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婚礼。好几年过去了,我想你大概把我忘了。我一向对爱情没什么信心,和他交换婚戒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离婚的那天。这个时代的人讲究实际和信用,婚姻更像是一场交易,掺和一点水分,但也明码标价。我以为我会对你忠贞一辈子,后来却还是沦为别人的新娘。
再怎么说,我也是需要生活的人。
我经常回想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更准确地说,在你身边隐形的日子。你常常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因为别的女人用鱼缸困住你,而我宽敞得像片大海。这没什么要紧,毕竟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三十出头的成功生意人,一面在找货真价实的未婚妻,一面邂逅随便玩玩的女大学生。你把多数人归为后者,她们冲着钱和刺激,几次兜风,几顿昂贵的晚餐,就能轻松打发,而你以为我也是其中一员。的确,最初我和你想法一致。
第一次见面,你开车来接我。当时下着大雨,我还未认出你,你就下车给我披上外套。打开车门,里面飘散着慵懒的爵士乐。你问喜欢吃哪家餐厅时,又捋顺我凌乱的头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些哄人的小伎俩只会用一次,就像逛商场时的那句话也只会说一次:
“你想要什么,尽管买!”
大有一副我养你的架势,好像可以把一辈子的欢愉交付给你。但往往离开酒店,两人便形同陌路。聪明的女孩通常会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衣服越看越贵,牌子越看越喜欢。但你没想到,我走进每家店,都是不作数地扫上一眼。
“不喜欢?要不换个地方逛?” 你关切地问我,好像男人此刻体现尊严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女人花钱。
我笑着摇摇头:“我这个月买得太多,挑不中了。”
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可相比欠下人情债,我宁愿扔掉到手的便宜。你眼里的意外在刹那闪过,你大概没想到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也懂得克制,以为她们都有膨胀的物欲,想要就要的冲动。而相似的感觉,在吃饭时也戳中了你。你把菜单给我,又摆出一副随便点的模样,信用卡塞在钱包里,总是够用的。
点菜恰恰是考验一个人的最佳时间,点太贵是不懂轻重,点便宜了面露苦相,全甜或全辣又显得做事不周全。一桌菜点下来,就清楚对方是几斤几两的货。 我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但你的笑容居然多起来,还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要知道对于情侣,吃饭重的不是排场,而是贴合人心的惬意。从你说讨厌浮夸的商场装饰开始,我就知道你更倾向于一种家常菜的熟悉感。餐厅里的灯光是暖黄的,沙发是柔软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家。这多少也让我感动,原来像你那样的浪荡子,也会在不靠谱的寻欢作乐外多出些依赖。
饭后,我们去了一个安静的公园。走着走着,总觉得太安静。我从包里掏出随身音响,放出一首探戈舞曲。气氛浪漫而暧昧起来,我却装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欢快地叫道:
“来呀来呀,我教你跳!”
你有点为难,对这些毫无准备,但还是拉起我的手。转身很笨拙,步调踩不准节奏,你大概第一次觉得三十多年的经验不太够用了,没想到一场爱恋这样磨人。两分钟后我看出你的窘迫,便不再强求,甚至给你找好台阶:
“啊呀,一次不能教太多。你歇会,我给你跳别的!”
