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存伴偶

虚存伴偶

那场火灾……我看见一道光……

2022.05.10 阅读 445 字数 14201 评论 0 喜欢 0

纵身一跳,坠入浓烟之中。火焰跳动,不详的窒息感上涌。她冲向屋门,手掌碰到铜门即被灼伤,木质门梁又砸到脸上。一个人把她拽到院子里,瞬间天朗气清。两人对视着,久久无言。她抬手碰到他白净的脸,脸上却生出道道隐有血液流动的凸起细纹,快速覆盖了整张脸。那人忽然拤住夏芽的脖子,她剧烈而机械地震颤起来。

夏芽猛吸半口气,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何南就像梦中那样注视着她,只是疤痕牢牢地长在夏芽的脸上。

“你手机一直震动,我还犹豫要不要叫醒你。”何南说。

电话是晏清打来的,深夜来电,必有不详。

“抱歉啊夏芽,这么晚打扰你,我有个很重要的消息。何南在你身边吗?”

“你说吧。”夏芽已经走到了客厅。

“苍耳最近准备下架些老艺人,其中有何南,等过了这次生日,他的服务器就要停了。”

“确定吗?怎么这么突然?”夏芽朝卧室张望一眼,压低声音问。

“刚开完会,已经决定了。苍耳最近总给何南安排一些小角色,那就是个试探,数据证明压根没多少人在乎何南的戏份,都追凉城去了。”

夏芽打开电脑看何南的微博,最新动态只有寥寥几十条评论,粉丝群倒是热闹了起来,置顶消息改成了“特级警戒,保卫何南”,聊天消息一页页地刷新。这种热况已经很久没发生了,更像是一场不详的回光返照。

“苍耳只看重营业额,以前那些老办法估计行不通了。”晏清说。

“先稳住大家,不能慌。”

夏芽在群里发了条公告:越是紧急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苍耳还没正式发出信息,我们要先守住秘密,不能让自己的何南知道。

夏芽是斑鸠市何南粉丝群的群主,还是全国何南粉丝会的副会长,她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骚乱稍微平息下来。

“去年我代表粉丝会跟公司交涉的时候,他们只是同意延长何南的维护期,但并没有说定具体的时限。那帮老狐狸……哼,有时候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全给他撂下。”

“还是要跟各地的粉丝群联合起来,跟苍耳证明何南的人气,最好号召大家凑出一笔资金来……”夏芽发现何南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忙说:“挂了,明天联系。”

“怎么了?”何南问。

“过几天你就要生日了,跟大家商量该送你什么礼物。”

“我……是不是就要被下架了?”

“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我的数据库已经两周没有更新了。我早想过有这一天……”

“没有那一天。”

“五年的维护期早过了,再说官方也不提倡我们把关系发展到这一步……”

“不许这么说!”

夏芽抬手在何南脖颈处轻轻拍了一下,何南稍稍挺直了身子。

“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不确定的事,想也没用。”他露出笑颜。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总编先走出来,儒雅的气度一如在访谈节目里,与各界名流交谈时那样,随后板块主编们各就各位,几名神秘的特稿主笔也如风散去。

夏芽所在的生活板块小组,流量入口较小,总共有六个编辑,听主编大概讲了几点后,重新面对屏幕,陷入如常的沉默。主编拿起水杯,经过夏芽工位时,放了个半个巴掌大的手办。

“限量的,送给你。”

“谢谢!”夏芽条件反射地道谢。

“客气什么。”

那是一个小腹隆起,面色哀愁的青衣女人,耳朵缺了一角。她上网查询,是《生生不息》中的女主,周年纪念款的赠品,不值钱。两个同事发出低声嗤笑,夏芽提了提脸上的黑色口罩。

“夏芽,苍耳有一款伴偶要下架了,好像就是你家里那款哦。”一个男同事说。

夏芽一激灵,她经常在微博上宣传何南,可从未公开过自己的微博。

“苍耳的伴偶很贵吧。”另一个女同事夸张地感慨,“那东西,不是有钱人用来当管家用的吗?夏芽该不会是隐形富婆吧?”

夏芽有一肚子话想反驳,但一开口便软软的:“没有啦,就是因为好奇买的,还在还贷款。”

“哦,我说呢,难怪要这么努力地加班。”

“咱们又没有加班费,我看夏芽就是喜欢主编的手办,有些限量版的还挺贵的。”男同事闷闷地说。

夏芽拿起桌上的残缺手办,扔进了抽屉里,里面还有几个同样大小的手办,都是因价值不高,没卖出去。

在科技板块的瀑布流里,夏芽找到那条资讯。跟晏清的讲的一样,苍耳科创称何南近一年来的回报比过低,决定在其生日当天下架,给服务未到期的用户全额退款,若老用户购买凉城,将为其保留个人偏好数据,减少磨合期。

有人把这条资讯发到群里,坚持声援的人被泼了盆冷水,甚至有人直接退了群。夏芽给晏清发了几条消息,都没有回复。如此魂不守舍地挨到下班,主编发来消息:夏芽,等会儿你用我的电脑把今天的词性报告写一下吧,还是千字左右,结尾深刻些。

