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给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两地书》
01
姥姥家前那条石板街要拆了。初次听闻这个消息时,我还在外地为了自己无法言清的梦想打拼,后来一直到我辞职回家,这条老街也没有拆完。
说拆也不合适,听小舅说,是要把老街做成某种古镇景点,给我们这个小得可怜的县城增添一丝并不存在的文化底蕴。
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想没法给自己提供哪怕一丝生存下去的支持,我很快认识到这点,于是在家里找了份维持生计的工作。而老街也在我找工作的这段时间内完成了初步改造,撤除了街道两端的禁行牌。
老街的名字就叫石板街,开发改造之后在街头支起了刷着大红漆的木牌坊,给老街“添了丝古韵”——石板古街。我想没人会用这个新名字来称呼这条街,它不符合我们的方言习惯,这毫无名气的街道大概也不会吸引说普通话的外地人来游玩。
我和妈妈都是不喜热闹的人,为了避开拥攘的人群,等到老街对外开放一个月,小县城人们品尝新鲜的热情消退殆尽之后,我们才去走了一遭。
老街的地面由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拼接而成,这也是这条街名字的由来。石板拼接的地面凹凸崎岖,但从街头向看不见的街尾望去,地面整体却又呈现一丝圆润的弧度。有些记忆里曾经破损的路面,也已经被开发商补齐,若从未在这生活过,或许也会觉着整条街有浑然一体的古意。
可妈妈对这条街再熟悉不过了,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每一块青石板上,不管大小,都曾有过她的足迹。我的童年时光也有几年与这条街紧紧相联。
石板街不宽,并排行不下五人,两旁是泛着腐朽味道的旧屋,这些旧屋里曾经都住着街上的老人,有一些是商铺。街中心卖油茶的王麻子,听说与我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联系,但现在人家早已借着古街的名号,把曾经吆喝的买卖做成了小县城的名吃,哪里记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开发商尽可能地保留了两旁的建筑,让人欣慰。在外的这些年,也去过一些地方,弥漫着钢筋水泥气息的古镇夜里闪烁着颓靡的霓虹灯,只照得人头晕。而老街两旁的旧屋泛起的木头腐败的气味并不好闻,却让我觉着心安。
02
整条石板街其实大部分屋子都还闭着门,但也有几间提前租下的已经装修完毕,开始对外营业。唯有一家特殊,开着门却不卖东西,朝里望是一条纵深颇长的廊道,我和妈妈跨过门槛,门侧横着一个柜台,里面坐着的是一个低头不言语的女人。
向前走两步,一个竹制的书架立在右手边,上面摆放着一些旧物件——70年代的老相机、褪色的伟人语录、某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组织的黑白大合照以及各种充满年代感的小物件。
这些东西就摆在竹架上,我猜竹架本身的年龄也不会比妈妈小多少。门前柜台里的女人毫不在意旁人是否会伸手触碰架子上的老物件,偶尔她会抬起头,看一眼门外,不知在望着什么。
妈妈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的一段段回忆,陷入了沉默,偶尔眼中会闪动一些光芒。架子右上角的一封信,一半藏在棕黄的信封里,一半露出来,安静地靠在陶瓷做的奔马摆件前,信件摆得太高,我看不真切上面的字迹,于是指着信问门前的女人:“这个可以看看吗?”
女人回过头,顺着我的胳膊望向那封信,说:“慢一点。”
我万分小心地把信取下来,妈妈注意到我的动作,也说:“慢点,别给人弄坏了。”
我专注于眼前事,没有应答。
轻轻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我像是一个即将窥探到圣诞驯鹿为何会飞的秘密的孩童,心里充满激动与雀跃。但当我阅读之后,却又遭受了更大的失望。
不是家书,更不是情书,没有我幻想的上一个年代的爱意与纠缠,信中所说只是一些我并不清楚的工作上的汇报,字迹隽秀,用词考究,也许让喜欢在家练字的小舅来看,还能研究一下这其中的硬笔书法技巧,但我却提不起一丝兴趣。
把信放回信封,同样放一半露一半,尽量保证和原来一模一样,我又小心地把它置于木架上。
妈妈也结束了对往事的回忆,走出门回到街上,招呼着我出来。
踏出门槛,走了没两步,我又回过头看着那间旧屋,带着一些不甘的眼神,揣度着那间屋里和那个女人的秘密。可那个女人还是低着头,毫不在意谁来过谁离去。
03
向前走。
走到老邮局。
老邮局建在路左边,不对外开放。看邮局的外墙和玻璃大概是翻新过的,邮局门前立着一个深绿色的邮筒,似乎还在为邮局站岗。
我对这老街上的邮局印象实在有限,想不起任何与它有关的细节,可刚才在旧屋内信件带给自己的失望反而更激发起自己的求知欲。我问妈妈:“你们以前写信吗?从这寄?”
