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戴是我司引进的高科技人才。可以这么说,若我司只能保留两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就是老戴。老板有钱有资源,老戴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只要把各种数据线插到头盔上,他就无所不能。
这是老板当着我的面说的原话。
我记得上班的第一天,一进门就看到办公室里有人戴着顶罗马头盔,坐在角落被四周桌子围起来的“堡垒”中。头盔人左右前后都是电脑,24个显示器将他环绕,他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沉默而迅速,和周围其他闲聊的同事画风截然不同。
老板那时候还对我很温柔,在办公室门口招手:“马烨你过来。”
进去后她给了我一堆文件,这是我们公司的工资标准、计算系数、各岗位津贴、加班费计算公式等等。“你看看有什么不懂的。”
我看了看,全都不懂。我又不是专门搞人力毕业的,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的专业是古籍修复整理,充其量和行政岗沾边——也擅长整理分类卷宗文件。由于图书馆唯一的一个岗位竞争失败,在家里亲戚催促下来到这家公司,老板是亲戚的一个好朋友,据说人靠谱。
虽然我是新手,却也一眼看出工资表单上的一点异常。
叫做“戴逻辑”这位员工工资单老长,月薪更是其他人的十倍。
“这是老戴。”老板说,“他这份工资也是正常的。”
我翻到下面员工个人信息栏目,发现老戴居然是外星人,来自于“垂头星”。我顿时了然,老戴必然是老板根据政府“外星青年万人计划”亲自去引进的特殊人才。所谓“青万计划”就是地球和其他星球签订的人才引进条款,付出不菲的代价以吸纳各路英杰加速地球建设。
垂头星这样的高智力星球人才成熟度极高,是万青计划中排名很靠前的地方。
我好奇问:“老板,老戴这种人才怎么会愿意在我们这样的小公司?”
毕竟只是一个才成立两三年的公司,老戴这样的应该去各种龙头单位才正常。
老板反问:“你知不知道垂头星人是怎样的?”
垂头星在什么星云星座位置我这个文科生不知道,不过我晓得垂头星人天生聪明,先天就比地球人多一个大脑,所以他们脑袋负重很大,保持自然下垂状态符合他们的生理,所以叫做垂头星。地球上的重力比起他们家乡已经要弱很多了,不过还是得佩戴头盔支撑颈部保护脆弱的大脑。
一个简单的算术,普通人一个大脑,老戴两个脑子,老戴拿高工资没问题。涉及到竞争激烈的项目,细微差距就能够决定胜败,所以老戴多了个脑子绝不只是1+1=2这么简单的加成。
垂头星人可以说是生下来就是天才,不过自身缺陷也因此而起,首先是头部很脆弱,骨头和软组织都比普通人更差,再一个是拥有双大脑的他们很容易陷入选择困难。一号大脑和二号大脑常常陷入选择性打架,纠缠不停。
唯有当垂头星人专注做事时,两个大脑兄弟反而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合作。这么说吧,垂头星人是一个宝贝员工,一个技艺高超的工程师,可一旦闲下来就会开始怀疑人生。
故而垂头星人天生工作狂。
老板所说的我也知道,不过还是没能猜到她怎么吸引老戴过来上班。
“我教了他一个方法,一个选择的办法。”说着老板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硬币,对着空中一丢,手法不慎落下来时砸到我脑门弹到地上沙发下面。
我惊呆了:“就这样?”
遇事不决抛硬币?
高智商天才居然也会使用这种方法吗?
