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花

飞鸟与花

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2023.01.25 阅读 282 字数 9568 评论 0 喜欢 0

多年以后,每想起与甘楠赤身相对的雨夜,我依然无法分辨从吊脚楼上看见的,于沱江里浮沉的究竟是何物?

1

事情本应从新生联欢晚会说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甘楠,然而后来,在我认真思虑过后,认为真正将我不可制止地,推向甘楠的是那场烂醉。正如我们的一生中,会遇见许多光彩夺目的人,她们像羽翼丰亮的飞鸟,翱翔在我们需要仰望的蓝天,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婉转、灵脆,却没有一声为我们而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飞鸟。

假若那次篮球赛我们没有夺冠,假若庆功宴上没有成箱的啤酒,我就不会喝醉,更不会把对一个女生的暗恋公之于众。酒后的蠢话,好似恋爱时的誓言,总在过后让人羞愧万分,并追悔莫及。他们熙熙攘攘地组队去看“弟妹”,回来时,都很愤慨,扬言要看看癞蛤蟆怎么吃天鹅肉。骑虎难下,自此,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悄悄将我和甘楠牵连起来。

第一次看见甘楠,是在大一的新生联欢晚会,临时搭建的露天看台下,是清一色的军训蓝绿服,个性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我们只能把目光都投向舞台。甘楠是在第一个开场舞蹈中出现的,四五对男女,穿着劈腿的黑色拉丁舞服,衣襟上的亮片闪闪发光,舞动起来,灯光把时隐时现的大腿照得雪白,但让我注意到甘楠的,是她那修长光滑的脖颈,这是天鹅最显著的特征。

当时我的座位靠得很前,因而看得颇为清楚,我被拉丁舞的灵动和激昂的力量感所震撼,后来甘楠告诉我拉丁舞有五种,我毫不关心。舞台上的甘楠,身姿绰约,笑容热烈、奔放又掺几分羞涩,完全符合我的审美,一击毙命。我很快打听到,这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叫甘楠,来自与我同级的音舞院。这张面孔后来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我再也看不清那脸上的笑容。自那以后,我时常会出现在她们的舞蹈室外。透过一口玻璃小窗,可以窥见女孩们在里面练功,压腿、下腰。

2

十一月的校运会,是我与甘楠的正式认识,作为学生记者的我,去报道校运会开幕式。当我提前一周拿到节目单,以及演职人员表的时候,甘楠的名字赫然在列,这让我欣喜若狂,明白机会来了。

于是,我斜挎着相机,抹了发蜡,戴上记者证,紧张地敲开了,舞蹈室的大门,开门的不是甘楠,幸好不是,我走进去,说明我要采集一下幕后材料,拍些照片。舞蹈老师很高兴,很热情地和我介绍这次的编舞,我一边听,一边眼光往她身后瞟。女孩们大多停下来了,在后面嬉笑着小声私语,甘楠不在此列。她依然昂着头,一遍遍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舞步,十分专注。

接连几日,我都去拍照片,女孩们渐和我熟了,常常在我镜头对准她们的时候,比出个剪刀或者做个鬼脸,女孩们都很好看,虽然不见得个个都如甘楠那样脸庞精致,但舞蹈本身会赋予她们一种鲜活、青春的气质,仅看背影的话,个个线条都很出色。甘楠不是最高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但只要一转过来,甘楠就出众了。练舞蹈的,大多脸配不上身材。

但这些与我嬉闹的女孩中,又没有甘楠,她貌似有些不合群。休息时,女孩们会跑过来,看我给她们拍的特写,一张张翻过去,发现最前面的全是甘楠,我大窘失色。她们心领神会地笑了,有个女孩走过去和甘楠说了什么,甘楠转头看了我一眼。这个经常和甘楠走在一起的女孩,叫李倩,和甘楠来自同一个班。我心里很清楚,她将是我的跳板。

这事之后,甘楠似乎有意和我保持距离,看都不看我一眼。李倩倒是很快和我熟悉,在QQ上就直接问我,

“你是不是喜欢甘楠?”

我不置可否地发过去一个头疼的表情。

”你不可能成功的。”她很快回我。

“怎么说?”

