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和飞到利勒哈默尔

从三和飞到利勒哈默尔

欠了几万块网贷,我彻底完了。

2023.01.30 阅读 171 字数 5302 评论 0 喜欢 0

我的研究生导师叫郭勇玉,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那时候我刚进学院不久,低眉顺眼想给别人留个好印象,结果头一个暑假就让郭教授吃了闭门羹。

"你必须要去,这次田野调查很重要。你当研究生的不去实践能行吗?"郭教授酒量不错,一边说一边喝,西凤酒下去小半瓶。学校贵宾楼的饭菜让他语气缓和不少。

"我肯定不能去三和,您换个人进组吧,老师,可怜可怜我。"

"凭什么?你给我个理由,第一次暑期实践你就推脱,这像话吗?"

"我和您实话说吧,郭老板,"我们这些在华欣实习过的学生都这么叫他,"去三和不就是个体心理研究吗,想弄清他们为什么陷入于这种生活模式,然后做人格画像…"

"有什么问题吗?"他打断我。

"问题就在这里,您看,哪怕我现在是个体面的研究生,每年领八千块补助,还有个当中学老师的女朋友。可一旦把我扔到三和,我不确定自己两个月后还能不能回学校来,我不想冒这个险。"

"您不是要研究三和青年吗?"我凑近郭教授说,"我就是三和青年,彻头彻尾的。"

最后郭教授终于把我踢出了小组,那个夏天我窝在宿舍和图书馆哪儿也没去。顶替进组的徐希平骂骂咧咧地把衬衣和圆头皮鞋塞进行李箱,我答应回来请他吃饭,前提是帮我打听到俞飞的消息,在网吧准能找到他,徐希平问我俞飞有什么特征。

"你就问无常鬼在哪儿,他们就知道了。"我怪笑着对他说。

也许现在没人知道无常鬼了,但16年他在三和几乎无人不晓。新闻里报道两年不出网吧的家伙就是他,即便在三和他的不修边幅也很显眼,长发披在脑后,长须垂在胸前,夜里走在路上活像黑白无常,这也许就是他绰号的由来。俞飞这个名字反而没人知道。

我来三和半年后才第一次见到俞飞,那时我已经卖掉了手机和身份证,也没钱住床位了。有人告诉我如果不想睡地板可以去网吧碰碰运气,遇上半夜结账下机的人,就能暂时睡在他们座位上。

我找到海心新后面巷子里的一家网吧,里面果然人满为患,等到12点以后人们陆续睡着,谁都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烟草和汗臭味针扎般刺入鼻孔,角落里有三个人挤在一张椅子后面看别人打游戏,屏幕里枪火迸射,突然间那三人尖叫起来,坐着的那位悠然靠在椅子上点了根烟。

夜深了,网吧里交叠着无数具赤裸上身的肉体。等小型游戏观摩团散伙后,我走上前递给他一根顺手摸来的散烟。他回过头看了看我,双眼通红好像发情的公兔,胸前长须沾满斑斑点点的烟灰。

"你就是无常鬼吧?我听别人说你就住在这里,你打游戏很厉害。"

"你又不玩游戏,说这干嘛?"他点着烟深吸一口,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第一次来这儿,能帮我找个睡的地方吗?"

"喏,你就睡我这里吧,我打累了出去走走。"俞飞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骨头在体内噼啪作响,然后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出去。我一头栽进那张被油污盘得发亮的椅子里睡着了。

之后半个多月我借住在俞飞的网吧机位里,白天无所事事在街上闲晃,三和人力市场大厅的电视滚动播放着王晶的系列赌片,我们十几个人一直看到酷热消去,下午再去彩票点吹吹空调、喝酒吹牛。半夜两点我回到网吧,和打了一整天游戏的俞飞换班。