老板淡淡道:“选择才是最难的。”
我明白老板这是给我上了一课。
2
我进公司后不久,老戴受了一次伤,原因是他丢硬币时落到椅子下了,爬下去捡,导致头盔卡在椅子和桌子之间的缝隙里,脖子就骨折了。
这事引起了老板高度重视,立刻给他隔断出了一个专门定制版的办公室,里头地板、桌子、椅子都是用特殊材料制造,柔软舒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超人专用的电话亭。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的硬币占卜机,摇一摇就能够出正反面,再也不用担心滚在地上。
老戴很腼腆,和每个人说早上好,下午好,再见,客气到古怪。
我和老戴的第一次深度接触是源自于工资条,老戴一直没有找我报销单据,我只能主动上门找他。
那时候老戴正在楼下餐厅里吃土豆泥喝牛奶。垂头星人吃东西时是不用取下头盔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专属特制装备,设计师早就想到了这些需要。
老戴鼻子和嘴巴这一块能够自动左右收缩,裸露出来的部分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他细嚼慢咽着,独自坐在角落。
这大概是由于垂头星人害怕受伤,习惯孤独的天性。
我凑过去:“戴老师。”
他慌张放下叉子,擦了擦嘴说你好。
“我是小马,人力。”我怕他不认识,就再次介绍自己。
“你好,马烨。”老戴说。
我开门见山:“戴老师,你的报账发票都还没有交回来,这样我没法给你报账啊。”
经常出差的那些市场岗的人,比如周游,各种车旅费发票搞一大堆,积极无比,我反而得控制额度。老戴是我司首席技术总监——至少职位一览是这么写的,所以技术方面需要的资源购买都是他操作把关。
不过很多软件本身就很昂贵,加上年费和授权金什么的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老戴有一部分经费权限,可这个额度还不够。
老戴啊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这事……之前我每天出门都记得记得,到了公司后一做事就忘了这回事。”
连钱的事情都忘了,可见他绝不是冲着我司的钱来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抑制不住好奇:“戴老师,你是青万计划的特殊人才吧,为什么会选我们公司啊?”
老戴勺子停顿了下。
他用勺子将盘子上最后一点土豆泥刮干净,把牛奶盒四个角拉平压好,吸出最后一点牛奶。擦嘴的纸巾也折叠得四四方方,四方形牛奶盒、干净的圆餐盘、小正方形纸巾组成了一副奇特的标准几何组图案。
老戴一边做一边有些吃力地讲给我听,他的中文虽然一直在学,还是有些咬字不对。
戴逻辑是为了来地球体验异域生活,他听说地球上重力比家乡要弱,在这里行走可以抬起头来,不用垂下脑袋。抵达地球时,老戴停驻在一架自动贩卖机面前,陷入了抉择难题。
脑子里两个声音不断争吵。
一号说,当然喝茶了!地球上茶是最出名的!
二号说,现在经历了长途旅行,需要咖啡因来提神,对身体才是最适合的。
于是老戴将自己的箱包拉平,变成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翻出笔记本电脑。
“当时我做了一个蒙特卡洛模型,准备计算一下两种选择之间的有效增益估值。”老戴说着我听不懂的术语。
“老板在这时候出现了。”
哪怕头盔遮掩着老戴的眼睛,我还是从他略略异样的语气中听到了某种救赎感。
3
“你是垂头星人?”一个女人在旁边有些没礼貌地问,说的是垂头星人官方语言,虽然结结巴巴,还是能让人听懂。
老戴点点头,继续算模型。
女人凑到他旁边,看到老戴电脑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各种曲线函数,她瞄到两个熟悉的缩写字符,tea茶,coffe咖啡。
她恍然:“我请你喝,两个都买不就行了。”
老戴没理她,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一种博弈,如果只能在茶和咖啡中选择一种,到底做出怎样的选择才是最有利的。往大了说,是两个总统候选人之间如何选择左右派争取选民的博弈,甚至可以是一场战争中选择宣战对象的决策……
计算模型中,原本咖啡和茶之争已经变成了两个党派竞争执政党的对决,是两个国家国力的综合衡量,是两个文明世界之间选择和平还是战争的宏大命题。
垂头星人总是能够以小见大,将一点不起眼的小事推演成宇宙战争!
由于太过于专注推演和完善自己的模型,老戴错过了飞机,滞留机场。他尝试改签,却看不懂很多文字,与工作人员说话,反倒是被人认为是头戴铁盔的恐怖分子,差点报警。
那时候外星人才和地球初步接触,大多数人还没见过真实外星人,只是在新闻里听到,还不具有生活的实感。
之前那个女人再次出现帮助老戴解了围,让他去自己的房间睡觉。老戴的暂住证还没有下来,相当于没有身份证核实,酒店都住不了,还得等移民局流程走完。
“你没有去过垂头星。”老戴将盘子放在回收履带上,洗了手擦干。
“在我们家乡,一个人一辈子可能只会和伴侣说话,我们家乡很安静,安静是思考的环境。”他说起家乡时语气缓慢,“垂头星人永远是一个人,和伴侣生下下一代后双方就会分居,因为过多的群体行为会影响独立思维。”
我听得有些懵:“那你们总不可能什么话也不说啊?”