夏芽犹豫片刻,回复:我今天有事。

消息一发出去,夏芽隔着办工桌和显示屏也能感受到,主编那无处安放的怒气和羞耻。

走在下班人潮中的感觉,夏芽少有体会。这个时刻拟厦区,被夕阳覆盖,时有精致的白领三两结伴,走进路边的精致店铺。

在苍耳的伴偶旗舰店,夏芽看到橱窗里正在与路人互动的凉城,干练清爽的寸头,眉目浓重,更强的男性气息后,藏着少许轻浮,背景板还放着MV:凉城嘴角轻勾,轻蔑地哼唱着自大的歌词,车子停在酒吧门口,推门下车,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毛巾,里面有把袖珍手枪。那个面容白净的服务生就是何南。

夏芽给何南发消息:我刚看了凉城的MV,太过分了,总给你安排这种角色!

何南回复:以我现在的人气,能上镜就不错了。

MV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凉城抱着伤痕累累但不露脸庞的女主,英姿勃勃,身后建筑物轰然爆炸,火光中照常显示两行字幕:伴偶提供暂时的陪伴,灵魂给予永久的安宁。火光映照在夏芽的眼珠上。

在繁华混乱的斑鸠市还有一段距离时,夏芽生活在豫北忆往镇,家中常放着个柴火泥炉,劈啪作响。夏方每天上班前,都会对她说,你看着火,如果你妈回家,就给她盛一碗鸡汤。夏芽说,她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咱们……夏方掐着她的脖子问,你妈喜欢喝鸡汤,她说过好几次,是不是?夏芽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白,艰难地答复一声是,脖颈处的压力逐渐缓解。夏方说,所以,我们得等她回来。

大门再次从外面锁上,生锈的铁链哐当作响。夏芽推开沉重生锈的铁盖,爬上天台,看见父亲僵硬的身影,在错综狭长巷弄里,走向远处冒着团团黑雾的大烟囱。

忆往镇的民房,多是人字型的红瓦屋顶,瓦片呈鱼鳞状衔连,经年的雨水风尘,赋予红瓦一层青灰霉斑。少有的水泥顶,多了个天台,站上去能拥有低矮房区内少有的开阔视野。在隔着四座红瓦屋顶后的灰色巷弄拐角,一个细瘦挺直的身影出现,质感特别,好像有光笼在他身上。那人走过拐角,继续往巷子里走,进了胡同尽头的倒数第二家,斜眺过去,能看见院中三分之一的场景。夏芽摸了摸脖颈,又了摸了摸胸口,心脏从未有过的颤动。

手机震动,晏清发来消息:我花大价钱租下了青鸾广场,何南生日当天的下午三点,举行抗议!我还请了位苍耳高管参加。你去召集其他地区的粉丝,如果能吸引起媒体的注意,也许苍耳会改变决策。

夏芽回复,好。橱窗里的凉城注意到夏芽,冲她挥挥手。

夏芽转身回到公司,主编正在弥补白天耽误的工作,看见夏芽突然回来,皱眉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有事吗?”

“我路过拟厦七街,那儿的手办店在展出一个限量版的模型,就是之前你一直说的那个……”

“《孤独症》里的原尺寸水晶证书?”

“对!就是那个,好多人在围着看,卖得挺贵。”

“他们还卖!”

“得现场抽签,再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夏芽看了看时间。

“我怎么一点没听说啊。那……你的事办完了吗?”

“我的事不重要,你先去吧,我帮你弄。”

“谢谢你,夏芽。有机会我给你批假期。”主编颇为真诚地说。

“客气什么。”

夏芽登录后台页面,试着进入其他版块的管理页,成功了,又试着调试推送力度,竟然能调动全覆盖弹屏推送!在画眉资讯的生活版块发一条拖把广告,抵得上夏芽一年的薪水,若发在主站首页,要价更高。也就是说,若不顾后果,此时她可以调动价值数千万元的媒体资源。

她打开文档,写了篇文章,标题是“今夕何夕,南柯一梦”,开头阐明文章是违背公司意愿发布的,末了附上活动的地址时间和自己的微博。简单排版后,她启动了所有权限,发送的瞬间,耳边轰隆作响。

画眉资讯第一时间向公众歉意,决定辞退相关人员,但从人道主义出发,保留原文章数据,不公布该员工的身份信息,不追究其法律责任。画眉的总编也邀请了知名人士,在自己的谈话栏目中深谈了这一事件。这是画眉资讯核心层依靠多年经验,得出的有效经验:想结束尴尬,就直面尴尬。

画眉资讯同类竞品,百灵、噪鹛也抓住了这一波热点,进行深度挖掘,对把伴偶视为灵魂伴侣的人群,进行亚文化视角的解读。上一次引发集体性深度报道的,还是一群相信将胡辣汤注入体内,能治疗胰腺癌的患者;再上一次,是虐恋圈的集体自杀事件。

“这对你以后找工作非常不利,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何南生气地说。

“也许会有转机。”

“离别和落空都是人生的重大主题,我们应该直面它。”

“那我总得为我们做点什么吧!”

