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锅账结完了,老何还没回来。
老何是在一家人开始吃自助水果和冰激凌时去卫生间的。小新吵吵嚷嚷一晚上,没吃几口饭,见到冰激凌球终于安静下来。方婷哄着小新吃完冰激凌,好歹又喂了几口米饭,要结账时大家才突然意识到,老何还没回来。
老方指着火锅店旁的厕所说,卫生间就在隔壁,你妈这是跑哪了。来这商场好多次了,怎么又迷路。方婷给老何打电话,没人接。女婿姜伟说他去找,被方婷否决。全家人又等了五分钟,老何这才脚步匆匆出现在大家视线里。
老方说,厕所就在隔壁,你这是去哪了。老何道,我没看见,在这层转了一圈,也没见有个厕所。趁老何解决问题的间隙,方婷嘱咐方立,看见没有,这就是你妈,这次出门注意点,少玩几个景点,少去一个城市,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把老太太和老头子看好,千万别走丢。
这顿火锅,是方婷请客,为的是给刚到上海的方立接风。按照方婷的计划,这个国庆假期,她要去医院看胃病,女婿姜伟最近肺炎,也要去医院瞅瞅。除了看病,他俩还要在家带小新,小新还有英语课要上,所以,她们一家三口是不能出门了。正因为他们一家三口不能出门,方立此行来上海,不能只顾自己一个人玩,他得带老何老方在上海周边转转,出行的费用算她的——来上海前,方婷提前给方立转账三千,而且慷慨声明:多退少补。老何老方来上海带娃大半年,方婷一直许诺带父母到上海周边的几座城市转转,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方婷工作太忙,除了在一个下雨的周末去了一回外滩、在建党百年的周末参观了一回中共一大会址,老何老方哪里都没去。对于方婷的出尔反尔,老方没言语,有意见的是老何。八年前,老方确诊肝癌,由于发现及时,大夫说问题不大,微创治疗后一直在家静养。住院治疗结束后的最初几年,可能是性格原因,老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老何咨询过医生,医生断定老方是抑郁症。从那之后,除了定期服用抗癌药,老方也吃过一段时间治疗抑郁的药品。后来,方婷有了小新,老方升级当了姥爷,从孩子今年能开口叫“奥爷”开始,老方才像开窍一样又活了过来,只要见到孩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老何想出去走走,不光为老两口带娃太累、跟闺女较劲太累、想出门放松放松,她也是为老方——老头子倒霉一辈子,今年都七十二了,刚刚在外孙的“奥爷”声中驱散了心中抑郁的阴霾,现在不出门看看,以后真到了腿脚不便的时候,就是想出门也不行了。
对于老何出门转转的动机,方立心里明白。三年前,老何老方和方婷的公婆轮流到上海看娃,碰到国庆长假,恰好老何老方也在上海,方立就会来上海。那时候老方心里的弯还没转过来,方立提议带老两口出门,老方都不去,方立只能带着老何出去。苏州、杭州、南京的著名景点纷纷留下了老何的足迹。每每此时,老何就会叹气,这么好的地方,老方不来真可惜了。每次旅行结束,老何都会悄悄塞给方立一点钱。方立说不要。老何不准:你赚那点钱,还不够方婷小两口在上海收入的零头。方立只好收下。
在许多人眼里,老何老方的儿子方立有份“好工作”。方立大学毕业后考入青岛市区一家事业单位,不仅走出了小县城,而且捧的是“铁饭碗”。但青岛工资低、消费高、这家单位奖金也少,方立还要一个人还房贷,手头其实不宽裕。这些,老何心里明白。所以,方立每次带着老何出门旅游,老何都会给方立准备一个“红包”。
