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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眼睛里出现了弹幕,总有文字从视野里飘过。
我不清楚它对于我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毫无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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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罗晓夏,二十四岁,某二本大学英语系毕业,至今无业。
学生时代的我就是一个很没自信的人,紧张的时候说话有些结巴,被同学取笑后就更羞于开口了。渐渐的,我变得自闭,宁可在座位上剥手指也不愿意和别人交流。
大学毕业前夕,我整天窝在宿舍里看视频、打游戏,错过了校园招聘,后来也懒得出去找工作,这一拖就是一年。
如今的我,住在一个不到十五平米的租房里,没有女朋友,只能对着电脑屏幕挥洒汗水,纸巾永远是最大的消耗品。我的电脑硬盘里藏着超过500G的动作片,每天像古代帝王选妃一样烦恼究竟该看哪一部。现实生活中,我却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拉过。
老家的父母常打来电话,询问我近况,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给他们带个女朋友回去。我只能苦笑,岔开话题。没有工作,一切都是妄想。
最近国外一项研究称,二十三岁还是处子之身,一辈子单身的概率将高达百分之六十七。
我已经二十四了,想到迅雷钻石vip、qq黄钻会员等财富以后无人继承,我的心就在滴血。
所以首先,要解决工作问题。
白天,我在网上留意各种招聘咨询,或者干脆出门寻找工作机会。失去应届生的优势,招聘条件变得越发苛刻。我辗转大小二十家公司,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夜晚,打开视频网站,我可以在电脑前坐上三四个小时。
或许是平日里缺少与朋友聊天的机会,众多视频网站中,我偏爱bilibili、acfun等带有“弹幕”的,即在一部视频、电影播放的过程中,网友可以打字进行实时评论、互动,输入的评论文字会在屏幕上飘过。
最常见的弹幕被网友用来吐槽和表达观点。比如,当视频、电影里的俊男靓女共进完烛光晚餐,来到旅馆里,男方将羞答答的女主推倒在柔软的床上,打算更进一步的时候……
整个屏幕猛然一黑,紧接着打出“一夜过去了……”的字样,等到屏幕再度亮起,男女主角已经穿得严严实实地在大堂吃早饭了。
“这不是坑爹嘛!”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诸如此类的弹幕一个接一个在屏幕上飘过,密集的时候还会将视频、电影内容遮蔽。但我并不觉得唐突,相反还跟着一起吐槽,这让我暂时忘却了孤独。
千万不要认为弹幕只用来发泄、吐槽,它还不乏良心之功用。例如,一部最新的外语电影出了资源,官方还未有中文字幕时,视频发布者、网友中便会涌现出许多达人,无偿替电影加入翻译字幕。这类弹幕往往沉于视频底部,细致的字幕还附带中英文双语,且翻译水准接近专业级别。
再有,一些电影中常会出现超出普通人常识范围的物品、事件名称,该物品、事件旁总会出现“注解弹幕”进行科普。
贴心的是,有的女生胆小,不敢看恐怖电影,惊悚镜头来临前,弹幕便显示“高危预警”、“前方高危警报”等提醒文字,让观众做好心理准备。
当然,最坏最惹人厌的弹幕,要数在侦探、悬疑电影伊始,就……
“这电影我看过,凶手是侦探自己的一个人格,最后侦探自杀了。”我用键盘输入剧透弹幕,让它出现在屏幕里。
“看过的人不要剧透啊!”
“知道结局后,忽然不想看了……”
“不剧透是最基本的素质!”
在网友一片叫苦声中,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发剧透弹幕捣乱秩序的人,现实生活中也是个loser吧,到网上找平衡?”
