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故乡:红砖上的少年

黑黑的故乡:红砖上的少年

人一生拢共会出生两次。

2023.03.25 阅读 169 字数 20088 评论 0 喜欢 0

1.

我妈这辈子管人,最趁手的就是激将法。

爸妈是粮店职工,因此我们就住在粮店里的四层小楼上。每年到了夏天,小楼和仓库围合的谷坪上便堆满了盛着稻谷的蛇皮袋,纵横着垒起来,好像一堆堆巨型的乐高玩具。每次,我把那些“乐高”抽出来几袋,钻进去,以为自己住在洞穴里,很开心。直到有一天洞穴不小心倒塌,被埋在了里面。

那之后,我妈认为是时候给我收心定性了,便请来我大伯和表哥在家住了两天。大伯是70年代很早读出去的大学生,一家人在岳阳市里过着优渥的生活。我妈请他来,想向我展示的,是好好读书这件事所能为我以及我们家带来的可观结果——表哥的吃穿用度在我眼里都是稀奇,他吃麦当劳,一种叫薯条的东西,送进嘴里之前要蘸酱,比黄瓜蘸白糖好吃多了。他穿有气垫的波鞋,讲究地在短裤里面穿内裤,我上初中之前从来都是挂空挡,没穿过那玩意儿。他还玩小霸王游戏机,有时候我凑到跟前,嘴里跟着屏幕里的坦克嘟嘟嘟地叫,眼睛却试图提醒他是不是该让给我玩一下,可他假装不理我。

在离开前的饭桌上,大伯送给我一只盒子,掀开盖子,里面一只铁皮蝉会叫,这是在张家界“旅游”可以让你得到的东西。

他把铁皮蝉推到我跟前——“有几点要求,”他说着普通话,盯着我,“每天9点睡6点起,去学校之前读半小时课文。放学之后别跟粮店外面那帮小孩瞎玩,耽误工夫,到家立马写作业,直到睡觉。”

他还说岳阳市里好东西很多,只要我中考过了县重点,他就把表哥的房间辟出一半给我,在市一中给我留个位子。

“到时候,旅游,游戏机,表哥有的东西你都有。”

我一直把那只蝉盒放在书桌上最高的地方,埋头看书的时候起了玩心,我就掀开它。蝉鸣声能提醒我那个多金的大伯所说的话。一想起我多在这个小镇呆一秒,表哥这辈子在岳阳那边就会比我多吃一根薯条。这时候,我就能静下心来,奔着几年后的美好生活多读进几个字。

2.

在桑园小学上学的时候,出于对城市生活的迫不及待,我时常嫌弃那里的教学进度太慢。

语文课,老师要求上完一篇课文之后,第二天早读再去组长跟前背诵。别人一般都踩着节奏上完一篇背一篇。而我基本都会在正式上第一节语文课之前,整本书都通背下来。我在桑园小学读了三个学期,每班5个组长共15个组长没有不烦我的,光听我吭哧背书,打勾打不赢,反过来求我先放一放,他们自己都没时间背课文。

我打鸡血似的努力卓有成效,整个小学阶段的成绩超出我爸妈和大伯的预期。而我这一项超前通本背诵的能力常常成为过年时我面见大伯时邀功的主要内容。大伯很满意,我为此很自豪。

“还有初中三年,保持下去,没问题的,到时候也给你添一台电脑。”

电脑,据说是一种比小霸王游戏机要高级很多的游戏机,它的声音不是“嘟嘟嘟”,而是“嘀嘀嘀”。那个“也”字说明,表哥现在已经拥有一台电脑了。

自此,我梦中常常自带的BMG从小霸王的“嘟嘟嘟”,升级到了电脑的“嘀嘀嘀”。我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尽快拉近我跟表哥的差距。因此三年初中生活,在我的计划里,会如小学时一样,在作业、好成绩以及好成绩带来的广受赞誉中度过。

如我所想,我在小学的诵读特技声名远播,也传到了我白羊中学初一班主任的耳朵里。上课第一天,她登上讲台就问,谁是那个粮店来的,粮店来的你预习了没有,来台上讲讲我们第一课要学什么。

我梗着脖子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背了一遍,顺带把中心思想给总结了。班主任在一旁频频点头,一开始对着我点,再又加快频率对台下的同学。一边点一边说:“看看,看看。”

我期待在她的带领下,初中同学会跟着节奏鼓起掌来,这是我在小学课堂上司空见惯的现象,我认为那是某种自然合理的课上夸赞传动机制。然而,那一天,我听到的是一群13岁少男少女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看到的是他们轻蔑挑衅的眼神。

人一生拢共会出生两次。一次是婴儿时期的被动出生,我们是如此脆弱,我的小命捏在这个世界手里,依赖着他,所以并不敢多说、多做什么,像小弟一样任他摆布,崇拜着他。还有一次,是13岁时的自我出生,潜藏在我们身体里的反骨发育成形,仗着一时不那么容易被碾死了,总想着找机会踢这个世界一脚,告诉他,我们不是如他所想的那么离不开他。

当你发现值得你佩服的东西不多的时候,少年时代就开始了。

在那场尴尬的炫技表演中,唯一鼓了掌的是同桌,一个眼睛被绑得巨紧的辫子扯得像是时刻在瞪人的女孩,辫子丽。跟我一样,她也是属于二次出生比较晚的好学生。

她爸在她的语文书上每隔一章便粘上一条胶布,胶布翻折处裹着一张小纸片,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纸片上依次写着“荣家湾玩一天”、“丝绒裙子一套”、“化妆艺术照一本”之类莫名的东西。她解释说她把课文背到哪一章,就能得到那一章纸条上列出的奖励。

在白羊中学上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在一群初中生里顽固地做一个好学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辫子丽就是教训,她那段时间过得很惨——只不过因为她在一次午休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住别人的嬉笑声,暗自趴着用普通话叫了一句:“安静点!不然我抓典型,叫老师了!”

之后连续好几天,她放在桌子上的水杯里便常常会出现各种属种和纲目的生物。

背诵炫技遭受到的冷遇以及发生在辫子丽身上的各种报复事件让我觉得,我不能像辫子丽那样认不清形势,做事没个迂回。小学时候直截了当向全世界表明本人就是想好好读书的那一套,在初中已经行不通了。以她为鉴,我想我应该走一条更安全的道路,就是假装叛逆,暗中努力——俗称暗度陈仓。

3.