今年假期,给“红包”的人成了方婷,估计背后还是老何的功劳。由于有了赞助,再加上老方的“入伙”,方立在规划今年的旅行线路时格外用心。苏杭和南京去过了,经过一番斟酌,此次出行的目的地锁定了无锡、扬州和镇江。
2
今年是方立上班的第十个年头,按照规定,他有十天的带薪年假,但这些年假,他从来没休过。不休年假,不是方立的工作有多忙、顾不上休假,而是休了年假,就没了未休假补贴,这笔补贴,按照着方立的休假天数计算,也有小一万块钱了。对于拿着“死工资”的方立而言,这笔钱,他挺看重的。为了拿到补贴,上班到现在,他从没休过一天假。所以,长达七天的国庆假期就变得重要起来。说心里话,对于来之不易的长假,方立也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带着父母,到底不方便。问题是,老何老方都不具备独自旅行的能力——老方刚学会用智能手机,但也仅限于在微信亲友群里发布他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养生秘方”,手机地图他都不会用。老何就更别说了,到常去的商场去个厕所都会迷路。
所以,方立带着老何老方出门旅游实属无奈之举。父母年纪大了,尤其是老方,刚从癌症的阴影中缓过劲儿来——方立不想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按照计划,方立三人会在10月2日一早出发赶赴无锡,自此拉开此次旅行的大幕。10月2日一早,方立刚睡醒,就看到了餐桌上的四碗面条、买来的油条和煮鸡蛋。老何边用冷水湃煮熟的鸡蛋边小声告诉方立,先叫醒你姐,说好了7点出门送我们去车站,别迟到。
方立小声敲了敲方婷和姜伟的卧室门,姜伟应了一声,卧室的灯亮了。方婷还没动静,先跑出来的是小新,小新大概是从爹妈那儿听说了老何老方要出门的消息,哭着闹腾不让姥姥姥爷走。老方昨晚没睡好,一脸的倦意,看到小新瞬间眉开眼笑了,哄着小新说他不会回山东,而是要去给小新买弓箭,小新在家好好听话,姥爷就早点把弓箭带回来。小新又去抱老何的大腿缠老何,声泪俱下喊姥姥也别走。老何眼圈一红,叹口气,现在知道心疼姥姥了,那你以后还听不听话了。
小新今年四岁半,在方婷姜伟面前还算听话。但,只要方婷姜伟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了老何和老方,小新就不那么乖了。每天送幼儿园总要哭闹一番,幼儿园放学再去学英语也要哭闹一番,去小区附近的小公园玩,还会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前几天,小新在小公园和小朋友玩恐龙模型,开始还挺融洽,后来不知小朋友怎么惹了小新,小新拎起恐龙尾巴就照着小伙伴身上撂。老何本来在一边陪邻居闲聊,赶紧上前制止小新,小新一不留神,恐龙脑袋不偏不倚打到了老何的右眼窝。
为这事,小新被他妈“狠狠”教训了一顿,姜伟受到牵连,也被方婷唠叨半天——小新从前从不对人动手,就是听了姜伟“别人动手、你得还手”的歪理邪说才险些酿成大祸。连姥姥都敢打,将来那还了得。
老何眼窝被打是一周前的事儿了,直到今天眼圈还有一块乌青。这块乌青的伤痕,方立前天刚到姐姐家时就发现了。当时正赶上小新又赖在家里不想去迪迪龙的英语课,老何见到儿子,终于有了诉苦的对象,当着方立的面把小新的“劣迹”一一细数一番。