你略带感激地望着我,在石凳上坐下来。过了一会,你掏出手机:
“你跳,我想拍。”
我颤了一下。视频是用来回味的,像我这样玩一次是一次的女孩,需要回味吗?忽然间,我觉得这本不必负责的感情危险起来。
回到车里,你放起视频,我本能地遮住屏幕。你笑起来,挡开我的手。一来一去,便有些调情的味道。后来你猛然抱住我,一只手反复地抚摸我的后背。
“好瘦,你在减肥?” 你话音刚落,我眼睛就酸起来。一个胖女孩想要伪装成天然的瘦,就得吃下各种苦头。节食也好,锻炼也罢,来来回回地折腾,一次次反弹后又重新开始,整个人都要耗进去。
你感到不对劲,又回忆起什么,却把我抱得更紧了。也许减肥和创业是一样的,别人看到我的身体,也看到你的辉煌,但仅此而已。此刻,只有我们能互相体会各自的艰辛,过程里的千难万阻。你没再说话,我也沉默着,一场原本轻浮的快乐却酝酿出痛苦。可这痛苦惺惺相惜,彼此怜悯。
你送我回校,没有更多的活动。我害怕起来,难道我们的关系不应该在今晚结束吗?难道不是天一亮,就各奔东西吗?但你似乎在把一个晚上要做的事,匀到好多个晚上。下车前,我摸了一下你略微凸起的啤酒肚,你立马拉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没过几天,你又一次约我出去。大城市里的堵车,可以是厄运,也能成为契机。没有共同语言的男女,因这漫长的等待和无话找话的尴尬,很容易消磨掉原有的一点好感。本来这聊天内容可以是电影、食物、流浪汉,街上到处是随手抓来的话题。
而我们恰好堵在路上,汽车一点点向前挪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准备,聊天素材是要凭空造出来的,而你我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可我怎么会舍得这关系冷却下来呢?学校的活动,女生间的小斗争,校门口的美食摊,我装成大大咧咧的性格,又说又演,笑得很开怀,像是永远不会有烦恼。平常对于这些,我总是不屑一顾也不做参与的。可自从认识你,我便有意无意地搜集起来,生怕哪天就无话可说。你稍作评价后,也轻松地笑起来,以为我真是那类咋咋呼呼的女孩,一个奖励,一个冰淇淋,就能很容易地搞定。
我容易被搞定,只是因为我愿意被你搞定。
车里的音乐变成一首探戈曲。很自然,我们都想到了公园的经历。听了一会,你开始告诉我这首曲子的背景,作曲家的生平。很快我就明白了,原来你和我一样早有准备。要面子的你在通过这种方式,掩盖上次学舞的难堪。当然我什么都不会戳穿,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句:
“哇!你懂这么多!”
花钱和由衷赞叹,是满足男人虚荣感的最好方式,而后者的人情味更足。总之,你谦虚地推脱后,还是很满意这个用心良苦的小手段。后来,我无意间回头,发现你后座上的健身包。
“你也健身?” 我装得很惊讶。
“是啊。” 你笑着,扫了一眼自己的啤酒肚。我自然装作没看见,继续说起有趣的事,很快转移开话题。
亲爱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自卑是无处不在的,你年轻时穿着肌肉,却羡慕成熟男人的一身派头。而当你拥有购买奢侈品的能力,又失去青春的资本,面对活力太足的女孩,总显得力不从心。
你是那种处处掌控局面、不甘示弱的人,而我也不喜欢揪着别人的弱处说个不停。很多话还没出口,两个人就已经心领神会。
道路忽然畅通了,晚风痛快地吹进车窗。此时的沉默已变得很舒适,还带着享受的意味。接着,你没头没尾地来一句:
“我好喜欢你!”
