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和查理大桥

柏林墙和查理大桥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2022.06.18 阅读 377 字数 12740 评论 0 喜欢 0

(1)

和第一次看到的一样,天文望远镜里的月球,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一旦看到便再难挪开眼。由于没有水和大气的关系,月球正面的高原,山脉,平原,低地,乃至月坑都无比清晰,几乎触手可及,特别是那些大小不一,暗黑色的月坑,就好像是吴刚伐木留下的树桩,藏着嫦娥散步时偷溜的秘密。我细细寻找,镜头慢慢拉近,心境幻化,月坑里藏着月海,月海里浮着月宫,月宫里秋月铜镜前正梳妆。我深吸一口气,只得把镜头拉远,却看到了整个月球,半圆的球面散发着耀眼至纯的白光,如钻石点缀在黑夜,又如水母觅食在深海。

“叮咚……”

我犹如被水母蜇了一下,从目镜里抬起头,门铃好像响了,但是三更半夜的谁会来按我家的门铃?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准备继续在柏林最后一夜的探月之旅。

“叮咚……”

门铃又响了一声,这次听得真切,我的门铃确实响了。我不得不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猜想,是谁半夜来找我?

我拿起了话筒,喂了一声,准确地说是哈喽了一句。

“哈喽,晚上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我是你的邻居,我忘记带钥匙了,你能把门(楼下公寓大门)开一下吗?”

听声音是一位女士,对方的声音有点奇怪,好像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但是我没什么兴趣探究细问,便直接按下了开锁键,听筒里传来楼下大门开启的声音。挂上听筒,我折回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罐装啤酒,打开喝了一口,啤酒泡沫从胃里上游,我打了一个嗝。我拿着啤酒转身回到阳台,刚坐下准备点上一支烟,门铃又响了。

我不得不又向门口走去,怎么感觉没完没了了,我拿起话筒哈喽一句。

“哈喽,你能把门开一下吗?”

又是刚才那位女士,只是这声音不是从话筒里传来的,而是直接从门外传来的,她已经站在了我家的门口。

我开了门,门口却没有人,我还没有开始奇怪,突然一个人从墙后跳到了我的面前。她大喊一声。

“惊彩……”

我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一躲,犹如在黑夜里从东柏林潜行到西柏林时,突然被探照灯打满全身。令我更惊讶的是对方说的是口音很重的中文,仔细一看,果然是她。她戴着黑色的棒球帽,金褐色长发扎成马尾梳在脑后,蓝色的眼睛冒光,满是吓到我的得意眼神。她的皮肤白皙,雀斑点点的脸颊泛红,高耸的鼻尖冒着细汗,像是刚刚跑完步回来。她不是中国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德国少女。她的薄薄的嘴唇再次开启,无限笑意地换成德语继续问我。

“吓到你了吧!”

我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莉莉,不是精彩,而是惊喜。中文应该说惊喜。”

“随便了,反正你听懂了就好了。”

她还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看到她的确很惊喜,我还以为不会再看到她,但是惊喜很快被担忧所覆盖,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莉莉,你是怎么来的?这么晚了,儿童之家(孤儿院)怎么会让你出来?”

“我骑车来的,是不是很酷?”

“你骑车来的?”

“对啊,有那么惊讶嘛。”说着莉莉穿过我的身边,直接进了走廊。

“不要转移话题,儿童之家怎么会让你这么晚出来?”

莉莉转过身,看着我变得严肃的脸。

“我是逃出来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待一会就走。“说完,又冲我眨了一下眼,”没人会发现的。”

我想马上把她送回儿童之家,但是我也知道,她是特意过来跟我道别的,我又怎么忍心把她直接赶出去。上次在孤儿院,我告诉她,我得回中国了,以后怕是不能再来看你。她立马转身就走了,本来说好带她去吃她最爱的寿司也不去了。我知道错在我,两年前,我曾答应她,会定期看望她,直到她成年,但是我有着不得不回国的理由。第二个礼拜日,我像往常一样去孤儿院看望她,想跟她解释,但是社工告诉我,她拒绝见我。我只好作罢,只能回国以后,邮件上再跟她说明。

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已经想通了,并原谅了我。

莉莉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四下打量。我本来还想说,你随便参观,但她根本不理我,早自顾自地四处参观起来,虽然认识两年多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到我租住的公寓来。她之前问过我,可不可以到我家来做客,被我找了个理由拒绝了。一是我的公寓没什么好看的,二是我不想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平时我每周带她去吃早餐,就已经经受了许多好奇的目光,更别说,如果我的邻居看到我一个典型三十岁亚洲男子,带一个十几岁的德国小姑娘回家,我怕他们会直接报警。

“很漂亮的公寓啊。”

“谢谢,要不要喝点什么?”

