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字的写法是什么?
死亡的亡,和一颗心。
心不死,怎么忘。
可那颗心要是和一个人一起死了,就成了不忘。
另一个人的,永远不忘。
1
认识阿卡的时候,我只当她是一朵酒场交际花。
那年她大约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年华,虽容貌平平,但干干净净的小脸上半点细纹都没,烫了一头大波浪的红色长发,倒是带出几分老气的妩媚来。
彼时我们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一群商人与金融界人士倒也聊得投机,话题无非围绕着“你给我两个亿你就是我兄弟,我手里有俩地皮我跟谁客气”,真真假假,都是不太高级的心理战。
我是被朋友硬拉来要“见识见识”的,喝了两杯就停了,坐在一旁观察这芸芸众生相,倒也有趣。
阿卡就是在那时跳进我的视野的。
她随一位男士前来,显然是他的助理女伴。男士叫罗俊,外形硬朗,衣着有品。阿卡巧笑嫣然,像只蝴蝶一样周旋在各色人等中,句句应对都得体妥帖。
公平地说,罗俊除了外貌出色,不算一个十分优秀的企业家。他谈吐乏味,少了几分从容果断,在酒局上自然吃亏。还好会扬长避短,露怯时便停了话头,阿卡恰到好处地接上来,加了许多分数。
多饮几杯,大家都放松了。罗俊酒量不算好,眼神就有些迷离。阿卡倒是一杯杯地陪着,皆是满饮,没有半分偷工减料,几位老板便不住口地赞她。
自然也有色迷迷的男人,手不老实,趁着酒意顺着她浅白色的职业套装就往下摸。她一把轻轻握住,眼看对方变了脸也不急,微笑着向新进门的几个陪酒小姐瞥了个眼色,小声说了几个字。我离得不远,倒是听清楚了。
“我太贵,别浪费。”
那男人便悻悻地缩回了手,去招呼那几个穿着裸露的姑娘了。
眼见她大半瓶茅台下肚依然谈笑风生。直到酒过三巡,趴下了一大片,这才站起身告个罪离席。
我也去卫生间,出了门却看她一把扶住了墙,身子矮了半截,软软地喘粗气。我赶紧伸手扶她,她感激地冲我笑了一下。晃悠着蹭到厕所,扶着马桶边缘就开始狂吐,连续三四气,翻江倒海,眼睛都红了。
我看得触目惊心,连声劝道:“我送你回去吧。”
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冲我摆摆手,自己扶着墙走到洗手台,哗哗地洗脸漱口,又从随手的小包里拿出化妆品,仔细补妆。
我们回到包间门口,我说我就不进去了,先走了。你真的不走吗?
她摇摇头,说,罗俊在等我。
我眼看着刚刚那个卫生间里吐得一塌糊涂的狼狈女人消弭于无形,后背挺直,踩着八寸高的鞋子,面带笑容走进屋去,只是在关门前忽然冲我转过头。
“今天谢谢了,改天我请你。”
我点头,下意识地回了句:“那下次别喝酒了吧。”
她愣了愣,笑了起来:“好,不喝酒,喝水。”
于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真的就坐在一家优雅的花园咖啡厅,顶着服务生的白眼,只点了两杯白水。
然后我顺便得知了上一次酒局,她最终替罗俊的企业拿下了一笔千万的订单。
我由衷感叹:“有你这样的骨干,一定蒸蒸日上。”
她笑而不语,点燃一支烟。
我忍不住像所有俗人那样八卦:“提成……也不少吧?或者你有股份?”不然怎么会那么拼!最后一句还是咽下去没说。
她摇头:“股份没有,其他的收入还不错。”
“哦……”原来呕心沥血,也只是罗俊的打工仔。这倒是老板不会做人了,不免略替她有些遗憾。
2
阿卡是第一批陪着罗俊创业的人。彼时罗俊开了一家皮具护理的小公司,没有客户上门,她就一家家地去推销产品,被人推搡出门,冷嘲热讽也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甚至被某个暴躁的客人抓起消毒药水直接甩到脸上,药水进了眼睛,送到医院紧急抢救清洗,险些瞎了。
第一笔成功的单子,是她在当地一家大型企业门口转悠了一星期,终于拿定主意看准时机,趁着天黑翻墙进去,连夜把大厅里一张脏兮兮的白色皮沙发给擦得透亮。
第二天一早,董事长一进前厅便注意到了两张截然不同的沙发,一张崭新干净,另一张依然脏得看不出本色,这让他停下脚步愣了几秒钟。阿卡在旁边适时地递上了名片,不卑不亢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董事长当天拍板,企业所有的沙发护理以后都交给阿卡。
罗俊得到消息欣喜若狂,立刻安排开工,对阿卡说了一句:“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不知道,那个冬天的晚上,阿卡来着例假,因为大厅里没有任何供暖设备,她又独自打来冷水擦了几小时的沙发,冻得双手红肿麻木,从此便落下了病根,只要阴冷天气,小腹就酸痛难忍。
我问她:你一个女孩子,当时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去翻人家的墙头,干这么不管不顾的事情?