小新怕方婷和姜伟,不怵老何和老方。老何数落一番,小新不为所动,照旧坐在他客厅摆满玩具的领地上玩恐龙,最后还是多亏了方立这位远道而来的舅舅,抱起外甥“教训”了一番。小新虽调皮,但用老方的话讲是个“窝里横”,在生人面前还是挺老实的。方立的一番“训斥”起了作用,小新背起小书包,乖乖跟着姥姥姥爷出门了。
如今,看着抱着自己大腿不撒手的小新,老何早已忘了外孙的淘气,取而代之的是依依惜别的留恋。老何给小新端出热好的牛奶,小新喝了两口,犯了困,迷迷糊糊爬到老方老何的床上,半晌又睡着了。方立陪老何老方吃早饭,快七点了,还不见方婷出来,老何要去催,老方使眼色拦住,小声说,闺女心里有数。六点五十,方婷睡眼惺忪从卧室出来,简单洗漱穿上鞋,正好七点。老何说,你不吃点。方婷说,来不及了,回来再说。老何道,天天不吃早饭,你这胃能好。方婷不说话,拿起鞋橱上的钥匙出了门。老方和方立的鞋还没换,赶紧起身换鞋。老何本想把碗筷洗干净再出门,老方冲她摆摆手,老何只好作罢。
三人一人一个双肩包,刚出楼道,方婷的车也开到了楼下。看着三个双肩包,方婷本想说点什么,想想到底没开口。方立知道方婷想说啥,前几次他陪老何出门,方婷都说过,不用带那么多东西,又不是去穷乡僻壤,到处都是超市,缺什么都可以买。老何不同意,她怕景区的东西贵,也对外面的特色美食不感兴趣,以前方立带老何出门旅行,拽着她去当地的特色小吃,她宁愿在旁边啃面包,最多点一两个清淡的小菜,吃得其实也不多。
乘车的地方是上海火车站,方婷之前只去过虹桥站,上海站没去过,开着导航也走错了路。“您已偏离路线”的提示音响了两遍后,老方有些着急,想下车叫个出租。方婷重新校准方位,看了看路况,告诉老方,不着急,不会耽误。
过了一刻钟,绕过了堵车路段,前路豁然开朗。老何说,以后可以让小姜送我们,小姜又不是不会开车。方婷皱皱眉,姜伟开车我不放心,前几天在小区倒车差点撞到人,把人家吓得不轻,还好是邻居,不然还要吵一架。
导航提示,前方五百米到达目的地。火车站近在咫尺,等信号灯的间隙,方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老何,厨房里让你扔的东西都扔了吗。老何一愣,没反应过来,老方接过了话茬,都扔了。发软的猕猴桃也扔了。老何恍然,闺女早就说过不新鲜的东西该扔就扔,她总是不舍得。倒是老方长了记性,扔东西比谁都积极。
下了车,三人背上双肩包,方婷不忘向方立下达三点指示:一是出门要打车,不要带着老何老方坐公交挤地铁。二是老何老方岁数大,比不了年轻人,累了就回酒店休息,少看几个景点也没关系。三是吃饭别心疼钱,三千块赞助不够她再给补。
3
排队进了火车站,安检完毕找到进站口,没喘两口气就开始检票了。老何老方跟着方立找到座位,刚放下行李,老何问老方,冰箱里的东西你都扔了?老方笑道,都扔了,闺女让扔,哪敢不扔。老何叹气,现在的孩子,不知道心疼东西。
方立坐在一边,本想劝两句:又不是你花钱,管那么多干嘛。想想没说出口。自从开始到上海看孩子,老何和方婷之间就龃龉不断、暗战仍频。这些矛盾冲突,首当其冲的是消费观念上的差异。老何勤俭节约了一辈子,处处能省则省,过期的东西,放久的蔬菜,只要没变味还能吃,她都能做成餐桌上的饭菜。一盘菜、一碗肉,这顿吃不完下顿吃,剩菜剩饭从不浪费。方婷从前没那么讲究,自从有了小新,讲究开始变本加厉。超出保质期的东西,一律扔掉,隔夜的饭菜,谁也不准吃。隔夜的炒菜扔掉了,隔夜的鱼肉扔掉了,老何都没说啥。女婿姜伟从前发的花生油过期了,方婷顺手就送了上门送货的快递小哥,老何这时就不乐意了,老何的理由很简单:方婷喜欢到附近的超市买现成的油饼、油条和各种炸货、卤味,虽然是知名连锁超市,但熟食都是外包的,外面的油饼油条炸货卤味,能用什么好花生油,她就不信,能比自己家过期的花生油好?