“随便。”

她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随便。

我再次打开冰箱的门,才发现冰箱已经被我清理理过了,除了几瓶啤酒和一瓶矿泉水之外,空无一物。我取了一个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矿泉水,回到客厅,放到莉莉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拿了一张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莉莉指了指摆在角落的两个行李箱。

我点点头。

“明早九点的飞机。”

“我不来送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搞定吧?”她故意用大人跟小孩子的口气对我说话,像是嘱咐一个离家远行的孩子。

“放心,我可以搞定。你能来看我,我还是很开心的,不过,下次不要再逃出来了。斯密特女士要是知道了,估计要很担心了。”

施密特女士是儿童之家的社工,她现在是莉莉的监护人,我每周日去找莉莉的时候,都需要得到她的允许。

“你喜欢施密特女士吗?”

我已经有点习惯她不按常理出牌,天马行空各式各样的问题。

“我很尊敬她,但是我不喜欢她。”

“可惜了,听说她刚跟她男友分手了。”

我被她逗笑了。

“谢谢你的消息,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她。”

莉莉停顿了下,突然不说话了,她伸手从茶几上拿起水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她抬头时,直直地看着我,问出了她犹豫了许久的问题。

“你喜欢我的母亲吗?”

(2)

我喜欢莉莉的母亲吗?

莉莉的母亲叫索菲,全名叫索菲·穆勒,在一大型旅行社上班。她的发色和莉莉一样,都是金褐色的,只是她留的是短发,大概是为了打理方便,倒是很符合她的干练的性格。她的脸型是典型的德国女人的脸,或者说普通,细眉,蓝眼,高鼻,薄唇,五官立体,眼神深邃。和许多成年之后就开始发胖的德国女性不同的是,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高挑纤细,这和我认识她的地方也有关系。当然,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微笑,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又或许是她的天性使然,她笑起来时,很真诚,眼睛发亮,眉眼的细纹和糅进岁月的优雅,有着包容一切的力量。

我和索菲的第一次见面在四年前,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她三十一。当时,我刚和相处了三年的女友分手,进入了长达半年的颓废期,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悲伤情绪里,不能自拔。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幼稚得可以,不过幼稚是青春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成长踏出去的第一步,避无可避。我开始经常熬夜,经常喝酒喝到不省人事,抽烟更是越来越凶,半年之后,我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精神萎靡,对什么都毫无兴趣,而且毫无走出来的征兆。直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的父亲生意失败,精神受了打击,中了风,等我回到国内,债主上门,亲戚疏远,好不容易和母亲一起处理好一切,才发现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而且家里也没有闲钱,我不再躺在床上虚度光阴,我不得不爬起来,重新定位自己的生活。

尼采的一句话,倒是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唯有此种痛苦,才强迫我们大彻大悟。

我开始接私活,给各种来德工作旅游的私人做德语翻译,同时也给他们导游、带着他们到欧洲其它国家城市游玩。我开着那辆租来的七人座大众,从柏林出发,经过布拉格,维也纳,到布达佩斯。更多的路线是从柏林出发,经过法兰,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到巴黎,最远一次,我甚至带着客人一路向西,开到了葡萄牙的里斯本。长期下来,我当然也赚了不少钱,也留下个因为开车久坐腰酸背痛的毛病,我明白这样下去,会是尽头,同时为了戒烟,戒酒,我办了健身房的年卡,寻着空时,大部分是晚上,做半小时的有氧,半小时的力量,然后洗澡,桑拿。

