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以为那天我不会流泪,只是风很大,吹得眼睛也睁不开了。我站在学校后门的石桥边上,难过得想一死了之,但徘徊了一整个下午,到底也没能鼓起勇气。直到日暮西沉,风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我忽然想起该吃晚饭了,于是,我终于找准方向,向学校的食堂走去……
在前往云城的大巴上,你声情并茂地向粥粥描述自己第一次失恋那天的场景。还没讲完,粥粥就扑嗤一声笑了:“你的心理活动也太跌宕起伏了,可以拿去拍情景喜剧了。”
你辩解道,可这都是事实啊,你的记忆甚至可以具体到你和子青分手的那一秒钟。听到你这么说,粥粥不说话了,只是带着诡异的笑容望向你,像是问,都过去多久啦,你怎么还记得这茬事呀。
你还想解释,但前排座位上忽然有人晕车,吐了一地,臭味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开来。粥粥紧跟着骂了一句,像乌龟似地把脑袋缩进了衣领里。于是你只好将剩下的半截话压在舌底,眯着眼向车窗外望去。
说起你和子青,就不得不说你们共同经历的中学时代。那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散发荷尔蒙气息的年龄,你们年轻而愚蠢,没人思考一段感情是否合适,有无未来,恋爱的唯一条件就是彼此喜欢。那时的你情窦初开,她年少爱笑,两个人成为情侣可以说顺理成章。
然而少年的恋爱不仅拥有灿烂的美好,还充满了矫情和自我。
时过境迁,当你重新审视这份恋爱棋局中的关系。如果当时子青的同桌不是你,如果子青那天回家时你没有邀请她坐上你的自行车后座,如果子青因为小考失利躲在楼顶哭泣时,没有撞上偷偷跑去抽烟的你。那么你和子青还会在一起吗?
你没有敢继续往下想,虽然与朋友在K歌房欢唱时也会缠绵悱恻地唱“冥冥中遇上她,倦极也不痛”,但时光已经让你清楚地明白,青春的爱恋之所以近乎完美,是因为那其中包含了太多一厢情愿的幻想。
2
紧随着每三秒一次颠簸的节奏,你和粥粥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云水煜园。这是云城最豪华的庄园式饭店,许多云城人都以能在这里宴请宾客为荣。你知道,几个小时后,子青的婚礼也将在这里举行。你、粥粥,还有许多高中同学都会应邀到场。
回想起收到请柬的那一刻,你的心情不知是兴奋还是感慨。也难怪,自从高中毕业后,你就再也没有子青的任何消息,仿佛后半生都将与她无关,此时突然得知她并没有将你忘记,怎会不激动?而那却是一封她与别人婚礼的请柬,看着曾经相爱的人挽起旁人的臂弯,曾经的主角变成了观众,这样的反差又怎会不令你感慨呢?
迈出车门,你的第一个动作是抬头望了望久违的天空。这座你曾经度过高中三年的城市,每一个路口都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从你的脚底一直弥漫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你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轻易地从路人中拎出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但显然不能,你失望地掏出手机打给老陆,报上位置静候。
等了许久,老陆的身影才从一条巷口出现,曾经宿舍里的死党见到你,像土匪似的将你扛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你闷哼一声,随即笑逐颜开。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已经显出成熟男人的体魄,只有留在脸颊上的胡茬和痘印来证明逝去的青春。
久别重逢,这让你想起一些富含诗意的语句。比如莎士比亚那句:迁延蹉跎,来日无多,二十丽姝,请来吻我,衰草枯杨,青春易过。又比如李宗盛《风柜来的人》唱的:青春正是长长的风,来自无垠,去向无踪。
“大作家,别犯你那职业病啦。”一同前来的胖岛粗声粗气地打断你的意淫。
他浑身散发着洗浴中心的味道,老远就闻得到。细看之下,他的裤腰系得老高,敞开的衬衫领子里还露出一条粗粗的金项链。感觉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那个当年被全班女生评为最具亲和力的少女之友胖岛,在他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毕业后胖岛没读大学,早早继承了父亲开的澡堂,四年里将澡堂翻修成了桑拿城,规模扩大了好几倍,而胖岛的腰围也随着资产的增长翻了好几番。
这边,你努力回想着读书时胖岛的模样,没等回过神,肩膀上又挨了一拳,这次行凶的是老陆。