我时常有意往周边同学耳朵里吐露一些反骨少年们才会用的俚语,以此预告我即将走向叛逆,将与他们归为同类。我的那些说辞翻译成文艺腔调,就是——“上了初中,我才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就是一只被肉骨头牵着鼻子走的人形小狗。我的家人仗着一天三顿饭的赏赐,登堂入室着摆布我,实在心烦。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当我躺在床上,发现自己能够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有点窃喜,因为,一旦我想到这些,也就意味着我的叛逆如期到来。”

如此几周下来,同学们对我的顾虑有所消解,我在背诵事件上的高调形象逐渐被他们淡忘。我洗脑式装叛逆方法初见成效。 

第二步,就是找到一种叛逆的特征包装自己,比如,初中少年最喜欢的耍酷。

据我观察,在尚处于2001年,这所由红砖围墙包围起来的小小白羊中学里,因为条件有限,少男少女们撒野耍酷的方式大抵有如下几种:

第一,转笔。

让铅笔在指骨之间快速腾挪游走为最基本要求,一秒钟旋转五圈尤佳,最被认可的是玩教鞭,终极牛逼则是在数学老师刘烂牙板书的当口拿到他的教鞭,转不低于二十圈之后再还到讲台上去。要达成这个耍酷技巧,需要大量的练习时间。给自己安排了很多课外作业的我只练到了第二层,但已经足够糊弄了。

第二,贴一次性纹身。

简单粗暴地以面积越大为越屌,如果能够被通报批评,在课间操的时候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脱了衣服洗纹身,那就会被奉为神屌。对于此项挑战,我完成得尚属轻松,只是,为了防止回家的时候那些纹身被发现,我需要在放学半路上躲到树林里拿松枝挑着松树油将它们去掉,因此常常惹一身红斑。

第三,也是最被推崇的,就是欺负年轻女老师。在我们班,沦为牺牲品的是刚刚毕业上岗的英语老师李苏苏。

绝大多数同学会使用的方法无非是在上交的作业本里写一些模棱两可或者藏头的污言秽语,要么,上课的时候故意吹口哨,恶意举手。能够从李苏苏提包里把教案偷出来,然后在上面胡改都算是高阶的了。

而我,往往能偷偷拿到李苏苏的日记,让她的秘密在我们班男生间流转一番之后,再不着痕迹地送回她教师公寓的抽屉里。基本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都做到。我因此一战成名,让自己成为了成色上佳的叛逆分子。

其实,我是怎么爬到教师公寓李苏苏的卧室里拿到她的日记而不被揪住的呢?方法非常简单,就是不去拿。

那日记根本就是我伪造虚构的,我从小练字帖,字写得还不错。

就这样,在成功塑造了叛逆形象之后,以此作为掩护,我不再像辫子丽一样,在想要学习的时候受到故意的叨扰。我成功在初中校园为自己营造出一个绝佳的用功环境,从此之后不再提心吊胆,直奔中考而去。

但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如上“暗度陈仓”之计,为我也埋下了与他相遇的伏笔。

那天清晨,我照常啃着我妈给我煎的豆腐乳抹糍粑往学校赶。从粮店到学校,要翻过一个山坳,这个山坳属于我们那里一座叫后山的山脉的一部分,后山出鬼怪的谣言常年出现在小镇人的口里,为了缓解恐惧,我一边听着步步高复读机里的英语词汇一边赶路,因此在即将踏入学校大门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他吓了一跳。

他当时从红砖围墙上跳到我跟前,一把扯掉了我的耳机。

“我叫你哩。”他说,“你就是329班那个偷李苏苏日记的大牛逼啵?粮店里的。” 

冲着那一对刚刚长出来的眉毛,我认出了他——马达——是我们学校真正的盲流,“白羊一霸”。不同于我的弄虚作假,马达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凭本事受人推崇,并凭借气象气球事件登上的“屌炸之王”宝座。

所谓气象气球事件,发生在初一下学期开学那一天。马达将一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拖到了学校,据他说,是在路边稻田里捡到的。那气球用厚厚的橡胶皮制造,观测气象用的,非常之大,虽然干瘪了一半,塞进教室门还扯了半天。

马达说气球里装的就是书上讲的易燃的氢气,有人不相信,他就直接把气球敞开了一个口子,拿打火机往中间撩了那么一下。后果吓死人,像是撩着了这个学校的裆一样,校长、各班班主任包括后勤大厨都跑到了马达所在的教室。他们在现场看到的是挂在“严肃活泼、团结紧张”几个牌子上的气球碎片,以及十几个被燎光了眉毛的学生。

那一次,马达被判了留校察看,是那一届第一次得此“殊荣”的学生。

面对这个货真价实的牛逼马达,为了不露馅,我唯有照常做出一种虚假牛逼的姿态,拿下巴看着他。

“我们两个不是一个道上的,给老子走开。”

马达嘿嘿一笑:“名不虚流,挺横噻。”

“名不虚传嘞。”我纠正这个文盲。

他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忙退后两步,没想到他那长胳膊只是搭在了我的肩上:“研究个事好啵。既然你可以偷到李苏苏的日记,那能帮我偷点别的啵?”

他凑到我耳朵边,说出那三个字。

我愣了大概有五秒,憋红了脸,回他六个字:“太下流了,不干。”

马达:“嗯咯,你偷人家日记就不欺负人咯,日记对她重要还是那个东西重要嘞?那东西换成钱,也就几块钱嘞,丢了再买的事情,我给你钱,你换换就行哒。”

我可没本事真偷李苏苏的日记,再这样下去肯定露馅,只能迂回着推辞:“老子讲原则的,日记可以,偷人家洗脸巾,不嫌恶心啊。”

我要走,马达一脚踩在红砖围墙上拿胯挡着我:“不恶心啊,我喜欢她。我要泡她,泡她我还怕什么恶心嘛。”

听到泡这个词,我有点心惊肉跳。当年,我还是在《金装追女仔》这个港片里听到过,以13岁的年纪来看待这个词,总觉得跟强奸没什么区别。马达果然是宝座上的男人,打算欺负人女老师欺负到这个头上。

我拿捏了一下马达嘴里蹦出这个“泡”字时的神情,原样学过来,说:“你泡……就泡,拿人家毛巾干吗?”

马达拿脚扫在我大腿上:“你懂个屁。傻叉。”

看他一脸的青筋,我就觉得这事儿看样子是躲不过去了。可我又没真的偷过人家的日记,这会儿要偷洗脸巾,不就坐实了我的坏么,我原本可没有打算真正落到那种地步。

马达一脸怀疑地上下扫荡着我,看到了我的步步高复读机:“哎,我说,你是不想偷嘞,还是偷不到嘞?我看你好学生一个,哪像是会扒窗的人。昨天放学我就想在路上堵你来着,都看见你去书店买英语语法书。”

完了,要露馅了。这种情况下,我想着唯一的对策就是甩头走人,留下一句狠话了吧。这才是一个坏学生应该的做派,不要跟他啰嗦太多。这句话,一定要解释我为什么一边欺负英语老师,一边又积极地学着她的课。

这么想着,我手刀砍走他的脚,走过了他,留下了那句话:“要欺负一个人,先跟她搞好关系,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文盲。”

完美。

4.

马达虽然是个文盲,但优点就是有毅力,这一点很操蛋。

自从那天早上拒绝了他以后,他就缠上了我,一举成为我卧底日常里最大的隐患。

有一次,我正在洗饭盒,他将我拉到食堂后边,拿出了那本由我制造出来的李苏苏的假日记,说:“你看咯,这个日记里写,2003年8月17日,李苏苏去了国道那边,在长湖桥桥洞下面,看李法医解剖香妹饭店那个被车撞死的服务员。我告诉你,这是放屁。李苏苏就是李法医的女儿,那段时间她在长沙上学,根本就没在镇上,就算她在镇上,她屋里老子根本就不会让她看那些东西。完了除了这个,还有好多对不上,我天天瞄着她,我能不知道?我看这个日记是你瞎编的啵!?”