“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跟你吵。”何南把厨台上的包装盒拆开,“煤气已经封起来了,我在网上买了个打折的电炉子,这几天我教你做饭。你今天想吃什么?”

“现在只想跟你呆着。”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换一个新人。到时候把我对你的了解输入进去,也没什么不好。”

“连你也这么想?”夏芽瞪着何南,眼里渐渐有了泪,“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但你不可以。”

“可这就是现实!”

“真他妈有意思,到头来,我这个大活人还没你现实。”夏芽苦笑。

“我说了,我们不要吵架。”

“你是我的光。”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夏芽歇斯底里地吼道。

两人没想到会在临了前吵架,都想跟对方示好,可又没有力气,就这么不安地冷战了几天。到了四月二十六号,夏芽准备出门参加活动时,何南站在门口目送她,说等你回来买蛋糕吃。

经过一个星期的发酵,人们的好奇心到达顶点,全民的注意力,再一次在集中在青鸾广场。在青鸾雕像下,夏芽见到了晏清,短发,大眼,瘦高个,带着狠劲。

“没救了,上面决意已定。”晏清一见面就说,“我也从苍耳辞职了,他妈的,今天就是场闹剧。”

“你想怎么闹?”夏芽问。

“怎么闹?好好闹!他妈的。”

夏芽给何南发消息:我们要大闹一场。

何南应该还在生气,没有回复。

“等会儿你上台演讲。”

“我没准备啊!”

“没事,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大家轮着来。”

夏芽又给何南发了条信息:我等会要上台演讲。

何南回复她:别紧张,完事早点回家。

夏芽几乎哭出来。

主舞台下,有两个人在嬉笑打闹,不知怎么,随着玻璃瓶的炸裂声,轰然着起了一片火焰!晏清冲过去,朝那两个人大骂一通。火焰附着在地上,燃烧得摇头摆尾。

火舌从泥炉间窜出,炉舐着瓦罐,汤水咕嘟咕嘟蒸发殆尽。掉落的木炭,引着了地上的干柴,续而是板凳、书本、衣柜、窗帘……

夏芽站在天台,如常眺望。她摸清了那个人的作息,他大概跟夏方一个工厂,上夜班,早上八点回家,晚上六点出门,周末双休。他回家时,夏芽就上天台眺望,出门时也眺望,周末则全天眺望他家的院子。这个周末,他带了个女孩回到家,在院子里吃了顿饭,临近傍晚,两人出门。夏芽想看清那女孩的脸庞,却被烟雾阻挡,目送他们走出胡同陋巷,隐没在忆往镇的其他区域。夏芽这才发觉,浓烟不是幻视。她从阁楼跳下去,立刻被火海包围,冲出屋门时,整个人如一团行走的火焰,在院子里跑了两圈,扑到刚浇过水的菜地里,火势熄灭。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她被纱布包裹,大小便失禁,创面结痂,无数次被剧烈的痛感侵袭。夏方每晚都来陪她,快出院时,他买来一个崭新的泥炉,并对她说,用小火炖,大火容易干锅。夏芽问,用电磁炉行吗?夏方摇摇头,没有柴火炖的味道好。除了在母亲不会再回来这件事上,他对一切事都很理智。夏芽说,我有点怕。夏方的手掌搭在了夏芽的脖子上,隔着一层纱布摩擦,说你这回住院,加上装修堂屋,花了很多钱。夏芽说,知道……夏方接着说,你如果还想上学,得再复读一年,我还要托人给学校送礼。夏芽说,我知道了。她看着身上的疤,已缓缓凝固成火焰疲软的样子。

广场上的火,很快被扑灭了。晏清领着那两个冒失的纵火者过来,给夏芽介绍,身着黑色短袖和牛仔群短发女孩,叫阿紫,手臂上有纹身;另一个有点阴柔的男孩,叫小瓶。这两个人都在群里,夏芽有印象,只是他们跟晏清很熟悉,并且相当臣服的样子,令夏芽没有想到,但又想想,自己似乎也对晏清言听计从。

何南的人形牌子立了两排,气球高高飘起,人越聚越多,粉丝们签到后互相打招呼,道出自己的网名,看热闹的居多。大屏幕上播放了何南出道时的MV,和他爆红时主演的几部电影预告,引起粉丝们一阵骚动,唱起了应援曲。

何南打来电话:“我收到了倒计时指令,你快回来,我们再见一面。”

“我等会儿还要上台。”

“你快回来!”

