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马戏团

鲸鱼马戏团

秘密就像是开春以后的棉衣,都穿着,又都想给脱掉。

2022.06.09 阅读 508 字数 6975 评论 0 喜欢 0
鲸鱼马戏团  –   D2T

1

云子找来一块旧纸板,切成长方形,用黑笔画上钢琴键盘。钢琴是下午刚见到,杏黄色大盒子,一响起来,人像是被蒙住脑袋。弹钢琴的人是盛老师,瘦高个,衣服摆来摆去,南方口音。镇上人说,准确讲,是老丁说,盛老师之前是臭老九,在白湖农场劳改了几年,帽子摘了以后,分配到这里来教音乐。有人问他,啥叫音乐。老丁答,就是唱歌,现在这破玩意都要人教。老丁大家都认识,四十岁那年,矿上出了事故,人虽然被拽出来,但丢了一条腿。矿上赔了一笔钱,数目不详。问得深了,老丁就恶狠狠反问,卸你一条腿行不。总之,他过上了不劳而获的生活,白天打牌,晚上喝酒,商场里刚出的电视,他第一个买回家,镇上有点什么事,他都是第一个知道。暗地里,镇上人叫他丁大运,和这种生活比起来,一条腿算的了什么。

云子在家里画钢琴的时候,街上开来一辆怪车。李一镇就这一条街,东西走向,东头是一棵槐树,年纪很大,据说是明朝时候,到这开矿的太监种的。以前还有块碑,破四旧给砸了。怪车就从那棵槐树后面拐出来,车顶一个大喇叭,喊着:

正宗太平洋鲸鱼。

不用坐火车,不用坐飞机。

家门口就能看鲸鱼。

喇叭声由远及近,像是天边飞起了一群鸟。车两边是大广告牌,上面画了蓝海,白沙,一只白腹黑背鲸鱼一跃而起。近处有个女郎,三点式,桃红色。这车趾高气昂地转了两圈,撒下漫天传单。有人问老丁,你去不。老丁摆手,不去不去,这破玩意要二十,太贵了。有人说,到时候少不了你。老丁说,少管,你那传单还要不,我拿回家吐鱼刺用。

那天晚上,镇上人都做了相似的梦。梦里有海,有三点式的桃红女郎,还有鲸鱼。只有云子梦到了学校,梦到操场对面那排破瓦房,旧得像扬起的一阵灰。音乐教室就在里面,盛老师也在,他被阳光夹在中间,眼镜片两片白色,看不见眼珠子。他坐到杏黄色大盒子旁边,紧了紧衣袖,双手放上去。教室底下只有云子一人,周围空荡,四处都有回响。窗明几净,有几朵新棉似的白云,在天上一动不动。盛老师正弹着,那个杏黄色钢琴突然一动,蹦出条鱼来,盛老师大喊,快按上去,那是条鲸鱼。那条鱼半跳半飞地跑远,云子怎么也追不上,一直跟到河边,鱼纵身一跃,终于不见身影。

2

世界上总要发生点事情,不是这件事情,就是那件事情。

云子班上有个男生,别人喊他黑枣,他答应,喊他大名赵聪,他反而一头雾水。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黑枣把两张门票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大大的“鲸鱼马戏团”,花花绿绿,像泥地里长出一盆花。上第四节课的时候,黑枣在位子上哭,他拖着长腔喊:我的票丢了,我一直放在桌子上的,上节课还有,你们谁偷我票了啊。哭得像唱歌。

黑枣哭得撕心裂肺,连老师也没了上课的心思。第四节是语文课,窦老师是个戴着月牙形老花镜的老教师了,她将书一摔,喊道:谁偷的,现在拿出来不晚。

除了黑枣的哭声,屋里没别的声音。

窦老师说,那就搜吧。

气氛如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孙一梅。”窦老师喊,“你是班长,你先来。”