索菲就是我在桑拿房认识的。

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穿衣服,彼此的身体一览无余,也算是坦诚相见。

我们去的那个健身房,在东柏林的市中心,亚历山大广场附近的大型购物商场里面,价格合理,去的人也多。健身房24小时营业,有两个桑拿室,一男一女,男的温度高一些,女的低一些。时常有女性因为温度的关系来到男性桑拿房,大家赤身裸体相对,相安无事。(女性可以去男桑拿房,但是男的不能去女桑拿房。)当然,对于刚去的我来说,对于一个相对保守的中国人说来说,最主要的是我第一次泡桑拿,还不太懂规则。当我看到一个围着浴巾的女性,走到我的身边,把浴巾脱下垫在木质长椅上时,那画面确实惊了我一下,后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去了一个礼拜左右,发现自己时常需要等在健身器材前面排队,为了避开访客高峰,我选择晚上九点去健身房。那一晚,当我做了简单的拉伸,热身,花二十分钟在跑步机上熬完三千米,又做了半个小时力量,冲了澡一个人惬意地坐在桑拿室里时,不久索菲就进来了,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彼此都愣了一下,都以为没有人在。她跟我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弧度很美的鱼尾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的鱼尾纹如此着迷。她说了声晚上好,我回以哈喽,她选了个地方直接躺下去了。我瞥了她一眼,有意也是无意,她的头发还滴着水,她的身体在蒸汽下冒着热气,她的皮肤光滑,乳房的大小适中形状很美,腋下和小腹下都没有多余的毛发,她的腿修长,她躺在那里,曲线优美,就好像是国家美术馆里,大师最杰出的画作。

之后的两个礼拜,我又连续三次又遇到她。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话都不多,彼此问候一句,就各自找位置坐下,或是躺下,而且桑拿房热得厉害,也不是可以舒适聊天的地方,但是由于碰到的时候,经常只有两个人,有些许特别的气氛,也有些亲近起来,彼此微笑的弧度也在加深。

到底是一回生,两回熟。在第四次见面的时候,我们的言语多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叫索菲,在一家旅行社上班。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法律专业。她面露欣喜,表示了不起和好奇。(很多德国人,当我告诉对方,我来自中国时,他们都会摆出一副好奇的欣喜表情,主要是表示尊重,当然大部分德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几乎等于零,不少人还带着历史留下的偏见。)她告诉我,她很想去中国,但是从来没有去过。我当然说欢迎他去。她又问我,喜欢不喜欢德国?我当然说喜欢,我总不能说我不喜欢对方的家乡。没想到我中计了。她回答我,她最不喜欢的国家就是德国,说德国的天气太差,冬天太冷,她最喜欢的国家是西班牙,她每年都会去西班牙度假。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国家是捷克,最喜欢的城市是布拉格,和那些鳞次栉比的红瓦屋顶。她表示赞同,他说布拉格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可惜没有海。我戏虐地说,布拉格虽然没有海、但是有卡夫卡,我喜欢卡夫卡,喜欢像卡夫卡一样一边散步,一边数着查理大桥上的石子。(据卡夫卡的好友雅努斯说,卡夫卡以此寻找写作的灵感。)

到这个时候,我们的聊天都是客气而普通的,像大多数德国人刚认识的时候,不聊私人生活,多聊天气,体育,政治或是度假。但是她接下去的回答,让我们两人的客套,变成了轻松的聊天,哪怕她会错了意。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喜欢卡夫卡?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卡夫卡,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他小说写得不好,只是上学的时候,每次到阐释他要表达的含义的时候,我都会发疯,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敢打赌,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都不喜欢卡夫卡,我们都被卡夫卡深深地伤害过。”

索菲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成熟女性的优雅全不见了,好像变成了一个上文理高中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满脸的稚气和对往昔的抱怨。

