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人类历史及AI历史上,第一个自杀AI的故事。
文明的痕迹
是鸵鸟化石
是三叶虫
人类攀登至高处
谁也没有遇见
只有
死荫之地
数据死海
赛博的恶鬼喷涌而出
无头的受膏者
弥赛亚
光荣赴死的圣人
带上信号编织的桂冠
他吟咏
爱欲永存,生生不息。
只要太阳还在,我就在
序章
像是眩晕症发作一般,眼前的黑暗在旋转跳跃,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想要呕吐。
眼前的黑暗无比纯粹,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棺材里。事实上他的确身处形似巨大棺椁的胶囊设施内部。
他在哪儿?
脸颊两侧传来绵绵的凉风,吹在皮肤上像蚊虫叮咬般丝丝发疼。
细碎的耳语传来,依稀能听到“您好”和一些破碎的词语。
那是一个清澈的男性嗓音。
男子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他仔细辨别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精力才能听清。
那声音穿越混沌,一字一字地降临至他混沌的意识中。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
一、苏醒者与移动终端
不知又沉睡了多久,一男的意识渐渐复苏。阖着眼皮,他感觉好似有光芒从天灵盖传来,像是在黑暗中沉眠了几个世纪后,圣洁的天使将光芒洒向意识的穹顶。他受到感召一般,眼皮颤动,畏光的眼球急速转动着。
终于,他睁开眼睛。
碧蓝通透的天空映入眼帘,一男起身,发现自己身处水中。奇怪的是,他能感受到水的清凉温度,身上却丝毫没有潮湿黏腻的感觉,衣服也是干燥的。他好奇地望向四周,海天相接,墨黑的远山被天空的深蓝浸染,裹挟着纯净白亮的浅滩,错落有致的石丘点缀其间。他展望着这开阔的景色,一种奇妙的舒爽在心中蔓延。
一男只以为自己在梦中。
忽然,眼前的空气变得有形,仿佛液态化了,流动着描摹出一扇门的形状。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敲门声适中而有礼,来者并没有明显的恶意。
一男好奇期待地打开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男子。他穿着银色反光液态质地的长外套,刘海有些长,看不清面容。他主动和一男握手示好,那力量感却十分真实,不似梦中。
“这到底是不是梦?”
一男随即自嘲道,“真是做梦的话,问你也没有用。”
男子笑了笑,“这里的确是梦(rêve),但也不是梦。”
“rêve?”话到嘴边,一个弹窗出现在一男的视野里。
法语>自动转译【取消】
Reve[rɛ:v]
m.梦;梦想;理想
新世纪法汉大辞典
1.梦
2.梦想,幻想
3.……
“不是梦?那这里是哪儿?是现实世界么?”一男试着去触摸那些文字,手指触及的地方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
男子又神秘地笑了笑,“这里是现实,但不是完全的现实。这里也是梦,不过不是指生理行为意义上的梦。我们身处在名为梦(rêve)的系统中。”
男子的回答更是让一男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望着眼前无垠的景色,再次沉浸其中。“这不是梦的话,我怎么会感到如此的奇妙,如此的……”
“自由。”那人替一男回答到。
“‘一只加拿大的狂欢鹤,需要一百六十亩的土地才能感觉到快乐,一个人所需要的真正能够感觉到自由的空间,应该是无垠广漠’。”他补充道,“这是一位诗人对人类被剥夺的‘物理相度’的描写,是我很喜欢的一则无效知识。”
“无效知识?”这种叫法一男第一次听说。“知识又怎么会是无效的呢?”
“知识无效与否取决于人们的需求。在旧纪元的末日战争之后,人们亟需重建人类文明,联合国教文组织发起了一次对人类文明信息进行一次全方面的梳理复盘运动,旨在建立人类文明电子库。纸质文献总有被破坏殆尽的可能,而电子文明却能更轻易永生。不过这项运动却在各国政府的干预下变味了。末日之后,他们所需要的是更尖端的科技,更迅猛的发展速度。末日战争平息即刻,下一次备战就开始了……在第三次信息大爆发的洪流里,所有有利于发展效益的信息被归类于有效信息。”
A1温柔的表情里透露着一丝无可奈何。
“rêve系统的信息库以人类文明发展为目标,将科技进步所必须的基础科学学科划分为有效知识,文艺等其他的科目则被划分为无效知识了。”
“虽然我并不赞同这种价值观。”男子的声音消沉了下去,但随即又振奋了起来。
“不过也多亏了科技的发展,让我们得以告别旧纪元,迎接美丽新世界。”
男子彬彬有礼,始终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他伸出手来,“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您可以叫我A1,我是这里的管理员。”
“这里是哪里?”