她说:好像也没考虑太多。就是想着,罗俊还等着我呢。
他们曾是大学同窗。罗俊是学生会会长,阿卡是师妹,也是他的副手。
她大二那年,两人合力办一场新年晚会,一起拉投资搞宣传,双双累得像条狗,她半夜做方案时突犯急性胃肠炎疼到昏倒,罗俊打不到车,背着她一口气跑了五公里送到医院,陪了她一夜。
她醒来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伏在床边沉睡。
她看着这个大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咧开嘴冲她笑。
“你醒啦。我一直等着你呢。”
四周没有鲜花水果,那一刻她却似嗅到满园馥郁。
那年的晚会很成功,更幸运的是罗俊居然抽中了终极幸运大奖——双人西葡豪华七日游。
罗俊笑得开心,却转头看向她:“一起去吧,多谢你这段时间那么辛苦。”
她吃了一惊,慌里慌张地低着头摆手,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那不行,不行。”
他也醒悟过来,想笑又忍住。嘟囔着说:“你不去,一个人的旅行也无聊,不如将来赚了钱再一起去。”
她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欧洲大陆的最西端是罗卡角,就在葡萄牙。”
他点点头:“有罗又有卡,是本家,咱们是一定要去拜访的。”
她被他的一本正经惹得忍俊不禁。
最终那趟七日游被罗俊折成现金,在她的建议下捐到贫困山区建了一所小小的图书室。
他们趁暑假一起去了那里,读书的孩子们显得很快乐。
门口上方有个简陋的木头牌子。刻着三个字:罗卡角。
“我永远都会记得他说等着我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他在等我,罗卡角在等着我们。”
阿卡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像不安宁的美丽湖泊。
“多么浪漫的诺言。”我笑起来。
像一本书读到最后一个字,一幅画描至最后一朵花,一首歌落定最后一个音,只安心等一个水到渠成的美丽结果。
阿卡抿了抿唇,和那个酒桌上的巾帼英雄比起来,此刻的她根本只是一个被说中心事的少女,平庸的面孔上浮出浅浅的羞涩与患得患失。
春天的风在窗外缓缓吹拂,隐约的青草露水香。
这世界该有一种美好的时刻,叫做心有所属,也叫心怀忐忑。
我爱你啊。
我不敢说。
3
后来他们的公司赚到了一些钱,逐渐转型皮具生产。
罗俊坚持要做高端定制,说中国有钱人多,卖得贵点儿肯定有市场。阿卡不同意,说中国的有钱人都喜欢把钱花在国外,你一个本土品牌,搞两个民族风美女往包上吧唧一印,老百姓都觉得好看,买回去装大白菜都不亏,咱们闷声发大财,多好。
罗俊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阿卡,叹了口气。
他说阿卡啊你当初还是个有情怀的姑娘,怎么现在铜臭味变得忒浓。
阿卡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口,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罗俊的皮包手工定制开了整整一年。上门咨询的客户:五人。
最终定制的客户:一人。
下单的客人是个老头儿,一身蓝色工装,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推给罗俊。
两万块,定个包。
罗俊应承连声,殷勤有加。好好好,您老想定个什么款式的?
随便。
老头儿说完又想了想。
啊,要是方便的话,请您在上面帮我印俩姑娘,要好看的,最好是蒙古族姑娘,拉着马头琴跳舞的那种。
罗俊的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长时间没开工,就有人打上门来,逼要拖欠的工资。
“不给钱,就放火烧了库房!”几个纹身大汉拎着酒瓶子,拿着打火机在外面叫嚣,砖头一块接一块往上狠命砸,碎玻璃的声音听得人心颤。
罗俊拿着切皮革的刀要冲出去跟人家拼命,被阿卡死死拦腰抱住。
她说罗俊你不能去,我去。
罗俊红着眼睛说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阿卡说我会回来的。我知道,你等着我呢。
阿卡独自一人走出了大门。那几人骂骂咧咧迎上来,凶狠地瞪着她。
要钱?要命?他们问她。
她却笑了起来:“哥几个这么凶干吗?我害怕。”
她从身后取出一个袋子。
“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
袋子里装的是几双男式皮鞋。
那几人互相看看,都不知面前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几双皮鞋就打发我们?想得美。”
“当然不会。”阿卡把鞋几乎是硬塞到他们手里。
“这鞋可是用最好的皮子做的,不管要不要得到钱,先穿一双,怎么算也不亏,对不对?”