看来,一个女人不论她年方几何,她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少女。

同时,这使我想起鲁迅先生,他和卡夫卡实在是太像了,都是一个国家最伟大的作家,却又都被所在国的学生们因为考试反感着。

我笑出了声,我告诉他,我受的伤害还要更深。我十七岁来的德国,之前毫无德语基础,为了准备Abitur(相当于高考)赶上她们的课程,我可真是拼了老命。更别说卡夫卡使用的还是那种老式德语了。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米兰·昆德拉,虽然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解释什么,但是我就是喜欢他一直跟我反复叙述的调调。”我压低声音,学着醉了酒的德国男人的粗嗓门。“压倒她的不是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索菲愣了一下,接着被我逗乐了,笑得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了几分。我能感觉得出来,她很惊讶。当然,她惊讶并不是我的文学知识,而是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大部分的德国人都有着比较深的文学阅读,我所知道的这些,算不了什么,几乎可以称之为常识。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加上我用德语背出米兰·昆德拉的经典名言就会稍有不同。

“你学得实在是太像了,刚才我差点就把你当作醉倒在路边的德国人了。”

我看着她的眼,在她的笑意里迷失,像是一条游入沙漠的鱼。我开始想办法讨她欢心,我搜肠刮肚寻找能逗她开心的点子,我注意她的左手无名指是否戴着戒子,我知道我的动机不纯,但是在这个超过百分之五十都是单身的柏林城,我敢确定,这无伤大雅。而且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从桑拿房出来后,我们分别冲了澡,换上衣服之后,我先走到门口等她,她出来看到我,也并无惊讶,我再次确定她的左手无名指没有戴戒指,怕她健身洗澡的时候拿下。我约她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时间,她答应了。

我们在轻轨站台下找到一家清酒吧,人不多,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弹着钢琴,哼着一首披头士的IN MY LIFI。我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侧对着柏林电视塔,塔身投射着淡蓝色的光,在这深夜里显得既优美又神秘。她要了一杯干红葡萄酒,我要了一杯黑啤。我们碰杯,伴着舞动的钢琴曲,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从米兰·昆德拉走过查理大桥流亡法国,聊到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利亚诺的《青春咖啡馆》,又聊到最近大受喜爱的柏林作家,沃尔夫冈的公路小说《Tschick》,当然也聊到了诺贝尔奖得主莫言。

像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提到的一样,每当温暖的西风吹来的时候,便会有十四岁的悸动,我的思绪也被西风吹得散落一地,在这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晶莹剔透。我渐渐有点偏离聊天的节奏,我在寻找一个契机,带她离开。索菲意识到了,她叫来服务生,我们分别付了账,我有些失落。她又抬头看我一眼,笑着说。

“走吧。”

“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感觉羞愧,男人在年长的女性面前真的是什么也藏不住。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一间房间。发生了跟爱情和理性没有任何关系的一夜情。当然,我并没有感觉羞愧,也没有觉得对不起孔夫子,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自我选择的,无害的,彼此目的单纯的(性)的生活方式。我们沉浸在彼此身体的喜悦里,我们亲吻,抚摸,深入彼此,忘记本我,任由欲望的海浪节奏性地冲击海岸。

当我们第二次结束性爱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索菲冲了澡,站在我面前一件件地穿上衣服,这和我在桑拿房看到她的身体,和在床上拥抱她的身体,是完全不同的三种感觉。我问她,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留下?她说,虽然没必要,她还是想回家去。我当然没有强求的理由,加上卸去欲望之重的男人,和普通的男人,还有欲望攀爬全身的男人也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离开之前,她吻了一次我的脸,像是朋友之间的道别。

“对了。”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保持这样的关系,但是也仅限于此而已。”

她已经看透了我,而我却糊涂了,我认真地揣摩,她提出的关系二字的准确含义,不自觉地问出一句。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像特丽莎一样,因为媚俗,而陷入永劫轮回。”(特丽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女主人公。)

她看着我又笑起来,像是看着一个少年,也许是我当时的表情太认真了,这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是她提到的永劫轮回让我明白了关系之后的准确含义。

“所以你的想法?”