老何最后总结,方婷讲究,是瞎讲究,其实还是不会过日子,归根到底,还是她升职加薪了,不把辛辛苦苦赚的那点钱糟蹋干净不死心,自己的闺女,自己最清楚。
早在几年前,老何就开始抱怨方婷乱花钱,那时家里的包裹一天好几个,除了小新的玩具衣裳和奶粉,剩下的都是方婷的衣服和化妆品。方婷虽然乱花钱,但也不忘给看娃的老何老方发“工资”,老何拿了闺女给的“工钱”,不好当面说什么,就趁方立在身边唠叨两句。老何一边说,方立在一边笑。方立笑,是因为老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老何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不该有超过一千块钱的衣服,“量体裁衣,布料加人工,还是批量生产,成本能值多少钱”。而方婷那些风衣大衣和裙子,有的已经过万了。方婷那些“交了高额智商税”(姜伟评价)的采购经历,方立也懒得向老何讲。老何知道了,除了向他唠叨两句,又能怎样呢?连老方都想开了——人家自己赚钱自己花,你管那么多闲事!
老何年少恰逢动乱,小学毕业就回家种地了,后来嫁给离婚两回的机关干部老方,进了县城,也没出门找工作,就这样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她一生简简单单,没想到两个儿女都远走高飞,一个青岛,一个上海。方婷研究生毕业要去上海工作时,老何老方都反对。方立比方婷只小一岁,方立毕业后留在青岛,老何希望闺女也能去青岛,不仅离家近,姐弟两人在一个城市,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方婷没答应,只身一人奔赴上海,几年时间结婚生子,不仅买了现在这套房,连小新的学区房都买上了。从前,家人和亲戚没人看好方婷,觉得她在上海混两年,迟早还得回来。没想到,她真折腾出了名堂。
老何每次说闺女能折腾,方立就在一边笑。方立说,你年轻时不也能折腾。老何诧异,我怎么折腾了。方立说,听说你当初嫁人相亲时,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挑来挑去,三十多岁才找了老方,在当时村里,也算是一朵奇葩了。这不是折腾是什么。要我看,方婷这股劲,就是你的基因。老何沉默半晌,抬眼瞪方立:这事儿不一样。
4
上海到无锡,火车不过一小时车程。老何老方眯了一觉,前方到站无锡站的女声播报就响了起来。出站后三人才发现,无锡比上海还要热。方立查当地气温,最高温度33度,比他前几天看天气预报时的温度还要高,简直是要时光倒流回到夏天了。
好久不出远门,老方挺兴奋,自己背上双肩包,还要打开遮阳伞给老何遮太阳。与周围女生小巧玲珑的遮阳伞相比,老何准备的遮阳伞硕大无比,给三人遮风挡雨都不成问题。方立接过伞,替老何遮上。此时,关于下一步的去向,三人有了分歧:方立的想法是先去酒店卸下行李,小憩片刻,然后直奔景区游览,晚上再回酒店休息。老方认为打车去酒店再去景区,多花一笔打车钱不值得,不如直奔景区游览,玩完再回酒店休息。背包里就这么点东西,背着也不沉。老何觉得两人的建议都没问题,这点行李背一天,她不嫌沉。
最后是老何老方向方立做出了妥协,三人很快达成统一意见:先去酒店稍作调整,卸下不必要的“辎重”,带上必需的物品,然后踏上游览的征程。
鼋头渚是计划的第一站。站在景区门口,老方戴上老花镜,指着牌楼上大大的“鼋”字问方立,这个字念什么。方立知道老方要卖弄自己的学问,对老方说,这个字,念“灰”吧?