一条弹幕直戳我内心,我关掉电脑,将自己扔到狭窄的床铺上。
2
望着斑驳老旧的天花板,我的笑容已凝结。今天上午的面试,又告吹了,英语荒废了一年,水准果然一退千里。眼看着半年的房租就要到期,老家爸妈给的“赞助”已所剩无几,我有种山穷水尽的无助感。
怎么办,要向爸妈坦白么,告诉他们大学读了四年,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还是说,干脆打包回老家算了。
我叹了口气,身子像被扎了孔的皮球瘪下去,瘫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一如既往地被闹钟吵醒,今天还要参加一场公司考试,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我随手抄起电脑桌上的水杯、牙刷,懒洋洋地走到水池前,对着镜子刷牙。
“我靠,好丑的男人!”
冷不防,有弹幕般的文字从我视野里飞过。我吃了一惊,以为没睡醒出现幻觉,用力揉了揉眼睛,第二、三条弹幕紧接着出现。
“其实五官还不错啦,只是毫无气质可言。”
“这形象和这住所,宅男无疑了。”弹幕继续开炮。
我的表现很稳定:双腿一软,不争气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3
从刚开始的惊恐,现在我已经慢慢淡定下来。
视野里的弹幕越来越多,有吐槽我长相的,有对我着装指指点点的。
我观察了几分钟,似乎除了吐槽,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我拍拍屁股站起,将眼睛凑近镜子,瞳孔、眼白一切如常,并没有文字飘过,眼睛没有问题。
难道是中邪?我摸摸额头,体温正常。弹幕却仍在源源不断冒出,没有停止的趋势。
等等,会不会是我人格分裂了?我试着推理另外的可能性。视野里的吐槽其实是我的分裂人格在互相交流。
“还……还是说,根本就在做梦啊!”我自言自语道。一开口,视野底部显现出中英文双语的两行字幕,上一行是我刚才说过话的中文字幕,下面一行则是相应的英译:or,i am actually day-dreaming!
“我去,还有自带字幕的功能!”我忍不住叫出声,底部的字幕再度出现:holy crap,it has sustitles itself!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说的话,外界的声音、谈话,只要是我想听,都会变成字幕浮现在视野下方。
闹钟再度响起,将我从探索中拉回,考试时间将近。
不管了,考试结束后再决定看眼科还是神经科吧。我忖道,洗了把脸就打算出门。
“就这邋遢样,有公司要他才是怪事。”
“自己不留个心,找不到工作怨谁?”
弹幕再度启动,连珠炮似的在眼睛里肆意掠过。
我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上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粉色polo衫,下身是淡绿色的五分裤,好像也过得去,哪里邋遢了?
“忽然发现男主长得好像我前男友,一个隐藏得很深的gay,穿衣品味几乎一模一样!”有弹幕这么说。
我二话不说脱下原来的衣裤,换上一套老旧西装出门。
4
经过小区草坪的时候,护理草坪的大叔像往常一样喷洒一种透明的药剂,我的视线仅仅停留了一小会儿,眼帘里忽然浮现出这么几个字:
“杀虫剂,三唑酮(triadimefon)和咪鲜胺(prochloraz)混合物。”
见鬼了,这不是“注解弹幕”么,我的眼睛越来越像弹幕网的视频了。我背脊一阵凉飕,视线一偏转,落在草坪远处一坨黑色物体上,一时间没有辨出是什么。
“狗屎,昵称粑粑,主要成分无机盐、脂肪……”注释弹幕紧跟着向我解释道。
连这个都科普,要不要这么贴心!
