂蚁沟通,玛哈纳人能够提前发现各种危险,不论是凶猛的野兽还是敌人入侵,更多的是提防洪水、山火和地震,她们在一千年来的时间里和蚂蚁结下了紧密友谊。
玛哈纳蚂蚁拥有异于其他昆虫的智慧,它们能和玛哈纳人快速沟通,确定哪里安全,哪里有危险,哪里有食物,要去哪儿。
它们能听懂玛哈纳人的话。
“仅仅是玛哈纳人,它们能认得玛哈纳人的气味。”妈妈双手交错,放在膝盖上:“蚂蚁按照信息素进行信息交换,它们的交流方式是通过气味。”
“玛哈纳人身体里有一种特殊气味,与玛哈纳蚂蚁同源,互相之间能够识别,通过信息素进行聊天。你看到池棠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不过是她在和玛哈纳蚂蚁进行沟通,只是因为她还不熟练,还没掌握到直接利用气味沟通的技巧。”
妈妈锐利的眼睛看着我:“你曾经弄坏了她的蚁巢,并且朝里头喷洒酒精喷雾,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池棠从蚂蚁那知道是你干的,只是没有说!”
我心里冷笑,不说的话,妈妈怎么会知道呢?别看是山里来的原始人,勾心斗角她倒是一点都不陌生。
“你弄碎了蚁巢,就是浪费了玛哈纳蚂蚁,浪费了池棠一年的时间。”妈妈深吸一口气,脸带失望:“玛哈纳蚂蚁一生都在种植mahana,也就是玛哈纳菌,但产量很低……”
玛哈纳蚂蚁是一种特殊种菇蚁,它们是天然的农夫,从出生以后就在繁忙地搬运各种物料,用以种植它们的特殊菌“玛哈纳”,即是我之前看到过的白蛋。
蚂蚁们会先建立起蚁巢,而后开始繁殖后代,同时集中所有群体的力量,用动植物尸体、粮食以及自己的唾液种植培育玛哈纳菌菇。一旦蚁巢破碎或者遭到破坏,它们就会停止种植,先重建蚁巢,一般来说,建造一座蚁巢需要一年时间。
玛哈纳蚂蚁们非常讲究完美,所以它们建造蚁巢会将它做得很牢固安稳,如果受到破坏它们会推倒全部重来,以避免安全隐患。
它们互相之间团结无间,彼此信任,这也是玛哈纳人间精神的象征和联系。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离奇的少数民族,不由问:“那玛哈纳菌是用来做什么?”
妈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玛哈纳蚂蚁是十分罕见的孤雌生殖动物,蚁后通过孤雌生殖繁育后代,所有蚂蚁都是蚁后的克隆体。这也是它们强大的原因,每一只蚂蚁都彼此相通,它们来自同一个源头,所以它们能够进行集体思考,分享彼此的信息,通过信息素共享各自看到、闻到的东西,数量越多,越是强大。”
我听得愣住了,要不是妈妈一脸郑重,我会以为是一个玩笑。
“玛哈纳部落也允许成员离开,但这不是毫无代价,有两个方法。一,生下孩子才能离开,以确保部落人丁兴旺,不会减少力量;二,种出玛哈纳花,玛哈纳这种菌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开花。”
妈妈冷冷道:“池棠的妈妈是选择了自己留下,让池棠能够离开部落,跟我们一起进入现代城市生活。”
我心里一动,更加羞愧:“也就是说,池棠是要用蚂蚁种植玛哈纳花……让她妈妈能够也离开部落?”
“是。”
妈妈面无表情:“但玛哈纳必须在很多蚁群聚集处才会开花,这是为了让每一个族人不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从远古时期,部落每一个人都长期食用玛哈纳菌,玛哈纳带给她们独有的大自然力量,可以说,玛哈纳蚂蚁就是部落的象征。”
她又一次问:“池棠到底在哪里?”
我嘴唇紧闭,呼吸都要停止。
“大概,在商场里。”
8.消失的商场
我还记得,昨天下午,我和女生们一起照样去玩跳舞机。中途她们让我守着跳舞机,似乎是去上厕所还是去买奶茶。
这时候,两个女孩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个指着我说:“就是她,我认得她。”
我一眼看到她们肩膀上的熟悉蝴蝶纹身,这两个纹身女孩后面还有七八个面容不善的男人,每一个都身材高大,穿着背心或者戴了棒球帽。其中一个男人笑着问我,其他人去了哪里。
我立刻出卖了她们,说在卫生间,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点点头,说好,带我们去,这事和你没关系,然后我们到了女卫生间外。我战战兢兢进去,看到里头空无一人。
顿时我脑子里空白一片,她们看到了这伙人,所以把我丢下当垫背。
门被推开来,这群人找不到人,就把我绑起来,用笔在我脸上写字,脱了我的衣服,当时我哭得很厉害,我求他们放过我,但他们都在笑,手机的闪光灯不断闪烁。他们说,你想去哪里?我们有很多客户都需要女人,你想去哪里?选一个,怎么样?