孙一梅是云子同桌,她上去之前用腿撞了一下云子。

云子没在意,她看着孙一梅走到讲台上,将书包里的东西摆出来。尺子、书、铅笔、橡皮、皮筋、头花,一样样像上菜一样摆在讲台上。

“下一个谁来?”窦老师说道。

同学们都在扭动身体,检查自己的东西。云子低头,就这样看到地上两张花花绿绿的纸片。

她感觉到刚才孙一梅撞的地方在隐隐发疼,赶紧用脚踩在两张票上,票是烫的,一股股热流向上涌。

黑枣抹着眼泪开始在教室里巡视,按理说,票在云子脚底下,搜的是桌子和书包。可是哪有什么按理说,云子脚小,又不敢动,黑枣眼睛来回转,就这么被发现了。

下午云子的妈妈就被叫到学校。窦老师准备了很多说辞,一层一层地往上讲,一直要讲到社会和国家的层面上。等到云子妈进来,挺着大肚子,窦老师也词穷了一会,问道:

几个月了。

二月怀的,三月份通知计划生育了,你说巧不巧。

矿上咋说。

能咋说,通知来的时候又不知道。

云子没啥大事,小孩子嘛,回去讲两句就行,别动了胎气。

看起来,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看起来,只有云子发现世界变了样子。

班上同学看到云子过来,都不说话,走在路上,总有几只鸟停下来看她,到处都藏着眼睛。

第二天放学,孙一梅拿了一个桃子给她,给完就跑了。

桃子是在云子回家路上吃的,软,汁水极多,吃完满手黏糊糊的。

拐到小胡同的时候,黑枣站在她前面。

黑枣说:你从哪偷的桃子。

云子不说话,她只想洗手。

黑枣接着说:你想看鲸鱼吗。

云子不说话。

黑枣说:你想去看也行,你把上衣脱了,我就带你去看。

黑枣立着,脸憋得通红。

云子把黑枣给打了,手攥成拳头,手指都黏在一起,一拳,两拳,她想起画钢琴键盘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下两下的。

云子大约是病了,请了两天假。黑枣没跟人讲被打的事情,一个半大小伙,被个女孩打了,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的。

盛老师还是那样,弹首曲子,讲了一些大家听不懂的事情。同学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人都走光,云子落到最后。她凑到钢琴旁边,杏黄色大盒子很老旧,拐角掉皮,露出嫩黄色木料,木刺张牙舞爪的。凑近看,每个按键都非常厚,手放近,有股凉意,忍不住一按,哐当一声,吓得云子向后退,一抬头看到盛老师正在看她。

“你要是有兴趣,放学可以来找我。”盛老师说。

云子低头不语,地上有条裂缝,像蛇一样蜿蜒爬行。

“回去吧,别耽误下节课,我每天放学都在这弹会琴再走。”

云子逃一样地出去了。

傍晚,起了风,四处都发出怪叫。放学以后云子没走,她看到操场上被风扬起来一阵阵黑土,带到半空又泄气落了下来。几阵大风跑马一般席卷天地,而后四周都被拉得很扁,人有种落水之感,来回跌落,不知该往哪去。她看到平房里有一间亮起灯来,暖光,像从水底发出,云子,往那走过去。

到了晚上,先是一镇猛风,坐在屋里都感觉的到一股劲,接着街上东头的老槐树连根拔起,歪在一边,水泥地裂开一条长缝。几只狗被吓得跑开,又惊叫着跑回来。还有几个醉醺醺的矿工在街上闲逛,他们和狗一起围着倒下的老槐树惊呼着。看起来,那棵老槐树更像是一堆大火,矿工和狗正在旁边跳舞。狂风过后,天空倒是被吹得云开雾散,月亮和星星刚回过神来,跳动着亮光。

3

手电筒乱晃,有人在街上跑。

跑在前面的是云子爸,跑两步回头看一眼,云子妈在后面摆手喊,啥时候了,别管我。云子爸扭头接着跑,没两步又停了下来,云子妈接着喊,耳朵聋啦,讲了别管我。云子妈快走两步凑上去,看到云子低着头站在街上。

“云子,你咋了啊。”云子妈声音发抖。

云子不说话,不动。月光下看,头发没乱,衣服没撕破,不像有事。云子妈哭着喊,云子,你别吓我。云子转头看看她妈,牙缝里蹦出俩字,回家。

回了家,云子起先不吭声,后来就突然哭起来,哭得变声,又像笑,又像喊。门外头悉悉索索的,刚才一闹腾,有人就凑到门口。云子爸黑着脸,隔着大门喊,都他妈不睡觉啊。门外人还在,云子不哭了,把头蒙被子里。云子妈喊了一句,关灯睡觉。灯一关,外面的声音如落潮一般安静下去。