“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琢磨着这句话,不是很明白。

校运会那天阴蒙蒙的,看上去随时会下雨,所幸,开幕式还是开始了,女孩们的舞蹈节目在第七个,实际上从第四个节目开始,就感觉到雨点了,校领导的席位前,很快架起了雨棚,露天的看台上也都支起了各色小伞。雨下得不算大,但一直在下,甘楠她们上场时,地面已经有了一层浅浅的水泽,跳动的脚尖,在地上踏出一朵朵水花,但这一点没影响她们的灵动舞姿。雨水打在脸上,散发粘成一绺,紧紧贴在鬓边。我也在雨中,在她们的方阵边游走,不断按下快门,捕捉着她们连日来的成果。

报道大获成功,同时登上了校报和校网,题目叫“铿锵玫瑰,雨中怒放”,配图是一个起身动作,单腿曲膝,手臂还在背后做展翅欲飞,头已抬起来了,眼睛睁得很大,眼角的彩妆变了形,脸上还堆着笑容,任雨水不断冲刷,即将落下的雨点在镜头下拉扯成长线。在这张照片中,最显眼的就是甘楠,我自私地在几张犹豫不决的照片里挑了这张。

照片里的甘楠,楚楚动人,很快被大家关注起来,有人拿着这张照片在贴吧搜人,关于甘楠的讨论盖了上百层楼。

我极度后悔,因为很快出现了好几个追求者。其中行动最迅捷,最激烈的叫谭明,长得其实不赖,每天去舞蹈室门口等甘楠,约她吃饭,在广播站点歌,但甘楠视他不见,谭明甚至还找到我,说能不能报道下他追甘楠的过程,好歹也是美丽的校园爱情故事。我简直想给他两巴掌。

狂蜂浪蝶使甘楠不胜其烦,直到她把我叫出去,质问我,为什么非要把她照得那么突出,并开始控诉,因此产生的诸多麻烦。她说得很急,很乱,但那语气又是平和的,很容易看出,她没怎么吵过架。我听出来大概意思:她只想好好跳舞,学习,还想去北京跳舞什么的,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想管。我心虚地告诉她,那张照片,就是当天拍得最好的,她自然不信,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干脆愣在那不说话了。时值深秋,风吹过来已经有些冷了,她的额头还沁着一层细汗。

“要不这样,”我敲敲脑袋,一脸的牺牲,“你就说我是你男朋友。我保证绝不干涉你的这些事儿。”

胸口噗通噗通,我能感觉到身体因此的抖动。她木然地看了我一眼,我尽量表现出人畜无害,没说话,就走了。

晚上,有人加我QQ,我一眼认出来,她就发过来一个字,好。

我差点蹦起来。

当晚,我请了一群癞蛤蟆下馆子,狠搓了一顿,我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沉默,是最高的轻蔑,嘚瑟,亦如此。

接下来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名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那些扬言看我吃天鹅的家伙们,纷纷表达了对我的敬佩,我一推开寝室门,问候就扑面而来。

瘪犊子,还真上手了。

哎,好白菜都让猪拱啦。

干,顶你个肺!

他们用咒骂的形式对我进行了祝贺,我欣然收下。

3

但我很快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发现这个男朋友的身份,名存实亡,甘楠不与我牵手,不与我约会,我们全部的交往包括偶尔一起在食堂吃饭,和固定每天黄昏,在校园里散十分钟的步。这还是连哄带骗忽悠来的。散步的时候话也相当的少。我清楚,我只是她的挡箭牌罢了,这是我自找的。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对外还要装出格外享受的尊荣。

谭明偃旗息鼓后,出人意料地和李倩走到了一起,谭明改口说,他先前堵在舞蹈室门口,其实在等李倩,再次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李倩自然和甘楠走远了,表面没什么变化,但私底下已疏松了,这不用想,从甘楠散步时慢慢变多的话,就可以看出端倪来。当然,甘楠多出来的话,主要在说她要学的舞蹈,喜欢的大师,没有一句和谭明有关,她完全不在乎这些,倒是提过几次李倩,颇为惋惜的样子。

实际上,甘楠几乎没什么朋友,我都怀疑她私下里,是不是都不说话。后来,我们的散步时间,越来越长,有几次长达半个多小时,这时便相视一笑,我感觉到一些坚硬的东西开始有些松动。

时间一长,心就又贼了,我尝试去牵甘楠的手,她用小鹿受惊似的眼神抬头看着我,配合着一张干净的脸,顿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不是人。欸,我寻思这事得换个想法,与其说我是甘楠的男朋友,如守活寡,不如假设,我和甘楠只是普通朋友,却有着基于此之上,更为深厚的情谊,并且杜绝了第三者的骚扰。这么一想,非常划算,竟有些高兴,于是,我以这种阿Q式的精神将这场柏拉图式的恋爱拉锯了一年多。

