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这怎么说才好呢!”舞台上,他挠挠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台下,我们顿时笑起来,谁也没忍住。结果是他一个人站在台上,满脸愁容,有点无辜地望着我们。这种时候,我们笑得更大声。他分明就在演戏!可仔细一想,我们又明白,这事确实不好演。这个男人也知道。我们笑嘻嘻地像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他就低下头,躲开我们的目光。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那上面。这个人好似陷入沉思。我们面面相觑,笑声渐息。
没多久,台上的男人又动起来。
他(依旧垂着脑袋)以一种缓慢的富有节奏的步伐在我们面前来回走起来。我们的目光也跟着他来回摇摆。这男人就像一面摆钟,每到掉头的时候就长叹一声,好似准点打鸣。但最后他还是停下来,站回舞台中间。
与此同时,他们(那些工作人员)把上面的灯依次熄灭,就留下一盏。舞台上,男人抬起头,仅有的那道光刚好打在他脸上。光芒在他脸上浮游,我们看得很清楚,照亮他粗糙的眉毛和瞪圆的眼睛(他似乎更年轻了些),照出一张青年男子焦虑的脸。有件烦心事一直困扰他,我们默契地猜测。忽然他闷声闷气地说起来:
“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是失眠!可是——”
这个男人又想起什么,在舞台上东张西望。他把一张椅子搬到灯光下。我们看见他侧着身,在那椅子上坐正,双手伸出悬在身前。当他的十个手指开始不停在空中跳动,我们知道那是他在打字。一个独自在屋里玩电脑的男人。这是我们的表演背景。没多久,这个男人故意打了个哈欠,抬手假装看了看时间。他侧过头对我们说:
“可是我告诉你们啊——以前我一向是早睡早起。一到晚上十点,我就犯困。哎,都十点了吗?该睡了!”
说着说着,男人就站起来,移开椅子。台下的我们立即发出惊呼。因为他往舞台上一扑,整个人直接躺在那上面。地上的他面朝我们,双手合十贴在脸颊下,做睡觉状。我们开始小声议论。他闭上眼睛,语气越发焦躁:
“但我睡不着!这太邪门了!刚刚我还哈欠连天,困得不行。可如今我往床上一躺,就一点也不困了!我脑袋里有个声音嗡嗡嗡响个不停!我就从床上爬起来,结果它又消失不见了。天啊,我又开始犯困了!”
他大叫一声,又躺回地板上。刚才舞台上这个男人睁开眼睛,双手撑起上半身,茫然地望着我们,随即打了个哈欠。
“唉!最后我还是躺回床上。已经很晚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困!我只好不停数羊数牛数星星数月亮。一直数来数去。没用!都没用!我就是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换了一种又一种睡姿。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现在我脑袋的声音就像海浪发出的巨响。我就在海里不停地游啊游啊。这四周漆黑的大海快要把我给淹没了!”
于是,这个人开始在舞台地板上翻来覆去。有时他身体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有时四肢张开如同一只被冲上岸的海星。他开始喃喃自语。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他正在扮演一个被失眠折磨的人。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我想我得游到一个地方。一个小岛或者一艘船上。对!我要逃到那上面,然后我就能躲开那些暴风雨和巨浪的声音,好好睡上一觉。那现在,在这漆黑的夜里,我只需要一个指路灯塔了!”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终于笑出了声,也有人还在瞪眼睛,不敢相信似的。不过最后我们都挺佩服这个男人。现在他躺在舞台光滑的地板上,四肢还在不停挥舞,朝某个方向划动。忽然他停下来,神色疑惑。我们知道事情又有变化。只见男人四处张望(他还趴在地上),看见不远处一样东西(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伸出一只手,好似刚巧抓起它——我们猜那是他的手机——送到耳边。男人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的表情。突然间,他跳起来,吓了我们一跳。他右手拿手机状,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左手食指又贴在嘴唇上,喜滋滋的样子又不敢大声说话:
“刚才我手机竟然响了。现在可是凌晨两点啊!谁会给我打电话?我拿过来一看。嘿!这不是那个我一直喜欢的姑娘嘛!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她说她睡不着,问我睡着了没。我怎么可能睡着呢!喂,对啊我也没睡着。对啊,你也失眠吗?好巧!”