老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耐心向方立解释:这个字,念“元”。鼋,就是龟的意思。鼋头,就是龟头。渚的意思是水中的小块陆地。所以,这个鼋头渚,意思大概就是形似龟首的水中小块陆地。
方立提前百度过,知道鼋头渚的意思,他故意说错,是不想破坏老方“卖弄学问”的兴致。老方“颓”了这么多年,难得有“风光”的机会,哪怕只是让他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方立刚上小学时,老方就因感染丙肝离开了工作岗位。那时候丙肝没有特效药,老方的病一直没有根治,单位也不愿他回来。进入新世纪,医疗水平提高了,老方的肝病终于治好了,自己却不想回单位了。不想回单位,不是怕同事们忌讳他曾经得过肝病,而是老方发病前就和单位领导的关系不太好,即使是病好了,单位也不想他回来上班。给他办病退,也是领导的意思。
既然不上班,老方总得找点事情做。这些年来,他倒卖过粮食种子、农药和农具,做过酒店用的餐巾,还摆摊卖过方立大爷工厂生产的床单被罩枕套,都是小生意,没发什么财,只能勉强维持家庭开支和供方立姐弟俩求学。
作为一名不得志的小干部,老方唯一引以为豪的是他的书法。喜欢书法的人对文字有研究,老方认识“鼋”这样的生僻字也就不足为奇了。小学时周围的同学都描红临摹庞中华,方立的描红簿是老方用红色蘸笔一笔一划手写的大本子,方立要描红临摹的是老方的字。那时老方给方立布置了任务,每天都要写那么几行,不多。对这项额外的校外作业,年少的方立异常反感,常常应付了事,字描的写的并不认真。老方倒不以为意,只要方立写完了这几行,他就会很开心。老方会在方立写的好的笔画上朱笔画圈,写的不好的笔画,有时会重新写一下。那时方立家有一块小黑板,是老方用木板涂了墨汁自己做的,每天吃饭的时候,老方都会指着小黑板上提前写好的几个粉笔字告诉方立,这个撇、捺该怎么写,这个弯钩又如何运笔云云。可惜老方的悉心指导没有收到任何成效,方立的字没有丝毫长进,发现孺子确实不可教,老方也就不再强求了。
讲完“鼋头渚”的含义,老方又让方立给他和老何拍照。方立拍完照,顺手把照片发到大家族的微信群。游鼋头渚,一家人先去的是太湖仙岛,碰到好看的景致,老方都会让方立给他和老何拍一张。方立挑几张好看的,也都发到家族的微信群。老方因为肝病多年不上班,后来又肝癌,接着是抑郁,这辈子没交几个朋友,没交几个朋友是委婉的说法,准确来说,是没朋友、没哥们儿。自从方婷给他买了智能手机,老方才渐渐恢复了社交,不仅和亲戚们互动多了,而且跟从前的老同学也恢复了联系。这种联系,主要在微信群。方立把老方旅游的照片发到微信群,有帮着老方“炫耀”的意思,更重要的,他想让老方和亲友们借着旅行的话题多聊聊。
太湖仙岛乘船归来,鼋头渚内下一个计划中的景点是“鹿顶迎晖”。方立看地图选了一条上山的小路,老方开始还跟得上,后来就不行了,满头是汗,只能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老何停下来给老方倒水。老方说,你们走吧,我不爬了,在这里等你们。
方立看看时间,又查手机地图,对老方说,不能留在这,下山的路是另一条,距离景区出口近一些。老何说,要不原路返回,这个景点咱不看了。说完,老何也坐下,从挎着的布兜里找出一个小瓶,开始滴眼药水。老何有白内障,问题不大,每天需定时滴眼药。
滴完眼药,老何低头瞅见老方脚上的皮鞋,笑道,让你穿运动鞋,你非要穿这双皮鞋。穿着皮鞋到处走,能好受?