男人们想想也是,便往脚上套。
穿上了,几个人就有点怔,看着阿卡的眼神逐渐缓和下来。
——居然每个人都刚刚好,十分合脚。
“你知道我们的尺码?”
阿卡点头。
“当然,你们是我的员工,我都知道。”她看着为首皮肤黝黑的大汉:“你叫李大全,家里有个五岁的闺女,身体不太好。你来上班的头一个月,割坏了四块皮子,我多给你开了五百块钱,不是奖励你,是给你闺女买药。”
李大全的啤酒瓶子掉到了地上,讷讷不再做声。
他说:“副总,你走吧,我们要找的是罗俊。他以前可常说,你代表不了他的意见。”
阿卡沉默一瞬,露出一个轻而又轻的笑容。
“我的确代表不了他。所以今天我做出的承诺,如果将来实现不了,你们尽管来找我,不要找他。”
男人们最终放下了砖头和打火机,跟她盘腿坐在仓库门口尘土飞扬的地上,喝空瓶子里残余的酒,几个大老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诉说日子的辛酸,阿卡陪着他们掉眼泪,然后紧紧地拥抱每一个人。
他们临走时抱着鞋,对阿卡信誓旦旦。
“只要您在一天,我们就给企业卖一天命!不要钱,都乐意!”
阿卡笑着冲他们挥手。
等到都看不见人影了,她才缓缓蹲下身去。
罗俊急慌慌冲出来,一把抱住她。
“阿卡,阿卡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她勉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扶我一把——没事,就是腿软了。”
4
那天以后,一切逐渐好了起来。
产品接了地气,生意有了起色。三年后企业顺利扭亏为盈,罗俊任董事长,本想让阿卡做总经理,她婉拒了,却选择继续担任罗俊的私人助理。
我与阿卡的相识,便是在这段时间。
虽然是董事长助理,企业里却无人不知阿卡的分量,自然多的是拍马屁的人物。各种宴请不断。然而除了工作必需的应酬外,阿卡绝大多数都推掉了。偶尔出差也很少停留,总是急急赶回来,落地就直奔公司,加班加到双眼通红。
我说何必这么玩命,偶尔让自己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啊。
她说,不能停,罗俊在等着我。
我说你用的都是蛮力,不是巧劲。若好好经营你们的关系,没准孩子都有了。
她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再无言语。
经年累月的暗恋就像一场陈年风湿旧症,每每痛感袭来时就有了不祥预感。然而任你跟谁讲都不过一笑置之,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大雨将至。
一句话:谁疼谁知道。
某次阿卡出差回国,回程的飞机上遇到气流。她把自己用安全带死死固定在座位上,一边吐出黄胆水,一边拼命抚着几欲狂跳出胸腔的心脏。
她有不祥的预感,她忽然开始害怕这一次停落。
落地北京时,飞机还没停稳,阿卡就第一次违反了规矩,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
罗俊的信息接二连三地从屏幕上弹了出来。
“阿卡,我要结婚了。”
“立刻回来帮我打点婚礼。”
“快点!没有你我可真玩不转!”
远处飞机的巨大轰鸣声瞬间覆盖了一切,机舱的门似乎已经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喧杂的人声却已远去。
她愣愣地坐在座位上,直到有人走过来,问了句什么,她愣了半晌,才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起飞了吗?”她问。
对方笑了起来。
手机又响了起来。
仿佛猛地惊醒。她下意识地极快伸出手,绝望中还带着最后一点希望。
短信很简单,五个字。
“红包不能少。”
那天她没有上接她的车,自己打了辆出租车,在车上,给所有适合婚礼场地的酒店打电话。
对方问她:“要订多少桌啊?”
她答:“能摆多少桌,就订多少桌。”
对方问她:“都要什么菜啊?”