我闭上眼睛,等注解消失后才睁开,看了眼手表,不由加快步伐朝地铁口走去。
地铁里很嘈杂,弹幕们更是没打算歇息。好不容易抢到座位,他们抨击我不给孕妇让座,那明显是个长头发啤酒肚男好么;果断起身放弃座位,挽住扶手柱他们嘲讽我是钢管怪,希望我跳一曲钢管舞;掉了东西在地上,人群中我弯不下腰,他们又唱起“有一种想捡不敢捡的伤痛”。简直一举一动都可以吐槽。
平日里电脑前的我,嘴也是这么欠么?如此一想,心中竟感到愧疚。
出地铁口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一幢六层高的写字楼,我要应聘的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公关部。大楼表面搭了铁架,有戴着钢盔的工人正在铁架上行走,看来是打算对该楼外部进行整饬、修缮,但这并不妨碍大楼内部人员照常上班、工作。
考试分为笔试、听译、口语三场。
笔试卷上内容很少,总共一道题,让我谈谈国际贸易中不可抗力事件发生后的应对与处理,要求英语作答。
关于对外贸易,前几天我也在网上查询了相关资料,因此也算有所准备。然而,当我提起笔准备作答时,却磕磕巴巴写不出几个词来。
“英语讲究练习,别说一年了,三个月不学都退步急速。”
“我也是英语系的,不从事相关工作,毕业半年语法就都还给老师了,语感也退步很多。”弹幕议论道。
“果然,还是不行啊……”我咬着笔盖,低喃着。刚说话,视野最下方竟出现了双语字幕,中文在上,相应英文在下:it turns out that exams are really not my thing.
差点忘了有弹幕!
我如握救命稻草,左手捂着嘴巴,把要写的答案用中文轻声念叨出,接着将显示在视野底部的英文字幕誊抄到卷子上,一大张答纸被我写得满满的。
第二场听译就更得心应手了,只需静下心倾听广播里的英文朗读资料,中文翻译字幕便跃然出现在眼睛里,遇到有关外贸的专业、生僻词汇,“注解弹幕”还能帮我更好地备注,显得对业务熟门熟路。
唯一无法攻克的是口语,面试我的是一个老外,只能依靠真实水平作答,答得吞吞吐吐,舌头都要打结。
听天由命吧。我暗暗叫苦。
出乎我的意料,考试完第二天我接到回复,我被录用了。公关部老大张总是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语速很快,不苟言笑,一看就是工作狂,据说三十多了还没结婚。
“你嘛,口语水平不能看了,现在大学都教的哑巴英语?”张总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不过,倒还蛮会写的,就留下来写材料做笔译吧。”
5
“嚯,这是走了什么运,居然成了。”
“重度宅男也有春天啊。”弹幕们这么说。
迈步到外贸大楼门口,我有些恍惚,宛如做梦。不过说真的,那些吐槽我的弹幕,看上去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忽然出现的弹幕,会不会是来帮助我的呢?我停下脚步这么想道,打消了去看医生的念头,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罗晓夏!真是你!”身后的女孩一身职业装,大大的眼睛,洁白的皮肤如细瓷一般,“你怎么在这里?”
“骆……骆青!”我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说话又结巴了。
我和骆青是同学,高二时她就坐在我前座。
女神大多高冷,要不就有点脾气,骆青却不是,印象中我从没见她生过气,放空的时候她喜欢哼各种我闻所未闻的歌曲,笑容灿烂到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学生时代,骆青也是少数没有戴有色眼镜看我的同学,见我总是眼神呆滞地对着空气发呆,她会笑着伸出手把我的头发弄乱,扑闪着大眼睛说道:“喂,再故作深沉下去会秃头哦!”