老方也笑,说,我穿这双皮鞋合脚,比运动鞋舒服。
这双皮鞋是方婷给老方买的,意大利的一个牌子,和小新的奶粉一块儿从国外代购的,打折后五百多。老方这辈子没穿过这么贵的鞋,又是国外的名牌,自从有了这双鞋,他出远门就没穿过别的鞋子。
点评完老方的皮鞋,老何把眼药小瓶塞回布兜,顺手摸出几个橘子——橘子还是从方婷家里带上的。老何剥一个橘子,递给老方,老方正闭目养神,摆摆手不吃。老何掰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方立。方立一口塞到嘴里,半秒钟后下了肚。
老何再剥一个,娘俩又分了。老何说,橘子上火,你少吃。方立点头应着,自己也剥一个。老何把剩下的橘子放进布兜,开始给老方揉手腕。最近,老两口看理疗书学会了按摩,没事就互相按按。
瞅着方立吃橘子的模样,老何笑道,就爱吃橘子,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我跟你在你舅家住过一段日子。你舅那时候出差多,隔三差五就带一堆好东西回来,椰汁、饼干、麦乳精、大菠萝,你什么都不吃,就吃橘子,别的什么都不稀罕,本来给你买的东西,都便宜了你小表姐……
方立用橘子堵住老何的嘴,又看老方,说,爹,我背你走一段吧。
老方头上还在冒汗,他不想麻烦儿子。方立劝他,时间紧张,再不快点,他们不是去鹿顶迎晖,而是要去鹿顶看星星了。老方终于点点头。背上老方,方立才发现老方这几年胖了不少。八年前,老方确诊肝癌住院时,方立背过他一次,那时的老方还到处倒卖床单被罩,奔波劳碌,身上长不了肉。至于老方的胖,也算是小新的功劳,心宽体胖,心不宽,人胖不了。
有咸湿的液体滴到方立脸上,方立不确定是否是老方的汗水。他忽然想起,小学时老方也背过他一回。那时老方已确诊肝病,肝病具有传染性,平常在家里,老方会刻意同方婷方立保持距离,吃饭的碗筷要分开,衣服也会分开洗,尽管那时他们姐弟已经接种了疫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老方是不会背方立的。
方立记得那是过年的时候,他去亲戚家吃了顿饭,回家又吃了些水果,半夜开始上吐下泻。那年头,县城还没有出租车,大过年的,白天下了雪,晚上气温低,柏油路上的雪结了冰,路面滑,也骑不了自行车,只能老方背着他去医院。冷风嗖嗖刮着,像一块刀片,四处搜刮夜行人裸露的肌肤。方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两手环抱挂老方脖子,迷迷糊糊趴在老方背上。老方的脖子很快沁出了细细的汗水,小方立的脸上感到一股咸湿的温暖。那天的老方让方立想起健壮的老牛,即使身负重物,走起路来也给人以浑身是劲的力量感。
如今,父子交换了位置,驼在背上的人成了老方,方立成了那个负重前行的人,他陡然间感到了身上的担子。方立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父子之间、母子之间,自己欠了太多的“债”,而如今,还“债”的时候要来了。想到这里,方立感到沉重、心酸,但很快就坦然了。谁不是如此呢?自己结婚生子后,还是要把这份“债”传承下去的。走了不到五分钟,老方示意方立他想下来,自己缓过来了。方立卸下老方,自己也扶着路边的小树缓一缓。老方笑道,辛苦你了,我自己能走了。
5
在鹿顶山俯瞰了太湖胜景,老何老方兴致都不错。离开景区回到酒店,方立开始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美食,问了几家,都需要排队。老何老方的意思是找个小店,吃点面条水饺就挺好。方立知道老何老方会这样说,他明确表示反对:好得来一趟,总要尝尝当地的特色。
醉月楼在无锡城内一条商业街上,距离景区有一段距离了,所以即使是假期也没那么火爆。方立让老何老方点菜,老何要去厕所,让方立看着办,方立要跟着,怕老何再迷路,老何说,这么小个地方,不至于。方立又让老方。老方说,你点就行了,我什么都吃,结账的时候多少钱,告诉我,你姐说了,饭菜我来出。我有钱。老方说完,打开手机微信支付里的零钱给方立看。不多,还有1800多块钱。老方笑眯眯道,你姐给的买菜钱。按月给,这个月还没花。方立有些不好意思,说,一顿饭我还请得起。