她答:“什么贵就上什么。”
对方啧啧赞叹,夸她:“小姐好福气,一看您就找了位舍得花钱的好老公,您一定很爱他。”
她鼻子一酸,哽咽着冲电话那边吼。
“你懂个屁!谁说我爱他?谁他妈说我爱他?!”
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我从来都没爱过他!”
她讲述这段回忆的时候,坐在我面前,得体的套装,优雅的身形,完美的妆容,语气平静沉稳。我丝毫无法想象那个在出租车上歇斯底里的女人狼狈而凄惨的模样。
我没有追问她接下来的事。
因为那场盛大的婚礼,我也作为被邀请的一员参与其中。
婚礼豪华大气,阿卡当天周旋在所有的宾客中,一如我们初识的那一次,翩如彩蝶,招呼亲朋,签收礼金,帮新郎新娘挡酒,连两人交换戒指的托盘,都是她帮忙端上又端下。
主持人在台上高声喊道:“让我们祝福新郎新娘,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砰的一声,冷烟火喷出满堂彩,众人都欢呼起来。
我的视线却落在阿卡的身上。
她站在舞台一侧,脊背挺成一道美好的弧线,任凭漫天彩纸撒了一头一身,脸上笑容丝毫未变。恍惚间我只觉得她是一小团轻而又轻的破败塑料袋,随风一动,就可以在满地缤纷落花中悄然隐没,无声无息。
“你说他一直在等你。”
“是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等的那个人是我。”
深夜咖啡馆昏黄的灯光洒下来,平淡的面庞上没有一丝鲜活之气。
“我费尽心力签了一张人生中最重要的合同,却把甲方和乙方,搞反了。”
5
罗俊的老婆是一名小学老师,叫小米。年纪小,长得漂亮又会撒娇。罗俊在一次聚会中遇到了,相中了,就追到了手。两人从认识到订婚的时间没超过半年,闪婚的原因也很简单:怀孕了。
小姑娘怀孕的过程几可用作天作地来形容,天天跟罗俊边吐边哭边闹,喊着自己怀娃太难了,不如直接流了算了。吓得罗俊磕头作揖不断。于是小姑娘开始换着法子调整菜单指挥老公,想吃的东西从飞禽走兽到瓜果梨桃,几乎涵盖整个舌尖上的中国。
罗俊被逼得狠了,气得跟阿卡抱怨。阿卡表情平静并不搭腔,等他发泄完了,和以往一样照谈公事。
出了门,她便托人帮着把小米要吃的东西买好,送到家里。
我也帮她捎过几次货,从新几内亚龙虾到华盛顿州的车厘子,每每交货时都啼笑皆非,忍不住挤兑几句:“我知道你爱他的全部,没想到还包括他老婆。”
她苦笑几声。“觉得他难做,不忍心而已。又怕别人误会,所以钱都要算得很清楚,少给一分都不行。”
我看着她的眼睛:“阿卡,你知道天下最苦的东西是什么吗?”
“黄连?”
“……是何苦。”
小米怀孕八个月时,挺着大肚子,亲自把罗俊跟一名小姐在酒店捉奸在床。
阿卡接到电话时正是下半夜两点,因为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刚刚迷糊着合了会儿眼,就被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听筒那端,女人锐利的哭叫声穿破耳鼓突如其来地穿透过来,她心脏剧烈狂跳,几乎冲出嗓子眼。
她赶到现场时,小米还在不依不饶地与小姐挠成一团。阿卡连忙冲上去拉架,倒被小米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当时就见了血。
小姐被抓得狠了,急了,扯着嗓子反扑。
“你他妈有病吧!自己男人是个萎的还看不住!”
她指着罗俊,破了音地号叫:“你问问他,你问问他,进都进不来!”
小米眼睛都红了,嗷的一声又扑了上去。
罗俊仿佛没事人一样,一脸宿醉未醒的不耐烦,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看着阿卡停了拉架在一旁喘气,居然还打了个招呼:“帮我找找领带,也不知道掉哪了。”
小米又尖叫着上去撕扯他:“你臭不要脸!”
阿卡头疼欲裂。
小姐落荒而逃,小米追着她跑了出去。
阿卡看着罗俊撅着屁股趴在床边把一条领带从下面拽了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
“幸好没扯坏,还是爱马仕的呢,怪贵的。”
她注视着这个男人,恍惚间视线里落了雪,白茫茫一片。
她说:“罗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罗俊愣了愣,一边往脖子上套领带一边笑了起来。
“阿卡,你真有趣。看错了一个人,然后却说他变了?”
