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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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纪轻易卸妆和不戴胸罩就上街一样,很不礼貌。

2022.10.16 阅读 167 字数 5215 评论 0 喜欢 0

女人总是无法抑制地要照镜子。

长时间地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头发是要三七还是二八分呢,口红有没有涂均匀,粉底总得再打上一层。为什么女厕所总排长队,大概很多人都坐在马桶上干这些事情。

路过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时也要照,汽车车窗,商店玻璃展柜,电子设备的屏幕。还得装作不经意间的样子侧头,看到自己好看的身影就要窃喜,和想象中不符合不免要暗暗埋冤与纠结一阵。

注视,被注视,互相注视。走在一双双眼睛的审视下,丑陋是一种罪过。在这个世纪轻易卸妆和不戴胸罩就上街一样,很不礼貌。

1
唐女士从新买的宝马车里钻出来,锁好车以后对着车玻璃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口红有没有涂出唇线,围巾的结打得好不好看。

几个月前选车的时候她问女儿选什么颜色好,女儿哈哈一笑说香槟色吧,比较适合中老年妇女,高贵稳重。她笑着回答,妈妈还没这么老吧。女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做回答。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笑不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样的话开始感到介意,甚至时而感觉愤怒。也许因为她意识到这马上就不是一个玩笑了,今年她五十一,女儿也十八岁了,确确实实的是一个中老年妇女。自从她曾经无比白皙的脸颊上冒出了第一块浅浅的褐斑后,衰老的危机感就如一个突然出现的绕颈之物,越收越紧,焦虑和窒息感如影随形。

她其实并不难看,虽然算不上惊艳,但是在同龄人中也算是一个美女。再加上她注意保养,人又大方开朗,手中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企业正处于上升期,于是在行业中也是小有名气,受到不少人追捧的一枝花。唐总是女强人啊,漂亮又能干。很多人这样赞叹,好像女人和强,漂亮和能干的组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其实关于公司,她感谢她的丈夫。二十年前她在原来的公司浑水摸鱼,荒度了许多日子。是他帮她谋划未来,指引方向,还二话不说借了二十万给她创业。当时的二十万是很多很多的钱。后来她赚够了钱,也没有还给他这二十万,却把自己嫁给了他。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过得很艰苦,现在回想起来却十分快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了,也许人就是这样,留在前面的日子越少,越喜欢回头看。她开始无法自控地思念很多事情,女儿小时候圆嘟嘟的像一个小肉球,总是抱着自己的腿不松手。母亲总是拉着自己唱戏念白,贵妃醉酒,江姐,红头绳,父亲不爱说话,每日都钻在他的物理研究里,只是在母亲唱歌的时候会放下手中的笔,笑眯眯地听着,听了很多遍也不厌烦。她最想念丈夫,他低沉温暖的声音,修长的手指,自然卷曲的乌黑头发。五年前他因为犯了一个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错误,以及种种原因决定出国。她记得与他相关的很多感觉,却时常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他的脸庞了。

她的回忆被邮件提醒的声音打断,是美国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回的,热情诚挚地对她的公司表示赞赏,问她是否明天有空Skype谈一谈未来的合作可能。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了。女儿和丈夫好不容易回一次国,中午约好了请他们俩去喝早茶,不能迟到了。

唐女士赶到早茶店的时候丈夫和女儿已经点好菜了。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一个低头看着手机,一个看着桌上的盘盘碗碗发呆。

“怎么点好菜还不吃呀。”

“不是等你呢吗。”女儿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她。

“哎,实在是不好意思,工作太忙了。”

其实她并没有迟到,是女儿和丈夫早到了快半小时。

桌上摆满了茶点,剔透的虾饺,炖煮成深红色的鲍汁凤爪,叉烧肠粉上浇上一层甜酱油。豆腐花还冒着蒸腾的热气,黄色的薄脆慢慢地陷入皮蛋瘦肉粥的黏稠里。

“快吃吧,在国外一定没这么好吃的。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她夹起一个凤爪放在女儿的盘子里。

“我不要!”女儿皱着眉头用双手护着盘子。“这个东西太油了,我在减肥呢。何况现在国外中国餐馆多得要命,都吃腻了。”

“中国有的,那儿大部分都能买得到。”丈夫也附和着。

她感觉有些失落。女儿和丈夫似乎对中国的一切并不想念,离别在二十一世纪似乎成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词语。网络缩短了一切之间的距离,所有的久别重逢似乎都因为在虚拟中被演绎了很多遍而失去了兴奋感。他们并不想念中国的食物,似乎也并不想念她。

“外婆怎么样了,明天是周日,我们去看她吧。”