俞飞习惯深夜在空无一人的三和闲逛,偶尔有下夜班回来的人总被他这副模样吓一跳。也许这才是人们叫他无常鬼的原因,据俞飞自己说,他大学毕业后在佛山工作了半年就来到三和,这里像他一样有本科文凭的家伙少说有二三十个。俞飞和家人早已断了联系,平日里靠打游戏代练能赚不少钱,不过三和鱼龙混杂,手机和现金被人偷走也是常事,他早已习惯这些。

"你呢,怎么来三和的?"俞飞问我,这是三和最常听到的问话。它的答案千奇百怪,通常伴随着一段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就像坐在沙发上没活儿的妓女互相搭讪:你是怎么干这行的?所有人都是走投无路沦落至此,但很少有人承认他们喜欢这里,这种廉价生活带来的自由感令人陶醉,效果堪比酒精和致幻剂。

我原本是想赚点钱的,至少和董小军一起来深圳的时候是这样。我们在一家大工厂里学点焊和组装之类的东西,董小军第三天就溜了,后来又干起了黑中介——他似乎走到哪儿都能找到这样的工作。我在工厂撑了两个月才弄明白一个道理,这活儿不是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干的。不论做什么都太累、太无聊,都要按时上下班,天天打卡,服务员、快递、保安、清洁工,没有一样好工作。直到有天骚扰电话打过来说:快来三和人力市场,实现你的特区梦想。

来三和的大多都是我这类货色,干两天日结,然后像臭虫般苟活一个礼拜是我们唯一能忍耐的生活方式。我把这些告诉俞飞,他把烟头杵灭在地上说,你还是不一样,至少你很清楚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我听说,你不只靠代练。还收费帮别人逃出三和呢?"两块钱的啤酒喝得我头晕脑胀,白玻璃瓶上连个标签都没有,不知道是什么作坊里灌出来的。

"嘿嘿嘿,别听他们放屁,"俞飞咧着嘴一声怪笑,说:"我搞钱的办法多着呢。"

我们坐在电子街拐角的隔离墩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晚上九点这里热闹起来,不时有人喊俞飞回去打游戏。摆摊卖手机充电宝的商贩们和买主讨价还价,还有些卖稀奇玩意儿、收微信号的游贩开始出没。我们俩喝得醉醺醺的,俞飞的脏脸上泛起红晕。他最先看见孟婆提着挎包向我们走来——

"快走快走,孟婆来了。"他拽着我起身拐出电子街,穿着碎花纱衫的老太婆看到我们逃走,便转身悻悻离开。她就是孟婆,也是电子街上卖手机的,但她只卖一部要价2000元的杂牌机,说是华强北的最新产品——其他商贩的智能机从30到200元不等,孟婆当然卖不出去——这不过是她盗窃的幌子。每当有喝醉的人经过,她就缠上去推销手机,对方过了很久才发现身上的钱不翼而飞。于是许多人也管孟婆叫"三和神偷",盗窃在这儿并不是一件丑事。

"他妈的!好险被她缠上。我被这死老婆子偷过两次。"俞飞说,喝醉酒千万不能逛电子街。

俞飞没骗我,他果真有特别的赚钱手段。我不止一次在彩票点见到俞飞,每当他走进店里都会引起一阵骚动。俞飞只买广东11选5,有个小本子上记满了往期中奖号码,他每次都买20注,任选和直选都有,等到开奖一准能中,大奖小奖七七八八加起来得有一两千块。但这门诀窍任我怎么求他也不肯传授,我只好买些篮球彩票,凭经验下注也能赚点小钱。

"我猜你肯定攒了不少钱,对不对?"有次我这么问俞飞,他刚打了一晚上魔兽,我手握酒瓶歪在旁边的座椅里,领口残留着呕吐物的污渍。"你这狗日的家伙,扮猪吃虎和我们这些废物混在一起….你一个大学生,你…凭什么待在三和?"我神经病一样揪着俞飞的T恤袖口不依不饶。

"又喝多了吧?"他推开我,带着令人安慰的愚弄表情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是真的喜欢这里。你凭什么觉得大学生就该人模狗样地生活?酒罐,你自己不也读过些书?怎么不去老老实实上班?"