他站起身走到阿卡的面前,酒气扑鼻。
“你根本就不懂男人,阿卡啊。”
他手指一戳一戳直到阿卡的胸口,没什么力气,毫无性别的顾忌,笑得冷漠又可恨。
“这就是你,为什么仍然嫁!不!出!去!的原因!”
阿卡转身就走,罗俊停顿了一秒,声音嘶哑地喊——
“如果她要离婚,你得帮我找最好的律师!我……可不怕贵!”
6
小米却选择了沉默。
这让人不能理解,也能理解。
毕竟罗俊已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在大多数像小米一样的女人心里,老公的钱与专一,就像囊中羞涩的女人同时遇到了LV与BV,咬咬牙只能选一个,抱回家去如获至宝恨不得供起来,还会自我安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算超过了那些连街边蒙古女孩的跳舞皮包都买不起的同类。
阿卡对罗俊提出了辞职。
罗俊摇头,微眯的眼睛从下面看上来,打量着她。
“阿卡,你该不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嫁不出去什么的,那都只是玩笑话。你好好做,今年我多给你点奖金,双倍?三倍?只要有了钱,你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阿卡想哭,又想笑。
阿卡的辞职报告还没来得及通过,企业内部就出了事。
李大全——当初那个要烧了工厂的大汉,如今已经是高级技术主管,无端卷进一场工友间的械斗,被一根铁棍砸中头部,抢救过来已经是植物人,只能流着涎水呵呵傻笑,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
李大全的老婆拉着闺女来了企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磕头如捣蒜。阿卡连忙扶她们起来,陪她们落泪,又刻意多批了一点补偿金,劝娘俩好好生活。
阿卡把补偿金的审批单拿去给罗俊签字,罗俊却没有签。
“李大全是下班后去赴工友酒局才出了事,工厂距离他家住所车程不过十分钟,下午18:00下班,他出事时已是18:50,根本不能算是‘上下班途中’,就算打官司也是稳赢。凭什么要批给他补偿金?”
阿卡忍不住辩解:“话虽这样说,总不能寒了孤儿寡母的心。罗俊,你又不差那点钱……”
“阿卡,我以前笑过你有铜臭味儿,可后来李大全他们拿着打火机要烧了我的工厂时,我才知道,没有那点子臭味,人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罗俊偏着肩膀,用手托着自己的头,阿卡忽然觉得他这个姿势脆弱又难看。
这真奇怪,以前她无论任何时候,看到他都觉得是温暖而可爱的。任何时候。
罗俊停顿了一刻,似乎在思索什么。
然而很快的,他露出一个厌恶的眼神,盯着审批单上李大全的名字。
“这几个老东西,觉得自己是元老了,每天在背后说我什么?当初躲在女人身后不敢出头!不算个男人!阿卡,你以为我傻吗?什么都听不到吗?
阿卡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罗俊,我不知道你会在乎这些。李大全他们都是粗人,嘴上没有把门的不假,但他们兢兢业业给你卖了这么些年的命,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的青春、汗水、情感全部奉献给了这家企业,难道你……”
“那你呢,你不也是吗?”罗俊打断她的话:“你可什么都没跟我要过。最好的员工就该像你一样!不谈条件,只谈付出!”
只是……最好的员工吗?
阿卡慢慢地拿起桌面上的审批单,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发凉,嘴唇发抖。
“你真的不签吗?”