“交流通过模型展示而非陈述,我们每个人通过头盔的信号交流。”老戴指了指头盔,“需要帮助,需要急救,上面有相应的按钮,只需要按下就有专门人士赶到。”
垂头星上,任何机械单位都是单人座。公共交通系统也分成一个个小格子,住房是,餐厅是,商店是,卫生间也是,将他们每一个人分隔开来,让所有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继续思考种族命运,酝酿智慧。
和地球建交,是因为垂头星的发展到了一个公认的瓶颈。它们有完善的福利和个体评估系统,根据每一个人的智力、贡献、潜力进行数据化标示,比如说一个人评分是15,另一个可能是10,前者能够得到的社会福利就远大于后者。
这种不平等的社会意识形态却是足够公正的,是规则明确的,这是垂头星人的理性思维某种社会映射的表现。
讲到社会规则,老戴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离题,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在我们老家,我就是因为太过于话唠,经常干扰到别人的私人空间,被罚款了好多次。”
他话里一带而过:“那天晚上,老板和我探讨了选择和命运的命题,让我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地球,来到这里,都是有原因的,都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对外表现,也就是命运的结果。”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好。
简单来说,就是被老板忽悠过来的吧?
4
我们公司做的是贸易平台代理,是给某个大型跨星球商团做劳务分包业务的,平时要负责某一块平台子模块的数据维护和统计,还得继续推销这个东西给更多的供应商。
老戴的任务就是保持这个子模块不断增多的同时继续高效运行,控制错误率。这操作起来很麻烦,因为每增加一部分数据维护难度就会再上一个台阶。
不过对于老戴这个具有“双核”芯片的天才来说,不过是将电脑从两台变成四台再到现在的二十四台环绕立体声,他总是能够在要求时间内完成所有数据核查。
有这样一个说法,说垂头星人其实就是若干年后的地球人,是未来时间线上的我们。他们五官四肢和我们毫无区别,是外星人中最类人的一种。哪怕盆栽星人也有变成盆栽的时刻,他们不,永远是人形态。
未来人的大脑使用率越来越高之后会让大脑开发到一个新的台阶,肢体能力弱化,智力杠杆进一步强化。人脑之中的左右脑开始再度发育,变成了两个新的单独个体,并联在颅骨内,增强思考能力。
然后就像是不断罩杯提升后导致胸下垂一样,脖子不堪脑袋重负。
当然这并没有任何科学根据,老戴说的是,垂头星人从文明萌芽时期就是垂着头,并没有存在所谓的地球人时代。不过他也不百分百肯定。
我根本不相信老板靠一枚硬币就拐了这么一个技术大牛到公司。要么她动用了美色——老板至今单身,身材容貌都不错,有钱的女人保养大都很好。要么就是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私下交易,才留下老戴。
有时候我也会想垂头星到底是怎样的,城市是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是不是都离得远远的,头盔避免直接眼神,保持空间防止了肢体接触。不过至今垂头星没有开放民间通道,只能官方互相往来,垂头星到地球是免签,地球到垂头星却不行。
老戴这个自称垂头星“话唠”在我们公司里简直是安静的美男子。周游他们这群销售岗一回来就是叽叽喳喳,我也爱说话,就连前台盆栽星的孙倪也喜欢和我们谈八卦。老戴是我们之中最内敛的人。
公司周年庆时,老板包了一个酒店的大厅,让大家很振奋。
老板手一挥:“今天年会表演,只要上场就有奖金,最亮眼的我有大奖。”
顿时人人争相踊跃。
我倒是没啥表演天赋,总不能上去说一段单口八卦,估计要被老板用高跟鞋给踢下来。
前台的孙倪表演了一段民族舞,她们盆栽星人男帅女靓,肢体柔软,光是仪态和那张脸就能够得到一群直男打出高分。
周游上去表演了一手魔术扑克,这是他的把妹技之一。大家给出嘘声。
最后就剩下老戴没上去,我以为他不会去,没想他站了起来,用手扶了下头盔,一步步走到台上,在钢琴旁边坐下来。
5
老戴写代码的手指在钢琴琴键上流畅顺滑地移动,他头盔下的嘴对准了麦克风。
恼春风 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 借酒相送
夜雨冻 雨点透射到照片中
回头似是梦 无法弹动
迷住凝望你 裉色照片中
啊……
这是一首粤语老歌,叫《李香兰》。老戴粤语发音不准,不过听起来有一种奇特低沉的蹩脚动情感,把我们在场人都听傻了。到了间奏时我们都鼓起掌来。
老戴戴着头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也能感受到他很投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触这么深,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老戴声音变得嘶哑,进一步高亢起来,已经破了音。
啊——
像花虽未红
如冰虽不冻
却像有无数说话
可惜我听不懂
啊——
是杯酒渐浓
或我心真空
啊——啊哟——
老戴兴在头上仰头高唱时突然惨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戴仰起头的样子,仿佛是某种诅咒被音乐力量打破。
他被送往医院,脖子再次骨折,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医生告诉我们,这次得至少一个月留院观察。
垂头星人就得垂下头,这是没办法的事,违反自然规律就得进医院。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
我去看望老戴时终于看到他头盔下的面容,那是一张白得不像话的男人脸,我没有看过僵尸,不过大概尸体的脸就是这种样子,毫无血色,头发柔软,眼睛里充斥血丝,像是一个旅途疲倦的归人。
他脖子不能动,旁边的小护士给他检查身体,嘴上不停叮嘱这个那个,老戴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听。
等护士出门我打趣说:“老戴你现在脑子里想什么?有没有脑子打架?”