"回不去了,俞飞。我完蛋了……我卖了手机,卖了身份证。那帮畜生用我的身份证去撸口子,欠了几万块网贷。我彻底完了……"那时我借着酒劲号啕起来,这在三和并不稀奇,周围人停下游戏幸灾乐祸地瞧着又一个精神崩溃的"叼毛",仿佛欣赏一场表演。

"你清醒点,酒罐。"俞飞把我扶起来,在耳边说:"利勒哈默尔。"

"利勒哈默尔?"

"没错,你看。"他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那张图片——幽蓝的天幕下,雪山环抱着一座小城,湖面泊满漆成彩色的游船。远处的木屋里亮着点点火光,一切都沉睡在静谧的夜色里。

"这就是利勒哈默尔。酒罐,我不会永远留在三和的。"他出神地看着那张照片,"工厂正在大量外迁,这里已经是涸辙之鲋。也许之后我会去泰国,但总有一天,酒罐,总有一天我会留在利勒哈默尔。"

"我信你,哥们。"眼泪把利勒哈默尔的夜涂抹成无数色斑,我说:"三和传闻说,'阎王定生死,无常主出入'。你收钱帮人离开三和,到底是不是真的?"

俞飞迟疑片刻,悄声对我说:"不是谁都帮的。但既然你问我就直说了,的确有这事。"

"你收多少钱?"

"4000元,你要是接受,一个月内必须凑齐,超过这个时间我不会帮你。你可以去做日结,用我的身份证。一个月后你来找我,怎么样?"

"说定了。"

总体而言,拼命赚钱和酗酒、赌博、堕落一样容易上瘾,且令人沉醉其中,区别是赚钱太他妈累了。我记不得从娘胎出来后几时这么累过,像打了鸡血一样揣着身份证到处找日结——200块的工作足以让我感恩戴德,150的、100的,甚至80块的堆场工也抢着干。下午7点收工回来草草吃一碗面,晚上就在龙华公园睡硬纸板,有时候索性不要命地再去找夜班上。4000块只用二十多天便凑齐了。

接连几天,我都没在网吧找到俞飞。有天晚上我正睡在一棵景观树的石台上,湿热的夏夜浸透了一个童年的梦,翻斗车停在郁郁葱葱的大山里,两个男人下去撒尿,我用力踹开后座车门撒腿就跑。过度惊慌让我找不到树林间狭长的小径,只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狂奔,脸上、手臂上、脚踝上都是枝条划下的血痕。男人追上来把我扑倒在地,一手攥紧领口,巴掌雨点般落下,原本是人贩子的那张脸突然变成了我爸,他用力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几乎窒息。

"酒罐!醒醒!"俞飞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快,跟我走!"俞飞拎着酒瓶,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向三和那边跑去。

"咱们去哪儿?"

"电子街。"

我们在电子街拐角停下,微凉的夜风从巷子里吹出来。俞飞把酒瓶递给我,"呐,喝一点吧。"他说。我接过来把大半瓶啤酒一口气喝光,问他:"咱们来这儿做什么?"

"买玩意儿,"他说,"你钱攒够了吗?"

"攒够了。"

"放在哪儿?"