台上的男人就假装接电话,边说边离开舞台。台下的我们面面相觑,忽然哄然大笑。现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料到会这么有趣。他站在舞台一边:
(接下来这段谁想演一下?)
我们都高兴地举起手,像小时候回答老师提问那样。
(“哎,你猜猜他们叫我演什么?”
他故意停下来,冲对坐的女人眨眨眼睛。刚才她正望着窗外。现在女人回过神,瞥了男人一眼。她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心不在焉地说:
“一个出租车司机?”
“不对。”
“一个卖保险的?”
“不对。”
“嗯,一个背着老婆偷情的男人。”
“不对!不对!再猜猜。”
“哦,那就是一个傻瓜了。”
“嗐!你怎么瞎猜呢?我告诉你,他们叫我扮演被困在电梯里的人。是不是很有趣?”
“还好吧。”
他们俩坐在一张原木色桌子旁。桌上是两杯刚点的红色酒精饮料。在他又开始讲述这场戏的时候,她轻轻转动桌上的玻璃杯,瞧着里面掀起红色巨浪。
“结果我什么也没想好就上去演了——他们说还可以。我知道我演砸了。”
他长叹一声。女人抬起头看他。男人脸上并没有很难过。结果他却连连叹气,语气特别夸张,就像在她面前演戏。
“哦。我太紧张了。那次简直是场灾难。糟透了。我从来没困在电梯里——不过,我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说着说着,男人又变得很高兴。他焦渴似的连喝好几口饮料。等他放下杯子,发现女人又在看窗外。
“台风快要来了。”
这个男人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也望着外面的天空。
“天上一点乌云也没有。”
“也没有其他颜色的云——这就是台风来的征兆。”
“我看不出来它会下雨。现在这么热。”
“正好来场雨解解暑。”
“他们都去海边了。”
“他们都回来了。<午间新闻>提醒所有人不要出门,尤其不能去海边。”
“为什么?”
“为什么?呵!”
“因为我们都知道——台风来之前,不能去海边。亲爱的。”
“可是,我真看不出台风要来了。明明天气还这么热。要是我们,我们还可以去一趟海边。就一小会儿。”
“等我们到海边——哦不,还没到那里,台风就来了。我们会被困在车里。困在那条又湿又滑的该死的海边公路上。”
“也比困在这里好。”
男人笑了起来。他端起杯子,碰碰她的,又说。
“亲爱的,我们的车里可没有这么好喝的东西。我们只有汽油和海腥味的暴雨。”
她慢慢呷了口,没有说什么。一阵吵闹声引起他们注意。几个孩子闹哄哄地从他们窗边走过。他们穿着沙滩裤,手里拿着皮球。
“难道台风不来,我们就要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男人又朝外望了望。在那里他看见的是一片漆黑的幕布,灯光有点亮。外面不是什么繁华的街道。窗外也没有孩子走过。
“我也不清楚。”
他们看着对方。其实窗户也不存在。他们看见对方脸上的尴尬。
“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
他侧着头在想,双手在胸前一直来回兜圈,“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聊天嘛!我们还可以喝点好喝的!——你觉得呢?你想喝什么?”
“我吗?我就是,我想要——”)
就在这时候,先是台上那位年轻的女白领噗嗤一声,捂嘴笑起来。随后她面前满身肌肉的健身教练也连连摆手:
(我们真演不下去了。)
他们在一旁鼓起掌:
(感谢两位精彩表演!)
这对假情侣如蒙大赦。他们相拥的身体犹如两片弹簧飞快弹开,先后掉进台下议论纷纷的我们中。
在我们之中,有人摇摇头:
(这两个人像连台风都没见过。他们究竟想说什么?)