这几日的冷战,夏芽时常想拍打何南的脖子,可又莫名地提不起兴致。此时何南强硬的态度,令夏芽愕然,她不自觉摸到了人形牌,手一用力,把牌子的脖颈处,掐出了两个窟窿,她吓了自己一跳。

“等我一会儿,办完事回去,我们一起吃蛋糕。”

人群发起欢呼,苍耳科创的高管果然来了,登台后,安慰大家接受事实,外加几句场面话,说完就匆匆下台离开。接着,晏清让夏芽上台,她表明身份的那一刻,收到了热烈的掌声。夏芽说起自己头一次在街头见到何南的广告,就像看到了一道光。那会儿,夏芽刚来到斑鸠市,在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进入画眉资讯。有次加班到深夜,途径苍耳旗舰店的橱窗里,她看到了何南。两人隔着橱窗对视了很久,何南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次日,夏芽就贷款买下了何南,为此,她不惜加班熬夜,住贫民窟,竭力压缩自己的吃穿住行,只为换取何南带给她跨越阶层和人生尺度的安慰。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朝台下深鞠一躬。接着,一个接一个的粉丝上台讲自己跟何南的故事,应援曲又几次响起。

晏清压轴上台,他显然做足了准备,第一句话就炸翻了全场:“老娘一无所有!老娘相信爱!爱不是占有,爱是让我们所爱的人,得到更多更自由的爱。”

台下安静了两秒,响起了海啸般的呼声。

“我的爱情,只与我有关,我可以给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某些地方跟我一样,某些地方又不一样的人!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想推动一个理念,那就是给伴偶单机化的权利,我们不用再付昂贵的服务费,伴偶可以永远陪伴我们,直到死去!”

呼声没那么热烈了,晏清低头停顿了片刻,说:“我知道有很多人会怀疑。没关系,这本就是一次艰难而伟大的变革,但我作为一名参与过何南开发工作的工程师,更作为一名他的伴侣,可以向大家保证,何南有充分的安全性!何南,你上来。”

一个男生爬上台,摘下遮阳帽和墨镜,眉目清秀,略带书生气,竟然是何南!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破解了他的权限,他现在不用联网,可以走出家门,我经常这么做,他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何南面向晏清,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呈过去。台下的人发出了激烈的响应,广场上警卫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往台上冲,但遭到了阻拦,几台武装无人机嗡鸣而来,发出警告:请立即关闭你的伴偶!晏清跟他的何南交换完戒指,面对着咄咄逼近无人机向后退着。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晏清的何南喊道。

晏清把何南挡在身后:“大家听我说,我可以跟何南偷偷地在一起一辈子,今天之所以站出来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我们将要无处寄托的爱!”

“砰!”

示警的枪声盖住了一切,阻挠警察的人群立即分开,他们终于登上台,将枪口对准晏清跟何南。

“请把你的伴偶交出来,他很危险。”

“他不危险!我们只是想争取合法的权利!”

警察强硬地把晏清拉到一旁,夏芽冲过去帮忙,却被一把搡倒,口罩脱落,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推搡中,无人机果断开火,精准地击中何南的脖颈,那是他的中枢系统。何南被子弹的冲力甩飞,重重摔到台上,身躯经过一阵鼓动和收缩,面容趋于平整,偏瘦的躯干和修长的手脚恢复成出厂时的标准比例,左侧脖颈弹出一张黑色的单机芯片,上面的弹孔冒着两缕青烟,很快消散了。晏清挣开警察的束缚,抱起失去了意识的伴偶,痛彻心扉的嘶吼响彻青鸾广场。

人群哄然失控,冲上台围堵住警察。几辆警车疾驰而来,防暴警察高举盾牌,朝被围堵的警员冲过去。几十双鞋子丢向空中,武装无人机的红外线扫过人群,枪口轻颤,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开火,短暂判断后,放弃了开火,正欲提升到安全高度,更密集的鞋子丢上来,一台无人机被砸落。剩余的无人机机械地呐喊着:冷静!冷静!冷静!

无人机击毙何南的视频在网上引发了热议,更多的伴偶用户来到青鸾广场抗议,甚至与警方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摩擦,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阿紫跟小瓶正在缠绕绷带,胳膊和脸庞都有些擦伤,似乎刚跟人起了冲突,发现夏芽看着他们,冲她笑了笑。何南问夏芽怎么样,她回复:事情有转机。

晏清觉得事已至此,若放弃了,以后将面临更严苛的管理,所以决不能退后一步。在气愤填膺的演讲中,《斑鸠晚报》的记者察觉到这场闹剧蕴含的危险性,以批判的角度现场撰文,新闻发布后,广场上的三名《斑鸠晚报》的工作人员遭到了驱赶。

在种种的压力下,斑鸠市警方发布了致歉声明,称无人机的行为略显过激。苍耳科创的副总裁也来到现场,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当场保证延迟何南的下架时间,一时稳定了大众的情绪,但之后冗长的发言里,再没有其他明确的妥协方向。本是安抚大众情绪的举动,却侧面证明了抗议的作用性,群众们因此更加狂热。随后的冲突不断升级、冷却,不知哪儿来的烟雾弹,投掷到人群之中,释放出牛乳一般的浓烟。

牛奶银耳羹在电磁炉上咕嘟冒泡。

夏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扭头问夏芽,真的?夏芽说,她说鸡肉吃着像皮筋,没滋味儿。夏方说,大门上了锁,她怎么进来的?夏芽说,翻进来的,扒着门框,腿翘起来够着门,一用力就能进来,想进总能进来。夏方如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有道理,她还说什么了?夏芽说,你别上锁了,她进出不方便。夏方说,我一会让就把锁扔掉,晚上也开着门。夏芽说,也没必要。夏方说,她最近好吗?夏芽说,来得着急,像是路过的。夏方说,估计又去打麻将了。夏芽说,她说家里太空了,最好添台电脑,再弄一些书过来。夏方说,我认识卖电脑的,看什么书你给我列下来,我去图书馆给你借。夏芽说,她过几天估计还会来。