"卷起来放在塑料袋里,就掖在我卵蛋底下。"这二十多天我没弄丢过一分钱。

俞飞点了点头,他突然多了一个不寻常的动作:用手顺着长须轻轻捻动,像个做法的道人或是断案的县太爷。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表,已经深夜两点十三分了,他贴在我耳边说:

"等下你向电子街深处走,别往两边看。等你遇见孟婆就和她买东西,她拿出什么你都别买,就买那部两千块的手机。听明白没?"我点点头,他在身后轻轻一推,说:"进去吧。"

夜风凛凛,电子街上空无一人。我一步一顿向深处走去,只感觉这条路长得走不到头,僵硬的身体好像无法动弹。远处的蒸汽井里正腾腾升起白烟,提着挎包,穿着碎花纱衫,从白烟里走出孟婆的身影来——

"小伙儿,买东西吗?"孟婆拉住我的衬衫下摆,从挎包里掏出一块手表说:"这块表是倒着走的,把它戴在手上就能活回过去,只要300元。"我摇摇头,孟婆又拿出一盏亮着绿焰的提灯,"这盏阴灯向后能照见过去,向前能预知未来,只要1000元。"我又摇摇头,发现自己没办法张嘴说话。

"小伙儿,你肯定需要这个,"她终于拿出那部木纹后盖的褐色手机,"这是华强北的最新产品,能打电话发微信,免费上网,只要2000元。"我看着那部杂牌机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啐!什么都看不上,碍眼的东西!躲开点!"孟婆两手抓着肩膀用力把我推开,提着那盏灯缓缓消失在巷子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能动弹了,俞飞就蹲在拐角处等着我。

"买到了吗?拿来吧。"他伸出手。

"没…没买,我还是觉得太贵了…"

"开玩笑,手机不是在你兜里吗?"他说。我摸了摸口袋,果真拿出那部褐色木纹的杂牌机来,我颤抖着把手机交给俞飞,慌忙去解皮带,把塑料袋里扎成一捆的红票子掏出来,只剩下两千多元。

"这部手机能打过去,"俞飞拉着我来到路灯下面。"不过只能打两次,每次通话时间只有20秒。"他拨通号码,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电话通了,俞飞以极快的速度吐出一串数字:

"01,05,09,11,03

05,08,09,10,07

03,04,05,11,02

09,10,01,06,04"

"你也给自己打一个吧?"俞飞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按下那个已经很陌生的号码,听筒传来窸窣拍打的声音,好像一群蝙蝠穿织在黑暗巢穴里,漫长的等待音仿佛洞穿时空。

"喂,哪位?"电话通了,我的声音让自己汗毛悚立,正犹豫该说什么的时候,俞飞突然从我手里抢过手机。他对着话筒说道:

"先生打扰啦,要找工作吗?快来三和人力市场,实现你的特区梦想!"

紧接着是电话被挂掉的忙音。我呆在原地,俞飞把手机塞回我手里,又把那两千块钱数了一遍,放进我口袋中。然后他把一个小布包交给我,说:"酒罐,快走。这里面有明天早上七点去西安的第一班火车,到车站你去办一个临时身份证就够了。回到西安你就把身份证补好,向派出所如实交代你被骗的经过,这里面有他们非法借贷的证据。还有几分招聘资料,你回去用得上。两千块去租房和吃饭勉强够用了,一定要撑下去,永远别回来。明白吗?"

我点点头。

"快走吧,你必须赶上这班车。如果再让我在三和看见你,我绝不会再帮你。"

不知过了多久,我点点头,发现自己坐在开往火车站的出租上,怀里揣着红布包。接着是一些意义不明的眼泪浸湿手掌的冰凉触感,我怀疑如果不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是否有勇气自己走出三和。我真的再也没有回到那里,甚至是深圳。

直到第二学期上了一半,郭教授才告诉我徐希平退学的消息。他始终没和我说过俞飞的下落,就这么杳无音信了。笔记本桌面上是一幅利勒哈默尔的夏景——青色的远山并不高耸,是消夏的好去处。低矮房舍和红砖砌成的北欧建筑掩映在葱茏林木间,只在靠近根洛河口处有一座农场,黄色的小麦拿去酿啤酒,绿色是新栽的玉米田。人们都说利勒哈默尔的雪夜最美,我希望那里也有属于无常鬼的木屋。

马弗里克
Jan 30,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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