“来啦,好久不见了。”他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不及反应,他已将你结结实实地拥抱在他的怀中。你有些许不适,但并未挣扎。是的,整日混迹在彬彬有礼保持距离的繁华都会中,你差点忘了原来拥抱的感觉是这样的。
3
“走吧,铁头他们早就进去了。”胖岛说,他是子青婚礼的官方联络员。想来也只有这少女之友,才能在过去这么多年后,还和班上所有同学保持着联系。
你们沿着那条幽暗小巷向婚礼现场行进,老陆走在最前,粥粥其次,然而两个人却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望着两人背影,你想起读书时他俩曾是一对。老陆先追的粥粥,那时候每晚他都会去帮粥粥提暖水瓶,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你们都以为是老陆的锲而不舍融化了女神心,粥粥却告诉你,有一天放学,她看到老陆独自留在教室里画黑板报,一个个铿锵有力的粉笔字从他指尖浮现。那个瞬间,这个专注而认真的男生一下子让她怦然心动。
毕业后,他们考去了不同的城市,起初两年还将这场异地恋谈得有滋有味,再后来就突然分手了。听说老陆有了新的女友,但老陆却说,是粥粥先和学长谈起了恋爱。孰是孰非,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刻那样难以分辨。
不是你我太造作,只怪时光一不小心排错了位。
你望着他们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步伐,回想起他俩“事发”的那晚。老陆在你们严刑逼供下,被迫穿着一条裤头站在阳台上汇报约会的进展,亲到了嘴,摸到了胸,虽然被冻得浑身哆嗦,但只要一提及粥粥的名字,他的脸上就会洋溢出白痴般僵硬的傻笑。此时此地,那样的傻笑,那样的少年,已成了青春恋情中独有的容颜。
你一边走一边回想,那些过去的熟悉的场景如同幻灯片,陆续在眼前闪现,令你心潮迭涌,脚步也渐渐慢下来。下一秒,终于将你定在了原地。你目不转睛地望着路旁的电话亭,那些年的记忆扑面而来。
时至今日,学子们早已跨入手机时代,这样的电话亭早已废弃。而在你们的时代里,这是唯一的通讯工具。就在这里,你一次次拨打着寻呼台,报上子青的传呼机号,任它酷暑严寒,默默等待她的来电。每次刚一挂机,子青的电话就会接踵而至。
你们的话题稚嫩可笑,从同学的八卦趣闻到对老师的抱怨咒骂,有时甚至会正经八百地谈起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的宏伟远景,但更多的时候,你只是单纯地想听到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再对她说一声晚安,就足以度过那一个个漫长无聊的夜晚。
想到这里,你笑了,笑那时的单纯青涩,矫情做作。然而,这样的笑容在下一个瞬间里又变得苦涩起来。
你想起与子青分手的那天夜晚,依然是这里,你不厌其烦地拨打那个号码,却再也没有回应。寒风中,你双手颤抖地握着话筒,对着寻呼台的通讯员泣不成声,被对方骂作神经病直接挂掉电话。
你想起那晚有学生在江边放焰火表白,声嘶力竭喊着“我爱你”,伴随着天空中烟花的巨响令半条街的汽车都发出了警报声,而你的耳朵却只听得到话筒中传来的嘟嘟嘟的忙音。
你杵在那儿,仿佛将那天的记忆从内到外再度经历了一遍,这漫长的过程足以令与你并肩而行的胖岛觉察到异样,他扭头看着你问:“发什么呆?”你却重新迈开脚步。你明白,人终将拥有一些永远无法与人分享的记忆,就像青春落幕时的所有悲伤哭泣和矫揉造作,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4
转眼间,婚礼现场已近在眼前,铁头和双核坐在一张空桌前,在宾客席中尤其显眼,当年512宿舍的舍友再度重聚,只剩嘉泽宁一人身在国外无法赶回来。
“也等太久了,慢世魔王们,再不来子青孩子都要生出来了。”铁头还是满口不好笑的冷笑话,难怪到现在都还没交到女朋友。双核站在他身后没说话,远远地冲你笑了笑。
看到双核,你愣了一秒,下个瞬间你条件反射般的想转身逃跑,躲开这个尴尬的见面。毕业后你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这并非离远日疏,而是你始终无法面对他,这个高中时你最亲密的兄弟,同时也是最棘手的情敌。
说起来,子青和你在一起之前,一直是双核在追她。他们从小在一个家属院长大,他一直喜欢子青,搬进新生宿舍的第一天,他站在楼道里对所有男生大声宣布,高中三年一定要追到子青,那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深深刻在你的脑海里。
双核外表阳光帅气,嘴里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生来就讨女生们喜欢,不仅如此,他的成绩也在班上出类拔萃,在他的脑袋里就像装了两个大脑,课堂内外的知识随便怎么考他,他都能信手拈来。