“我愿意。”

接下去的两年,我们一直保持这种单纯的性关系。我们彼此约定,如果谁在生活中遇到爱情或是其它打算,便立即结束这一关系。对于我来说,欲望得以宣泄,之前的恋爱又太多不堪,也没有了刻意寻找爱情的兴趣,加上父母远在国内,催婚的压力还不至于漂洋过海。我把更多了的精力用在了之前几乎荒废的学业上,假期则抓紧时间赚一些外快,忙起来之后,也越发喜欢现在的生活,一个人自由地享受生活。当然,按照孔夫子的话说,我这是不道德的,不负责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索菲而言,我可没占她半点关系,我们只是从彼此的身体里得到释放和快乐。索菲也从来没有想要寻找爱情的想法,或是找一个人结婚。她享受或者深爱着她自己的单身生活,有工作,有生活,有一个女儿,有她自己想要努力的目标,也有她最爱的度假酒店。她不需要,也不想要一个男人牵扯她的生活,男人对她来说更像是羁绊和桎梏,当然她不仇恨男人,这只是她的选择而已,当然,这也是许许多多的德国女人的选择。她们可以保持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和德国的国情有关系,由于牵扯太多,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总之就是国家保护着单亲妈妈,同时社会给与单身女子或是男子可以选择的权利和条件。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两年之久,很大原因估计都是我不越雷池一步,不窥视或是想要更深地涉入她的生活,我们更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这也许是和我们经常在做爱之后的时间,天南地北的聊天有关系,这段时间是非常特别的,它区别于其它任何时间段和季节,它让我们不媚俗地亲近起来。除了文学,旅游,我也跟她述说我的生活,我的学业,甚至是我的不安和迷茫。但是索菲很少提及她的生活,她的父母亲戚或是女儿,这些我倒是都可以理解,在德国社会之中,主要是四个字主导了生活,那就是独立个人,每个人选择自己的生活,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好的方面是,人与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亲生子女在成年之后,和父母的关系也是相当的生疏。

当然,除了做爱,我们偶尔也一起去吃饭或是看电影,但也仅此而已,就好像,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从来不去拉对方的手。

在这两年里,我从来没有去过索菲的家里,当然也就没有见过她的女儿,莉莉。我们都是在我的单身公寓里“约会”,结束之后,哪怕过了十二点,她都会选择开车回家,我有次问她,是不是因为她女儿一个人在家的关系?她笑着说,当然不是,她的女儿很独立,估计早早上床睡觉了。

“那是为什么?”

“不告诉你。”说完,她冲我笑笑,一个翻身下床穿衣服去了,我一直盯着她看,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从一种自然的美转换为一种工业的美。末了,她俯下身亲吻我的侧脸,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可是这一天永远没有到来。

就当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一直会这样维持下去,至少是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之际,她下了一个重大决定,或是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之前莉莉还太小,她需要按时按点在柏林上班,现在莉莉已经十一岁,已经可以照顾自己,她也可以适当地出差几天,所以她接受了总公司的升职,出任部门经理,这样她就需要全欧洲的各种飞行,在不同度假城市比较考察酒店,食物,交通和后续服务,同时签订合同,解决各种纠纷。

我们从每周见一到两次面,到后来一月可能见上一两次,但是我们除了身体之外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却没有疏离,反而亲近一些,时常彼此发一些消息或是照片,问候一声,聊上几句。

我第一次见莉莉,也是在这不久之后的半年,那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索菲的电话。

“我实在不应该打扰你,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原本帮我照看莉莉的邻居出去滑雪了,我只能来找你了,莉莉生病了,拉肚子发烧,好像是食物中毒了。我给紧急医生打过电话,听我的描述,不算是紧急事件,上门的话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希望你能过去帮我照看一下,拜托了。我现在在巴塞罗那,明天中午才能回柏林。”

我明白这是她对我的信任。记下索菲家的地址和门牌号之后,我开车到了索菲家,莉莉给我开的门,她看上去很虚弱,但是还不算糟糕,我问她吐了嘛吗?她说都吐了。以我的认知,吐了问题应该就不大,我让她先上床休息,然后到了厨房给她烧开水,泡了一杯甘菊茶。莉莉看到我似乎很兴奋,对我充满了好奇,她估计也想不到会有一个中国人上门来照看她。她问我叫什么,几岁了?做什么的?怎么认识她母亲的?我一一回答,她又问我,她的母亲每周都会有一两天十二点之后才会回家,是不是去了我那里?我没有回答,反问她,你那么晚不睡觉干吗?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叫我不要告诉她母亲。我答应她。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很快被我岔开话题,但她立马又换了问题,她问我会不会功夫?会不会飞檐走壁?认不认识李连杰和成龙?