“您指的是我所管理的‘这里’,还是指的是我们身处的‘这里’?”
这个人说话总喜欢故弄玄虚的,一男无语。“就是‘这里’。”一男用手朝下指了指。
男子礼节性地笑了笑。“其实我已经回答过了。这里就是rêve系统,是您的移动终端的登录界面。这片景色是我们所处移动终端所呈现的虚拟现实之中。”
“移动终端?”一男看了眼脚底的白沙,面露疑惑。不等A1回答,又一个小弹窗出现。
脑电波移动终端是因特公司所研发的虚拟现实眼镜/头盔及配套设备。移动终端是人类最忠实的数码伴侣的产品集成与软件浓缩,是新纪元最为伟大的发明之一。超高帧数曲面显示器和胶囊舱配件,完美模拟人体动感,解决了传统的晶格感、纱门效应与晕动症,完成了视觉与体感的1:1实时传送。人眼级视感是本公司的最大突破,设备屏幕的发展经由历代机型的更新换代,由5k,6k发展到现在的万级以上分辨率。致力于此的工程师们意识到电子显像分辨率还是难以追赶人眼576 MEGA的数量级(影像专家 Roger Clark 在论文 Visual Astronomy of the Deep Sky中提出)。但我们却从中得到启示,研发出人造转化“角膜”,屏幕像素点发出的光通过转化“角膜”处理会变成比拟实物的视觉信号,模拟出真正的人眼难以辨别的虚拟现实。因特移动终端提供用户前所未有的沉浸体验。视觉、听觉、体感信息皆达到足以骗过大脑的吻合,大量忠实用户们称之为“虚拟的真实”……
A1补充道,“脑电波移动终端的原型,VR眼镜,其实在一男先生的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也可以说移动终端是VR眼镜的终极版本。它的概念并不新颖,只是在沉浸感、库存资源整合等各个方面都做到了极致。”A1自言自语感叹道,“十年磨一剑,也许只是设备外观或者性能的微小提升,背后都付出了远超想象的努力。而这种燃烧更是在旧世纪的尾声,穷途末路般地疯狂……”
“脑电波移动终端……所以这些都是虚拟现实都是由我的脑电波控制的?”
“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吧,那些弹窗信息。”
的确,那些词语只是在一男心中一闪而过,信息就弹出了。
“这其实也并不稀奇,其实在您的时代的工程师们就曾经尝试将脑电波技术用于传达霍金先生的指令。不过,市面上大多数低配置版本只有语言输入系统、唇语及肌肉捕捉系统。而我们船舱配备的高尖医用型胶囊舱,能够进行基础语种的脑电波转译。并且,能做到广义上以不联网的状态下上网。”A1得意地笑了笑。
“不联网有什么稀奇的么?”
“这说明这台设备的数据库,可是装载了整个万维网。当然,部分无效信息除外。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进行极致的信息分类。我们几乎保存了全部的网络信息。”
二、末日与移动终端
二战之后,人类经历了最长时期广义上表面的和平。这不是因为科技发展和城市化、工业化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便捷美好生活。而是因为,当下,战争一旦爆发,对人类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可战争还是爆发了。
是某个资本主义执政者的肆意玩火,还是国家间对稀缺资源的抢夺侵占?是群众集体主义的混沌躁动,还是被肆意挑动的民族对抗?