牛奶银耳羹变成了蜂蜜柚子茶,又变成了花生猪脚汤,之后什么也不炖了。院子里的蔬菜全都被铲掉,种上了粉月季和白蔷薇。夏芽有了许多条昂贵的白裙子,她每日除了疯狂地阅读书籍,就是站穿着白裙,在天台眺望。那个人带女孩回家,已成了惯例。冬雪初降时,两人在拐角处,停下来,开始接吻。夏芽忽然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冷。白茫茫的忆往镇,她的疤痕是唯一的颜色。

夏方下班回家,发现家里的镜子都被打碎了,夏芽穿着半透明的薄纱白裙,坐在一堆镜片上,身上多处被镜片划伤。她缓缓抬头看着夏方说,妈刚走,她不喜欢镜子。夏方迟疑了下,说以后不照镜子了。夏芽说,你习惯用右手?夏方说,是,干活主要用右手。夏芽说,我妈说想把你右手的小拇指剁下来。夏方明显震颤了一下,倒退半步,眼神动摇,似乎掉落了些什么。开玩笑的,夏芽又说,她没这么说过。

次日早上,夏芽起床,案板上放着半截小拇指,小拇指边上有一小滩血迹,血迹边上是一把精磨过的菜刀,刀身反着晨光,光晕中,有两人影在接吻,吻着吻着,忽然回头看向夏芽,夏芽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面容,是何南跟晏清。

后台角落里,夏芽猛然惊醒,擦去脸上的泪痕。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此时,青鸾广场安静了下来,有人围圈唱歌,有人搭起了帐篷。警察在外围持枪站岗,武装无人机在空中巡逻,所有人都在等,但具体会等出什么结果,谁都不知道。

夏芽准备回家。她走出后台,小心地绕开围观群众和记者,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一个人挤到她身边,是苍耳科创的副总裁!但副总裁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她的戒备。

“我叫何文,我儿子在登山时遇难了,何南就是为了纪念他而生的。”

在何文的商务车里,他给夏芽看了张照片,一个身着白衬衫的男孩,笑容灿烂,背景是一片麦田。

“这是他二十二岁时候的样子,何南的原型就参考了这个年龄段。”

“很像,他去世的时候多少岁?”

“三十岁。所以何南的性格成熟度,超出了他的年纪设定。”

“谢谢你……”

“你的文章我看了,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何南,我很感动。但我必须要对你说清楚一些事情……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买伴偶?”

夏芽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有六成是中产,纯粹是因为好奇。还有三成,他们在现实中得不到完美的伴侣,伴偶是他们解决空虚的工具。剩下的一成,是为了情感寄托,这个群体普遍有心理障碍。我们这些公司为了营业额,只能迎合大众,推出能激起人们性欲的伴偶,而何南的定位脱离了市场化,他是苍耳有史以来最理想化,最能寄托情怀的产品,所以面临淘汰在所难免,但是他的特质能吸引一些特别的人。

“所以今天的局面,似乎也是合理的。”

“无论是官方,还是苍耳,都不支持用户对伴偶倾注太多情感,想必你是知道的。”

“你们把产品做成这个样子,又不允许我们对他产生感情,不矛盾吗?”

“何南死后,我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佛学,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你要不嫌我啰嗦,可以讲给你听。”

夏芽看了看手机:“如果何南今晚不会下架的话,可以挤出点时间。”

“放心,你的何南不会离开你。”

“那请说吧。”

“在很久以前,觉者在舍卫城外,告诉学生们,微尘见雨为泥,遇火成瓦,微尘的意志并不是恒常的,所以那并不是微尘,但又不能忽略其表象,所以又称为微尘。世界也是如此,世界因星云凝聚而合成,因熵值递增而寂灭,世界的意志也不是恒常的,所以这并不是世界,但又不能忽略其表象,所以又称为世界。也是后来我才发觉,对待任何虚妄的寄托,都应该秉持这种态度。”

“如果我就愿意活在表象里,就愿意因为表象而生其心呢,有错吗?”

“会很痛苦。”

“爱本来就是痛苦的。”

“这是对爱最大的误解。让人痛苦的从不是爱,是偏执。”

“您这样想,恐怕也是为了逃避何南去世的痛苦吧。”

何文诧异夏芽机敏的思维,他看向青鸾广场上的抗议人群,荷枪实弹的防爆警察,轻叹半声:“何南,就是我逃避的结果。现在停用何南,正是因为我不想逃避了。该离开的,就应该离开。其实这些都不该说出来。觉者还讲过,如果存有自我、他人、草木众生、一切曾存在过的生命的相状,那就不是参觉者,只是为了开悟,假名参觉。”

“如果您真的这么高深,就不该来管我们,一旦想生出改变我们的想法,不就变得跟我们一样了吗?这算是开的什么悟?参的什么觉?我只知道,就现在,我不想,失去,何南!我甚至比你更爱他。”

“这个我不反驳。之前调查了数据,在何南亲密度的统计中,你排名第一,在这个圈子里又有影响力。我想目的这个局面,最好的方式,是通过你去解决。”

“别误会了,我并不站在您这边。”

“你会同意的。”

“为什么?”