我傻在当场。得亏心理素质好,心态还没有崩掉,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些思路之后,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原本为了创立叛逆假象而做的一些基础工作急需巩固。

眼看着李苏苏日记本这个大招要失效,应该加码一些别的爆炸性佐证了。

马达眯着眼睛:“你到底在搞么子鬼?”

我佯装镇定:“我怎么知道李苏苏为什么要在日记里这么写,那是她的秘密,日记本来就是记录秘密的东西,谁规定日记就得写真事呢。”

马达眯着的眼睛里多了些迷惘,好像在消化我的诡辩:“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没有给他仔细琢磨的时间,我直接放了大招:“我想把英语学好,是因为想要泡我邻居袁梅。袁梅是英语专业毕业的,我总得在她面前表现表现吧。”

我故意把刚刚学到的“泡”这个字提升了几个分贝。想着,泡女邻居跟泡女老师在叛逆度上不说更甚也应该是同级。

马达愣住了。

我瞟着他,忐忑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忽然大笑起来,踢了我一脚:“后生,你可以啊。”

我知道我的大招起效了。

实际上,我那时只是对那个喜欢坐在阳台看书晒头发的袁梅有一点点懵懂的兴趣而已。“泡”不敢想,那我得多坏。

“你泡到什么程度了?”马达问。

我接着编:“她有对象的,一个湖北司机,天天带她往岳阳小天鹅跑,我还能到什么程度嘛。就是瞅准机会说没带钥匙进不了门,去她家坐一坐咯。”

“你想不想泡到手嘛。”

我当然说,想啊。

“那你这样不行。这样吧。”马达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我教你怎么泡袁梅,你帮我泡李苏苏。”

我其实很不想接着他的话往下讲,但是为了把戏做真,我似乎不得不答应。

“怎么泡?”说这话的同时,我在内心里往自己鼻子上揍了一拳。

“这个方法,保证能让你摸到她的脚。”马达凑得更近了,子丑寅卯说了一大通。

“你可以先试试,不灵不算数。”

那天放了学,进了粮店,正是收粮的季节,几千平米的地坪上翻晒着金黄色的稻谷,一种混杂着蛋白质、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包裹着粮店的四层小楼。我一直觉得这种味道很令人脸红。无论我在粮店外的世界多么把自己当做小孩,认定自己是好学生,但一回到这种味道中,我就不得不承认我实际上是变化了的,那种令人脸红心跳,属于从儿童到少年的变化。

而此刻,袁梅就站在这种味道海洋的中心,甚至,我认为这所有的味道都是从她的鼻息间呼出来的,她是味道之源,我的成长之源。回家的一路上,我一直在咒骂着马达,因为我自认为对袁梅的感情是非常单纯和干净的,马达这个下流痞子居然教我摸她的脚,简直无耻。我发誓我才不是马达那类人,绝对没有过丝毫亵渎袁梅的想法。

阳台上的袁梅叫了一声,她的梳子刚刚从手里滑落,掉到了我跟前。我仰头看着她,她头发上未沥净的水珠滴到了我的脸上,她笑了笑,一对丰厚的嘴唇在我眼前绽放开来。

“小屁股,帮阿姨捡一哈。”

我捡起那把湿漉漉的梳子,沿着楼梯跑了起来,迅速抵达她家门口。正要敲门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把那梳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新鲜的蜂花洗发水夹杂着历久弥新的头油味。

我发誓,我真的是被马达以及那味道刺激之后,才蹦出的那方面的想法——或许,摸一摸她的脚脖子也不错。

那天还掉梳子,我没有急着走,磨蹭了半天终于按照马达的指导开口说,学校宣传栏要我出几张命题为“学海无涯”的板报,我打算在宣纸上搞一幅我擅长的油彩画,印几双脚印,取“同舟共济”的意思。我爸妈的脚都利用过了,还差一只。

袁梅很大方地把脚伸给了我,让我把一团粉色的油彩涂在脚底。我从她脚跟涂开,沿着肌肉的起伏涂到每一个脚趾,然后印在纸上,袁梅自始至终都在咯咯地笑,笑得连我的心脏也变成了粉色。

到最后,我甚至打算升级马达的计划,让她把嘴巴也借给我,可我的颜料还没有调出来,就被湖北司机的来电打断。看到袁梅托着话筒用蹩脚的湖北方言回应湖北司机那句“我想你哒”,我就觉得败给了那九头鸟。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长时间地回味着白天的事,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随便提到的要“泡”袁梅,原以为自己不会真的实施,但现在,只觉得自己早就应该稍微从课本里走出去,多花点心思在袁梅身上。

第二天,当马达再次找到我的时候,我嘴上说他那套不管用,心里却已经想好了怎么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帮助他拿到李苏苏的洗脸巾。

我想说,先让马达跟李苏苏聊熟络起来,到时候让他引开李苏苏,我才好下手。于是,在午饭之后,我带马达去李苏苏宿舍的窗前蹲着。白羊中学的教师公寓就建在操场下边,李苏苏的窗户正对着操场上的沙坑,我时常蹲在沙坑边的水泥墩子上向她汇报班里的英语学习情况,顺便叫她跟我练习下英语会话。我跟马达说,咱们学校就李苏苏一个英语老师,从大城市毕了业,一嘴的8级英语没人听,她喜欢我们跟她对英语。马达一脸担忧,我就告诉文盲的他也不要太有负担,一般李苏苏对到“What’s your dream?”之后,她就会开始讲她在长沙上大学以及实习时候的日常生活了,讲她其实是有机会留在那里的。听着就行,也不要瞎安慰,她不需要安慰,就是发发牢骚。

马达拿胶水抹了一把他那撇蓄了有一个月的刘海:“那我还得安慰安慰,女人说没事,就是有事。这你还不懂嗖?”

“那你就直接带她去长沙。”我没好气地回他,“她也不一定去,说了,她就发发牢骚,她们这式样的年轻人,发牢骚,有的是真的过不去那个坎,有的也就是显摆显摆自己还有发个牢骚的抱负。”

马达:“你懂个屁。”

我说好,那你到时候一定好好安慰。

我没想到的是,马达这个人,在外头吆五喝六的,到了李苏苏跟前,却老实得像个倭瓜,蹦不出来几个响屁。李苏苏那时候正端着碗吃午饭,我跟她例行来回了几句,李苏苏终于忍不住了,问我这位马达同学怎么这么害羞,一起说说话嘛。

马达想了想,憋红脸,终于起了个话头:“李老师,你屋里老爸上个礼拜在后山发现了一个死尸,听屋里老妈讲,是个长沙伢子呐?”