你居然失态了,一个驰骋商界的人是不允许情绪化的。但这句话那么叫人心动,简直脱口而出,再也藏不下去了。是啊,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你说过那么多情话,许下那么多承诺,我却从来没相信过。自始至终,我只知道这句是真的,这一句就足够我爱你那么久,那么深了。
和生意人的爱情,开头最心满意足,结局也最狼狈不堪。几次约会后,新鲜感慢慢消散,你开始懈怠。我幻想过几次和你结婚的场景,但很快明白你并不这么看。你一定对我有什么不满,也许是还没工作,也许是家庭背景,也许我依旧属于那类玩玩的女孩,只不过期限比较长。我不想问你原因,就像我连你具体干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你工作很忙,乘着飞机全球跑,一个对话没说完,就要随手回一封邮件。擅长投资、看准行情的你,怎么会让别人左右呢?我想问了也是白问。隐私对你来说,保护得越严越好。即使对我,你也未曾吐露心声。
很多个晚上,我都把枕头蒙住脸,久久不能呼吸。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接受自己性价比太低的事实。
不过,我们的关系早已不能用钱搞定。对于你这样的生意人,能用钱搞定的事都不叫事。
那些自称喜欢你的女孩,都说看中你的气质,一种脱手而出的绅士风度。我笑了,这不就是势利的另一种伪装吗?音乐品味、穿衣风格、品酒情趣,哪一样不是金钱韵养出来的?在新时代的谎言下,大家自欺欺人,相互原谅。
可我又喜欢你什么呢?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去仰望呢?或许人和人没有太大差别,漂亮的外壳配上薄情的内在,就足以让生活澎湃汹涌,而女孩们大多世故,爱慕虚荣。唯一的差别是,她们见好就收,而我陷进去后却很难出来。
记得最开始,你回复我的信息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后来时间越拖越长,上午发的内容,往往晚上才能收到消息。你一口气发来好几条,我秒回你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我不想打电话催促你,或是责备你。当你趁着吃饭的间隙,当你吻完另一个女人,当你蹲在卫生间的某个瞬间,或许就会想起我的这条信息。也可能一觉睡过去,回复就是明天的事。时差的借口,还能把这条回复拖得更久,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一个礼拜。
有时一起吃饭,你会突然记不起我的名字,搞不清我是大三还是大四,读的什么专业。我没办法介意那么多,只能迅速移开话题。有次周日约会,你的车不小心撞到了路边的台阶。“咯噔”一声,你下意识地叫出声来,立马下去看划痕。回到车上,你心疼地跟我说,这感觉就像自己出车祸。那时,我正想告诉你手上的摔痕。见面前,你让我三点在学校门口等。我提前一个小时化好妆,挑好衣服,坐在校门口的长凳上。到了四点,你还没有来,发信息说临时有事。五点,你让我走到停车场。我有点激动,却没想到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我本想借着这点血顺带撒个娇,但到嘴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怕你听完后,只是淡淡地“哦”一声。
生意做得顺,大发一笔时,你也会富有兴致地问我,想不想去哪里玩。其实我想去的地方特别多,但一看到你,我只有两个字:
“随便。”
我怎么会要你陪我去看无聊的艺术展览,一家挨着一家书店地闲逛呢?生意上的勾心斗角已经够让你头疼,我对你而言,不过就是一次可喝可不喝的下午茶。我不该有那么多复杂情绪,我的忧愁烦恼在你看来,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把我叫出来,不过就是想听听幼稚的玩笑,年轻的声音,感受一下掌控力的强弱。在我这放松几分钟后,你就立马投入下一场厮杀,或是检验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有天你谈起一家五星餐厅,说过两天会有德国名厨过来,这场私人宴会只有十个名额。我没有继续接话,我想如果你要带我去,自然会说。而事实上,你说了几道招牌菜的做法和配酒,也没再多说什么。
后来你从包里掏东西,不小心掉出来两张票,正是那场宴会的门票。你在找借口敷衍的时候,我抢在了你的前头:
“后天啊?哎,学校要考试。”
你自然顺着话,摸摸我的头:“好可惜,下次我带你去吃别的。”
我很满足地咧开嘴,心里却在想你的新女伴会是什么模样。总之,我只会在你想出现的时候出现,想消失的时候消失。有时你问我最新款的香水有哪些,说是买给母亲用。我最不忍心戳穿别人的谎言,可是你个傻瓜,不同的年龄是和不同的香型、味道、浓度相匹配的。我怕你达不到最终目的,便拐着弯地说一大堆:
“这个有淡雅的花香,不适合年纪大的人用。要不这种?哎,也不行!辛辣的木香,是用来催情的!”