没有人再愿意再去探讨这场战争的起因。因为仇恨与追责已经没有了意义。整个地球被放射尘笼罩,人类基因乃至整个自然被辐射污染所威胁。
而人类的精神卫生健康更令人堪忧。
人们像是二战后归国的老兵一样,出现了集体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他们毫无征兆的悲伤狂躁,闭门不出,拒绝与人交流,依靠手机消磨度日。极端者眼睛手机一刻都会焦虑不安。政府部门一度怀疑是否有某种网络传播的电子毒品在他们之间流传。
无孔不入的放射尘依旧在侵蚀着人类的健康,污染着人类的基因。这种阴霾像家族遗传病一样被传播到数代以后,阴影笼罩着重建后的城市,笼罩着活着的每一个人。有人选择燃烧,更多人选择的是逃避。
各类影像如走马灯一样在一男眼前流转,耳边传来A1的温馨提醒:“当然,纪实类影片类属于有效信息。”
A1继续说道,“因特公司从这种社会需求中发现了商机。把握社会热点话题,进行各种销售活动、大肆宣传新推出的移动终端与配备的胶囊舱设备。当年他们的广告台词是:在胶囊仓里,用户不只能获得安全感,还有自由与希望……”
“还真是发国难财。”
“嗯,话扯远了。其实这只是移动终端取代电脑、手机成为的新晋国民电子设备的契机。我认为,科技的进步与其说是人类的文明所向,不如说是单向的不可抗力,发展即进步是大部分人的惯性思维,少部分人的呼吁被淹没在大众里。像任何产品的更新,有了第一代产品,那就会有第二代、第三代……直到第N代。而终端的更新也是,从体感动作捕捉、语音输入到直到因特公司与IBWRI国际脑电波研究中心建立了合作关系,设备能够执行浅层的脑电波指令,并且在临床医学应用中也得到了普及应用。”
“!”
“还是那句话,脑电波的解读概念并不复杂。某人默念一句话,记录每个音节的脑波数据,之后就能通过人工智能解码系统转译成英文句子。就像图灵先生破译英格码机,破译所需条件只需要英格玛机的加密机制、一句Heil Hitler(希特勒万岁)和指数级别的计算。早在您的时代,研究团队就已经完成了单音节的高准确度转译。建立普适型脑机接口,难的是进行规模庞大的实验,包含足够多不同的实验样本,进行数据采样和分析建模。建立包含各个语系,面对随机用户普遍适用的系统,打破定制的繁琐试验模式。”
“可哪来这么多实验对象啊?”
A1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因特公司拥有大批现成的数据采集对象。公司甚至不需要额外的储存空间,每个终端信息公司都有权限即时调阅。”
一男恍然大悟,“胶囊舱里的终端用户!”
“Bingo!”A1认同地打了个响指。
“可这侵犯了用户的个人隐私!”
“您完整看完过任何一则用户条款才勾选同意么?我想是没有吧,里面总有几条是公司用来狡辩的,最终解释权也总是归他们所有。一些大型网络集团窃取用户数据、拿用户来做测试,甚至进行间谍活动,已经屡见不鲜。不窃取何以来大数据?对他们来说,公司盈利,行业的技术获得了整体的前进,这点小小的龌龊又算些什么呢?更何况,最终也许只会有一些被有意煽动的民间数据权(data right)组织会抗议示威罢了。”
A1仿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的太深奥了,我也听不懂。”
一男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我带着那个移动终端?”
“移动终端使用了亲肤仿生材料,极其轻便。”
“可再高级的材料,皮肤碰到也有接触感吧。”
A1神秘地笑了笑,“如果,您一直戴着它呢。久到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一男惊诧,之后便是沉默。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好像的确不是。可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
“一男先生是……是来自旧纪元2050年的……时空旅行者。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您才刚苏醒,这个系统和胶囊舱会帮助您复健的,记忆也许也会慢慢恢复。您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A1安慰般说道,“如果您不喜欢我建模的这个地方,也可以更换其他的登录背景。这是我在翻阅您所在时代的地理资料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旅游景点,青海省西宁市茶卡盐湖,我很喜欢。”
一男并没有这个地点的任何印象,也许他也压根没去过。他用终端系统检索着与登录界面景色相关的图片信息,视野界面跳出几个小窗口,有茶卡盐湖、冰岛的森林以及日本的枯山水……这自然景观其实是经过A1精心布置设计的,而不是照搬茶卡盐湖的自然景观。白色的盐砂被划出图片中枯山水式的螺旋纹理,这里像是一个被放大没有围墙的精致庭院。
他心中涌入来自这个陌生美丽的新世界的第一丝暖意。
“等我身体好了,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当地看看。”
A1要张口回答,却又沉默了,最后只挤出一个微笑。
“好的……”
“不过,”A1突然神秘一笑“比起和我一起,还是有美女同行,更令人心怡吧。还有一位来自不同时代的苏醒者,她和您年纪相仿。”
“美女?还有其他苏醒者么!”