在长达一年,风雨无阻的散步中,我基本把自己交代清楚了,甘楠似乎对我的故事颇感兴趣,始终给我以明确的参与感,嗯,啊,有意思之类的,以至于后来我回忆甘楠的声音时,往往想起来的就是这些语气词。讲到尽兴时,甘楠会转过脸来,笑一下,那漾起的嘴角让我心醉,她的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和披着霞光的金柳。

甘楠很少说自己的事,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她有一个妹妹,在读初中,她从小就很喜欢跳舞,照着电视里学,母亲也很支持。甘楠几乎没提起过父亲,其中因由,甘楠没有提过,我自然也不会问,我隐约能觉出那不是什么好事。仅有一次,她说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送给她一只手表,她很喜欢,但已经坏了,我表示可以帮忙修修,她笑笑,没有回我。

甘楠口中出现频次最多的是她的舞蹈老师,因为老师许诺她,将来考研去北舞时,她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打点。

成为最顶尖的舞者,是甘楠毕生的梦想,她说她绝不自称舞蹈家,她永远都是学生。

我没有梦想,我觉得梦想太累。我当时唯一的念想,就是拿下甘楠。实在不行,也没关系,这样也挺好。

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甘楠对我态度的转变,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一个更为形象的场景,在那以后,我清楚地感到甘楠开始变得不一样。

那是初春,熬了一冬的玉兰,刚刚换上新叶,甘楠约我去春游,这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长达近一年的相处里,仅有几次外出,这还包括她陪我在医院打点滴,我跟团去报道她们在外地的汇演。

那次春游,我们去得也不远,学校正门,东去约二十里,有个花博园,每年四月左右,办一场花展。我对花花草草的向来不感兴趣,因此也从来没去过,但只要甘楠喜欢,我自然也会尝试去喜欢它。早春的清晨,到处透着没睡醒的朦胧。甘楠穿一件米白色长裙,头发散落着,她的身材很娟秀,甚至可以说是瘦削,但绝不是那种干巴巴的瘦,能将衣服穿出一种少有的层次感。学舞蹈的身子,就跟衣架子一样。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花,塞在小小的盆里,密密麻麻,被摆布成一个个大字,花博园的外围是居民楼,也密密麻麻,晒着各色的衣服。人和花,没什么分别。那天的甘楠和往日很有分别,有着一种我难以名状的气息,仿佛这时候,她在我面前才真正是一个少女一样。她看着各种不认识的花,蹲在那长时间地出神,我就站在一旁,欣赏她发呆的好看的脸庞。她的脸跟刷了一层胭脂的白瓷板一样,很细腻,有一层极淡的绒毛,大约是常出汗的缘故,两颊肌肉平滑,抿嘴的时候又鼓起来,显出饱满的胶原蛋白。除了演出,甘楠从不化妆,因为会出汗,她每天都去练舞,没有谁像她这么拼。

“徐云风,明天开始,你送我花吧。”

从那以后,我每天送她一枝花,废弃的试管里,注了水,小小的一枝送过去。送花的地点在她楼下,我不知道她的用意,进进出出目光都落在身上,我很不好意思,但甘楠一出现,她们的目光就马上从我脸上转移走。我私以为,甘楠的气质更适合捧一大束红玫瑰,或者白玫瑰之类的。她用三个指头捏住试管的样子,像捏着一瓶口服液,但她看上去很满意。各色的眼光在她身上流转,但她完全不在意,她本就是在这目光里长出来的人。

花展以后,甘楠竟主动牵过我的手,或者挽着我的胳膊走在校园里,甚至说,我可以叫她楠子,我知道,她母亲也是这么叫她的。但我还是习惯叫甘楠,她没有坚持。这样的转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很是心虚。在我众多的猜测中,最有可能的解释是,甘楠对我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测试,现在结束了,也通过了。于是,我抱着这种实习完转正的设定,有些心安理得地走在甘楠身旁。

为了验证这种猜测,我开始大胆地约甘楠去看电影,果然,她有约必应,有次还占用了练舞的时间。甘楠其实对电影不太感兴趣,这很容易看出来,往往放映未半,她就开始不住地点头,再一会,头就靠过来了,我假装不知,并纹丝不动。一切好像都走上了正轨,只在一些恍然如梦的瞬间,我隐约觉得有些不真实。我没想太多,麻木的肩膀提醒我,甘楠,是真实的。