最后我听到砰的一声响。
我看到门被人撞开,池棠用不锈钢垃圾桶狠狠砸在我前面那个男人脸上,她抓住我硬是将我拖了出去,我看到他们围住了她。
池棠什么也没说,一脸严肃,寸步不让。
瘦瘦高高的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头面对鹰群的孤独黑鹤。
我看到她被他们抓住,用透明胶绑了起来,他们说要让她尝尝厉害,留给她一个难忘的印象。
我可以报警,我可以找人帮忙,但我什么也没做,我拼命逃跑,直到跑回家,对着镜子擦掉自己脸上和身上写的“Bitch”和“贱货”,然后我放声大哭。
我再一次怂了。我告诉自己,他们大不了打她一顿就会放她离开,绝对是这样,但没有,她消失在商场的卫生间里,我第二天曾经跑去看过,那里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留下。
妈妈没有责骂我,她先是报了警,而后默默打印了很多有池棠照片的纸,将寻人启事一张张贴在路边、墙壁上,我跟在她身后,万念俱灰。
这一天我没有去上学,妈妈几乎再也没有说过话,我要贴纸,她也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沉默着。
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
妈妈从自己卧室床下翻出一个皮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灰白色蚁巢,床下和墙角爬出一只只的黑头红蚂蚁,它们熟练地爬回了蚁巢。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吗?”
我这才想起,妈妈也是玛哈纳部落出来的人,她能够听懂蚂蚁的气味,所以她能通过蚂蚁,看到我的那些一举一动。
根本不是池棠告密,而是妈妈自己看见的。
“池棠能够找到你,也是因为你身上有玛哈纳蚂蚁,这是玛哈纳部落的传统,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蚂蚁,它们藏在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如果伴生者死了,它们就会爬回部落的蚁巢,不管多远,它们都会回来,族人就能顺着蚂蚁去给亡者收尸。”
“一旦遇险,玛哈纳蚂蚁会通过信息素传递消息,其他蚂蚁也会帮助它们传递,它们是玛哈纳部落最好的猎犬,最忠实的伙伴。”
顺着妈妈手指,我发现自己肩膀上站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它呆呆的,孤独又倔强。
我脑子里一个激灵。
池棠不是一直跟着我,而是她跟随蚂蚁一路找到陷入危险的我,就像是玛哈纳部落所有人会做的那样。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妈妈,如果说部落的规矩是,离开一个人必须留下一个,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外婆留下了自己,让我能够从部落出来。”妈妈平静而清晰地说:“就像是池棠的妈妈一样,因为有她们,我和你才能脱离那里的环境,融入外面世界。”
我有些口干舌燥:“那……部落的男人去了哪儿?”
“池香,你还不明白吗?”妈妈摘下眼镜,那双深黑色眼睛凝视着我:“部落不需要男人,我们通过定期食用玛哈纳菌就能自己孕育卵子,从而成型胚胎,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姐妹,都是血缘至亲。这就是大自然赐予玛哈纳部落的独特力量。”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难怪我没有父亲,是因为妈妈一个人生下了我。
9.我们
警察抓住了那伙人贩子,却始终没有找到池棠。
我和妈妈带着池棠的蚁巢,开始到处寻找池棠的踪迹。我们回过云贵群山中的老家,我们爬上最北方的巍峨雪峰,我们南下在充满海腥味的渔村张贴寻人启事,我们行走在丰收的平原上,我们也在沙漠和丘陵里寻觅。
我们就像是玛哈纳蚂蚁,毅然离开孕育自己的家乡,但最终,在漫无边际的土地上寻找着自己的同类。
我终于能够静下心,听明白玛哈纳蚂蚁气味里的声音,但我却失去了本来应该拥有的姐姐。
不,我相信,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顺着味道,我们就能够找到彼此,不论千山万水。
我知道有一天我还能看见她。
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她有时会长久凝视着地上蚂蚁,左右张望,或试图和动物们说话。
她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