“我不想去。”她下意识地回答。

母亲一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她的记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快速地衰退,忘记了唱歌,忘记了名字,忘记了如何吃饭,忘记了如何上厕所。她目睹自己的母亲从想说而无法说的焦急绝望,转化到无话可说的平淡冷漠。她无数次试图想象遗忘是怎样的过程,是一瞬间,还是缓慢褪去的过程。她想到母亲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她的身体毫无变化,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像是平日坐着发呆一样,唯有眼睛,你再也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窥探任何东西。她每次想到这个场面就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前几天才去过,她一切都挺好的。”她看着女儿不悦的脸色补充。

“我宁愿死掉。”女儿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如果以后我得了这个病,我会在失去意识前自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她又因为女儿的话而感觉焦虑不安。丈夫没有劝说,他难道也赞同女儿的话?

这是今年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张饭桌上,她的雀跃和期待在静默中慢慢地分崩离析。

她的目光转向面前墙壁上悬挂的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上任的美国总统和他的家人入驻白宫的场景。这个略微有些肥胖的中年美国男人脸色发红,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本色。他的身边站着她高挑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同样漂亮的女儿,实际上他看起来就像是带着四个女儿的单身父亲。这个女人真成功。唐女士想着。权势,家庭,美貌,身材,事业,什么都不缺。好像现代女人的成功必须需要具有这些元素,而男人们被这些苛刻要求赦免。她看着屏幕上光鲜亮丽的一行人,想着当镜头关闭,白宫大门缓缓关上后,他们是不是也会闭上张合不停,永远上扬的嘴,像很多普通家庭一样在疲惫和厌烦中沉默不语呢。

那天晚上唐女士敷好面膜,躺在床上拿起手机刷朋友圈。第一条看到的就是以前公司的一个朋友的自拍,配字:“终于把婚离掉了,从此是个自由人。” 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十分震惊。当年她们在一个公司的时候,这个同事的丈夫经常中午带着盒饭来看她,卿卿我我的甜蜜模样她都还记得。她不太明白,一段几十年的婚姻怎么会走到要离婚这一步。很多不合适,结婚几年就能发现。如果都忍受磨合了几十年,为什么这一年就会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也许也没那么轰轰烈烈,也许婚姻的死亡不过是爱情死亡后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离婚只是一个早已筹划好的仪式,需要一个理由来让它的举办不那么突兀而已。

她在黑暗里看着已经睡着的丈夫,他的脸在黑色里被模糊成有些奇怪的形状,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边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她凑近了一些去看丈夫的脸,想着他会不会其实是睁着眼睛的,偷偷盯着她的脸。她为这个想法感到羞愧和惊慌,现在她没有化妆,脸上的褐斑一定分外明显,眼角的皱纹也多得可怕。衰老携带着它亲密的伙伴丑陋在黑夜里瞪着眼睛向她伸出双手来,一切阻挡都是无力的。她把双手保护性地交叉在胸前。从今年开始她的月经已经彻底停止。没有了生育的能力,自己还能算是女人吗,一定不能让丈夫知道。她在这样的想法中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坐在一片开满红色花朵的田野里,掐下花瓣后用花的汁液涂抹在指甲上,腥甜,黏稠,如同潮湿的鲜血一样。

2
唐女士和丈夫相识于大学里的一场文艺晚会,她是主持人,他弹着一把木吉他唱《音乐之声》里的《雪绒花》。

她对丈夫一见钟情,平生第一次决定主动追求一个男人。每天她带着自己亲手做的饭偷溜进男生宿舍找他,每周两次找他借音乐磁带,还有两天以换磁带为借口见面,另外的日子她跑去看他打篮球,还有庆幸他们俩是一个专业的,她跟着他听了整整一年的高年级课程,让自己的成绩突飞猛进先不说,最重要的是和他同年级的朋友和寝室的哥们儿达成了统一战线。

终于有一天他主动约她出来,她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倚着泰戈尔的半身像抽烟。

“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微皱着眉头盯着她, 把烟头扔到地下用脚踩灭。

她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觉得很委屈,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问题,简直就是在羞辱她。她这辈子对谁都还没做过死缠滥打的事情。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让面前的女孩哭了起来,一下子有点慌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半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 你能不能以后不要总是做西红柿炒鸡蛋这一道菜。”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了,然后看着面前的姑娘一脸懵懂地抬起头,睫毛还是湿漉漉的。

“可是我就会这一道菜。”

后来的很多年里,唐小姐逐渐学会了做很多菜,可是最喜欢做的还是西红柿炒鸡蛋。她也在某一天突然发现丈夫其实根本不喜欢吃这道菜,他是个北方人,而她总在西红柿炒鸡蛋里放很多糖。