4

五月的时候,我们决定去旅游,定在了湘西凤凰古城,并且特意请假,避开了人多的假期。

凤凰古城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苗族人可真会挑地方,依山傍水地住下来,个个生得水灵。沱江水呈碧色,不是碧绿,我没有见过这样澄而青的水色,甘楠也没有。导游说前几天的凤凰是人最多的,这是最好的季节,而我们又避开了五一,甘楠夸我聪明,我很受用,因她很少夸人,她觉着谁都和她没关系。

她世界的坚壳正在崩解,也许很快,她会慢慢变得和我们正常人一样,我是指她走出“围墙”,我不知道这对她是好还是坏,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会在这个没有城墙的世界里,保护她不受一切伤害。从今往后,我就是她的城墙。

后来,时间证明,这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

我们白天在古城里游玩,那时候的凤凰还没有后来这么商业化,保留着很多的小作坊,和穿蓝花大褂的人家,卖的是桂花酒和一种酥糖,香味飘到城墙上。甘楠走在一条很窄的石栏上,并且坚持不用我扶地,走完很长的一段,她的平衡性极好,走到尽头,跳下来,头发荡出一道波浪,笑得很烂漫。我也很开心,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忧她的性格过于封闭。

晚上,我们下榻在沱江边的吊脚楼,价格比附近的酒店高出一截,但是值得,我隐隐感觉我和甘楠的关系,可能会有一个更深的进展,如果有,那应该就是这了。

吊脚楼的房间沿着沱江,从木棍支起的窗户看下去就是缓缓流淌的江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关于那一晚的记忆是黑暗的,因为我们没有开灯,我们都没有做好面对面坦诚相待的准备。窗户外透着外面灯火映着的光,还有远处不时的笑声。我抱着甘楠,一把火把身体灼得发烫,但甘楠却是冰凉的,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的手游走在她光滑细腻的身上,她的肌肉紧绷着,嘴唇很柔软、滑润,过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甘楠慢慢舒展起来,像干枯的花叶在雨水中绽开,抱住我。我的双手不停地探索着每一寸肌肤,平坦结实的小腹,光滑的背脊,在脑海里徐徐摹画出轮廓,这副用汗水浇铸出来的躯体,宛如一件陶瓷艺术品。甘楠两次让我深切地感受到艺术的魅力,一次是以她的笑容,一次是用她的身体。

头脑逐渐昏昏沉沉,大口的喘气让我的大脑缺氧,我的双手越来越有力,我大力地按压,揉捏着能触及的任何部位,甘楠一声不发地任我蹂躏,她侧坐在我的腿上,在我耳边吐出很重的热气,

“今晚,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这是短路的指令,于是最后一点灵识也消亡殆尽,失去了指挥的双手,野蛮地撕扯着我们仅剩的一点布片,却怎么也扯不掉,甘楠把手别到背后,那顽强的玩意就从我们中间滑落,我和甘楠的紧紧贴在一起。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妙不可言的触觉,激发出一种原始的冲动,让我想要把这具艺术的躯体揉进我的身体。强烈的直觉席卷而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是一体的,而我们又用了很久很久,穿越茫茫人海,相聚在这张小小的木板床上,找到归属。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今晚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快速跳动的心脏,把血液泵得沸腾,我的眼泪莫名地就要涌出来,但甘楠先我一步。我的脖颈感到一阵湿湿的温热,我想扳过甘楠的身体,但她察觉到我的意图,用力地抱紧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泪水在我的背上汹涌而下,一股股浸湿了被褥。

甘楠开始哭出声了,声音很快大过了雨声,在她泠然而近乎凄切的哭声中,我脑中充积的血液慢慢退去,一点点,变得明净起来,开始能思考问题,比如甘楠为什么哭?我想出了种种的理由,来解释着这伤心欲绝,令我断肠的哭声。我越来越清醒,我很不愿这样的清醒,这样的清醒叫我去思索我几乎忘却的责任。甘楠是属于我的,但绝不仅仅只是今晚,我爱她的身体,也爱住在这美好的躯体里,尚未对我敞开的灵魂。我想明白了这点,或者说这点找上了我。

我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哽咽和啜泣,一团热气,于我的腹脐下,逐渐消散。

我起身,赤脚穿过一道屏风,走到窗前,那里有两张藤椅一方小桌,桌上只一个烟灰缸。外面正下着雨,我们找酒店的时候,就有雨星落在脸上了,现在大得惊人,雨水在屋顶上啪啪哒哒,又在窗前拉成帘子。这一道雨帘将小楼和沱江隔开,屋里,一道屏风又将我和甘楠隔开。我隐约察觉到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这淅沥的水汽中弥漫。