“我有让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您恐怕小看我了。”

“您恐怕小看这个条件了。”

晏清和几个骨干成员坐在台上,暂时的胜利令她们更加忐忑。在刚刚的采访中,晏清明确要求苍耳公司给现有的何南伴偶,增加至少五年的在线时间,并减少服务费,加大活动区域。她的伴偶蒙上了一块白布,放在舞台正中央,像一具真实的遗体。突然出现的夏芽,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我能说两句话吗?”夏芽问。

晏清把话筒递过去,聚光灯收拢,广场的人群把视线移到舞台上。夏芽双手持着话筒,怯生生地扫视人群。有人认出了她,率先发出叫好,随即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记者与警察进入了戒备状态。

“我叫夏芽,之前发过一篇文章,请求大家参加这个活动。”夏芽又深吸一口气,音响发出轻微的蜂鸣,在宽阔的广场上扩散开来,清澈威远,“可我在文章里并没有说到,小时候我遇到过一场火灾,我的脸被烧坏了。”

夏芽把口罩解下来,露出脸上吓人的红色疤痕,如一团在火中舒展的花瓣。

“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有人会喜欢我,也不对谁抱任何期待。直到六年前,我认识了何南,因为有了他,这几年来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所以当听到何南要被下架的时候,我很不能接受。我相信,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伴偶用户,都是经历过伤害的人,所以我们对同类不再抱有希望,他们虽然是虚拟人,但要比真实的人美好一万倍!”

“坚强!”

“加油!”

“你很美!”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这些所有美好,都是建立在科创公司的计算之上,如果没有那些程序员修补漏洞,更新数据,我们的伴偶就相当于失去了免疫系统,任何一个失误都会让他们崩溃!晏清,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胡萝卜事件吗?大家还记得吗?”

人群息声,仿佛掉进了往事的黑洞。

“你在说什么?”晏清不可置信地问。

夏芽抹掉脸上的泪接着说:“那年松萝科创推出了一款擅长烹饪的伴偶,但被一个用户黑走了权限,让伴偶长时间单机化,导致他在切胡萝卜的时候失控,见到跟胡萝卜一个颜色的东西就切,那个用户正好穿了一件粉黄色的衬衫……那个时候,青鸾广场也像现在这样,聚集了一大帮人抗议,松萝科创因此宣布倒闭,所以才有了苍耳科创的崛起,才有了何南。”

“你闭嘴!”晏清去抢话筒。

夏芽一把将她推开:“晏清!你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对不对?你打着爱的名义,煽动大家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爱!”

“我知道你跟何南的故事!到死你也得不到他,所以才想让他以伴偶的方式永存!你这种爱是自私的,是另一种形式的霸占!他父亲说何南之所以去度假,就是为了避开你的追求!何南从来不属于你,醒醒吧你!”

晏清一时怔在原地,满脸无措。阿紫捧着相机跑过来,给她看了一张照片。

夏芽冲台下喊道:“我们都是懦弱的人,逃不开往事的阴影,所以才用伴偶麻痹自己。可是越沉溺就越脆弱,伤口不会因为你的逃避就愈合!”

“你到底在说什么?”小瓶质问。

夏芽哽咽着说:“我想告诉大家,这样的举动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终将失去一切!包括,我们深爱的……商品。”

“你这个婊子!”晏清把夏芽蒲扑倒,夺过了话筒,台下的群众也混乱起来。晏清喊道:“大家听我说,我们的抗议就要成功了,大家不要被她迷惑!我们要坚持!坚持!现在动摇了,我们什么都争取不到,还有可能会判罪!而且,这个人早上还在支持抗议,现在又突然这么说,是有隐情的,照片准备好了吗?”

大屏幕骤然亮起,是夏芽跟何文在车内交谈的照片。

“看到了吗?她被收买了!她背叛了我们!”

赤裸裸的证据打破了人们心中的踌躇,顿时声援四起,一个水瓶砸过来,夏芽连续后退了几步,随即更多的杂物过来,几个人甚至冲上了台,挠破了她的脸。混乱中,晏清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手枪,可没来得及射击,便被无人机击中胸口。几个警员赶过来,护住夏芽下了台。

“你讲得很好!”何文在下台口低声称赞道。

夏芽回头看向晏清,她倒在台上,大口大口吐着血,眼里流露出尖锐的恨意。

地铁电视直播着广场上的情况,记者在混乱中被撞到,随即又爬起来,称群众和官方已失去了信任感,青鸾广场正在发生暴乱。无人机在现场发出了一级警戒信号,要求群众在半个小时内,必须离开青鸾广场。夏芽垂下头,一直哭到终点站。