他这没由头的话,好像在李苏苏的饭上猛地添了一勺恶心的浇头,李苏苏嘴里剩下半口肉都没嚼得下去。

我看李苏苏脸色不对,背过身去了,准备招呼马达走人。一只粉笔头忽然从我们旁边射出去,恰好落到了李苏苏的碗里。弹粉笔的我看见了,是数学老师家里那个8岁的小孩,一溜烟跑了,我们向来忌惮的那个胖胖的数学老师刘长征在那头等着他。

砰的一声,李苏苏把饭碗砸在了地上,气得哭了起来。马达看见了,连忙冲进李苏苏家,找到扫帚簸箕帮她清理起来。李苏苏却夺过马达的簸箕,将他推出门去,叫他写检讨。显然是把殷勤打扫的马达认作心虚的弹粉笔贼了。

之后几天,李苏苏都不怎么搭理我和马达两个。

我帮助马达拿洗脸巾的计划变得举步维艰,就在我估计马达没心情帮我搞湖北司机的时候,他找到我,说要去整一整刘长征。

“要整九头鸟,先学一学怎么整别人。”他说。

5.

每每到了初夏,刘长征就会把操场后面的乒乓球台子占了,在上面晒自己家揉的卜豆角。

午睡的时候,马达把我带到乒乓球台边,率先爬了上去,把脚跟戳在一根卜豆角上,然后看着我笑了笑,踩了下去。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马达招呼我上去。

一旁几棵大樟树背后就是教学楼,树叶掩映下的一扇扇窗户后面随时可能出现一双眼睛,我对此非常忌惮。

“万一被看见了怎么搞。”

“好学生才顾虑这种事情,你都偷李苏苏日记本了,这点事搞不来?现在学生会的查午睡,那帮人没人敢抬头往窗户外面望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坏学生人设。

“这点胆子没有,九头鸟还搞个屁,人家一摁喇叭,你就趴地上了啵。 ”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迈上了球台。把脚放在豆角上,轻轻碾了下去,就听见脚底下传来一阵噗噗声,好像放了一串尿泡做的鞭炮。

马达越踩越欢,不忘鼓励我:“多碾几脚,让刘长征捡起来连卜豆角酱都搞不成器。”

我惊讶于自己当时的热衷与开心,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内心深处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来着,久到摸袁梅的脚之前,久到不得已帮马达接近李苏苏之前,久到马达从红砖围墙上跳下来缠住我之前。

就在我们完成踩豆角大计从台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正如我担心的,樟树背后,远远的,果然冒出来一双眼睛,那是辫子丽,就是她负责今天的午睡查岗。

在校长室,我表面上风轻云淡,裤管里的小腿其实抖得要命。要知道,之前的叛逆形象我拿捏得很有层次,仅架设在学生阶级之内,从来不会让教师阶级的人觉得我有任何问题。

校长对我们的处理结论就是每人从家里带十斤卜豆角回来补上。马达要请家长。而我,念在初犯,暂时放过,判个缓刑,以观后效。

马达对于请家长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障碍,因为他父母都在广州打工,家里就一个奶奶,一个不懂事的妹妹,一个辍了学比他还疯的哥哥。倒是那十斤卜豆角让他有些头疼,折合一百多块钱的事情,只能靠自己。我那些天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我的新人设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传播到教师阶级了,就希望就此打住,不要再传到我父母耳中。

在我和马达拉扯的这段时间里,辫子丽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自己好学生人设——她发明了一个一次函数公式,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为美丽定理;她会将班里所有值得告状的事情告诉了班主任,落了个汉奸的名号。

汉奸辫子丽跟我爸妈颇有些渊源,小学时期,她无意中捡到我妈的报表簿,上面记载了当年粮店所有进粮和出粮的数据,是我做会计的妈去乡政府对账的路上掉下的。她送回我家,我妈给了她十块钱和五包康师傅方便面作为感谢。辫子丽由此知道了我家的住址。

我被校长警告那次,她居然不嫌费劲亲自登门将卜豆角的事情告诉了我妈。那一次,我妈只给了她五包康师傅,她看起来有些不爽。

因为她,我没有逃过作为粮店子弟犯错时特有的惩罚——翻稻谷。这是一种专属于生活在粮店系统里的父母惩罚子女的方式,具体内容是要求孩子拿一只木头材质的耙子——类似于九齿钉耙——一遍一遍地耕着楼下一千多平地坪上晾晒着的稻谷,就像是做一个永远完成不了的枯山水。

马达向我提供了一个整辫子丽的方式——辫子丽周二那天会去食堂领饭,拿一个铁框去食堂装十好几盒用长方形铝盘装着蒸好的米饭回到教室,届时,她会经过樟树林。趁她们抬着饭盒经过那樟树的时候,躲在背后猛地踹一脚树干就跑,这时节樟树子密得正好,足够让她带几盘樟子盖饭回去。得罪了一班饿狼一样的同学,够她喝几壶的。

和马达一起躲在乒乓球桌下,一边嘬着棒棒冰,一边听他口水横飞密谋着辫子丽,我觉得片刻的轻松,两天的疲乏烟消云散。

“你觉得可以不?”马达嫌弃棒棒冰融化得慢,在一块红砖上敲来敲去,溅起的冰渣蹦到了我脸上。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决定了。

我说:“马达,辫子丽的事情我们先放一边。跟你搞到一起,就是想叫你搞那个九头鸟,什么作用没有,我看我还是自己弄好了。”

说完我就撤了,马达拿起那块红砖砸在我背后,腾起一阵尘土。他骂了一声,还想说什么。

我索性打断他:“实话跟你说了把,李苏苏那个日记本就是我瞎编的,然后我是真心要学好英语,打算考市一中。你以后少来找我。”

我做完“枯山水”的那天晚上,神通广大的大伯给我来了一个电话,他叫我少跟学校里的坏分子搞在一起。我百般解释,在我自己方面是忍辱负重,对马达方面则是阳奉阴违,实际上还是为了搞好学习。大伯管不了这么多,直接给我总结掉,就是不要跟马达混,他会跟我们校长要求这个情况。

既然我大伯能在校长面前用到要求这个词,我看我是拗不过他了。

跟马达摊牌,在某种程度上,我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轻松——我这样说服自己——能就此摆脱他,于我是有益无害。因为本来就是顾念他识破我披着一层坏学生的皮,我才跟他周旋的。我这些天装得很累,对吧?