第二天,老丁在牌桌上讲得口干舌燥。

他讲起昨夜围着老白杨怪叫的几个矿工,“那几个王八犊子。”他这样评论。讲起昨夜听到路上的哭声,“可把我吓坏了。”他捂着胸口讲。讲起哭泣的那个女孩,老丁变得谨慎起来,一字一句都讲得很慢。

“选煤厂陈铲子的闺女,云子,都认识吧,她妈大着肚子呢,快生了吧。昨天晚上,云子蹲墙根哭,我这个人,心好,不然怎么腿没了也不闹。我就问她,怎么回事。这小姑娘,也不说。我说你妈打你了,她不说,我说老师骂你了,她也不说。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还不愿意起来,你想想,一个半大姑娘家,晚上在那,我都不好意思,那不得避嫌呐,所以说我这人就是心好。我刚准备走了,云子把我喊住,说了几句,我没听见,她大了点声音,她说,盛老师,脱她衣服了。你们听听就行了啊,人家小姑娘还小,别毁了人家。”

秘密就像是开春以后的棉衣,都穿着,又都想给脱掉。

话就这么传开了。

云子爸站着,身躯庞大,他拿起铲子要出门,云子妈挺着大肚子堵在门口,大声问他要去哪。

“砸死那个狗日的。”云子爸说。

“你还要不要我们做人了。”云子妈带着哭腔,“现在去,那就是把这事给坐实了,就说明云子确实是被人欺负了。你不去,那就是老丁那狗日的瞎说。”

铲子落地,哐啷声响得满屋都是。这声音震得云子鼻子发酸。

云子妈说,云子,你和妈妈讲,昨晚到底咋回事。

云子不说话。

云子妈说,你要急死我啊。

云子还不说话。

云子妈哭起来,你要我的命啊这是,你是要我和你弟弟的命啊死丫头。

云子转头,眼睛有了点光。她捏着妈妈的胳膊,身子一歪,一口咬到她妈的肩膀上。云子爸一惊,上去拽云子,她妈喊,别动她,她要是能好,咬掉一块肉走算个屁。

云子不咬了,她抽动着哭。云子妈问,是那个老师吗。云子哭着说,妈。云子妈也跟着哭,站起来急得转圈,又问,云子,没别人,我问你,裤子脱了没有。云子摇头。云子妈心中有了主意,她抹了抹脸说,云子,你是个姑娘家,这事要忍,就没到那份上,要不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你听妈讲,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休息几天去上学,抬着头走路,路就越走越宽。

镇上人都说,这孩子完了。有人提议找民警来吧,老丁抬着嘴说,你就是脑袋当屁股用,人家爹妈没说话,轮到你了吗。

还是有嘴快的,矿上保卫科派了个人来,来的那天云子妈把人堵到门口,几乎是在喊。

“哪个闲吃萝卜的瞎放屁,云子就是那天晚上学习晚了,外面风大给孩子吓着了,穿这一身皮再给孩子吓着,你赔啊。”

保卫科的人知趣没往里进,说了一句以后放学早点回家,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自从老槐树倒了,镇上的人总感觉差了点啥。有的人戴着帽子找帽子,有的人穿针怎么也穿不进针眼,有的人骑着自行车突然就摔了一跤,起来还迷糊怎么就倒了呢。

大家商量了一下,认为问题还是出在那棵老槐树上,商量了几天,觉得找个吊车把树栽回去,老丁大手一挥,力气我出不了,租车的钱我掏了。

吊车来那天,镇上像过年。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人们见到了没见过的大吊车,粗麻绳捆在树干,大家跟着吊车一起仰头向上。有人问,新来那个音乐老师啥处理结果。旁人答,也没人报警,老丁那人不知道说真的假的。有人说,已经开除了,留个面子,对外说是调动工作,白瞎小云子了。正说着,老白杨被扶直,直插到泥巴里。众人一片惊呼。

云子好了,该吃吃,该喝喝。不上学的几天,云子帮她妈做家务。两人像是签了秘密协议,那晚的事谁都没提。云子妈整理了一大堆婴儿衣服,大部分都是云子穿过的,有几件新做的,看起来很显眼,新的旧的铺了满床的花花绿绿。整理东西的时候,云子妈翻出来那块被画成钢琴键盘的纸板,她叹口气,扔了出去。

那天傍晚,云子说出去走走,妈妈说,记住,昂头走路。

后来,云子看到黑枣的时候,她手里拿着那块旧纸板。

云子迎着黑枣的眼神,拳头已经提前攥紧了。

可是黑枣没动,他紧拽着衣角。

“他那里大吗?”黑枣开口说。

“什么?”