方立点了糟煎白鱼、无锡排骨、银鱼羹、四喜面筋、青豆炒茄子,上菜之后才发现,除了银鱼羹,其他菜都浓油赤酱,口味偏重了些。方立有些不好意思,问老何老方,不合口味的话,咱再点点别的。老方说,挺好挺好,够吃了,别点了。老何也说,这些够了,咱仨人,吃不多。
吃饭间隙,老何叹气,提起方立找媳妇儿的事。老方岔开话题,道,缘分到了自然有。老何又说,我们跟你姐商量了,老家那套老房子卖了,帮你把买房欠的钱还了,这点钱,你姐不跟你争。方立低头不说话,只顾巴拉饭。饭桌上没有餐巾纸,方立刚要招呼服务员拿一盒。老何从裤兜里摸出几张卫生纸,道,别要了,要了又得花钱。我这里有。
服务员是个老大姐,过来给方立他们的茶壶添水,顺便把隔壁桌剩下的半盒餐巾纸搁在饭桌上。大姐说,这里剩了半盒,你们用吧。老何连忙道谢。老方像想起了什么,问,这壶茶不收钱吧,味道挺好。大姐说,不花钱,放心喝吧,送的。老方又问,清蒸白鱼68一条,糟煎白鱼128,还半条,咋回事?老方刚才没看菜单,现在马上要结账了,他戴上老花镜,开始研究起来。
大姐解释,清蒸的,是小鱼,糟煎的,是大鱼,放心吧,我们是老店,不坑人。老方心满意足笑了,对大姐说,那是那是。
一顿饭花了248,方立用大众点评抢着结了账,省了20块钱。老方问了前台,马上给方立转账,方立说不要,老何说,收下,说了你爹结账,你没结婚,就是要多攒点钱。
三人回了酒店,方立订的是标间,只有两张一米二的床,方立提前也问过,可以加床,加床再加180。加床的事,老何老方坚决反对。方立说,这么窄的床,俩人睡能舒服?老方笑着摇头,你爷爷那辈人,睡的都是这么大的床。以前那些架子床、拔步床,哪有现在的床大。我和你妈睡一个床,你自己睡一张,我们不嫌床小。
6
方婷的电话是上午打过来的。接到电话时,老方他们一行三人正在扬州开往镇江的高铁上。从无锡的鼋头渚、三国水浒城再到扬州的个园、何园、瘦西湖,此次江南之行一切顺利。唯一的不愉快发生在老方身上——他的手机出了点问题,内存满了,没法拍照了,删了手机里好多已有的视频和照片也没解决问题。好在老何也有手机,老何大度地和老方换了手机,老方的心思终于又回到旅行上。
接电话的是老何。方婷说,姜伟查到甲状腺不太好,可能后天就要做手术。六院的大夫说趁着现在床位不紧张,赶紧住院手术。老何愣住,半秒钟后才缓过神来,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要手术?
方婷那边声音低沉,就是长了一个不太好的东西,已经很大了,压迫到气管了,已经很大了,是这次肺炎拍CT的时候看到的……
方婷接着说,还要看B超,昨天下午做B超的人太多,一直没约上,今天上午这不正在医院等B超嘛。
母女俩说话的时候,老方一直在邻座戴着老花镜看手机上的新闻。听了姜伟的病情,老方也是得过大病见过“世面”的人,对待此类情况异常镇静,他拿过手机对方婷说,先别担心,不说B超的结果没出来,就算B超结果出来了,六院说必须手术,手术前是不是找更好的专家瞅一瞅……
一句话提醒了方婷,方婷很快反应过来,她同事的老公做医药代表,跟瑞金医院的院领导都挺熟,托他找熟人去瑞金医院找权威专家看看,说不定会另有说法。
看方婷情绪稳定了,老何想到了闺女的难处,接过手机问方婷,你们去医院,这两天小新谁看着。方婷说,就说这个事儿,这两天去幼儿园、去英语班,多亏了楼下笑笑爹妈两口子,好在小新在外人面前不调皮。随后方婷顿了顿,说,你们要是玩够了,就早点回来吧,孩子老扔在别人家,也不是个办法……
车还没到镇江,老方就催方立,赶紧查镇江到上海的车次,方便的话,咱到了镇江就回上海。方立查了下,当天的车票,本来就紧张,何况是国庆假期,最早一趟还有余票的动车到达上海虹桥站也要晚上八点了。订好回上海的车票,方立劝老何和老方,既然来了,就在镇江先转一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何老方都表示同意,不过心里一块石头始终悬着,之前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了。三人先打车去了西津渡,期间老方一直瞅着手机,他给方婷发了一条微信,大概是询问B超的结果。方婷一直没回,老方的脸色不禁凝重起来。