不知道大伯跟校长“要求”了什么,还是之前塑造的坏分子的余威,或者是期末考试临近,关系着初三进高中资格评选的原因。总之,当我毫无顾忌地在下课时间拒绝跟教室后面几排的学生比大小,而是搬出《走遍美国》的磁带来听的时候,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遭遇过其他人太多哄笑和阻碍。

总之,饶了一个大圈子,我做回了自己。

就这样,我浇灭了从认识马达之后引起的所有事件的苗头,这里面包括袁梅的脚、李苏苏的洗脸巾、刘长征的卜豆角以及辫子丽的樟树子。我放开手脚,光明正大地做起了好学生,奔着赢得市一中报考资格的目标,努力地准备着初二期末考,心无杂念,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

袁梅跟湖北司机每个周末在小天鹅宾馆约会的事情终于被司机老婆知道了,她喊了一辆大巴装了一车亲朋好友从武汉赶来粮店殴打袁梅。就此,把袁梅推到了我们这个小镇所有人的舌尖上。袁梅多了一个绰号,叫鄂A15730,是那个湖北司机余军的车牌号,我对此非常气愤,我之前痛恨的是余军拐走了袁梅,但现在痛恨的是袁梅被周边任何一个人放在舌头里嚼。

我听同桌说,辫子丽告诉所有人,她常去粮店,跟粮店里的人很熟,看见袁梅总是在洗衣服,满盆水搓一件裙子或者衬衫,搓了许久都还冒汽油味。辫子丽估计是袁梅和湖北司机常常在货车上搞来搞去,老是蹭到人家车上的油污,或者说,那司机的汗说不定都是汽油做的呢。

我盯着口水乱喷的辫子丽,耳朵里的走遍美国,渐渐变成了无意义的嗡嗡声。

那个礼拜的周二是个大晴天,我记得非常清楚,辫子丽抬着一铁框饭盒从食堂穿过操场,顶着大太阳,她粗长的辫子泛着油光,看起来恶心至极。等她经过那棵樟树,我按照马达所说的方法,抬腿收膝,猛地拿脚跟往树干剁去,连树皮都剁掉了一块。

无比爽快。

辫子丽只是开始,我决定在学习计划中抽掉一本黄冈模拟全套,至少省下半个月的时间,用来跟说袁梅坏话的那帮人死磕。

我趁给李苏苏送油墨卷子的当口,偷走了她的洗脸巾,那是一条省棉一厂制作的嫩黄色棉毛巾,印着一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纹样,有一个部位已经被洗褪色了,摸起来滑腻腻的。我希望借它博得马达的原谅。

马达收到洗脸巾之后,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眼神中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说:“你想闻就闻呗。”

马达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迅速地把毛巾塞进书包,把抓过毛巾的手指凑在鼻子下吸了吸。

 “目标都有谁?”马达问。

“刘翔,刁子马,国道边上卖葱油饼那个刘娭毑,还有长湖桥边上种田的那一家。”

“这个简单。只不过我不明白的,你怎么又不学习,主动整起人来了,还来找我?”

“解决了袁梅的事情之后,我才能学得更好。”我自信地回答:“我学习能力这么强,不在乎浪费这半个月。”

“行,你牛逼,最好是这样咯。”马达饶有趣味地看着我。

针对同班同学刘翔,马达教我的方法是把他当宝贝的小说全都借过来,也不看,翻开到一半,把两边书页使劲往后掰,把用干胶糊成的书脊弄断,再还回去。等他拿到手,就是一堆散页了,也没证据说你是故意的,最多就是翻书不仔细呗。

针对生物老师刁子马,马达帮我把他办公室里那个巨大的细胞模型偷了出来,那细胞模型是塑料做的,好像一个异形长方体的透明盒子,里面镶嵌着塑料细胞核、线粒体、高尔基体之类,用来给“细胞是生命活动的基本单位”那一节课做展示。马达拿小刀破开它,把里面用某种油制作的“细胞质”全都倒了出来,叫我脱了裤子往里面尿了一泡,再重新合上用胶布封上。这样,当刁子马把模型挂在黑板上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能在课上当场被浇一头骚尿。

而针对种田的,我和马达放学的时候,会去到他们家的秧田,把他们刚刚抛下去的秧苗拔起来,重新抛到他们家屋顶上。

6.

我的报复行动并没有为袁梅的事情带来多少转机。事情闹大了之后,她父母决定让她离开粮店回老家,来粮店堵她,她敲开我家的门,让我爸妈护一护她,我爸妈前脚把她让进门,后脚就把她父母给领过来了。

虽然我妈跟我说,他们这么做还是一句话:为了她好。但是我觉得他们要么为了看热闹,要么是不想惹麻烦。无论如何,我觉得他们都不地道,袁梅或多或少是因为他们远离了我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妈惯常开始她的灭蚊大计。她把门窗都封了起来,准备一次性喷掉大半瓶驱蚊药,让毒雾充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根除蚊虫问题。这样做下来,房间里必定不能留人,她自己出去打牌,我爸去夜钓,她希望我挪去楼下邻居家看《流星花园》。

照以前,我会像宠物狗一样,乖乖按照她的要求挪到她指定的任何位置上去。可是那天晚上,当她打开门朝我招手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都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就呆在屋里。”

我妈吃惊地看着我。

实际上,我对自己能够说出这句话也很吃惊,后背一阵发凉。

跟马达一起为袁梅奋斗的那些天,我惊讶地发现,我总是呈现出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这种状态,跟教室后边那帮人偷偷抽烟、把黑板报里的文字偷偷改写成黄色小说片段、中午拿煤油灯在课桌下煮方便面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迷离状态,没有任何区别。

事情根本不受我计划的控制,我以为我有能力兼顾整人和学习,但我渐渐发现,我内心深处的天平在倾斜,我认为,整人或者说跟马达在一起,要比狗屁学习有趣得多。

我觉得自己被马达同化了,却无法自制。

我妈拿眼瞪着我,拿手指点着我,失望到什么都没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让我在毒物中自生自灭。

我看着电视里的道明寺,他正以绝食反抗他老妈的压迫。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一种变相的绝食。我想,是我的二次发育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吧。竟然有些释然。

道明寺她妈到底给他注射葡萄糖,让他服了软,我不知道倔强强势如我妈,会怎么对付我,我以前会忐忑,那一晚竟然有些期待。

她妈这辈子管人,趁手的还有第二招。

进了初三,学校安排所有人必须住校,早上5点行军,晚上上晚自习,周末没有大事不能回家。跟我妈冷战了好几个星期,我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临行前一晚,我妈故意打牌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没叫我爸用摩托车送我。我是不会屈服的。在他们的呼噜声中,我独自驮着几床用麻袋装着的被子,拉着行李箱下楼。

楼下,马达牵着自行车在等我。

从心底里远离家和我大伯的控制,跟马达在一起之后,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和开心。

我和马达以及另外十个男的挤在一间寝室里,六个上下铺,前后左右麻将子一样紧挨着,活像一个双层的大通铺。等十二个大小伙子躺上去之后,又像是某种展示架,展示的是,荷尔蒙的萌发会让少年们呈现出什么样的形态。

我是这个少年展示柜里的第一个参观者,一切都让我感到好奇,而我参观的第一个项目叫:不穿衣服的女人。  

马达把李苏苏的毛巾带来了,那毛巾被他叠得工工整整,好像在拿到手之后再没有洗过一样,上面沾满了莫名的污渍。跟毛巾放在一起的,是一些正正方方套着塑料纸的彩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个个不穿衣服的女人,因为时间久远,印在她们身上的颜色有些走样,胴体是桃红色的,嘴唇是紫色的,头发是酱色的,还有一个镭射商标模样的贴纸,写着“广东菲丽音箱出版公司”的字样。