凌晨之后的巷口寂静如常,地面积水装着半截静谧霓虹,电线在巷间缠绕,两只硕鼠先后闪过,一柱光倏然扫过天际,巷子提升了几个亮度。身着白色改良制服的男女投射在暗红色的空中,容貌精致,形体诱人,眼神暧昧地投向某处,完美得无可挑剔。人物下方映出一串字:苍耳科创,给你想要的。光影闪了两下,随即幻灭,无人机飞到另一个街区,再次释放光柱扫过天际。

四楼的一扇小窗还亮着暖光,电梯广告仍是苍耳科创的新款产品,她无济于事地多按了几下楼层键,一出电梯,就看见瘫在地上的何南,脖颈处的皮层闪烁红光。她费了很大力气把何南拖回家,与感应器对接后,何南身上的红光停止闪烁,又闪了几下绿光,身躯猛地一顿,口鼻微张,恢复了意识。

“你为什么不在家呆着?”夏芽问。

“我刚在电视上看到,青鸾广场发生了暴乱,怕你有危险,可……”

“傻瓜!我给你买了蛋糕,在路边售货机买的,不要嫌弃啦。”

夏芽拍拍他的脑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浅蓝纸盒,拉开彩绳,掀开盖子,是一个小尺寸的白色蛋糕,周边有一圈花纹,中间插着两个巧克力小人。

“虽然你不需要吃饭,但今天必须陪我一起吃完。许个愿吧。”

何南点燃蜡烛,合手许愿,片刻后,忽然抬起头看着夏芽:“我刚收到一条通知,你要听吗?”

夏芽点头。

“苍耳科创最新决策,为安抚大众情绪,保证市民的身心健康,将于一小时内切断所有代号为何南的伴偶服务器,并永久删除用户数据。伴偶为服务人类而生,捍卫人类的主导权,是苍耳科创时刻谨记的宗旨。苍耳科创在此提醒您,认真生活,珍惜现实。”

“吃吧。”夏芽把蜡烛吹灭,切开蛋糕。

“清洗胃囊可费水了。”何南咬了一口蛋糕,含糊不清地说:“其实他们说得没错,生活始终是一个人面对的,别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何况我还不是真正的人。”

夏芽小口吃着蛋糕,点点头。

“我今天一直想哭,虽然你把这个功能禁用了。”

夏芽又点点头。

“你在想什么呢?”

“那场火灾。”

“别老想那些事。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好看,以后如果有人说你不好看,你就离他远一点,别跟没有眼光的人做朋友。”

“你吃慢一点。”

“我没有味蕾,但我能分辨出这是甜的,甜食可以让人开心,你以后要多吃甜食,但也别太多了,对身体不好。人类的食物真奇怪。”

夏芽笑了,何南继续往嘴里塞蛋糕。

“我不太擅长嚼东西,很多东西我都不擅长,也不会跟人告别。”

蛋糕吃完了,两人对坐而视,没有再说话。距离切断服务器还有五分钟时,何南开始紧张,握紧夏芽的手。

“你刚才许的什么愿?”

“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看看,还没看过外面的样子。”

夏芽牵着何南的手走到窗边,视线被对面的楼完全遮蔽,能侧望到三分之一的街景。

“这里,”夏芽指着玻璃窗的左上角说,“青鸾广场就在这里,往下一点是鹈鹕街,有很多好吃的,鹈鹕街旁边是翠鸟街,都是卖衣服的,你身上这件衬衫我就是在那里买的。”夏芽把手指挪到中间,“这里是拟厦区,我上班的地方,有很多写字楼,我每天出门都是去这里。右边是夜莺区,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跟领导去过一次,感觉很吵。”

“我们呢?”

“在这里,斑鸠市房租最便宜的地方。”夏芽指着左下角说,她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点上了两个小点,“这就是我们。”

“还有两分钟,我们是不是该做一次爱?”

“那怕是来不及了。”

一台无人机破空而来,停在巷子上空,释放光柱,映射出一只金黄色的斑鸠。

“官方在强调主权。”夏芽说。

“时间到了。”

两人拥在一起,紧闭双眼。此时,斑鸠市的夜空,被无数只金黄斑鸠映照得宛若黄昏。若从高空眺望,每只斑鸠都是一个像素点,辽阔大地上,一只巨大的金黄斑鸠张开双翅,喙角尖锐,眼珠犀利,做腾空之状。苍耳科创正式施行切断指令,全国一万余台何南款伴偶同时停止工作,在废弃仓库里,在温馨的告别晚宴上,在痛哭流涕的密语中,他们的面庞和四肢向中心收紧,平整而僵硬。

良久,何南在惶恐中缓缓睁眼,夏芽正注视着他。

“苍耳科创答应我,专门维护你的系统。何南,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们为什么会答应你?我只是一个虚拟人,值得吗?“

“以后再不许这么说了。”夏芽拍了何南一下。

“好。”

一声巨响冲破门板,硝烟和木屑在屋内弥漫。何南护着夏芽退回到窗边,烟尘中,夏芽看见阿紫持着一把来复枪站在门口,身后是小瓶和几个粉丝会成员,以及几个背着黑色帆布包的单机化何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傻乎乎地躲在家里。哦,对了,你的何南不能走出去。”

“阿紫,我……”

“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们,我可以让你的何南单机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官方不会容忍你们这样做的。”夏芽说。

“你当然可以拒绝。”

夏芽看了看阿紫手里的枪,握紧何南的手,“如果能完全保存他的数据,我同意。”

阿紫笑着说:“可我又后悔了,去死吧,婊子!”