在骆青的感染下,有段时间我变得开朗起来,甚至有种情窦初开的感觉,只是老天和我开了个玩笑,不久骆青就转学了,我再没见到过她。
“这么说,咱们就要成为同事了?还是一个部门。”得知我即将入职,骆青笑着说。
“是啊……”我磕巴道,低下头挠着头顶,庆幸那里茂密如初。面对女神,我大脑短路,明明想说些什么,头脑里却一片空白。我俩经历了一小会儿的沉默。
“以后要多多关照哦!”骆青打破坚冰,明显是句客套话,说明她开启了没话找话模式,按照剧情发展,接下来就该毫无意义地相视傻笑、寻找机会脱身离开了。
快,快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我对自己说。嘴巴却像被缝上一样蹦不出一个字。还是老样子,和别人一起根本找不到聊天话题!果然,骆青已经开始对着我无意义地微笑了,为了掩饰尴尬,她还故作轻松哼着曲调,接着就该说:“啊,那你先忙,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眼睛里倏然有注释弹幕出现:《Blowin'In The Wind》,民谣宗师鲍勃·迪伦经典歌曲,尤其歌词中“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一句,在那个年代总能引起人们无限遐思,另有代表作《Born In Time》。
我猛然明白过来,这是刚才骆青哼的歌。尽管之前根本没听过,并且压根不知道鲍勃·迪伦是哪根葱,我还是开口了。
“鲍勃·迪伦的歌,这么多年听来总是最顺耳,宗师就是宗师。”我很不要脸地说。
“你也听他的歌?”骆青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像是找到知音般的小兴奋。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总能叫人久久回味。”我像是在品味般,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另一首《Born In Time》。”
“哈,以前居然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骆青说,“我还以为自己总是另类呢,前些年大敌乐队巡演,愣是没找到同去的人。”
不必说,“大敌乐队”的注释,我也看在眼里。
“那你的爱好算广泛的,从民谣到死亡金属都有涉猎。”我摇摇头,笑笑。
“你还不是一样?”骆青说,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反正快中午了,一起去咖啡店吃个午餐吧?老同学好久没见了。”
“我没问题。”我说。忽然发现,自己的笑容竟如此自然,说话也不结巴了。
6
去咖啡馆的路上,话题源源不断涌出。聊天时遇到有关骆青爱好的陌生词汇,根据注解我总能说出些所以然。
最有趣的是咖啡馆等上餐的间隙,我提议玩猜歌名游戏。当她哼的每一首歌都被我准确无误猜中后,我注意到她眼睛里那种不可思议的惊喜之情。
人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分享动物,总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人也能认可,于是碰上志同道合、兴趣一致的人时,心生好感也就是难免的了。
“过去以为自己多资深呢,想不到高手在眼前。”骆青将头发挽到耳后,笑着说。
“只是运气好猜对罢了。”我又装了一个逼。
“校园里认识一个人真的很有局限,简直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你。”骆青啜着咖啡,不可思议道。
“哈哈,是啊……”我注视着眼睛里的弹幕。
我又何尝不这么想呢?
我的人生,由此翻开新的篇章。
清晨,我不再需要闹钟,不再赖床贪睡,坚持每天晨练,选择固定的路线跑步,为了只是和同样晨跑的骆青擦肩而过,自然地说上一句:早啊。
“光和女神聊得来是不够的。”
“真正要做的,是改变自己,和宅男人生说byebye。”弹幕如是说。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千年不逛街的我,到商厦选了三套衣服。我不懂搭配,都是按照弹幕的吐槽、意见买的。然后,我第一次听骆青夸我会穿衣服。
私底下,我也开始真正关注起骆青喜欢的音乐、爱看的书籍,有一种动力推动着我去了解她的一切,一点也不勉强。
我和骆青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上班的时候,她总会将热腾腾的咖啡放到我办公桌上,我一本正经道谢,她则恶作剧般将我头发弄乱,就像学生时代那样。
自打入职以来,每天都有成堆的文件、资料要我译成英文,我没有抱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为的是让骆青看到我认真的样子。认真的男人最帅,江湖是这么传言的。不过,因为要留意视野里的弹幕,我的眼珠老是会不自觉跟着上下左右移转,我费了不少劲才改掉这个坏毛病,好在没有引起骆青的疑惑。
中午休息,也是骆青将我从资料堆中拉出,或到咖啡馆坐坐,要么干脆沿着街道漫无目的走着,聊聊学生时期的梦想与趣事。
假期里,我常约骆青一起去游乐场、鬼屋,本想着成为救世主一样的存在,每次被吓得腿脚发软的却都是我,倒是骆青,神经大条地走在最前面,抑或在云霄飞车上宣泄般地举起双臂,爽朗地笑着。
有时候看着骆青的笑容,以及,有意无意靠在一起的肩膀,我会想,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这时候,倘若我牵起她的手,告诉她,你知道吗,我的一切都是因你而改变,做我女朋友吧。除了肉麻想吐外,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感动?