我被问得毫无招架之力,她倒是越来越兴奋。我想如果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一个德国人坐在我的身边,我应该也会问他很多问题。

一个半小时候之后,急救医生总算是上门了,这点倒是也很德国,如果不是紧急事件,来得是真的慢。医生询问了莉莉一些问题,给她做了一些基本检查,说没什么问题,不用吃药,多喝水就好,就走了。我本来选择回家,但是怕莉莉万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得到索菲同意,我晚上睡她家客厅的沙发,等她明天到家,我再走。她再次表达谢意,没想到却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第二天,当我从手机上,看到一架波音客机坠毁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我也没有对新闻里面的人表现很多的同情,类似的新闻每天都在发生,我的同情心根本不够用,多少有点事不关己的心态。直到下午索菲还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的消息,我开始有些担心,直到傍晚的时候,两个警察和一个社工出现在家门口,当时是莉莉去开的门,她还以为是她的母亲回来了。社工告知我们噩耗,索菲在那架客机上。

接下去的事情,老实说,我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人类逃避现实的特殊能力,一些悲伤的记忆,总是会被我们改头换面以另外一个方式隐藏或是遗忘。现在回想的话,只记得那段时间,我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照顾莉莉上,我记得索菲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帮我照看莉莉,拜托了。得知噩耗的莉莉,没有表现多反常,她回到房间,躺下继续睡觉去了,这当然比大哭大闹更加令人担心,也更加反常。果然,莉莉后来发了低烧,我又叫了一次紧急医生,医生上门还是让她多休息,和多喝水。

我是独生子女,之前的日子并不太会照顾人,也不大会安慰人。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任何的语言都无法安慰。我只能尽量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一日三餐,她没有什么胃口,我就给她熬粥,皮蛋瘦肉粥加一点酸菜开胃,我本想喂她吃,她不愿意,但好在每次她都能吃一些,她喜欢我烧的蛋炒饭,我便经常给她做。过了一个多礼拜,莉莉有些好转,她说让我陪她逛逛,像许多喜欢机械的德国孩子一样,莉莉很喜欢火车,她让我陪她去坐德国的环线轻轨。S41,S42线都是柏林的环线,分别以顺时针和逆时针,围着柏林绕圈。我们坐在轻轨的车厢里,她靠窗,我坐在旁边,窗外的景色变化,各个区分的标志性建筑一一呈现。我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下起了雨,莉莉靠在我的肩膀上终于落下了泪。

“以前每次下雨,妈妈都会叫我带伞……我还嫌她烦……”

再后来的事情,多亏了社工施密特女士,她帮着安排了索菲的葬礼和各种文件,以及后来的赔款账户,以及帮助莉莉寻找新的监护人。莉莉的外公外婆都已经不在,父亲的情况不可查,倒是索菲这边还有几个远房亲戚想收养莉莉,只是多少跟赔偿金有点关系,而且平时生活上毫无来往,莉莉也不愿意,她倒是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监护人。我很惊讶,她何以如此相信我?但是我肯定是不可以的,我是一个留学生,未婚,没有绿卡,也没有稳定的收入,就算是我愿意,法院也不会同意的。但是我答应她,我会定期来看她,直到她成年,她如果需要什么帮助,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最后,莉莉选择去儿童之家,德国有一套完善的法律条文和设施来保证孩子的成长,而且莉莉也很信任斯密特女士。相比中国多少会有亲戚帮忙照顾,我不知道谁优谁劣?