马达告诉我,他爸在广东一家音像出版社扛箱子,每年过年回家都会带一箱子VCD过来,在一摞摞《生化寿尸》《洪兴十三妹》之类的港片之中总是夹杂着几张这种类型的片子。

马达家里实际上没有VCD机,没办法探查碟片里的具体内容,所以只是把封面保存了下来跟那毛巾组成一个李苏苏套餐。

我接过马达递过来的A片封面,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女人,像是开了天眼一般。只感觉体温瞬间升高了好几度,全身的体液都沸腾一起,一点点将胸口里那颗心窝熟了。

那一夜,我把袁梅的脸不断地安在封面上每一个裸体女人的头上,跟着马达他们一起,呼吸急促,陷入迷离,直到宿管来熄灯。

我始终无法入睡,只感觉自己身上起了某种变化,正惶惶然,睡在我身边的马达忽然凑过来叫我跟他一起摸到隔壁一个已经睡死的男孩床上,他偷偷掀起男孩的被子,打开手电筒,叫我看。

已经有好几个男孩围过来了,我们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那男孩高高挺立的内裤。接着,马达像是揭幕一样,一边悄悄揭开男孩的内裤,一边嬉笑着给我们讲解关于那白的关于那黑的的事情,马达的解释加上眼前实在的一幕完全解答了我关于自己身体变化的困惑。

这是我在男寝参观到的第二个项目:发育以及它的后果。

马达带我参观的第三个项目,发生在后半夜。他说自己的被子搞脏了,所以钻到了我的被子里,我问他,被子没事怎么会脏,他没有回答,只是牵引着我的手,滑过肚皮,慢慢放在我身上那个令我困惑的事物上。

就这样,我知道马达的被子是怎么脏的了。

在马达的引领下,我终于掌握了用更具象的方式表达对袁梅那种捉摸不透的喜爱的入门方法,那些天,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到马达,早一点拿到这个方法,早一点确认自己与袁梅无法割舍,是不是就能把袁梅从湖北司机手上抢下来,免除她如今被锁在老家的命运。

我迫切需要马达教我更多这种在课本上或者不存在于我妈以及我大伯对我的规划里的,学不到的知识。我的被子越来越脏,我的手法越来越像他,我的作息也越来越像他,我越来越觉得这种夜晚的隐秘课堂比白天伏倒在习题书上有趣得多。

辫子丽自从知道樟子树那一脚是我踹的之后,曾经一度想跟校长告状,但见我跟马达走得越来越近,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中午在食堂洗饭盒抢水龙头,撞见她刚刚抢到一饭盒的水,我拿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背,又指了指我自己的饭盒。她乖乖地把自己刚接的水倒给了我。

看见辫子丽饭盒里的水倒腾到了我手上,我觉得无比畅快。

我感觉自己从假叛逆,跟随马达一起到如今,才算是真的掌握了叛逆的精髓:掌控。

脱离于伸手就穿、张口就吃随遇而安的儿童时代,学会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学会了对他人的掌控。自己把自己从父母手里夺过来,自己把自己捏在手里,就算因为没有老一辈的经验,没有“过来人”劝慰,把自己捏痛了,那我也是在自己寻找自己的存在。

经历过短瞬的畅快,我没想到,这种痛很快到来了。

7.

进入初冬了,初三上学期结束,摸底考试放榜,我发现自己落在了市一中报考资格线下,失去了进入专门用来备考市一中的实验班的资格。

白羊中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立的规矩,在正式的中考之前,会通过摸底考试确定报考市一中、县一中、三中等等各个学校的名单,上了报考线的学生才有资格填那所学校的志愿。

我向来不屑于这种规则,不是因为觉得它不公平,而是觉得按照自己以往的成绩,一定会是奔向市中心那几个人中的头马。如今,因为考试的失利,我也沦为被这种狗屁规则左右的人。

辫子丽跟我考得差不多。揭榜那天,放了学,我在寝室里磨蹭着不想回家,就看见辫子丽穿过操场,去了教师公寓。上了二楼,她敲开了班主任的家门,扶着门框跪了下去。班主任的脸唰地就红了,然后就要将她拉起来。

辫子丽痛述自己如果考不了市一中,她家里人会把她送去广州鞋厂打工,希望班主任放放水。班主任直说答应不了她,辫子就不起来,班主任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应该是没看见我,便锁了门逃了,放任辫子丽跪着,只是给了她几张报纸,叫她垫着。

隔着菱形的水泥格栅,我看见辫子丽抱着那报纸哭了很久。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形势是真的严峻了。

马达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全校垫底的成绩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说,为了还掉上次刘长征的十斤卜豆角,他在他奶奶那里偷了五块钱买了一次地下六合彩。买地下六合彩的都看《天线宝宝》,当时那一集,他看见头顶着1字天线的绿色天线宝宝和顶着O形的天线宝宝总是结伴出现,便觉得那一期是开10号或者1号。一样买了两块五,没想到真中了,翻了40倍。后来又买码书,猜当期打油诗,一眼看中其中有一句——做事瞒心天地知,本期六数最好合,十字街头九回顾,二三桃花照溪源——不知怎么,就从里面参到玄机,在9上下了个大注。没承想,又博得头彩。

他骄傲地说自己有中六合彩的禀赋,能赚大钱,成绩学习这码事都靠边站。

马达:“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带你上路?”

我遭受打击,心里装着事,只是强颜欢笑地拒绝了他:“你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先缓缓。”

我带着考试结果忐忑地回到家里,心想着,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爸妈再伤心,也应该无暇怪罪我,只会帮我出谋划策,看怎么在大伯那里瞒天过海,让他对我保持信心。毕竟,对于得到大伯的资源去岳阳上学,让人生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是我也是他们的希望。

我刚走到家门口,还没有推开门,就闻到了芙蓉王烟的味道,大伯常常吸这个。

大伯根本没有给我以及我爸妈掩盖情况的机会,他吃着我妈给他做的嫩姜子公鸡,直截了当地说,他已经帮我打点好班主任,把报考资格的事情糅了糅,让班主任在规则的灰色地带中为我扒出来一个机会——班主任在实验班里增加了一个名额,把最接近招考线的我拉进去,通过下学期几场模拟考试的排名,确定最终上市一中的人选。

大伯说,实际上,这种划定招考线,强制分类冲刺高中的规定,是一种方便学校创收的方式而已。

“你们学校还有个同学也交了钱,进了这个班。”

事后我才知道,他说的这个学生,就是辫子丽。

“以你的成绩,照理来说,应该不需要我花这笔钱的。”大伯临走前又对爸妈说:“表叔的孙女媛媛也开始上初中了,表叔问我能不能提点一下,我想了想,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对吧,能帮上一个就算不错了。对于凯凯,你们要多管管,本来他的希望是很大的。”

我妈虽然想着巴结我大伯,但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她没有接话,只是把话头直接挑给了我。

“你大伯的意思你晓得的哦?”

我玩着自己的手指,点着头。

那天晚上,自从在熏蚊子那一晚瞪了我一眼之后跟我再没有眼神交流,冷战了大半个学期的妈妈终于看着我,跟我谈起了她对我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的看法。她问:“怎么样?耍小性子好玩吗?”