而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这个人又低声抱怨几句,很不满意。这显然不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全在高兴地鼓掌,相互争论,就像是我们这些人头一回看球赛或演唱会。结果在我们之中的他,倒变成一个不合时宜的观众。就因为买错了票,他只好无精打采地坐在我们中间。
现在这个人既不鼓掌也不发牢骚。他又被其他事情给缠住,当他重新回到他脑袋里的那出戏:
(当那个女人面对她的男人近乎白痴似的提议,她要变得很生气,痛斥他对她漠不关心。假如他再提到台风,把它当借口,她就继续揭穿他:天呐!我说的不是台风,也不是海边!
我说的是我们结婚后的生活,你知道吗?你什么也不懂!然后他肯定会极力狡辩甚至声明这里是公共场合。越是这样,她越要纠缠不休。她会继续说他们生活里种种细枝末节,事无巨细,被她像填写个人信息登记表般统统画上圈,正好圈住他。他自然是反复狡辩,直到他无话可说,再也找不出一个借口,直到他承认错误,她还要火上浇油对他那些他们做爱时的奇怪癖好进行恶毒地讽刺,直到他几乎打碎杯子,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直到他忍无可忍,说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不对——)
这个人在台下摇摇头。他知道这些桥段,它们非常好,好到叫人厌倦——
(还是说让那个女人一直敷衍男人的自说自话,直到台风来临,然后。)
然后怎么办?他们俩一起从他脑袋里向他发问。他不知道。在他身边,我们正在制造更多的声音。这些声音淹没了他。他没法继续想这件事。
这依然不是我们的错。这个人心想,是你自己犹豫不决,不停打转,结果走到了死胡同。他抬头看了看台上。
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兼策划者)不动声色,目光在台下游移:
(按照表演规则,我们继续。还有谁想试一试?)
“我!我们!”一个清脆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我们纷纷抬头,看见一个女孩边喊边跑近舞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圆脸男生。男生慢腾腾走着,好像不大情愿。等他们站到台上,面朝我们,我们发觉他们真的好年轻。他们可能还在读书,他想。也许他们刚开始谈恋爱,我们顿时来了兴趣,朝他们俩叫好。只有他在我们中沉默不语。他错过一次表演机会。好处是,现在他又有更多的时间想这出戏。这个人脸上闪过遗憾和庆幸的神色,最后变成一副苦思冥想的痛苦表情。
我们没理睬他,只是好奇台上那对小情侣。但我们中有个女人听到了他全部的疯言疯语。她就坐在他身边,知道他正是开场时表演失眠者的那个人。当时她刚走进这个小剧场,看见我们全盯着那客厅大小的舞台。上面一个三十岁不到、穿灰色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的男人趴在地板上。当时他正手舞足蹈,狂呼乱叫,像游泳遇险,拼命挣扎——她以为他在扮演一个疯子。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小剧场,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即兴表演。今天晚上朋友约她到这个所谓的文化广场(其实就是商场)里吃饭,又临时有事,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里面闲逛。但她没打算回去。丈夫出差在外,半年后才能回来。这使她几乎过起了结婚前那种单身生活。他们还没有孩子。时间一久,她就觉得有点闲得慌。很快她逛完了书店和画廊,粗略观赏了遍走道里的展品,经过一家玩具店,里面全是欢闹的小孩子和他们手忙脚乱的父母。她一个人,就没好意思进去。可她还是不想回家。这个女人又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直到走得有点累了,停在一面白墙前。墙上用黑色粗体字赫然展示那句经典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剧场那隐蔽的入口就在这个“问题”一旁。门半掩着,里面传出莫名的喊声,似乎在呼喊谁。女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她没打算现在就回去。
这个小剧场看起来才两百平不到,台下却坐满了人。台上有人趴在地上,疯子般喊叫着。女人边看边找位子坐下。没多久,那对假情侣上了场。有人在黑暗中摸索,坐到她身边。她察觉正是刚才演出的男人。坐下以后,他整个人像是消失了,完全没有声息。后来她偶尔瞥过身边,才发现他的确还在。在熙熙攘攘的观众里,男人一本正经地坐着,屏息凝神,如同被定格住。他那双痴呆似的眼睛直瞪舞台。台上,女孩和男生还在叽叽喳喳地商量。她瞧见男人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仿佛这个人正在做梦,在梦中苦苦追寻什么。但她也只是随便瞥了眼。
他们开始示意所有人安静些:
(下一组快开始了。)
女人收回目光。我们也都抬起头。在这时,有人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这叹息轻轻地落入我们之中,转眼消失无踪。
当然我们谁也没有留意这声息。我们还在猜想台上这对真情侣打算怎么演。女孩还在小声叮嘱圆脸男生。后者只是呆呆地一直点头。
(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把台上的桌子和椅子全部搬走。男孩和女孩空着双手,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那么《台风来临前》即兴表演。)
他们正式宣布。
(第二组现在开始!)