西津渡连着云台山,沿着山路爬上去,山上有座云台阁。走到半路,老方先打了退堂鼓,指着路旁一处石凳对方立说,我们在这歇一会,你去爬吧,早点回来。
云台山是座小山,上山下山也就半个钟头。方立下山后,看老何老方的脸色明显好多了,老何对方立说,B超结果出来了,大夫说是滤泡性肿瘤,属于良性,但手术还是要做的,这样大的肿瘤,早晚都要手术的。
从云台山下来,已近中午,老方提出吃点东西就去车站吧。三人吃了东西赶到车站,在车站等到下午四点,方婷电话又来了:下午去瑞金医院的特需门诊重新做了B超,结果很快出来了。大夫说,情况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严重,姜伟的甲状腺确实有滤泡性肿瘤,但真正的问题是炎症,如果不发炎,肿瘤也不会这么大。如果不影响生活,建议暂时不手术。当务之急,是先消炎。专家给姜伟开了几盒消炎药,又嘱咐了几句注意饮食习惯的老生常谈,然后把小两口赶回了家。
有了权威专家的意见,全家人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方婷对老方说,你们在镇江再玩一天吧,好容易去一趟,别急着回来了。姜伟本来就觉得没啥毛病,也不想去医院,这次是我小题大做了。
老何挂了方婷的电话,方立这才想起之前在镇江预订的酒店还没退。他一直以为自己挺淡定,原来也让姜伟的病情搅得心神不宁,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温州小姐夫,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放在心上,原来竟也牵挂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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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海的车票改签了,推迟一天,还是晚八点抵达的那趟车。这失而复得的一天中,老方老何又恢复了之前的兴致,北固山、金山都去了,在金山公园的小摊上,老方看好了一把玩具弓箭,弓和箭都是塑料做的,弓箭的箭头是圆形吸盘,看起来挺适合给孩子玩。老方刚要买,老何赶紧制止,指着自己眼角还没消失的一点淤青说,别买,这孩子现在刚老实一点,你就给他配上“凶器”,上次幸好伤的是我,换成了别人,那还了得……
弓箭到底没买成,再次赶到镇江火车站时才发现,三人都两手空空,啥也没买,本来计划之中的镇江醋和大闸蟹也都因这一时的悲喜彻底抛在脑后了。回程途中,方婷的电话又来了,她明确告诉老何,为了庆祝姜伟暂无大碍,他们一家今天去滴水湖好好放松了一天,没在家吃饭,家里也没做饭,别回来做了,就在外面吃点再回来吧。方婷又补充,她就知道老何想回家做饭,所以提前“警告”。大半夜动厨房,太吵。老何有点不高兴,怪方婷太懒,如果彼此换位,她一定会给闺女做好饭等她回家的。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于是赌气不吃了——其实是不饿,从上海启程时带的面包还没吃完呢。
到了家,方婷陪小新早早睡了,姜伟把三人迎进门,告诉老何他煮了一点粥,热一热就能喝,冰箱里还有现成的烤麸、香肠和小凉菜。老何心满意足喝了点粥,劝老方和方立赶紧洗澡,顺便把这几天攒的脏衣服都拿出来,她要把这几天出门的衣服洗一洗。老何的旅行包敞开着,露出一包没熟透的榛子,不能吃,是老何在无锡鼋头渚捡的。这也是此次三人出行带回来的唯一的纪念品——这些没人要的榛子,老何觉得小孩会喜欢,用这个哄小新去幼儿园,说不定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