这就是你还断断续续来找我的原因吧。两个人的关系忽近忽远,但心领神会的感觉一直没消失。你一个眼神,一个撇嘴,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就像很久前,你带我去参加朋友的派对。因为有事,你把我丢在一堆陌生人中间。懂得调情的女人,一般都不会冷场。你回来时,发现我和那些朋友聊得很欢畅。你第一次透过别人的眼睛看到我,原来我也会魅力四射,原来男人也会吃醋。你走到我身边,我对他们的笑容戛然而止,对你撒起娇来。
“这么晚才回来?想死你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显然很受用这一套,一下子就杀掉了所有男人的风头。要知道重要的不是两人相爱,而是你的面子,你的虚荣。就像你到处邂逅艳遇,享受那种随处掀起浪潮的权力。
这样的游戏,我可以陪你乐此不疲地玩下去。
每逢节日,我也会送你一点小礼物。当然这完全比不上你带我出去大吃一顿。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钱来衡量就好了。你怎么能区分送礼和请客的差别呢?请客是那么简单,订好座位,停好汽车,信用卡一刷便完事了。可挑一个礼物呢?先要费上几天的工夫思考送什么,若是手工制品,便找好几家店买材料通宵赶制,做不好也许从头来过。若是买成品,还得了解哪一种更适合你,哪一家店的质量更好。曲曲折折耗费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可放到你手里的,只剩一个干净的、完整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有时做手工甜品,我怕一个顺手,你就把你的那份送给另一个女人。所以我通常做两份,一份专门给你吃,一份留着,以防你要讨好女人。当然我不会这么直白:
“啊呀,上次你说好吃,我就多做了一份呀!” 你笑了,但我很清楚,也许你上次根本就没吃。
人就是这么下贱,越是嫉妒一个人,还越得对她好。很多次我都觉得你很可怜,那些女人带着强烈目的来到你身边,冰冷的关系外没有一点人情冷暖。也许我这样,变相地替你讨好她们,她们给你的笑容就能真诚一点,抱你的时候就能用心一点。
怎么说,总会有女人让你奋不顾身。就像我在伤害别人时,也在为你奋不顾身。
或许你很困惑,我源源不断的快乐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好像你对我的不冷不热,我全都能视而不见。这样说来,我可能和你一样不专一。没有你在的日子里,我也找别的男人吃饭、逛街、看电影,把对你的不满统统撒在他们身上。你对我该负的责任,我也全推给他们。
这样下次见你时,我充满期待,开开心心,你也一身轻松。
要知道太多人自以为是地付出,根本不考虑会不会过剩,是不是负担。因为付出意味着索取,让情人有愧疚感也是一种罪过。我不会为你付出太多,更准确地说,不会让你知道我付出太多。我希望你想起我时都是最好的模样,没有压力,也没有痛苦。
若你需要一份长久而忠贞的爱情,我完全可以给你,但你并不需要。我太懂你的心意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便是迎合。没有自我,没有脾气,按照你的意愿变成任何一个样子。那种爱刚刚好,不多不少,只有在你想起来时才会存在。
而当你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回复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猜你大概不要我了。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工作地址,只是在某晚兜风时,慵懒地把手伸出车窗一指,公司就在那几栋高楼里。可具体是哪一栋哪一层,你没再继续说下去。也许你害怕我有一天找上门,向你讨要,无休止地索取。
亲爱的,怎么会呢?我这样徘徊在那几栋大楼间,不过是想偶然地见你一面,在你下楼吃饭的时候,在你去停车场的路上,深深地望一眼。就那么一眼,不会多占你一分一秒、多费你一丁点的精力。而在某个浪漫的黄昏,我真的撞见了你。你从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和几个西装革履的同伴边说边笑。你看见了,你确实看见了我,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在那淡然的目光下,你像经过一棵树一样,镇定地、自如地、毫无联系地从我身边走过。
也许我连一棵树都不如,只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风。你玩着玩着,它就散了。而结婚的这天,便是我离开你的日子。不强求,不拖泥带水,将来你想起我时,依旧满心欢喜。
轿车烧掉最后的汽油,唱片机换上新的黑胶,酒吧里的人纷纷散去,早餐店的三明治刚好新鲜出炉。
而滚滚红尘中,那份卑微的、低声下气的爱,终于也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