然后他们俩还面朝我们傻站着!我们有点奇怪。女孩先反应过来。她使劲朝男生使眼色。后者歪着脑袋,瞧瞧女孩,又瞧瞧我们,忽然恍悟。他急匆匆地跑向舞台另一边。与此同时,我们看见女孩慢慢走到舞台中间。她站定,睁大眼睛,盯着我们上方的虚空。我们等待着。忽然她左手轻拍胸口,脸色惶恐,焦急而大声地喊起来: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我一点也不认得这里!这,这真是他说的地方吗?”
(他:刚刚我们聊到哪儿了?
她:小剧场。
他:哦,我想起来了——我是不是还没讲我扮演了一位失眠症患者。
她:开车的时候你就讲了。
他:哈哈,那可是我最满意的表演——亲爱的?
她:嗯?
他:要不我们也来演一段吧。
她:我们?呃——那,我们演什么?)
这时候,台上的女孩开始朝前急忙走两步。她紧张地东张西望,就像有人躲在一旁窥探她。随后,我们看见她那焦急的目光慌慌张张地扫过我们和四周黑色帷幕以及亮灯的天花板。她又收回目光,脸上浮现失望的表情:
“他叫我到这儿等他。说,说他要带我走。可是他在哪儿啊?这路边连个房子也没有,全是黑压压的树林。天上还有点阴。他怎么还不来啊?”
(他:就演台风要来了——现在这天气刚好当背景——我们呢,是一对亡命天涯的情侣。
她:我们怎么就亡命天涯了?
他:因为欠债,因为被人陷害,反正就是这些原因——女人害怕台风,男人一直努力保护她,让她知道台风一点也不可怕,他们遭遇的一切都不可怕。他们会挺过去的。
她:可是我没觉得台风很可怕。哦,我忘了——这是在演戏!
他:这是在表演。就算你一点也不害怕,你也得做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她:像这样吗?我感觉这样好难。
他:不啊,亲爱的。这其实很简单的——在戏里你是个处于恐惧中的女人。你只要不停地反驳我,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这就行了!
她:可是,我还是有点紧张诶。还有,你说的那个女人,她年轻吗?我语气是不是该幼稚点?傻乎乎点?)
舞台上,女孩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突然,她停下了,又转向我们。她似乎想到什么,恶声恶气地说:
“他该不会又躲起来,看我笑话吧!哼!一定是这样的。他肯定躲在哪里——可这里除了那片树林,什么也没有呀?不对不对,就是那些树。他肯定躲在那里。他就想看我笑话!”
(他:我们现在试下吧?
她:那,那好吧。你先来。
他:没问题——亲爱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我,我想台风快来了。
他:没事的,我们这辆车顶得过它。
她:可我怕它顶不过。
他:我有好几次开着它穿过暴风雨。而且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到机场了。
她:你说,我们的航班会不会被取消?
他:那我们就直接开车离开这里,或者乘渡轮走——他们找不到我们,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们会连夜动身,还是台风来临的晚上。
她:他们肯定想我们会被台风刮走,掉进海里,然后被鱼吃掉。
他:唉,亲爱的,你怎么老胡思乱想呢?
她:啊?你不是叫我一直反驳你吗?)