罗俊摇头。
阿卡点点头,拿起审批单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头看罗俊。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我也不例外。只是李大全的你给得起而已。”
她惨淡一笑。
“我的,你给不起。”
他的眼皮耷拉着,费力地望着她。
她想他不懂,也不必懂。
像是最后一片雪花翩然落地,柔软而冰冷,融化得无声无息。
最深重而惨烈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靠自己,永远走不出来。
唯有把胸膛送到那个最爱的人亲手所持的刀口之下,那刀口上沾满了怎样的东西?一个人最丑陋,最灰败,最自私,最寒冷的一面。离得越近,那狰狞便越是清晰,它们是刺目的殷红,作呕的腥气,粗糙的刃端……在少女水晶般透明的肌肤上狰狞摩擦,渐渐刮出创口,越来越深……剧烈的疼痛终于席卷而来。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给一个痛快,血溅当场,终究瞑目。
这是最残忍的做法,却是能让自己心如死灰,斩草除根的最优方式。
敢于这样下手的女人,若非太过单纯不知后果;就是足够成熟,清楚自己爱得多么无法自拔,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死地而后生。
阿卡关上门的一刹那,她听到了清晰的,手起刀落的声音。
那一根连接着自己心脏的血脉,彻彻底底断裂在空气中。
7
阿卡用自己的积蓄给出了李大全的补偿金,还承诺以后会负责李家女儿的每年学费。大家皆以为经此一事她会愈加坚定辞职的想法,谁知她却闭口不提,比以往更加卖力地工作。
几天后,公司接下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如果做得好了,大概利润会是建厂以来的总和,这让所有期望着年终奖的员工都欢欣鼓舞。
一个月后,新进的大批原材料到货,质地顶尖的上好皮子,连最老的员工都啧啧赞叹,订单顺利开工。
与厂内的热火朝天相比,突如其来的一桩新闻也显得没有那么爆炸性了。
小米顺利生产。孩子落地,所有人都傻眼。
褐色卷曲的头发,黑皮肤黑眼睛,活脱脱一个小蒙奇奇。
护士目瞪口呆,家属面色铁青,孩子哇哇大哭。
自打孩子落地,罗俊就再没出现过。
小米抱着蒙奇奇坐在医院的私人包房里,死死扯着阿卡的袖子不放手,声泪俱下地求她去劝劝罗俊,说绝对不会离婚,孩子是当初自己年纪小,跟酒吧里认识的黑人鼓手玩一夜情犯下的错误。只要罗俊同意,她二话不说就可以把孩子送人,以后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
阿卡温和地安抚了她,然后离开。
她是了解他的。
对于罗俊来说,这是一件极大的耻辱。
也许是外出旅游散心,也许是躲起来和女人们胡天胡地,他一定不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见到外界的任何人。
或者,他还在等着阿卡帮他善后,处理掉那个孩子,和这个给他丢人现眼的老婆。
总之现在是注定找不到他的。就像当年他躲在她身后的大楼里,眼含热泪喊一嗓子我会等着你。然后等着她把烂摊子了结得清楚干净,再出来给她一个深情款款的拥抱。
这样也好。
阿卡宣布董事长休假,接手了罗俊主控的大部分业务。
没人质疑她的决定,自打上次出了李大全的事情,企业上下,无不归心。
订单如期完成,顺利出货。
半年后,除了当初的少量定金外,货款分文未见。
只是收到一封邮件,声称资金流断裂,已进入破产程序。
有负责人找到对方公司所在地,人去楼空,连电话线都是半截的。
无论如何,钱是拿不到了,而罗俊企业内部所有的资金都已付了原材料的货款。
阿卡来到车间,她与愤怒的工人们聊了一个下午,像当初她独力面对李大全他们那样。或者还要更容易一些。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只是打工赚钱的人,在这里还是那里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一次集体跳槽,何况面前的新老板还许诺他们,今年的年终奖将会在新企业里全额拿到。
跟着一个靠谱的女人,总比跟着一个戴了绿帽子的软蛋男人要强。
每个人都这样想。
小米抱着蒙奇奇杀来,指着阿卡大骂,称是她的错误决定才毁了罗俊的一切。
阿卡拿出几个月前那张没批下的辞职报告,小米如获至宝地死死抓住,说你看,罗俊根本没盖章,这不能算数,所以这些死账要你来背,你来赔。
阿卡不欲与这个女人多解释一句企业法人的相关概念。她径直走进罗俊的办公室,小米看着她熟练地打开连自己都不清楚密码的保险箱,拿出公章,在辞职报告书上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她望向小米。
“你看,这不就盖章了吗?”
小米先是发愣,随后勉强挤出一个冷笑。
“你想要的我清楚,就算是这些年你应得的吧。我又不懂生意,搞不过你。”
她一手抱着蒙奇奇,一手点起唇边的烟,把打火机重重地扔在桌子上。
“可你也要想清楚,企业垮了,罗俊失踪了,我有权作为他的代理插手所有的破产清理工作。要是不顾一切玩命追责,你真能脱身得那么干净?”
阿卡伸出手,把香烟从小米的指间抽出来,按灭。
“二手烟对孩子不好。”
小米盯着她,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
“别做得太绝……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罗俊去了哪里。想不想知道?”
阿卡摇头,她却打断她。
“你拿着!”