我在包里摸索出烟盒,靠在藤椅上,点上一支,浑浊热烈的烟雾顺着我的喉咙冲进肺里,一股郁积的躁气被挤压出来,舒服多了。甘楠也走出来了,微光中,她套着我的白色衬衣,下摆垂到了大腿,像宽大的连身裙,她看着我脸上的红星,也从桌上抽出一根,我伸手给她点上。

她吸一口,又马上吐出来,把烟夹在手上,踱到窗前,伏下身子,望着雨中的古城。我很想用相机把这幅画面定格下来,这一瞬稍纵即逝的绝景,我在脑海里悄悄地摹刻着。

“徐云风,”

我听到甘楠叫我,但她没有回过头来,我顺着她的视线向江面看去,密集的雨点已经把江面砸得一片白茫茫,而在那水雾中,正有一个白色的,近似圆形的东西在江面浮浮沉沉,在江水和雨水的裹挟下,向下游而去。

“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又立刻意识到,然后自问自答,“像月亮掉江里了。”

雨天怎么会有月亮,我只是想到一句诗,“江月晃重山。”尽管我心里更觉得那是一只大口袋,或者油桶什么的,我在等甘楠的猜测,但她缄口不言。她的视线跟随着那块“月亮”,越过下游的一个水坝,沉下去,又浮出来,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我走过去,伸手取下她快要烧到手的烟头,长长的烟灰斜斜地落下去,消失在沱江的夜色中。

甘楠蓦然回过头来:

“如果那江里的是我,你会跳下去救我吗?”

“会”我立刻答道。

甘楠嫣然一笑,又转过脸去,我心惊胆战。

吧嗒,又一支烟,试图接近这摇曳的、危险的火光。

巨大的光影向我逼近,房间重新沦入黑暗,一双手环上我的脖子。

……

5

我那时以为,我和甘楠会永远下去,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让我多看一眼。

回到学校后,甘楠似乎变得很忙碌,她解释说之前拖下的事情太多。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四,因为这天我们寝室要负责楼层的公共卫生,甘楠打电话叫我下去。我们走在田径场上,那田径场由于附近的居民也常来,一直很热闹,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草地上遛狗,小孩子从我们身边跑过,并大声呼喊。真好!

甘楠目视着远方,和我说:

“我要退学了,出国。”

“为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我申请了一所国外的舞蹈学院,现在通过了,我不想浪费时间。”

接下来甘楠有条有理地说起国外的那所学校,什么老师,什么政策、奖金,我都没听进去。我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理解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想了很久,甘楠一直在说,我打断她的话,问了两个问题。

“是你自己想走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

她说:“不用等了,我可能就在国外不回来了。”

我想起沱江,那种漂浮感,那些在吊脚楼里萦绕我心里的纠缠,现在终于落在我面前。侥幸,从来都只是幻觉。我还没来得及抱紧,就已经失去,无论我说什么,甘楠只是坚决地摇头,最后她哭红了眼,不断地和我说:“对不起。”

我很想用冷战的对峙来挽留她,但这显然不可能奏效。甘楠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转学流程。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每天都陪着甘楠,陪着她,来往办理手续,陪着她,一点点离开我。

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告别,我能看出她的脸上的不舍,但那歉疚的脸上也有着不容分辩的喜悦,她高兴的样子我有些陌生,或者说,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她高调地宣布她将要出国留学。她把这消息发在空间里,把签名也改成言辞欢快的留学说明,甚至还发在她几乎没有用过的微博里。于是乎,每个人都如她所愿的知道了这件事。我在这些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是啊,为什么,甘楠轻而易举地,拥有着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心无旁骛,而我,这只最大的鹜,最清楚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本应该祝福她,但那时的我,心如死灰。

她离校那天,我送到火车站,她的箱子没有多重,她说很多东西都用不上了,只有几件衣物,她说衣物的时候,我想起那晚在我们身体间滑落的那件。她把一块表塞给我,然后轻盈地跳起来,不再回头。那是我见她最后一面,她单薄的背影穿过验票口,提着箱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

那是一只小巧的女士石英表,天蓝色表盘外周有着几道显眼的刮痕,露出亮白的金属底色,纤细的白色指针已经不走了,停在了不知哪一天的十点零八分。我给这块并不名贵却无比珍贵的腕表,小心地换一粒电池,还是一动不动。我用一个铁盒装起来,期待有天它会回心转意。

至此,甘楠再无音讯——我承认我打过她已停机的电话,但她走得很干净,没给我任何机会。

后来我们顺利毕业,酒会上,李倩问我和甘楠是否还有联系,我如实告诉她。她端着酒杯,有点站不住,戏谑地说,

“我就知道,她那样的人,是不懂得什么叫爱的。”

我很生气,这个横亘在我和甘楠中间,却从未使用过的字眼,被她如此轻浮地说了出来。我立刻讥讽道:

“那你呢,你又懂什么?”