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她这辈子管人的第二招,就是放任自流,自食其果。这一招,专门用到叛逆时期的小孩身上。

她一直在等待我受到教训的时刻,如今她赢了。只问:“你还想不想去岳阳了?”

“我想。”

“先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好。”

世界上最响亮的耳光来自自己扇自己的那一边巴掌。

为了追上几十个夜晚在床上研究自己与想念袁梅,以及沉浸在抚摸自己的反骨的日子中落下的进度,寒假,我自然义无反顾地跟着全校的初三生一起参加了学校搞的补课行动。

南方没有暖气,乡下又没空调,冬天夜晚的寝室冷得像是冰砌的一样,又潮湿,寒气像是婊子一样,见什么钻什么,到被子里,到鼻孔里,到皮肉下。你逃不过它,只想窝得越小越好,花整夜的时间跟它争夺怀里为数不多的热意。

其他男生此时都是两个人一被窝,马达跟我也这么干,但他发现,我俩是这所有人里抱得最紧的,却是所有人里睡得最不踏实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担心学习进度,担心跟辫子丽那种破釜沉舟的人竞争,心里冷,所以捂不热,还是因为我开始纠结他身上那种特有的自由与反叛气息继续侵蚀我的思想,我有意无意开始跟他划清界限,让寒气透进了这条界限中。

到了后半夜,我们都清醒得像一根冰凌。马达见我在被子下瑟瑟发抖,说这样不行,你跟我来。

他叫我拿着闹钟抱起被子偷偷出了寝室,我们踩着一路上清脆的冷霜,穿过操场,从食堂后面的一扇破窗中钻进了伙房里。伙房里有个大灶台,每天用来蒸熟上百个装在铝盒里的饭,这就需要储备大量的柴火。

马达从柴房一把把抱过柴火塞进灶台里,说是要借这个取暖,我们俩今晚就睡在旁边。

我看着他来来回回,心下充满了担忧。

“……咱们这样不太好吧,被发现了,就是退学。”

“我觉得挺好,这些柴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去山上捡来的,自己的东西拿来用用,多合适。”

马达说的自己捡,是指每年学校开学的时候,会上一天劳动课,所谓劳动课无非就是把我们当成免费劳力,去山上折树枝当柴火,每班的劳动量要达到一定斤数才算合格。劳动课的内容看学校的需求,要种菜了,就全校去翻菜园子。要铺水泥地坪或者换校门了,就去山上捡鹅卵石,有时候纯粹是为了创收,还会拉去茶园摘洞庭春。

我有一次在茶树下发现一把酸根,想着嚼着玩,完了忘记塞进了放茶叶的袋子里。去老师那称斤两的时候,被发现,以为我偷懒拿野草充数蒙混过关。我记得所有老师拿白眼刮我的样子。

听马达这么一说,又想起所谓的冲刺班,还有我大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觉得疯狂一把,有什么不可以呢。

马达冲我笑了笑:“你要害怕,都别管,别沾手,等着烤火就行。万一被抓了,就说是我干的。”他又说:“知道你担心上高中的事情,晚上睡得好,明天才有精力补课啊。”

我一愣,兴许是受了感动?我帮着他生起火来。我们俩把麻袋铺在地上,借着灶火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我们定过闹钟,想着在管后勤的老头上班之前溜出去,可不知道为什么,闹钟并没有如我们所愿响起来,我们被那老头抓了个正着。

事后我仔细想,那闹钟放得离灶台比较近,电池可能被高温烧坏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经历了考试落败之后,紧接着我又被记下了一个大错,叫了家长。

我妈好像也没想到我会在大伯刚刚下了警告没多久继续犯错,她有点怀疑自己以放任对抗叛逆的方法是否有效,开始从一个自认为手段高明的妈妈变成了一个天下人的妈妈。所以她使出了天下妈妈都会使用的庸常手段,以期保护自己的儿子。

她在校长面前对我下狠话,假意拿脚踢我,叫我好自为之,又是向校长解释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很听话,都是被别人带坏的,一定要开除把自己儿子带坏的坏分子。最后,她拿出了一条芙蓉王。

我当时的脑袋像是颠转了一般,嗡嗡声一片,只透过校长办公室的窗户,看着操场上的闹剧——从广州赶回来跟马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爸爸,穿着一身热带风花衬衫,趿着一双褶皱得厉害的皮鞋,提着一把椅子,一边叫骂着,一边追打着马达。

那椅子飞起来朝马达砸过去,马达身手矫健,避开了。他趁他爸捡椅子的当口逃到校长办公室外的走廊,躲在柱子后面,就这样,他看到了我。他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却咧开大嘴冲我笑了笑。

我满脑子是我妈为了我沦为世俗的样子,我有点忘记自己是不是回报了马达一个笑脸了。

第二天,马达没有来上课,他被开除了,他爸对他应该是失望透顶,马达放在寝室里的被褥都没有带走。

我妈给我买了几个热水袋,晚上坐在一个人的被窝里,没有听到马达说话,身体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我惊讶于自己没有失落,反倒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或许,等中考完了之后,我再去找他也不迟吧。

8.

除了听说彩色女郎封面和李苏苏的毛巾被马达他爸大清洗的时候发现,马达被他爸揍到了医院之外,之后的一个月,我再没有了马达的消息。我也全身心投入了与辫子丽的角逐中,冲刺着每一次摸底考试。

毕竟有底子在,我渐渐找回了考高分的感觉。

为了所谓的劳逸结合,在进入备考100天阶段之后,学校在早自习之前安排了晨跑。体育老师每天会带领我们排着队伍,出了校门,围着学校红色围墙外的土路跑上个几圈。都是天没亮就开跑,每个人手里拿着手电筒,长长的队伍在点点手电筒的点缀下,像是一条鳞片凌乱的带鱼,悄无声息地游荡在浓厚的夜色里。

那天早上,我一边默背着英文单词,一边跟着队伍小跑,绕过围墙一角,旁边的同学拿拳头怼我,叫我看前面。

马达蹲在前面不远的围墙上,嘴里嚼着狗尾巴草,笑嘻嘻地盯着我。等队伍的前头绕到了围墙的另一面,马达从围墙上跳下来,拦住了我。

他把我拉出队伍,拨开围墙边一个狗尾巴草草垛,带着我从墙上露出的一个大洞里钻了进去。

我们躲在墙角,马达说:“跟着傻子一样跑,你是不知道这有个洞啵?钻进来躲这里,等那帮傻子绕到最后了再出去,多省力。”

马达把一边的草垛拍平,叫我坐下。

我紧紧捏着手电筒,没有听他的:“我没想偷懒啊,真的想练练。”

“坐坐,我有事跟你说。”

“等我跑完了再说好啵?”

我准备钻出去,马达忽然拉住我:“后生嘞,你是在躲我噻?”

我一愣:“没有啊。怕辫子丽告状嘛。”

“没事,我替你揍她。”

围墙外传来了体育老师的口哨声,他们绕回来了。我有些心急:“有什么事快说,是不是要我帮忙偷李苏苏的东西,听说那个毛巾被你爸扔了。”

“她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你自己想想啊,围巾?要不就内裤吧?”