在台下,我们都听见这个恋爱中的女人一口咬定他的恶作剧,我们有点想笑。这挺真实的。然后我们看见女孩故意唬着脸,装做很生气的样子。她朝那所谓的树林嗒嗒嗒地走,忽然又停住脚步。她侧着头,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当然我们什么也没听见,我们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当然那里什么也没有。可突然地,女孩就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推开。她整个人踉跄地倒退回来,跌倒在地。
“啊呀!吓死我了。那是什么声音!太吓人了,他,他应该不在那里。他不可能这么吓唬我?可是,可是你到底在哪儿啊?”
(他:要不要再来一遍?
她:台风不可能来了。
他:台风会来的——你已经开始了?
她:反正我不相信台风要来。算是吧。天气预报也老是不准。《午间新闻》里那个气象主持脸红得就跟烫伤了一样。
他:大家都叫他受伤男,他老婆刚跟他离婚。
她:我觉得他眼睛总是通红,像害了眼病。
他:谁知道呢!那我们再来遍吧?
她:嗯。我只是觉得像。还是你开始吧。)
舞台上,我们的女孩惊魂未定。她一时没办法站起来。我们就瞅瞅那个站在舞台边上的男生。他也呆呆地望着我们,仿佛没他什么事。但就不远处,他的女孩正不停呼喊他。她看起来害怕极了:
“你怎么还不来呀!”
“你到底来不来呀?!”
“你赶紧来啊!”
(他:亲爱的,你不能这么演戏。你好歹要找点理由出来。你不能翻来覆去,老是用这几个词来反驳我。
她: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我有点渴了。
他:我们先休息会儿,等会儿再试试。
她:再看吧。你有没有听见谁在喊我们?
他:什么?我没听见。你是说那边几个看球赛的老头吗?
她:是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喊你的名字。
他:亲爱的,你别开玩笑了——你在演戏吧——我什么也没听见。)
台上女孩正焦急地呼喊那男生。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们都发觉了),她现在急切又慌张的声音里,还有点格格不入的气急败坏——好似他早该出现了。我们就直盯着他。男生终于醒悟,急匆匆地从舞台那头跑来。他边跑边挥舞双手朝我们夸张地大喊大叫:
“青青!我来了!我来了!”
(他:我也听见了。但那声音不是在喊我,至少不是喊正在演这出戏的我们。亲爱的,我们继续吧。我们不能被她打断。
她:我觉得台风不可能来了。我们究竟在这里等什么?)
台下的我们都被那男生夸张的动作和语气给逗乐了。有人却不满地发牢骚:
(他在干什么?他们到底想演什么!)
这些话又被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听见了。当时她正和我们一样,不由自主地鼓起掌,高兴地笑出了声。然后那个失眠扮演者又低声说了句:
(亲爱的,你要相信我,台风很快就来了。我们还是继续——)
后面几句她没听清楚。再看看台上,他们俩一个坐地上,一个站着。圆脸男生伸出空空的手。他先开口:
“青青,你看我给你带的面包——”
“你怎么才来!”
“我在家里给你做面包啊。”
我们哄然大笑。女孩更加生气:
“笨蛋!谁叫你带面包的?你多带点钱不行吗!”
“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呀!”
“那个,昨天,昨天你不是说想吃我做的面包吗?”
嗬!我们都惊喜地鼓起掌。女孩一怔,改口说:
“那那好,我不怪你了。你看天这么阴,台风马上要来了。”
“是啊,青青。呃,可是我,我——”
“你又怎么了?还不拉我起来。”
男生一边扶起女孩,一边唯唯诺诺地说:
“青青,我好像把钱包跟车票落家里了。我们走不了了。”
“啊?什么!你这个笨蛋加白痴!”
女孩发出一声夸张极了的叫声。我们边笑边看她又是对那男生一顿责备。我们煽风点火似的鼓掌。到最后,男生实在有点受不了。他又疑惑又委屈,朝我们和女孩说:
“青青,你怎么还说我啊。我们不是都演完了吗?”