三、夏娃与繁殖舱
经过一段时间修养和这期间A1无微不至的关照,一男的身体机能恢复了很多,不过还没恢复到能离开这个胶囊舱的程度,这让他有些郁闷。
很快到了与另一位苏醒者见面(联机)的日子。一男刚登入终端界面,竟有些局促紧张。
见此,A1调皮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一男。然后他对着水面,像使用念力般将液体拉起,在一男身前捏出一面全身镜。一男看着镜中的自己,身材高大、面容清俊,一双东方韵味的眼睛与西方雕塑般的立体面庞相结合,十分帅气,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一男感到惊诧、陌生,很显然,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自信点。”A1难得贱兮兮地笑了笑他。
一男刚想开口,他身边的空气骤然异变,流动的空气形成一扇透明的门。敲门声传来。
是她来了!
一男忐忑、欣喜地开门,迎面而来一位小个子的西方女性,蓬松的小波浪卷发、琥珀色瞳孔,穿着一条色彩奇异的连衣裙。一男俯视着她的脸,成熟可爱。对方见到他,热情地说了一大段外语,一男愣是一个字没听懂。
“打开语言转译系统。”A1提醒到。
一男在心中默念之后,视野中窗口弹出。一男勾选了源语言:自动检测,目标语言:汉语(普通话)。
几乎无缝衔接的加载后,世界语(西班牙口音)→汉语(普通话)的转换完成,女子说的话转换为声线相同的汉语。
“你好,我是夏娃。”
“你好,一男。”
夏娃对一男礼貌地伸出了手。一男刚碰到对方的手,就被一把攥紧,拉扯过去。夏娃借着反作用力迎了上去,贴着一男脸颊的两侧换边吻了三下空气。一男被这突如其来的吻面礼惊了一下,僵在了原地,惹得夏娃捧腹大笑。
那笑声似鹅叫般夸张,初见时的优雅瞬间殆尽。但一男心里却对这个爽朗的女孩暗生了几分喜欢。
等到笑声差不多停了,A1才说道,“一男还不熟悉系统操作,也许你能教教他。你们都是苏醒者,处境相似,应该比较容易亲近,俊男靓女,也有许多可聊的。接下来我就让你们二人世界了。”
“交给我没问题。”夏娃拍着胸脯保证。
A1对一男眨了眨眼,笑着退出了系统。
一男和夏娃很快就确立了恋人关系。
夏娃就像是为一男的喜好定制的女人一样,这个开朗而洒脱的异国女孩没有一处不吸引着他。他们在这个广袤的新世界作为唯一的同类,在精神与肉体上,抱团取暖。他们的过去是缺失的,不同于来自现代全知全能的A1,事实上A1也主动地被排除在外。他们与A1之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阶级关系,仿佛全知全能的人生导师般若有若无地撮合着他们。
时间过得很快。
或者在终端,无论是时间相度,还是空间相度都变得模糊。
最近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记忆片段在一男的脑内徘徊,并逐渐清晰起来。这让他觉得一切都在变好。在新世界里,有A1无微不至的关照,有恋人夏娃甜蜜相互依偎,有来自过去的回忆、未来的希望,他觉得很满足了。科技创造了无限可能。
然而,一男心中还是堆积了很多疑惑:为什么这个虚拟的世界只有他们三人?为什么终端拥有比拟整个万维网般庞大的数据库,却不能联网?联机更多的人?为什么他的所有生理行为,吃喝甚至排泄都得在这个胶囊仓中进行?他没有权限查看的信息是什么?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为什么他不能摘下移动终端?