跟子青表白时,他召唤宿舍所有人拿出自己的复读机,随后缓缓朗诵了一封自己写的情书。每念完一个段落,就用手势指挥:1号机启动班纳瑞的钢琴曲充当背景音,2号机切一首《彩虹》渐进,3号机调好下一首《最美》等候……最后,一封制作精良的立体声感式情书就这样在简陋的宿舍里完成。
然而不知为何,这份感天动地的心意依然没有打动子青。在所有女生羡慕的眼神中,子青却对他敬而远之,反而与身为同桌的你越走越近。
那段时间你进退两难,宿舍中原本和睦的气氛忽然变得冷冰冰的。也难怪,毕竟在双核和其他人心中,是你抢走了兄弟的梦中情人,这种行为在一腔正义的少年时期显得尤为可耻。但与此同时,第一次尝到爱情滋味的你却无论如何也舍弃不掉对子青的感情。
双核再也没跟你说过话。高二那年,他与铁头、胖岛他们组织起CS战队,为参加那个没可能的全国竞技大赛没日没夜地在网吧训练,永远与你昼夜两隔。
直到高三那年,你和子青发生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子青躲在宿舍里不肯见你。你无奈打电话到她宿舍,却发现一直占线到凌晨。第二天,你问了子青的室友才知道,那晚打电话的人是子青,而电话那一头的,是双核。
他竟然在你和子青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下手。你气得热血沸腾,疯了似地冲进宿舍,一脚踢飞了正在洗衣服的双核,两人拎着暖壶和脸盆狠狠地干了一架。最终双核不是你的对手,你看着他倒在阳台上,再无反抗之力,慢慢的,有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你顿时慌了神,大声疾呼宿舍其他人将双核送去了医院。等候的间隙你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也被碎裂的暖水瓶割开一条两指宽的伤口,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你了。
那场架你胜利了,可你与子青的感情却在那场架之后彻底瓦解。子青告诉你,那晚在电话中,双核一直在帮你说话,劝她原谅你。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狭隘和卑鄙。她看也不看你的伤口,决然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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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愣着想什么呢?”胖岛碰了碰你的肩膀,你终于回过神来。
“一定是因为子青结婚,受不了打击呗。”铁头嬉皮笑脸地说。
“怎么可能?读书时的恋爱只是玩玩而已。”你慌忙反驳道,说完你脸颊一热,心虚地瞄了眼双核,却惊讶地发现了他手上的烟。盯着那明灭的烟头,你想起他曾经豪情万丈地吹嘘:为了未来的老婆,会做一个永不吸烟的好男人。
时间悄无声息地将每一个人的过去掩埋。
“高中三年,我一定要追到子青!”你兀自回想着那个青春洋溢的双核,他却掏出皮夹,向你们展示他未婚妻子的照片,那女孩笑容温婉,风姿绰约,与子青截然不同。
真有你的,大家纷纷赞叹,你什么也没说,却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此时的婚礼现场已是人声鼎沸,伴随着礼乐的奏响,子青终于出现在你们眼前,她身着白纱,不疾不徐,如同女神般向在座宾客微微颔首。待她走到红毯中央,霎时,彩炮齐响,金花飞扬。那一头,新郎款款来迎,飒然如风。
来不及感慨,老陆已经悄悄把手摁在你的肩头。
“会过去的。”他说。
“别逗了,我已经不是少年。”
你挣开他的手,静静地望着子青将手放在新郎的臂弯,心中波澜不惊。
在此之前,多少个长夜你辗转反侧,相思如山倒。多少个瞬间你爱憎交织,痛斩情人肠,你以为失恋那天的痛彻心扉令你永生不忘,却永远都想不到,当看着她戴上别人的戒指时,自己竟会如此的淡定。
酒过三巡,你意料之中的醉了,老陆摁着你问:“当初你说自己酒精过敏是真是假?”你笑着摇头,将酒杯斟满转向下一个目标。
那一天,你抽风似地推杯换盏,却终究抵挡不住酒精的淫威。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是怎么转移到KTV的,人影绰绰,不分东西,将昏未昏之际,你听见粥粥唱着蔡琴那首《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伴随着这样的歌声,你的思绪仿佛飞回到了时过境迁前的城市。你和老陆凑钱到校门口吃一盘麻婆豆腐,回到宿舍,胖岛一丝不挂在阳台上洗冷水澡,双核还在跟铁头探讨他们那遥遥无期的CS全国大赛,嘉泽宁看见你,推了推眼镜说:“那个谁,子青刚才来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