“就是那里。”黑枣用手指了指裤裆。

云子笑了,从黑枣丢票的那天起,云子就没笑过,这次是真的笑了。甚至笑得捂住了肚子,拍着大腿,笑得很大声。

“婊子。”黑枣骂了一句,跑远了。

云子找了个地方把纸板藏了起来,那是两间平房的拐角,她用几张旧报纸盖上,用一块石头压住。刚走开两步,又转头回去,顺手多拿了块石头盖上。风吹起报纸的一角,起伏了两下,像是在招手。

老槐树被栽了回去,镇上人心里舒服多了,这才想起来,鲸鱼马戏团该来了。

4

马戏团的帐篷搭了两天,人们如潮水一浪接一浪地过去观看。上班的没了精神,上学的精神过旺,这几天,夫妻感情都淡了下来,连架都没精神吵。搭帐篷的地方灯火通明,晚上看像是一场大火。现在想想,后来的事情还是有些征兆的。

关于这场大火,镇上的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看鲸鱼就看鲸鱼,放个屁的烟花,活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火。也有人说,鲸鱼是海里的东西,我们这是淮河,惹了河神是要遭天谴。还有人说,都怪老丁,我看到他坐里面抽烟来着。

总之,因为一场大火,鲸鱼大家都没看成,那天人多得像迷宫,又都顾着逃命,鲸鱼这事早就忘了干净。

在马戏团来的前一天,云子爸从兜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面色平淡,递到云子手上,对云子说,明天也去凑凑热闹吧。

云子低头看到那张门票,有大海,有鲸鱼,还有三点式的桃红女郎。票被捏得变了形,还被手汗浸潮,纸片变得又薄又软,顺着手缝耷拉下来。

直到坐在那里,云子才感觉到有些兴奋,周围都是长脖子,来回转动,青筋暴粗,憋出了红疹子。

舞台中央被一个巨大的红色幕布罩着,四方四正,像座山一样立在中间。四处都有音乐声,欢快、嘈杂、热闹、含糊、一惊一乍、曲调高昂。有人穿着小丑服,围着大正方体来回打转,一会是跑,一会是骑独轮车,一会是倒立着走。灯光突然一暗,人群发出嘘声。从帐篷顶部降下来一个大球,五颜六色的灯光像箭一样从大球里发出来,大球来回转动,光就跟着四处摇晃。后来大球速度逐渐放缓,最后归到淡黄色,慢慢向上收了一些,舞台中间亮起来,周围暗下去,人群再次发出激动的欢呼。

突然就全黑了,黑得像连空气都被抽走。正当大家心中疑惑,舞台中心有了点亮,青烟可见,一声脆响之后,一个火星冲到半空,像风筝刚飞起来,之后一炸,变成漫天火星,银白色,在半空停顿一下,再一炸,百千灯亮,乃至一灯,银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像是炸开了太阳,光贯串到四面八方。在座人群全都起身鼓掌,高声叫好。

随后有人细着嗓子尖叫,旁人以为又出了奇景,慌忙着起身张望,哪想到热浪像是下山猛虎,张牙舞爪地四处乱抓。人群瞬间就乱了,像是突然开灯之后的蟑螂,四散跑开。

后来,有人回忆起这场大火,一方面感慨火势之猛另一方面,感慨大火被扑灭的奇迹。整个镇上都听到了那声巨响,放置鲸鱼的大鱼缸爆炸,大火眨眼间被洪水一般的巨浪熄灭。只剩下浓烟滚滚,透着一股不甘心的劲头,最终变成棕黄色的雾,几天不能散去。