一次,从游乐场出来,我俩漫步在堤岸上。堤岸很长,里侧种着香气四溢的樟树,像一条绿色的纽带,蜿蜒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这不正是偶像剧里表白的绝佳之处吗?
我和骆青起先聊得很开心,你一言我一语的,然后聊到喜欢的人,忽然就静下来,骆青低着头若有所思。
“不开心?”我问她。
“没有啊。”骆青说。
“肯定有心事。”
像是经过思想斗争,骆青才唯唯诺诺开口:“晓夏,你说,要是喜欢一个人,那人却毫不知情,该怎么办?”
“不要暗恋,去表白啊!”我说,心跳加快,“话说,那个蠢小子是谁啊,被女神青睐了居然还不知道,我去揍他!”我做好了揍自己的准备。
“我想,老大可能是太忙了,才无心这方面的事情……”骆青脸颊上两抹红晕。
老大!张总!那个面瘫一样的钻石王老五!我受到极大打击,怔怔地说不出话。
“哈哈,搞半天,人家把他当成闺蜜了。”
“和人张总竞争,完全没优势啊……”
“无所谓了吧,反正骆青都活不过这个月了。”
“唉,这样的女神,怎么会死于非命呢?”
“马上灾祸就该来了吧?”
“靠,不要剧透啊……”
死于非命?马上灾祸就该来了?我盯着弹幕出神,一时手足无措。
“怎么了?”见我心情突变,骆青不解问道。
“突然有点不舒服。”我借口说。
“那我们早点打车回家休息吧?”骆青关心道。
我们离开堤岸,朝车辆较多的城区走去。骆青让我在人行道上休息,自己快步走向马路中央拦车。
望着骆青的背影,我的内心五味杂陈。骗人的吧,这么健康、活蹦乱跳的骆青,压根和死亡搭不上一点关系吧。我尽量安慰自己,一定是弹幕出了问题。
这样想着,眼睛里的弹幕枪林弹雨般飙起。
“前方高危,注意注意!”
“高危预警!”
“前方高能,祥瑞御免。”弹幕开始大规模刷屏、警告。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抬头,环顾周遭。
只见马路另一头,一辆装载着货物的卡车正快速驶来,车身打着颤越来越向左边偏侧,眼看就要在路中央侧翻。
7
洗完澡我已没心情做其他事,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想起白天的事,我不由陷入沉思。看到弹幕提示的高危预警,我赶紧叫住骆青,原本朝前走的她停下脚步,不明就里地回头看我。而那辆眼见要翻的卡车,竟然朝右一偏恢复了正常,慢悠悠从路中间安全驶过。
车祸没有发生。
“噢噢,真是好险。”
“差一点点呀!”弹幕感慨道。
难道,是我的行为影响了本应发生的事故,使得骆青的命运也相应被改变了?躺在床上的我漫无边际遐想着。果然,我才是骆青命中的真命天子啊,张总什么的,最后一定会靠边站。
我差点乐出声。心情愉悦,睡意来袭,人也迷糊起来。一合上眼,就像电脑关机黑屏,弹幕也消失不见。
第二天,照例晨跑,一路上都没遇到骆青。过去,她都是在这个时间点锻炼,雷打不动。
“家里也不安全啊。”
“是啊,比如说天然气、煤气什么的,都是隐患。”弹幕提示。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调头朝骆青家奔去。
我焦急地敲着骆青家大门,许久没有回应,当我耐心到达极限时,门吱嘎一声开了。
“晓夏……你怎么来了?”穿睡衣的骆青睡眼惺忪,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你今天……没有晨练么?”见骆青无恙,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总觉得耳朵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细若蚊声。
“啊,都这么晚了。”骆青看了眼墙上的钟,“也不知怎么了,今天特别嗜睡,以前从不这样的,明明起来过刷个牙又撑不住了。”
“丝~~~”那个细小的声音,转化为字幕,出现在我视野底部,证明不是我的幻听。
“你在用液化气?”我朝屋中打量。
“呀!”骆青赶紧往厨房赶。我跟着她来到厨房,见她低头摆弄着燃气,燃气罩上正炖着一锅粥,锅身因为火灼时间过长发黑,白粥也由锅盖往锅身下流。
“早起刷完牙想烧点粥的,这下没得喝了。”骆青朝我调皮一笑,“真是笨手笨脚……”
我想像没事人那样报以一笑,无奈面部僵硬,如何也笑不出来。
如果我没有来,骆青会不会一直睡下去?白粥外流浇灭燃气,会不会最终引发液化气泄漏……
骆青的生命仍在受到威胁,躲过一次意外,灾难并没有因此终结,它换了一个时间卷土重来。但是,只要我及时制止,灾难就会被扼杀在临界状态,呈现出最安全的样子,反倒显得我神神叨叨了。