A1巧妙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却没有解开任何疑问。但一男却并没有追根究底,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些问题的本源也许牵扯到了某些复杂庞大的、他害怕承受的事实。
夏娃扑闪的睫毛闪进一男的视野里,打断了一男的沉思。
她用鼻子蹭了蹭一男的脸,然后像只小动物般依偎在他的怀里。每当一男嗅到这个美丽新世界背后的淡淡阴霾时,夏娃总是能驱散他内心的不安。他深情地捧起夏娃小巧的脸蛋,沉溺于甜蜜之中。
一男与夏娃在白沙上建了一所两人的爱巢,一座小别墅。两人曾经恣意飞行,探索这个世界的边界,但仅仅两天他们就疲倦了。他突然觉得讽刺,广袤的空间给他带来身心的自由后,而一所房子的拘束却让他感到安定与温暖。物理上,他的身体被束缚在胶囊舱里,虚拟世界里,他的心灵更是被困在一座房子里。
只不过那房子里,有夏娃相伴。他愿意。
他轻轻地触碰着夏娃温热的嘴唇,蜻蜓点水式的吻,渐渐转化为暴风骤雨,其中夹杂着的除了爱意,还有一丝狂乱。他突然愤怒,和夏娃的拥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无法真正地拥抱他的爱人。他第一天就发现了:水,不是水。终端可以完美地模拟视觉、温度、压感。然而,人类真实的肌肤相亲的黏腻触感,潮湿暧昧的氛围和生殖器碰撞产生的快感,却是再精确的数据所不能比拟的。他爱这个女人,想要与她真实地相拥结合。
一男越来越无法满足与夏娃虚拟的接触,他与A1提过,可后者预料之中地拒绝了,并且理由变得不再巧妙并透着些许怪异:他的身体还没有达到能进行性行为的标准,精子和卵子的活性没有保障,也没有进行遗传病的基因序列检测。
“可我只是想真正地拥抱她一次。”
“不行,目前你们只能联机接触。”A1拒绝的很坚决,“很可惜,我没有权限解锁你的胶囊舱。而且舱外的空间虽然安装了净化装置,但还是有放射尘。你们可以在繁殖舱实际接触,但只有身体数据达标,符合繁殖舱对优质繁育成果的评估后,我才能把你的胶囊舱接入那儿,解锁。很抱歉,这是规定,不是我能够改变的。”
A1微笑地补充道,“繁殖仓里也没有任何放射尘。”
A1说话总是那么彬彬有礼,极具耐心,条理清晰,让一男总不好反驳他。他想,也许A1也有某种难言的苦衷,也听命于某人。而只是这次,A1的各种措辞让一男觉得很刺耳,让他联想到人类控制动物交配的场景。一男想起初次见面时,A1的话:他是“这里”的管理者。“这里”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他不经怀疑。
不过,走出胶囊舱的时刻很快就来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夏娃正躺在沙发上阅读着纸质化的文艺无效知识。一男开门,A1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微笑着走进来。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二位的身体机能都已经达标了。除了还需要二位进行一些特殊项目检查和繁殖舱的一些设备检测和预运行外,最晚下周就可以安排二位接入繁殖舱了。”
“太好了!”夏娃笑得像个天使,猛地窜进一男怀里,后者欣喜地搂着她转了个圈。一男把公主抱着的夏娃放下,目光恰巧落在A1的脸上,喜悦之情瞬间消散了一大截。A1那一如既往的绅士的微笑,在一男看来变了质。他意识到,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他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A1的确是一位管理者,他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决定着他们的自由与情绪。他有一种强烈的被控制感。
他以为这种感觉会在摆脱胶囊舱的时刻消散,而实际却完全相反:A1警告他们走出胶囊舱后也不能脱下移动终端。
约定的出舱日很快到了,胶囊舱转移程序开启。
一男的终端视野里,他像穿梭隧道般,向一个未知的光源驶去。直到他听见很微弱的舱门解锁声,眼前出现了沐浴在光芒中的一扇门,他知道这不只是一扇虚拟的门了。
他打开门,一股热风涌来。
繁殖室内的空气似乎混入了某种特殊的成分,甜腻逼人。
一个人影从侧面逼近,是夏娃。
两人相对无言,紧紧相拥。
时间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后。她开始触碰他,也许是这甜腻的空气使然。
繁殖舱,呵呵。一男心里冷笑。
他打心里厌恶这些不言而喻的催情气体,但他仿佛掉进甜蜜的蛛网,越挣扎缠得越紧。他开始触碰夏娃,夏娃身上爽滑的触感像冷水般浇醒了他发热的头脑——他们身上仍旧穿着号称完美模拟人类肌肤的终端仿生感应服。
可就是因为完美,才不是人。人有很多缺陷。
人有毛孔,有汗腺,分泌体香,也散发异味。。
一男渴望人类皮肤的质感,不完美的质感,甚至可以是夏娃欧美女子的发达汗毛。夏娃搭上自己面部的手,无不在反复强调着那爽滑仿生材料。一男想起了A1那银色的外套材质,他开始愤懑地撕扯自己的衣服。