人群中,云子的鞋丢了,左臂先是疼了一下,后来摸到了血。她不敢停下来,一直跑,越跑人越少,少到最后在月亮下只剩她自己。

她蹲了下来,想哭,就真的哭了出来。她蹲在墙角哭,几天前的事情就这么又找上门来。

她想起来那天晚上的音乐教室。灯光像大雾笼罩在屋里,盛老师说,世界是可以找寻的,是有规律的。她没有听懂,盛老师弹一段,说这是一个八度,它被分成十二个等份,又被暗藏的数字牵连着。云子没有听懂,盛老师笑笑,弹了一段。云子问,这是谁写的。

“舒伯特,”盛老师说,“第八交响曲,虽然没有写完,但这是未完成的杰作。”

他接着说,正是因为音乐的内在牵引,数字的恒定,未完成并不代表着缺憾,反而形成一个微小的轮回,一个迷人的自然规律。

天早就黑透,盛老师说好了,今天就到这。

云子问道,盛老师,你见过鲸鱼吗。

盛老师点头,说书上见过。云子又问,那活的呢。盛老师说,活的没见过,以前去过海边,鲸鱼都在深海,一般见不到。云子问,那大海是什么样子的。盛老师说,大海和天一样,阴的时候大海也是灰的,晴天时候大海也一片蔚蓝。

云子说,我想去看马戏团。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么久,她从未想过要去看马戏团。妈妈要生弟弟了,爸爸又不是走运的老丁,不可能有闲钱。这事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呢,也许是被她踩到脚下的两张票开始,也许是别的,她并不知道。

盛老师说,正好我有本书,就是说鲸鱼的,你拿回去看看。

他从一个军绿色包里拿了本书出来,和钢琴一样都是杏黄色,书皮很破,却很板正。正中间写着两个字:白鲸。

“美国人写的,”盛老师说,“商务印书局出版,我父亲爱看。这里面有几章写得很详细,有些鲸鱼能弄到鲸脑,有些能弄到龙涎香,不仅能做香水,还能用来做钟表。还有些鲸鱼能吃,据说味道像小牛脑。”

听到这,云子一惊,她问,什么是小牛脑。

盛老师说,我父亲有偏头痛,用用白芷、芎各三钱,磨成粉,粘在小牛脑上,泡酒煮熟,一喝就醉,醒了就好。

云子听得入迷。

盛老师说,以前在上海,菜样更多,有银丝芥菜、醉蟹、呛虾、糖醋小排、墨鱼、素鸡、白切鸡、熏鱼、烤麸、萝卜丝拌海蜇头,这还只是凉菜。

说到这,云子已经眼神发乱。

盛老师说,没关系,以后都能吃到,到了二十一世纪,这里跟上海都是一样。回去吧。

云子捏着盛老师给她的书,觉得有点晕,今晚听到的事太多,一时间令她紧张。刮了很久的风此刻安静下来,她看到马戏团搭帐篷的地方亮着灯,亮得像月亮落了下来。她走过去,摊开书想看看。

书里有东西掉出来,像秋天的叶子,落得无声。云子低头一看,是四张十元钱。

云子乱了,身上都在出汗。她想不通为什么书里会有钱,是给她的吗?是忘在书里了吗?她往回跑,学校已经全黑了,她也不知道盛老师住在哪里。

她只能回家,明天再拿去给盛老师吧。

她这样想着,那天被胡一梅撞在小腿上的地方突然跳动一下。

有许多她说不出来的情绪袭击了她,以至于她只能蹲下来,靠在墙角,很快,她开始哭起来。

这些日子里的一切都在她眼前闪现着,胡一梅、窦老师、黑枣,停下来看她的鸟,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妈妈,她看到老丁正在跌跌撞撞地朝她走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老丁那样说,那四张十元钱在她手里紧紧攥着,像是握着一个火把。老丁一定看到了,他一定发现了这一切。

她害怕变成一个怪物。

后来,那四张十元钱和她用纸板画成的钢琴键盘,都被她藏了起来,几层报纸裹着,两块大石头向下压着,一直压到她的心里。

5

大火被大水扑灭,地面积满黑灰,厚了三尺。

那条鲸鱼趟在地上,不动,看不出来有多大。

灰烬中走来一个年轻人,瘦高个,衣服摆来摆去,手里拎着一个空桶,浓重的汽油味道飘散不去。他盯着那只鲸鱼的眼睛,此刻,巨大眼球中映满了远处星空,年轻人走过去,繁星就正在向他走近。

曹宇坤
Jun 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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