她终于从那只乱七八糟的名牌包里摸出一张纸,硬是塞到阿卡的手里,不顾她的抗拒与躲闪。
“你看!他算不算,恶有恶报。”
她笑起来,带着些微的讨好,认真望向阿卡。
那张纸被揉成一团,上面还蹭着小米的口红印儿,看起来破旧不堪。
很简单的白纸黑字。一张入院通知书。
罗俊。
全身重症肌无力。
晚期。
……
小姐骂他“是个痿的”。
他用手指一下下戳自己的时候软绵绵的。
他撑头的样子那么扭曲。
他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所以那个耷拉着眼皮,却努力地看向她的陌生眼神里。
他在想些什么?
阿卡下意识地用力攥住住那张纸,微微侧过头去。
“即使没有这张纸,我也会保证那些你想要的。”
她深深呼吸,却只觉胸口发闷。
透过罗俊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员工们正在打点行李三三两两地离开。
你看,小米。
她轻声地说。
这世界总是不缺少不告而别的故事。
他们毫无留恋,义无反顾,有那么多美好伤感的句子被用来形容这些毅然决然的流浪,甚至名垂千古。
然而谁会想过,最疼痛的一方,往往不是那些在狂风中的远行者,而是那些在静寂里被无情舍弃的人们啊。
8
阿卡终于还是在某座医院里找到了罗俊。
躺在床上的男人已经瘦得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靠着入院时的亲笔登记,阿卡几乎不敢认他。由于咀嚼和吞咽无力,护工只能每天给他进些流食。四肢的肌肉萎缩得如同垂暮老人,头发都掉光了。
阿卡走到近前,却发现罗俊大睁着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她。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护工连忙上前看了看,然后转头安慰她:“别怕,他已经困倦得没有意识了,就是因为面部表情肌无力,所以想睡觉却闭不上眼。”
“不……”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似有光闪动。
“他看得见我。”
她凝神倾听,只有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护工有些尴尬:“咽喉肌也不行了,他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清。”
“没关系。”
阿卡说。
“我听得清。”
她那么了解他,哪怕只是短短几个字音,也懂得其心所需。
来之前她查过资料,重症肌无力患者可能在哭的时候像笑,笑的时候又像哭,会很可怕。
但她不怕。
因为她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大概也与患者相差无几。
“他在说——你走。你走。”
……
阿卡对小米说:“你要去照料他。”
小米摇头。
“我才二十多岁,要去照顾一个浑身都要腐烂的病人?我疯了吗?”
“他不需要别人,他只想要你的陪伴。”
“需要我,我就要去陪伴?你怎么知道不是陪葬?”小米撇嘴。
“已经有一个男人答应娶我,只要跟罗俊离婚,再把这个孩子送掉——尽管这很难。”她僵硬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拥有新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守在那个恶心家伙的身边?”
“你必须去。”阿卡冷淡而安静地看着她。
蒙奇奇张开小手求她的抱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阿卡的表情温柔下来,她接过孩子,贴上那张柔嫩的小脸,轻轻地摇。
“他的日子不多了,作为他唯一的妻子,请陪他走完最后那段路。”
“作为回报——”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蒙奇奇。
“这个被你当成麻烦的孩子,我来养吧。”
9
半年后,罗俊逝世。
小米为他料理完后事,顺利再嫁。
阿卡新开的皮具公司蒸蒸日上,甚至还与葡萄牙的老牌企业达成了合作,不日便要扩建新的办公大楼。
为了签署合同,阿卡首次踏上了葡萄牙的土地。
她先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乘火车从里斯本直达辛特拉,又在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上独自颠簸,最后下了车,沿着长长的山路,在矮小密集的多肉植物与野花丛中,一步步走过去。
她终于站在了罗卡角的山崖之上。
海风呼啸,过耳即消。
远处的红色贝伦灯塔静默而立,她的面前,是那座高大沧桑的石碑。
斑驳苍老的暗黄色石柱上,用葡萄牙文刻着卡蒙斯的名句:
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
灯塔旁的游客中心,阿卡看到销售处摆放着一份政府旅游证书,上面有罗卡角的地理位置图与葡萄牙国徽,甚至加盖了古老火漆印,却是人人皆可购买。她下意识掏出钱包。
大约是天气不好游客稀少的原因,操着蹩脚英文的葡萄牙男孩格外热情,一笔一划地帮她把名字写到证书上,一边不住口地赞美,说您真的是一位富有魅力的东方女性,你们的名字都这么性感吗?无论男女。
阿卡听得有趣,反问你还听过什么样的中国名字?