场下的我们笑翻了。女孩自己也没忍住笑。他们就顺势宣布表演结束。男生赶紧拉着女孩下台。他拉长着脸,很不高兴。当他们经过女人身边时,她还听见他埋怨那女孩,怪她没早点提醒他上场。女孩就翻翻白眼,没理会他。他们又坐回我们之中。而我们都还在兴奋地谈论这组表演。
女人坐在我们中间。她也感到这种预料之外的欣喜,一扫先前的疲惫。当我们相互议论不止,她忍不住对身边人说:
“这还挺有趣的诶,就像自己在演戏!”
“本来就是想让观众自己表演,打破舞台和观众的隔阂。”
“好像是哦。”
“事实上,这种即兴表演在国外很流行。不过国内就——”
失眠扮演者突然闭上嘴巴。他感到一旦自己讲起别的事,就没法集中精力思考。思考什么?当那对小情侣上台后,他又在脑袋里编排这段戏。到目前为止,他想了很多情节,都还不错。但结局他始终没法确定,他总是陷入一种早已习惯的患得患失。就在刚才,他几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局,可还是被台上那对情侣打断了。不不,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他一想再想。这时他又听见女人好奇的声音传来。
“国内怎么了?对了,你来过很多次吧。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演得挺不错!”
“一般吧。那个男生太出戏了。”
男人随口回了句。接着他又跳进脑海里。他奋力朝前游动,追寻最完美的结局。可很快他就游得晕头转向,只听见那女人喋喋不休地追问:
“可我觉得,他们整体演得还好嘛!”
他索性转过头,上下瞧了瞧她。这是个身材匀称,长相秀气的女人。她穿了件黑白条纹的长袖T恤,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裤腿上的破洞口露出两只小巧白净的膝盖,宛如白玉,在黑暗中引人注意。听她说话的语气,他知道她已经过了少女时代,可能已经结了婚。但或许是今晚这个女人把长发扎了起来,在他面前露出一张干净、清爽的脸蛋,令他觉得她好像又年轻了些。
“整体是还行。”他朝她点点头,接着又摇头,“但是这次的主题是<台风来临前>,他们俩就简单地提了句台风,甚至连背景都算不上。这肯定不行了。”
“啊?还要想这么多吗?”
她惊讶道。这些东西她都没想到。看到对方反应挺大,男人忽然有点兴致。他又说起来:
“这种表演就是给你一个固定主题,你去演它,但你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提一下——你得实实在在地把这个主题演出来,而且它应该是这出戏里最重要最有意义的部分。就像这个台风来临前,我们肯定要把台风即将来临这件事最完美的诠释出来,还要赋予它更深刻的意义,比如暗示当时社会动荡、人情冷暖等等——你明白吧?”
“有点道理。但我觉得台风来临这件事挺好说的。可它要怎么演啊?好像有点难诶。”
“反正不能像他们那样演——他们这样顶多让大家笑一笑,然后就忘了——换我肯定不这么演。”
“所以,你准备好怎么演了?”
“刚才我就想了几个。有个是假设当我们得知台风来临——”
他忽然止住声。女人不解地看着他。他们在台上宣布活动进入下一个环节。他们(这些活动策划者)将给我们表演世界名剧《等待戈多》。台下我们集体发出欢呼声——我们早就想看一看专业演出了。他摇摇头,说:
“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上台了”
“但是你可以告诉我。我猜你肯定比他们想得要好很多。”
她坚持他讲一讲。到现在为止,她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很有意思。但这个晚上还没结束,她期待更有趣的事情发生。她身旁的男人只是看了看台上,两个坐在长椅上的流浪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们正百无聊赖等着一个叫做戈多的人。
“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劝他的妻子一起表演一段戏,我是说——”这个人说起来,又停下。他低头着,重新思索。很快他向身边的女人讲述从他从开始到刚才为止所有的构想:
(一对结婚数年的夫妻打算周末去海边玩。半路上丈夫因为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来临,就把车停在一家路边餐厅。他们在里面躲避台风。丈夫向妻子讲述他在小剧场里种种表演。妻子总觉得台风不会来,她认为他在骗她。在车上她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关于妻子的这些怀疑和埋怨,丈夫没有丝毫察觉到。他还是兴冲冲地讲述他的表演,甚至拉着她一起演,就演眼下这即将来临的台风,有一对正驾车飞驰的亡命鸳鸯,女主角总是担惊受怕,害怕台风刮走他们害怕有人追来,男主角则不断安慰她,让她相信台风不会来,他们非常安全,没有人猜到他们会连夜动身,离开这里——)
“不是吧?戏里面还有一场戏?”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准确地说,这里面有三场戏。”
“哦,第一场我明白,就是你说夫妻俩试着表演一对亡命鸳鸯。下面两个呢?”