但是那段日子依旧美好得像一个梦。玫瑰花,烛光晚餐,红酒,纪念日互换礼物,好像现在情侣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他们一件都没有做过。他是一个极爱玩的人,所以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揣着兜里每天只吃两顿饭所攒下来的钱,翘课一周买火车票去另外一个城市。他们在九寨沟空无一人的湖边拉着手跳舞,在到西藏的第二天就跑去拉萨街头的茶馆里狂饮青稞酒。他们没钱的时候会跑到街头上推着推车卖馄饨的小铺那里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或者干脆就着白水啃几天饼干,他就搬出那把有颜色都斑驳的木吉他唱歌,雪绒花,卡萨布兰卡里的when time goes by,她一直怀念那个饼干的味道,可惜市面上已经没有卖的了。

他们在某一天去领了证,两个年轻的脸庞,并列地贴在大红色的小册子里。那几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她想起来两个人第一次的遇见,她站在聚光灯下,对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五六百人读出他的名字,然后一转身就看到了他。头发乌黑卷曲,眼睛细长地带着笑意的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衫抱着吉他走到光里,走到了她的世界里。 然而他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的照片贴在她的旁边。那个时候她觉得这就是一辈子的契约,所有关于爱情的诗歌都变成了真的。

3
也许所有的事情在到达顶点之后都会无可避免地开始下坠的过程。生命是一个巨大的曲线,人是一个渺小的点。因为太过于渺小,所以在曲线上升的时候,会出现一条无尽头,永远向上延伸的直线的幻觉。

一切都像一个梦。

平安扣和大理石的桌面撞击,玉石断裂成两半。 红色的平安绳嵌入脖颈柔软的肌肤,一道深红色的血痕。她的头先是撞在梳妆台的镜子上,然后落到桌面,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护肤品,都随着她的身体摔在地上碎裂。她躺在满地的玻璃渣和液体里尖叫,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尖叫的声音是这样的,嘶哑变形,像一只将死之兽被攥紧了喉咙。

直到女儿冲进来,手中拿着一把水果刀护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她才模糊地找回了视觉。

她感觉到女儿抱住她的头部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纤细的身体蹲在她的面前,用手中的刀指向那个站在那里的男人,她的父亲。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你。”

她攥住女儿的衣服,指甲掐入手心。她的孩子,她柔软的,总是细声细气的宝贝。

男人看着她们,似乎愣了一瞬,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切在一声巨大的摔门声里再次陷入死寂。她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她曾经庆幸自己从不做噩梦,原来噩梦只是一直在蓄势待发,等待这一天,毫不留情地闯入了她的现实生活里,撕碎一切。她早该想到,她早该预料到这一天。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他会再做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情。

剩下的记忆都是碎片,女儿似乎把她扶起来,用清水帮她洗干净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收拾好地上破碎的瓶瓶罐罐,她打电话给谁了吗,那都不重要了。她只记得她坐在梳妆台面前,女儿拿着一把梳子整理她的长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肤色泛黄,布满泪痕与浅红色的伤口。镜子上的那道裂痕穿过她的脸庞,宛若一个巨大的伤疤。

一切都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触到谷底。

4
最终她没有和丈夫离婚。他请求她的原谅, 她说好的,尽管两个人都清楚一切都无法挽回,记忆无法逆转。

回国外之前女儿开着车带唐女士去到海边,背后是灯火通明的酒吧区,里面声色犬马,人来人往。

她拉着女儿的手,问她是不是愿意毕业以后回来和自己一起生活,她们可以住在一起,合力做好这个公司,最重要的是互相陪伴。

女儿听了以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过头来对着她说,“妈,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不管你想不想听。大家都以为你坚强,其实我没见过比你更脆弱的人。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变过,你依赖着父亲,却做出独立的样子。你要懂得如何自己爱自己,这比爱别人更难。”

“还有,我以后应该不会回中国了,我有我爱的人,我想过的生活。” 她看着女儿转过头,看向夜色中颜色模糊的大海。

孤独终究没有幸免任何一个人,或早或晚都需要学会接受离别、失去,忍耐着等待重聚。唐小姐闭上眼睛听着海浪轻柔地拍打着礁石的声音,她突然感觉到宁静,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焦虑于泪水是否弄花了妆。

只有远处的填海机还在永不停歇地工作,石头、沙子缓慢地倾泻进大海里,慢慢地堆积成上升的陆地。

夜幕里一切都风平浪静,又蠢蠢欲动。

笙笙
Oct 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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