她意识到言语有失,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那时,她和谭明已经分手。谭明分手后和我说他很羡慕我,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

6

甘楠出国一年后,我毕业去了一所医院实习,工资不高,管理极严,条条框框,还是坚持了下来,转正后,需要一些材料,我再次回到学校。出去三个月,感觉像三年,我认识的人都作鸟兽消散在社会丛林里,我想,不知道甘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鬼使神差地又逛到艺术楼,舞蹈室,我知道我不应该进去,可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了。我看着熟悉的舞蹈室,现在已是暑假,里面空无一人,门是半开的,我走进去,看见那壁镜子,那些练功架,斑驳的柚木地板,甘楠却远在大洋彼岸了,那里的练功房也是一样的吗,会不会也有人在门外偷看她,有她喜欢的吗?

那个雨夜在我怀里痛哭的姑娘,终究有一天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走进教堂。想到这,心就猛烈皱缩起来。我至今不知道甘楠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她像报恩或者付酬一样把自己献给我,然后潇潇洒洒地飞到另半边地球,开启了新生活。那我,算什么。

热烈的阳光浇在窗外的树叶上,油亮的叶片闪着白光,知了叫个没完,我咬着嘴唇,把喉结往下压。

那时的我以为再没机会见到甘楠。

然而毕业后两年,我再次听到甘楠的消息,当时我正在把刚卸下的一车药品搬进库房,喘着大气,眼前一片云山雾罩。是李倩的电话,李倩电话里喊一声“徐云风?”我猛地一惊,那时电信诈骗还不知道姓名,于是没吭声,她接着说,“我是李倩啊。”提着的心这才落下。她告诉我,甘楠已经回来了,两天后在南京南奥体育馆有一场表演。李倩问我去不去,说她有票,并一再强调,票卖光了。

旧日的死灰倏忽复燃,也许它从没熄灭过。我想了想,谢绝了她。

那时,我已换了城市,换了工作,办了新的电话卡,老号码也在用,移动客服贴心地建议我改成零月租,因为基本没人打来。三年来,每一个陌生电话,我都战战兢兢,问候的话术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又全部推翻。

我继续搬着药品,心乱如麻。当我把那车药品搬完时,手机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五个字:

表修好了吗?

我抱着手机,视线一点点模糊。

两天后,我用一张三倍价的黄牛票坐在了台下,几乎用了我半个月工资。甘楠的表演是《胡桃夹子》,短短三年,她已经能在这样盛大的会场里,跳一支独舞了。舞台上,甘楠一袭白色芭蕾舞裙。三年,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两条长腿直的像剪刀,一剪一剪,小巧的舞步,轻灵,俊逸,翩跹成一只蝴蝶,又在一阵摇曳中化作枯叶。

舞台上的甘楠大放异彩,这次她真的是天鹅了。我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心想她终于如愿。这次我怎么也得为她高兴,我坐在台下,口干舌燥,揣着手的大衣兜里,是一只紧紧攥着的,浸了汗的蓝色石英表,滴答滴答,与悠扬的小提琴声一道,给甘楠伴奏。

当小提琴停下的时候,一个穿着驼绒大氅的男子,窜出人群,冲上台去,迈着沉稳、坚定的步伐向甘楠走去,从他的怀中捧出的是一大束玫瑰,一半红,一半白,朵朵娇艳欲滴。

小提琴终于停了,什么都没发生。

甘楠在舞台中央亭亭弯腰,优雅地谢了幕,台下响起潮水般的掌声。这三年里,我不止一次地设想,假如甘楠没有出国,而现在,我不再困惑。飞鸟不需要城墙,更不需要笼宇。

下个节目已在候场,驼绒大氅起身,又转身,快步走出了体育馆,走出很远很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石英表,放在耳边听着,滴答滴答。

“我寄过去吧,抱歉,实在没时间过去。”

我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被冬月凌厉的寒风冻僵,随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弋米
Jan 25,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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