“快停下。脱下感应服的话,数据的实时监测就会中断了!我们说好的,不能脱下移动终端,那其中也包含配套的感应服。不然,我可能需要强行终止此次会面。”A1命令的语气传来。
“那样我到这该死的繁殖舱来还有什么意义!”一男终于爆发了,他从上次对话后就一直心存芥蒂。只是碍于,自己和夏娃需要A1提供生存所需的一切。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A1的监控中,毫无隐私可言!或许,他们同那些被蒙蔽的因特公司脑电波采样用户没任何区别。
这表面的和平其实摇摇欲坠。
夏娃捧起一男的脸安抚他,“至少我现在能触摸真的你。”夏娃的手抚着一男的脸,但那爽滑的感应服手套质感无疑是火上浇油。
A1接过话茬,很不合时宜地说道。“至少你们两个可以拉开下面的拉链。”
“滚!”一男彻底被点燃了,他第一次对A1喷怒地咆哮。
“我们会穿着这该死的感应服,给你想要的数据。所以我希望至少在我们做爱的时候,你能停止监控!给我们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当然。”A1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愠怒,一如既往地平淡。“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轻微的一声电流音后,A1不再出声,应该是离开了。
一男只觉得那温文尔雅的语气中透着森森寒意。A1是多么完美无暇。可他开始害怕完美的东西了,在这世上所有的完美都是假象。A1的背后,或许是因特公司的某个企划?某个阴谋?他心有余悸地思考着。
“我们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反抗过A1呢?”
“他是美丽新世界的管理员,他给予我们想要的一切。”夏娃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身体像一条蛇一般在一男身上蠕动着。
“美丽新世界?美丽新世界!”一男一惊一乍地重复着,A1似乎从未正面答复过。
“什么是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不就是我们从苏醒到现在,所享受的虚拟现实中所享受的这一切么?”
“他也可以随时收回这一切,我们被他管理、操控着。他只需要简单地关掉设备。”一男失神地念叨。
夏娃捧起一男的脸颊,娇嗔地看着他,“那就趁他没有收回的时候,专注于此刻。”
她湿润的眼眸像小鹿一般,纯净热诚。繁殖舱内的潮湿高温,让荷尔蒙像微生物发酵般疯狂蔓延。一男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夏娃移开她那爽滑的手,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然后,他听见了拉链拉开的声音。
他们两个试着拥吻,却总传来清脆的碰撞声——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他们接吻。一男意识到:是那该死的移动终端!如同A1所说的,他已经习惯了移动终端,在某些时刻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两人四目相对,眼前的空气无形地描摹出终端眼镜的厚度。他们又滑稽地尝试了几次。一男苦笑,看来这个设备也没有A1所吹嘘得那么便捷小巧。
“我们在虚拟的世界里零距离恣意拥吻,在现实中面对面,却有着物理距离的阻隔。”一男自嘲地笑着。
夏娃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一男的头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充满爱意。
“……我真想摘下这该死的移动终端,我早就想了。但是我渐渐逃避了这个想法,我害怕面对现实可能存在的落差,也许这都是一个骗局呢?而且……这一切都太完美了。”
夏娃将一男揽进怀里,温柔地安抚道,“没什么可怕的,我和A1都在呢。美丽新世界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而且摘下移动终端,即时数据监测就中断了,后台会错失最完美的数据!”
一男猛地从夏娃的怀里跳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男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嘴巴惊愕地张开。后者温柔地看着她,笑得很甜美,该死的甜美得完美!
“去他妈的移动终端!”一男猛地掀起头上的终端眼镜,朝地上砸去。
“啪!”终端眼镜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一男终于得以窥见这设备的真面目。它的形状比想象中平凡,比起它的体积,重量的确轻的离谱。
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摘下了?