妈妈拉着我到路旁,以免挡着其他在石板上匆匆的行人。指着邮筒说道:“以前它就在这,没这么大,这应该是个新的。”
我上前摸了摸邮筒,有着油漆独有的质感与厚重,也许刷了好几遍漆才这么绿。
“很少写信。一辈子也没出去过几次,但是你小姨会写信寄回家。以前你小姨出去上学,学医,很长时间都不回来,就写信往回寄。有送信的人,骑着洋车子,车后座挂着个放报纸和信的书兜,从家门前过就喊几声,把信递给你姥爷。”
“都写的什么?你们怎么回?是你写还是我姥爷写?”我一连串的问题,快要掩盖不住心里再次被激起的好奇。
“都是你姥爷写,你小姨出去上学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哪能让我写信?信的内容,记不清了,大概还记得有一次你小姨说在外面认识了你小姨夫,是个老师,对自己很好。你姥爷又激动又有些生气。别看你小姨夫现在还挺有气质的,以前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像个木头,不说话也不笑,就跟着你小姨帮忙拎行李。”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啊,我还以为是包办婚姻呢。”
“所以你姥爷生气,本来是要跟你姥姥家以前斜对门的那个付大鹏说亲的,但是你小姨自己找好了。以往寄信,你姥爷思来想去两三天才能写好往那邮箱里投,有时候不着急,就等着邮差从家门前过的时候,才递给他。但是我就记得那一次,晚上写好就骑上车,来石板街这个邮局扔邮筒里了,要不是当时太晚邮局关门,肯定要进门跟里面的人说立马寄出去,你姥爷以前在这一片可有名了,都给他几分面子。”
我偏过头看了看手还扶着的深绿色的邮筒,问妈妈:“以前回信都这么慢,你们要是想一个人了只能寄信?想小姨了就写信等她回,万一她没收到怎么办?”
妈妈似乎从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说:“以前不觉着急。哪像现在有微信,还能视频电话。想你小姨了,就写信等她回,一定会收到的,你小姨每次都回信。”顿了一下,妈妈接着说道:“你这么一问,好像以前的时间比现在过得快,一眨眼就没了,你在外地的那段时间,我晚上给你发微信你五分钟没回,我都担心得要死。但是以前,你小姨好几个星期没来一封信你姥爷也不担心。而且啊,后来你姥姥家还是那一条街上第一个装电话的呢,更不觉着着急了。”
04
妈妈这样玩笑地说道,却在我心里激起波澜。
我记得从前自己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收集明信片,各种风景人物的明信片收集了不知多少,但是一个都没有寄出。生活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这个节奏快到总是推着人向前走的年代,我没有时间与耐心去等待一封在路上不急不躁的信件。
可从前也有爱情,也有亲情,也有友情。从前的感情也伴随着思念。倘若思念得紧了,要如何才能缓解这种挠人的情绪。
念及此处,我又想起《两地书》中写道的:“我寄给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再由此想来,不仅是鲁迅先生,我姥爷,乃至老一辈的所有人,他们也都有急迫的思念,可没有高铁没有飞机,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他们只能多走两步路,亲自把信投到距离思念的人更近的地方,天真又诚挚的祈祷,借此便能缩短思念在路上的时间。
字斟句酌的信件里不仅是笔墨与纸张的结合,更是两个人情感的交融。和现在人们在网络上毫不吝啬地施舍自己的蜜语甜言不同,交流频次越低,越绞尽脑汁地想在有限的篇幅里更全面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思念、倾诉、分享、建议……人们无限的情绪全部浓缩进这小小的一封信几行字中。
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文学大家,写不出溢出信封的文采飞扬的佳句。一句 “想你,万分期待下次相见。”便是最浓烈的爱意。含蓄是中国人的传统,也是中国人的浪漫。
老街两旁的每个旧屋房顶上都挂着统一制式的灯笼,随着夜幕的降临,亮起温暖的橘色的光。我和妈妈还踩着灯光走在这条街道上。我指着右边被改成便利店的屋子,回忆起它曾经的主人是那个卖糖糕的李老太,妈妈拉着我看向左边被封堵上的巷子,说这是曾经回姥姥家最近的路,窄到只能一个人过。
05
回忆像暖色的灯光一样温柔,拉着人向前漂流。我心里还念着寄信的事,回家的脚步不由快了些。在家里书柜中,翻出一个厚厚的破烂的信封,从中挑出了一张印着雨巷的明信片。
落笔,写给我多年未见的朋友。
停笔,我却不知道要寄往何处。
我从未了解过朋友家住何处,很多年前去过一次,但是时间已经久到我连他家乡那个小县城的名字都记不清了,更不必说哪个街道哪个门号。
可若此刻打开手机为了此事再去询问他的住址,未免显得有些刻意。中国人的含蓄在这一刻又显得如此麻烦!
终于我还是没有把信寄出,想着之后会借着某个契机了解到朋友的住址,再完成此刻未竟之事。第二天又特意给明信片也找来一个信封,把它放进信封中,放一半,露一半,然后把它靠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上,提醒自己要在某个适当的时机表达自己的思念。
我记不清最终那封信是何时寄出去的了,总之是耽搁了不短的时间。朋友收到后倒也认真地回了一封,我俩在这快时代做起了慢人,别有一般趣味。
也再去过几次石板街,开张的店铺愈来愈多,也与我记忆里的样子愈来愈远。唯那个不营业的旧屋和那位不言语的女人,每次去都没什么变化。
我也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的只是一块块青石板和来往不停的行人。也许女人只是做了一份看门的工作,但我私下里却不礼貌的想着:希望她下次抬头看到的就是等待已久的那个身影,邮差啊邮差,请快点把她的思念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