马达朝草垛里啐了一口,喉头涌动:“先不说这个,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叫。”马达的眼神里出现了少见的迷茫与紧张,让我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是好奇。

他说:“你相不相信一个男的会喜欢上另一个男的啊?”

“啊?”

没等我有所反应,马达看着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希望亲近你,我不喜欢李苏苏的,一开始找你帮忙偷毛巾也是为了跟你打上交道……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先回了他一个“对”,然后继续我的震惊。他告诉我的事情好像已经脱离于我能够认知的语境,我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这里。”

那应该是一开始我认为自己应该装一装坏学生的时候,拿化学实验课上偷瞒下来的试剂,涂在水泥上,一点点将它腐蚀,然后抽出红砖,弄出来这个洞。我想用这个行为来证明我的不老实,也把这个可以偷偷逃离学校去网吧的通道当做礼物送给所有人。

“我觉得你很特别。说是好学生吧,可是又干出那样的事情。”

我冷淡地回应:“要不是为了糊弄你们,我才不会那么干。”

“我看你凿洞的时候,挺认真的。也许,你一早就想这么干吧。”马达又吞了吞口水:“总之,我喜欢你。”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前踹了他一脚,便钻出了洞子。只留下了一句话:“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一天之后,我过得忐忐忑忑,马达说的每一个字循环往复地出现在我眼前的习题集上,出现在听力测试的耳机里。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驱赶它们,却无济于事。那让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随着100倒计时的临近,烦不胜烦的我终于对马达有些厌恶起来,他人不在学校,居然还有这种办法扰乱我的心神。什么喜欢我,简直是下流。

那天晚上,愤恨地躺在床上,正努力背着单词,一个人忽然摸到了我床上。我以为是哪个同寝的搞鬼,掀开被子一看,居然是马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闯进学校躲在了寝室。

我准备叫起来,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别中考了,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广州吧。”

他又说,他把自己之前在六合彩上赢下来的钱全下在了几天之后一个大注上,只要中了,就有足够的钱供我们两个去广州扎下根来。

我叫他少犯浑,离家出走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说:“得了吧,你之前还说摸袁梅腿的事情,绝对不会干,踩卜豆角的事情绝对不会干,整辫子丽的事情绝对不会干。”

“还不是被你……”我打断他:“我就要上好高中,去岳阳,拿到我大伯买给我的电脑……”

他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一点点把手压在我下身。

“我们再来一次吧。”

我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克制着音量却爆发出最严厉的语气叫他滚。他爬起来,摸到门边,扭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等着吧。”

好像如果他中了那个大奖,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有办法让我跟他走似的。

那天早上,我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在那个梦里,我将马达锁在门外,他却又从他留在寝室角落的那床被子里钻了出来,先是十根手指从棉被的折缝里爬出,然后是两条手臂,然后是马达笑嘻嘻的脸——早上一起来,我就把那床被子扔去了垃圾堆。

很快,就到了马达下注的那一期六合彩要开奖的日子,我记得他押的是数字20。那天晚上的晚自习,临近开奖的时刻,我心烦气躁地停下了笔,守着收音机,等待那个操着港普的女人宣布开奖结果。

对于这个结果的揭晓,我恐怕比马达还要紧张。

港普女人开口了,她说彩民朋友们,香港六合彩公司感谢大家的一直以来的支持,现在是2006年第507期的开奖时间,这一期的开奖结果是,鼠,7号。

马达没中。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下,他应该会死心了吧。

9.

马达要带我去广州的决心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很多。

离中考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一个令所有人猝不及防,令我极度不安的事情发生了——一夜之间,全初三五个班所有学生放在教室里的书本以及大量的复习资料被盗窃一空。

之后的课间操上,镇上下来的公安童立华给我们报告,说是那些书在县上收费站里追回来了大部分,不知道被什么人卖过去的。

童中华不知道,我也许知道。

因为当天晚上,我就在我自己的被子里发现了一张火车票,开往广州,三天之后。

除了枕头下的火车票,随着火车出发日期临近,我相继在课桌抽屉里找到了一套洗漱用品,在寝室里发现了收拾好了的行李箱……有关即将到来的这场被迫“离家出走”的东西一点点出现在我四周,这种无孔不入让我有一种噩梦逐渐变成现实的压迫感。

而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中考,我的对手辫子丽已经在晚自习的时候公然吊起了葡萄糖,我觉得从针头注入她体内的除了营养,还有将我从独木桥上挤下去的战斗力。

更关键的是,从我大伯那边听来的消息,那个跟我抢夺他家未来一席之地的表妹,这一次的小升初期末考试大获全胜,让大伯很是满意。

腹背受敌,形势紧迫,而我却还要将心思花在为马达即将带给我的致命一击提心吊胆上,我终日为这件事担忧着,再也看不下去一个单词。晚上也不敢入睡,生怕第二天醒过来,已经被马达绑到了火车上。

中考前一天,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应该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我梦想中的未来生活做更大的努力了。我可以为此牺牲掉许多自由,而我的朋友马达,如果真心体谅我的话,为此付出现阶段他唯一可以付出的,亦无可厚非。

于是,我找到了班主任,告诉他,我知道窃书卖钱的人是谁。

中考那天,我是在隐约听到警笛声从围墙外经过之后,才敢把耳机塞到耳朵里,记下听力考试的第一个答案。

童中华追马达的时候,被马达拿火钳砸破了脑袋,马达因此被送进了县里的少管所。

而我,心里没慌,下笔沉稳,成绩优异,以优异的排名挤下辫子丽,成绩考上了市一中。

之后几年,我一直住在大伯家,得到了我梦想中的笔记本电脑、吃到了麦当劳薯条,穿上了波鞋,并且在张家界的水泥大龙上拍下了照片。在大伯的一系列资源的支持下,考大学,找工作,直到如今,我一直走在我希望,或者说,所有人都希望的精英之路上,再没有越雷池半步。

10.

很多年后,我回到了家乡小镇,这里的粮店已经改制了,四层小楼变成了一家陶瓷厂的员工宿舍。而107国道边的那些人家的小孩,结婚的结婚,打工的打工,大多四散了出去,包括辫子丽,她在家乡种草莓,已经将她家老房子推了,建成了套带假山的小别墅。总归是有来路,有去路。

而让我奇怪的是,当我很不好意思在闲谈中提到马达的时候,辫子丽,以及李苏苏的脸上都显出了困惑,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似乎根本没有听说过有叫马达的这么一号人。

我说,他以前在白羊中学靠烧氢气球出名的。中间被他穿花衬衫的爸举着椅子追得满操场地跑,后来把初三教室里所有的书偷了卖钱。他们说不知道。

我不禁也陷入迷惘里,我在想,或许马达真的不存在吧,他代表了一个曾经向往疯狂的我,一个因为我追求更现实而美好的生活,被我扼杀在故乡的,真正的,自由的我。

接上篇:黑黑的故乡之107国道美丽传说

大给
Mar 25,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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