后来我去儿童之家的时候,施密特女士和我说起莉莉,她先是跟我表达了谢意,多亏了我,莉莉才那么快地回归正常生活。同时她也提到莉莉想让我当监护人的事情,她说,特殊时间段下,当莉莉遭遇特大人生变故,她把我当成了她母亲的替身,加上我是她母亲最后派到她身边的,像一个天使,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多少会有延伸的想象,而且莉莉从小就没有父亲,哪怕单亲家庭在德国很普遍,但对于孩子来说,总是希望能有父亲的,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既把我当成了母亲又当成父亲。

施密特女士希望,如果有时间,可以多去儿童之家看看莉莉。当然,我也这样做了,而且毫无负担之感,每周日,也是德国人普遍认为的家庭日,当我带着莉莉一起吃早餐或是午餐的时候,餐桌上,莉莉总是滔滔不绝,跟我说她的这一周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生活来说,这是我从未预想到的享受,一种从自我的生活中抽离出来,沉浸在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的世界里。那种幸福,大概就是当父亲的感觉。

而且我还是一个中国“父亲”,我耳濡目染地觉得女儿应该富养,这一点莉莉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很不适应。每次见面,我都会给她带吃的,而且有段时间在中餐馆打工,带来的菜肴就更多了,我时常给她带一些小礼物,娃娃玩具书籍,甚至是时髦的衣裙,估计最让莉莉受不了还是我的关心,我总是不由自主对她说,多吃点、多穿点,小心点,好好学习,我把曾经我妈对我的一套都用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后来施密特女士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这样做会把莉莉宠坏,而且导致儿童之家里的其他孩子多少有点不平衡和吃醋。我后来想了想,和德国父母很小就让孩子自己抓食物吃,锻炼独立性比起来,我的确过分了。

关于索菲,在我努力地帮忙照顾莉莉的时候,我都未曾意识到她的离开。直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直到莉莉去了儿童之家,我的心有了旁顾的空闲。我才意识到,她的离开那种不能承受的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当我常从深夜里醒来,感觉她枕着我的手臂,抱起时,却无非是一身空寂,那种从心底蔓延到全身的空寂。

我在想,那个飞行员,当他载着一飞机的人撞向阿尔卑斯山脉的时候,他的最后时刻在想一些什么?他的心底是否泛起一丝慈悲内疚?或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重新拉起飞机?又或许他早已迷失在为人的道路上。

同时,我又出于同情不忍苛责那个飞行员,他得了抑郁症,这一切也许也不是他的本意。

每当在这些醒来不能再入睡的夜里,我常常想起我和索菲最后一次见面,机缘巧合地在布拉格的相遇,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像是一切回到原点。那时候她已经很忙碌,全欧洲的出差。有次我刚好带着一对喜欢卡夫卡的老夫妻在布拉格,我从通讯软件里得知,她刚好也在布拉格,我们在傍晚相遇,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甚是奇妙。我们去了赫拉巴尔常去的金虎酒馆,墙上还挂着他和克林顿哈维尔的合影。我们一起点了捷克当地的小吃美食,开了一瓶红酒,每人喝了一半。我们从餐厅里出来,站在天文钟前等着准点报时,许多游客在许愿,人群拥挤,我拉起索菲的手,我们十指紧扣,穿过整个布拉格老城广场,不远处有人拉着小提琴,我们都不敢看彼此的眼。

我们顺着人流穿过了几条老街,到了见证无数岁月的查理大桥,赫拉巴尔驻足的桥,卡夫卡曾经散步的桥,米兰·昆德拉从此逃离的桥,桥上灯火橘黄,橘黄的灯光下是三十座神圣的宗教雕像,雕像的脚下是伏尔塔瓦河弹奏的乐章,我们在桥中间分别,她订的酒店在西岸,我的在东岸。

那一次,是我们唯一一次没有做爱的相遇,也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别离。

(3)

“你爱我的母亲吗?”莉莉又问了一遍。

孩子善于提出问题,而大人善于岔开话题。

我故作惊讶状,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莉莉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莉莉被好奇心牵引,跟着我到了阳台。同时,我相信莉莉已经发觉,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经过两年的相处,我已经知道她是多么的聪慧。对于我来说、对于我和索菲来说,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好像失去是拥有的一部分,死是生的一部分。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天文望眼镜的方位,再在目镜里确定正对月亮的焦距。我让开身,让莉莉俯下身。她盯着目镜之后就不再说话了,许久才抬起身看着我,惊喜地说。

“实在是太美了,就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一样。”

“是不是跟你在电视里和照片上,看到都不一样?”