男孩很努力地回忆,然而始终写不出来。忽然一拍头,弯下腰在柜台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小的相薄。
打开相薄的某一页,他递过来指给阿卡看。
“This is…..our group photo.”
照片上,男孩身边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苍白松垮的面颊,消瘦佝偻的身躯,努力睁大却依然低垂的黑色眼睛。
他几乎是靠在男孩的身上,笑得很灿烂,手里拿着那张在密密麻麻的葡萄牙文印刷中,用黑色水笔清晰拼写出中国名字的证书。
Luo jun.
她凝视照片中的男人,他终于还是先自己一步来到了这里。
在按下快门的这一刻,也许他的手指只能勉强活动,牙齿在发软,身体在下坠。
一个人,在异国孤单的悬崖上。
面向他们曾经共同的青春梦想,耗尽全力,只为扯动一下艰难上扬的嘴角。
……
那一天,小米把蒙奇奇送来的时候,终于还是落了泪。
她说知道自己太残忍无情,不配做母亲,可不这么结束,就不能得到另外一场婚姻。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身不由己和迫不得已啊。”
她哭得丑极了,阿卡感到胃中痉挛。
“就像……就像罗俊知道,他不找一个女人结婚,你就永远没办法重新开始啊。”
“罗俊啊……”
小米的表情变得古怪,发出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哭叫。
阿卡只觉得胸口猛撞,心头狂跳。
那个唯一订民族风手工包的人是你爸,用的是罗俊发给你的红包钱,他心里明白。
他知道自己有病,想留个孩子,他不想祸害你,就想来找我吗?
可惜那个孩子居然不是他的……这算不算报应?
我找他背锅,他选我代罪,真他妈天生一对。
就连最后那些污糟糟的日子,他都怕你沾了一丝一毫的边儿,死活拖我下水。
他当然不是一个好人。自私、贪婪、懦弱、愚蠢……全天下都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
他就想办法让你知道啊。
这样多好。
你不知道他爱你。
他知道你爱他。
10
那个下午的天气很不好。
青白的天空下,大西洋荒凉如幕,海岸线模糊一团。大片惨白浪花前仆后继,狠狠拍击在暗色礁石之上,粉身碎骨,化为泡沫。
嶙峋凛冽的悬崖上,许多游客都曾看到一个女人独自站在那里。
风声呼啸,那个单薄身影始终一动未动。
直至夜幕低沉,淹没所有。
……
新办公大楼建立在一片蔚蓝的海滨之地,豪华气派,开业那一天,各界政商名流都来了不少。
阿卡自然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
她身着典雅的黑色长裙,牵着蒙奇奇的小手,一袭合身礼服的小男孩已经学会挺直脊背与客人们礼貌地招呼,不时抬起头,期待着养母投来温柔赞许的目光。
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大多是些揣测与八卦。
据说女董事长极有能力,但心机深沉莫测,当初害得前任老板家破人亡,空手套出了一大笔资产,办了新企业,有了如今的地位。
也有人说她其实心怀慈善,不但对员工贴心大方,还给许多贫困山区捐助了儿童图书室,甚至收养了身边那个混血孤儿,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无论何种议论,尽数消弭在现场优美的背景音乐中。
阿卡轻轻抚摸蒙奇奇的头,然后走上台去。
掌声雷动,她微笑致意。
身着华服的人们围绕在她的脚下,热切地仰视着她。
一切安静下去。
她却没有说话。
风轻柔卷进。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那片净蓝浩瀚。
海天一色间,飘浮着各色的庆典气球,其中最大的一枚写着新企业的名字,浮夸又华丽。
罗卡角。
罗卡角。她喃喃地默念。
“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这是她学会的唯一一句葡萄牙语,发音很不标准,可是都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她明白了它的真意。
年轻女企业家的眼泪终于汹涌而下。
在无数惊讶的目光里,没有掩饰,没有转身,甚至来不及拭擦。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他是此前青春里那片脆弱的漫漫陆地,曾随她茁然生长,逐渐盛放。
他是此后岁月里回望的一堵峭壁,已至尽头,决然断裂,不留一丝余地。
留她一人,和一座古老的石碑。
抬眼远眺,前方是伸出手就可以拥有的广袤海洋。
波涛如歌,她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像十九岁那一年遇见的稚气男孩。
他说:你醒啦。我一直等着你呢。
爱过和错过,终究都是经过。
穿过那片海洋,我还在等着你。
在下一个最西端,恒久的罗卡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