“对。因为第一场他们俩觉得还挺有趣的,就又演了遍——这就是第二场——但这回,他们感觉很糟糕,他们差点吵起来。”
“他们为什么吵架?”
“因为最开始的那些猜疑和埋怨。还有别的东西。我也没想好。”
“哦,那第三场呢?”
“你别急。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丈夫打破僵局。他告诉妻子,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什么都可以做——包括现在开车去海边。”
“他们去海边了?”
“怎么会呢。这出戏还没结束。那位妻子看得出外面天气很差,台风肯定会来。她想了想,对丈夫说:我们再演一遍吧。”
“这就是第三场啊!”
女人果然很意外地说出声。结果它被我们的掌声给淹没。舞台上,表演刚好结束。流浪汉们没有等到一个叫做戈多的男人或女人,他们最后相互告别,慢悠悠地离开。我们全都站了起来。我们朝他们鼓掌,发出由衷地赞美。他们也向我们鞠躬致谢,宣布活动结束。后来我们一边谈论两个流浪汉无聊又充满暗示的对白,一边收拾椅子准备离开。当我们经过那对还在交谈的男女时,我们都笑了,他们俩看起来也像是在等什么人。
“结束了吗?”
“好像是。你不走吗?”
“还早吧——他们在第三场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其实这场我一直没想好。它应该是全剧的高潮。我想选个最好的,可是——”
忽然,这个男人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他几乎又开始喃喃自语。
他身边的女人有点不知所措。她看看他,又向四周张望。剧场里冷冷清清。一些细碎的声音隐约传来。说话的人却被黑暗笼罩。灯光全都熄灭。女人的目光转向舞台。台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有人站在台上一直注视他们,她也发现不了。
“也许他们又吵了一次。也许这次他们相互抖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陷入了绝望、痛苦,感到害怕……”
他像害了病,虚弱地说着。他们俩并排坐在一起,正面朝那黑夜般的舞台。听见他继续说那出戏,她就觉得他们俩也好像坐在一辆汽车里,他们正平静地驶向前方的黑夜,周围隐约传来令人不安的声息。他们中有人感到害怕。
“也许他们和好如初了,呵!大团圆!”
有个东西开始在他们之间砰砰地跳动。
“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有第三次。前面两次已经足够说明他们的矛盾,他们各自的痛苦和自私——我没必要再加上一个结尾。”
突然,女人在心头听见“砰砰砰”的声音。原来它趁她不备钻进她心里。现在她整个心脏正狂乱地跳动,几乎蹦出来。
“不对!要有第三次!”
她忽然大声打断他。那东西在她心里头钻来钻去,她完全控制不住。
“我不知道。本来我想试试的,我觉得里面有些还不错。我只是担心他们看不出来,他们……”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他身边的女人有点坐立不安。她努力把双手抬到胸前,试图抓住什么东西。现在他们俩像那对餐厅里的夫妻,在争吵之后陷入沉默。
突然间,女人感到自己狂跳的心正逐渐平缓。她双手绞在一起,好似真的抓住那东西。它在她手里变得很乖,令女人心安。于是,她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男人说:
“那个,我也不是特别懂啊。我只是觉得,也许故事的开头可以改改,就像这样——”
男人抬起头,注意她说的话。这个女人面对他,在昏暗的剧场里,她摊开自己的双手,让十支纤细的手指裸露在他们之间。她正朝他展示某件东西。“砰砰砰”地跳动像是有什么在他们之间开始:
“最后,妻子对丈夫说:我们再演一遍吧——就在这里——她又补充:但是我有个条件。”
“是什么?”
“她说:这次换做你,演那个害怕台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