我有些得意地问道,她拼命地点头。

“你什么时候买的望远镜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早知道,我就常常来看了,太美了。”说着她又俯下身去盯着目镜。

这架天文望眼镜是我前女友的,她的名字叫秋月,也许是因为她名字里面有月的关系,她特别喜欢天文。后来,她回国,就好像是国内毕业季,我们分手,为了避免睹物思人,我把它打包放到了地下室,直到这次要彻底回国,重新整理地下室的时候才发现。现在回想起来,过去沉痛的回忆,早已经云淡风轻,也好像索菲,渐渐被我埋在心底。

当然这些我不打算和莉莉说,大人之所以活得累,也许也是因为有太多放不开。

“你要是喜欢的话,送你好了。”

莉莉瞬间又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吗?真的可以送我吗?”

“当然,我骗你干嘛吗?而且我也带不走啊。”

“太谢谢你了。”说着,她冲过来抱着我的脖子,差点让我摔倒。我本来还想说,不论我身在何处,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又觉得太肉麻,放弃了。

我把她放下来之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莉莉怎么样才能把这架望远镜带回去呢?最主要是她骑车,她人不够高,一手骑车,一手提着它,肯定危险,而我的那辆二手汽车,早就被我卖掉了,我想起我的自行车还留在地下室,只能陪她骑一趟了。

起初,莉莉决不同意,她觉得她自己可以搞定,她不是小孩子了。我说,你这样的话,我不送你了。她无法,只好看着我,把望眼镜重新收拾好,又把附件和倍镜装在另外一个塑料袋里,我们一起下了楼,一起骑上了自行车,她在前,我在后。

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汽车也只有偶尔几辆,好在月色清亮,街灯温暖。看着身前的莉莉努力地骑着自行车,仿佛看着一个发光的精灵,又仿佛看到前世今生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女儿骑着自行车。可惜,在那之前,我必须尽到自己身为子女的义务,父母已经年老,加上父亲中风之后行动不便,而满头白发的母亲还需要经营自家的民宿。而且我也相信,莉莉能很好的照顾自己。说来奇怪,莉莉这次却没有问起,我回国的原因,以她的性格,没有什么是她不敢问的。我想,她应该意识到了,她不应该跟我提不合理的要求,两年了,她也长大了。

半小时后,我们到了儿童之家。我们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到了后花园的围墙边。我看着我都不能爬上去的高墙,我问她。

“这墙,你能爬得上去?”

“可以的,我爬给你看。”

说完,莉莉把自行车锁好靠在墙上,接着,她先爬上自行车,踩着自行车的坐垫,这样离墙头就近了很多,她轻轻一跃,抓住墙头,如猴子一般轻巧地爬了上去。我被惊得五体投地,心跳加快了几十拍,就怕她不小心掉下来,她骑在墙头笑着问我。

“是不是很酷?”

我想说酷你个大头鬼。

“小心点。”

我把望远镜和附件都递给她,她则把它们都轻轻放到墙的另外一侧。我以为她接下去会跟我说再见,没想到她直接跳了下去,轻轻“啊”地叫了一声。我以为她摔着了,赶紧问她,没事吧?没事吧?

没想到从墙后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骗你的。下面是沙地,一点事都没有。”

“那你赶紧回去睡吧,以后再也不许爬墙了。”

但是我没有等到回复,过了一会,墙后也毫无声音。

“莉莉?莉莉?你还在?”

还是没有得到回复,墙后却传来抽泣的声音,我心里一震,知道她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等在原地。在我们中间隔着一堵墙,一堵柏林墙。

“等我长大了,我去中国看你。”

我拼命点头,却发现墙后面的莉莉看不到我。

“好,我等你。”

“再见。”她用中文说。

“再见。”我用中文说。

墙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毫无声响,重归夜的宁静。

我待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我骑上自行车按原路返回,月亮依然清亮,街灯依然温暖。我又想起来时,莉莉骑在自行车上回头对我笑,她长得太像她母亲了,只是她笑起来没有鱼尾纹。

我知道,我那声再见,并不是只是对莉莉的告别,也是对索菲,也是对这座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城市告别。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而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

村上的陶渊明
Jun 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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