“骆青,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出了事怎么办!”我对着骆青吼道,连自己也吓一跳。
或许是从没见我这么暴躁,骆青呆了半晌,缓缓道:“对……对不起。不过,我应该能醒来的,毕竟还定了闹钟。”
难得一次嗜睡,如果难得一次闹钟失灵呢?
“骆青,我不回家了,我们一起去上班。”我说。
“不用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不必了,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可是,我也要换衣服……”
“你去屋里关上门,我保证不偷看。”
事情发展果真像我预料的那样,危险不知道在何时就会发生。
上班途中,我和骆青从地铁出来,刚要乘上扶手电梯,眼睛里的高危预警弹幕又开始刷屏。
“高危警报,电梯电梯!”
我想起前段时间报道过的电梯吃人事件,立刻拉住骆青,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按下了电梯的紧急停止键。而维修人员进行排查后,发现电梯指标一切正常,仅有一颗螺丝有轻微松动,不至于造成恶劣后果。
不至于造成恶劣后果?谁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什么时候到来呢?
生活再度发生反转,我变得疑神疑鬼,且心力交瘁。
即使到了公司,我也不让骆青离开我的视线,生怕一不留神弹幕又开始预警。我每隔几秒钟便抬头看一次骆青,骆青起身出去,我也悄悄跟在后头,好几次和刚出厕所的骆青撞个满怀。
“晓夏,你怎么了?”骆青错愕。
“没什么,没什么,巧遇、巧遇。”我打起马虎眼,不过没什么作用。
“之前怎么没看出他是跟踪狂。”
“我看是追求骆青不得,暴露了本性。”
“傻子都看得出骆青对张总的心意吧。”同事们这样议论我。而骆青对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她开始有意无意躲着我、冷落我。
关注骆青的同时,我也时刻注意着眼睛里的弹幕。为了第一时间捕捉到有关骆青的信息,我都不敢轻易合眼休息,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避过车祸,是天然气隐患。
除去天然气隐患,然后变成了电梯危机。
躲过电梯危机,又是火灾征兆。
火灾征兆过后,紧接着我在骆青家门上发现了惯偷踩点的标示,两个不起眼的三角形,注解弹幕立刻有了解释:单身女性,凌晨下手。向骆青提出晚上一起住被拒绝后,我在楼道里守了她一夜。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所有的危机、征兆,在我的奔走劳碌下,最后都成了过眼云烟。或许,我及时制止灾祸本也是剧本中写好的,哪天我稍有疏忽,未能挺身而出,灾祸便成为既定事实。
也或许,弹幕根本是在恶作剧、欺骗我,拨弄我脆弱的神经。
但是,我不敢赌,赌输了,一切就都无法挽回。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晓夏,这些天你都很怪。”傍晚下班前,骆青这么问我,眼睛里满是关切,“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这样下去,恐怕骆青早晚要和我绝交。我打算说出真相。“骆青,你听着,你要相信我,一切要从我面试前的那一天说起,我的眼睛里出现了弹幕,他们会聊天会吐槽还能预测未来……”我眼睛里遍布着血丝,和盘托出。
“到现在,你还不愿和我说真话吗?”骆青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有骗你……”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骆青忽然对我说:“晓夏,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点了点头。
“那么,你会希望喜欢的人因为自己而变得古怪、憔悴,变得不再像以往那样吗?”骆青说,泪水滴在脸颊上,“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呀。”
我低垂着脑袋,心里很不好受。再抬起头的时候,骆青已经离开了。
“危机来临!”