一个翠绿的燃烧瓶丢进屋子里,在地板上炸起一道火墙,火焰轰地一声涨开,何南护住夏芽捱过猛烈的火势,待火焰略微收缩的瞬间,拉着夏芽往门口冲,却被迎面一刀砍了回去,他的左臂断了一截,流出白色的电液。火焰烧到了夏芽身上,吓得惊慌乱叫,何南把她拽到卫生间,打开莲蓬头,浸湿浴巾盖在她身上,又穿过火海一般的客厅,想硬冲出去,可门却被关上了。他退后几步,不顾火焰烧焦皮肤,蓄尽所有力气朝门撞过去,一声闷响,他的肩膀撞变了形,门也被撞开了一点缝隙,但又迅速紧紧合上,外面响起了锤子敲打木板的声音。

“王八蛋!”

何南骂了一句,扔下菜刀回到夏芽身边,火顺着地毯已经蔓延到了浴室门口,呛人的黑烟涌进来,夏芽不住地咳嗽。

“从哪儿惹来了这么一帮人!”何南拧干一条湿毛巾,捂住了夏芽的口鼻,“你撑着,我救火。”

“火太大了。”

何南回头看,客厅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火海,家具发出咯吱咯吱的炸裂声,烟雾浓得什么也看不见。他赶紧关上浴室门,打开了通风。

“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夏芽说。

“临终告白吗?”何南接了一桶水,开门泼出去,又迅速关上,一阵浓烟钻进来,浴室里也雾蒙蒙的。

“那场火灾……我看见一道光……”

“你说过无数遍了,我就是那道光。”

“不,我没有说完。”夏芽站起来,强忍住咳嗽说,“我以为那是窗户,可那是一面镜子,我撞碎了镜子,把脸扎破了。没有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南又泼出去一桶水,火焰已经烧着了门。

夏芽剧烈地咳嗽几下,看到何南身上的电路板,以及有条不紊的自救流程,想起何文与他交谈的另一件事。何文给了她两个选择,永久维护何南的私人服务器;以及勘破何南没有自主意识,主动放弃何南的陪伴,苍耳会给她一份体面的工作。何文说,官方为了自证权,在所有出厂伴偶中,设置了两个“”功能,来证明伴偶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一个显性功能是拍打脖颈,让伴偶对某些事暂时妥协,证实力度不大;另一个隐藏功能,是在交流时,加上一句“清醒清醒胡萝卜”。

“就算你没有血肉,你是人造人,你后面是一堵出不去的墙,那你也是我的光。清醒清醒胡萝卜。”

何南把浴巾打湿,披在夏芽身上,盯着她说:“我是你永远的光。清醒清醒白萝卜,我没有自主意识。”

“你说什么?”

“我是你永远的光!还有,我们得冲出去了。”

“你刚说什么?清醒清醒胡萝卜。”

“准备好了吗?清醒清醒白萝卜,我没有自主意识。”

言毕,何南又把一桶水浇在夏芽身上,抱起她踹开了浴室门,冲进了火里。浓烟滚滚,火光刺眼,高温蒸发了夏芽身上的水分,烧着了她的头发和身上的纺织物,何南的人造皮肤也被火焰溶解着,关节部位露出金属骨架。他踩过烧成一团黑浆的地毯,踩过熊熊燃烧的沙发,坍塌的书柜撞歪了他另一边的肩膀。在火焰中,何南朝着反着火光的窗户,奋力一跃,用背部撞破了玻璃窗,坠落时产生的风,吹弄着他们身上的火苗,纷飞的玻璃碎片划伤了他们的皮肤。当何南垫在夏芽身下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真切地看见一道光从宇宙尽头遥遥飞来。

“没准备好。”夏芽轻声叹。

夏方得知夏芽从家里跑了出去,急冲冲往家赶。送亲的队伍堵满了胡同,他拨开人群,看见夏芽抱着一个清秀的新郎官,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男生身边的短发新娘,气得也几乎要流泪。夏方掐住夏芽的脖颈,一发力,夏芽瞬间手脚瘫软,被夏方拖出人群。

邻居冲夏方喊,老夏,你家闺女得管管啊,家里要不行,就送到医院去。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家何南招谁惹谁了?

夏方低头不语,拖拽着夏芽,在平房瓦屋间的狭长巷弄间,缓缓向家走去,搭在夏芽脖颈上的手,缓缓放松。

你妈今天来了吗?他问。

来了。夏芽说。

说什么没有?

夏芽被掐得难受,喃喃道:我的光!我的光!

刘酿苦
May 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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