老戴说:“想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佯装手机来电溜出去。恰好撞见老板提着花篮从走廊过来,我赶紧喊住,人家正在伤感的时候,不要破坏气氛。
老板横了我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我趁机顺棍往上爬:“老板,老戴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硬币能解决的,他这个样子肯定有隐情,我去查一查。”
“查个屁,就你事儿多。”老板作势要用花篮砸我头,我抱头防守。
“你说你一男的,怎么这么妖里妖气的,一天到晚挖人八卦。”老板横眉冷目。
毕竟我专业是修复古籍,也就是挖掘历史,挖掘每个人的过去嘛。
“这边来。”老板把花篮放在门口,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处,“你不就是想知道老戴的事儿吗?我告诉你。”
那天在机场,老板的确遇到了老戴,也帮助他解了围。
然而事情却远不止如此。
老戴并非是“青万计划”人才成员之一,他只是跟着那一航班一起到地球来的旅人。垂头星到地球是免签,所以老戴来也没有阻碍。可到了机场他却迷失了方向,在这个完全陌生、比垂头星拥挤了无数倍、到处都是交谈声的奇特星球,老戴兴奋过后是害怕。
当时到处寻找人才的老板一眼就看出老戴的特殊,既不是“青万计划”,又没有人来接机。于是和老戴聊了起来,发现对方的确是个人才,于是当即招揽。
老戴就这么进入了我们公司。
老板略过了很多关键性细节,我可是专精细节的男人,立刻追问:“老板,他为什么会来地球?既然过来旅行,又怎么会在这里上班?据我所知,垂头星人其实优越感很高,我们大多数人智力在他们眼里就是智障……”
“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老板这一句话表示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我原已放弃深究老戴的秘密,可有天移民局人找上门来,老板在外应酬,老戴还在医院躺着,就只有我这个人力资源配合他们了解情况。
来人直接问:“垂头星人戴逻辑有无反社会行为?”
对方给出的信息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在垂头星,老戴被他们星球政府拘留过很多次,可以说是案犯累累。每次被抓都是同样的理由——违反治安管理,干扰公共场所秩序,影响很坏。
经过移民局的人解释,我才知道,老戴在垂头星总是尝试和人聊天,哪怕只是打个招呼,问一问对方吃饭了没,就诸如此类的正常行为在垂头星却是严重无比的道德问题。在那里,男性找女性说话是被归属于性骚扰罪,男性找男性说话可以被对方告你侵占私人空间,非法交谈。
因为垂头星是一个高度效率化的社会,无意义语句就像是程序中的bug一样只会给人增加计算负担,毫无实际作用。
在垂头星,交头接耳闲聊、陈述自我是一种违反传统、低素质的表现,被人不齿。他们用模型互相展示,不说话,互相隔阂,互相思考,保持距离。
高智商的世界里,感情这种东西显得冗余而影响他人。
老戴在垂头星待不下去了,所以才到了地球。哪怕他有两个大脑,也无法自己和自己聊天,他能够计算每一个参数的变化,却无法思考出孤独变量函数的极限。
我来到医院看他时,老戴正在和隔壁一个病友聊天。
同样固定着脖子的病友说:“他妈的医院真不是人来的地方,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住院排期排至少一周。真倒霉。”
老戴点头说是啊是啊。
病友说:“哥们你脖子咋了?”
老戴说唱歌唱的。
病友说:“高,唱美声的吧?我脖子被打的,我老婆梦游里用擀面杖打的,以为是在揉面团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
地球上大多数人没法计算出一个文明的精度,不过如果你想聊天,总会有人愿意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