“不可放松啊!”弹幕又起。
我连忙赶出去,等我追到写字楼门口时,骆青已距十多米,大楼外部搭起的支架,就在她头顶上方。
“高能预警!”
“高危警报,注意上方!”弹幕疯狂地在眼眶里流泻、飞过。支架上一根圆木慢慢倾斜、滑出。
会不会,真的是弹幕在和我开玩笑,一切的灾祸其实都不会发生。我迟疑道,这一犹豫,那根圆木终于失去平衡,从支架上脱落了。
“骆青!”我大叫一声,奋力跑向骆青,将她推开。
紧接着一阵天昏地暗,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8
肩部的疼痛将我唤醒。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你醒了?”骆青进入到我的视野里。她的黑眼圈有些浓重,昏迷的时候,显然是她在照顾我。
“骆青,你……”我说,虚弱的声音听上去很轻。
“我没事。”骆青弯下腰,凑近我的脸庞说道,泪水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
“哭什么……我活得好好的。”我说,“只是,你喜欢的那些歌曲、那些书,我之前都没听说过,都是后来补的,为了……”
“别说了,好好休息。”骆青摇摇头,擦干眼泪,笑了。
接着,我发现,眼睛里的弹幕不知在何时消失了。缺少了弹幕,眼帘中空荡荡的。
“骆青,今天是几号?”
“你昏迷了一夜,现在已经是八月了,八月一号。怎么了?”
八月一号,也就是说,骆青平安地度过了上个月,弹幕预告的危险期。
“真好。”我安心地闭上眼。
“我帮你去叫医生。”骆青说,走到门旁忽然又停下脚步,“谢谢你,晓夏。”
“谢什么谢。”我说,“不如,做我女朋友吧哈哈。”
一年后,婚礼上。
穿上白色婚纱的骆青格外迷人,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一场景,曾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千万次。只可惜,如今站在新娘身边的不是我。
张总挽着骆青的手,少见地咧嘴笑着,这百年一遇的笑容,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唉,老实说我觉得他俩不配,好白菜都让那啥拱了。”酒至半酣,酒席上的同事忍不住吐槽道。
“可不是,哪点比得上咱们晓夏。”同事老郑拍拍我,带来一阵酒味。
“我出去透透气。”我笑笑,起身离开,在走廊上踱步。
二十五岁的我,离那荒谬的光棍理论又近了一步。
很多时候我在想,弹幕究竟带给了我什么,如烟而来的它们,又随风远去,我的生活却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走廊里,几个孩子从我身边经过。他们看上去不满十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身后跟着两三个小伙伴,联手将一个皮肤白净,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推开,一副嫌弃的样子。
“怪胎、幻想狂,不说好话的乌鸦嘴!”小伙伴像唱歌谣似的念叨着。被推搡了几次,背带裤小男孩终于摔倒在地,想要爬起却一时不能。
我注意到他始终望着走在最前头的小女孩,眼睛下意识上下左右轻微偏转着,就像视野里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我走过去,轻轻将男孩扶起,摸着他头道:“叔叔知道,你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被我一说,男孩眼圈一红,就要哭出来。
“你要坚信你一定能做到。”我向大堂里望了一眼,在饭桌前敬酒的骆青笑靥如初,沉浸在幸福之中。
“因为守护自己喜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