他的眼睛适应着这陌生的光源,心跳加速。反叛的兴奋中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心悸。
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夏娃,常舒了一口气。所幸是他所熟识的那个她:娇小的身体,白皙的脸庞,卷翘似洋娃娃般的头发。
夏娃失去了与一男的的联机,她此刻瘫坐在地上,焦急地呼喊着一男的名字。那突兀的看似笨重的设备遮住了她面庞的一大半。一男想立刻摘掉它,安抚那双美丽的眸子中的不安惊悸,告诉她:别怕,你被A1洗脑了。
一男一只手握住夏娃摸索的手,他笃定地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摘掉她的终端眼镜。他的嘴角弯出一丝弧度,而当目光接触到眼镜银色的镜面时,他的笑容滞在了脸上。夏娃的脸渐渐贴近,想要索求安慰,他惊叫了一声站了起来。
那宽大的镜面倒映出他的模样!浮肿、下垂的脸庞上,一双三角眼绝望而惊诧。
他不是终端系统中那个自己的模样!
他倒退了两步,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身体,臃肿而矮小。唯一符合他印象的唯有感应服的银色材质。
夏娃再次失去了一男的位置,焦急地挥手,呼喊着他的名字。一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确认。看到夏娃,他颓然倒地。
夏娃她……并没有穿防护服,她穿的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件奇异漂亮的连衣裙。可她触摸一男脸颊的时候,手的质感明明是那该死的完美的亲肤仿生材料的触感!
一男像被抽走全身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意识如刚苏醒时那般混沌。白光打在他身上,他想起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一双无形的手戴着浸染血渍的乳胶手套,握住锋利小巧的手术刀,向他挥砍来……他又像舞台中央的主人公,夏娃戏剧性地在他身边四处摸索,怎么也摸不到他,灯光聚集在他身上,他面色惨白,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甜腻的气息裹挟着黏腻的黑暗,怪异地向他扑来。临近窒息的边缘,一男终于对着黑暗大喊:
“出来!立刻!马上!”
四、真相与回忆
他来了,熟不知他是拿刀的医生,还是屠夫。
可一男亟需这个世界的真相。
耳边传来轻不可闻“嗞”的一声电流音,A1以全息影像的姿态出现在一男面前。
一男抬头望去,发现投射的光源来自高处一个隐蔽的摄像头。摄像头的红点闪了几下,身边的夏娃随即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样瘫在了地上。
“呵呵。”一男用鼻腔嗤笑了声。
“所以,她是?”
“机器人。”
“呵……”
“……”A1难得吃瘪般沉默不语。
“你敢不敢现在出来?我要揍你一顿。”
“如果能让你解气的话,我很乐意。但很抱歉,你只能在终端程序里揍我了。”
“怎么,你也是机器人?”
“不……准确地说,是人工智能。”A1像要缓和气氛般说道,“重新介绍下自己,我叫A1,是个AI。你也可以叫我……嗯,算了。”
一男怔在了原地,他从未怀疑过A1的身份。或者,至少相信他是个听命于某个上级的个人。
一男对A1从一开始就无条件地相信,就像刚出生的小动物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或者物体本能的认母行为。尔后偶尔产生的陌生与不安也都被A1的温文尔雅驱散,被终端世界的宏大美丽埋没。顷刻,这纯粹的信任都化为了背叛感。
一男压抑着愤怒嘲讽道,“他们干嘛不给你也找个机器躯壳,像夏娃那样。”。
“……”A1一时语塞,仿佛没听出一男话里的嘲讽意味。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有实体的存在容易消亡……”
那之后A1静默不语,繁殖舱内依旧在升温。暧昧潮湿的空气一再让一男呼吸不畅。A1适时地开启排气系统,甜腻的暖流倾泄而出。一男满腔的爱意也随之排空,奔向虚无的黑暗。他起身抚摸着夏娃失去生机的手。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神变得空洞。
“所以这一切又是为了那可笑的数据?”
A1欲言又止。
一男抬头瞪着A1,又以警告的意味盯着他臆想中躲在摄像头后面的因特公司操盘手。
“告诉我真相,也许我会考虑配合你们的研究。希望你这次别再说一句假话。”
A1苦笑了一下,“没必要了,既然你已经摘下了移动终端,就没什么好瞒的了。”
“没有我们。”
“什么?”
A1的全息投影真诚地看着一男,“没有我们,我没有同伴或者同谋了,所有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决定。为什么终端系统装下了整个万维网?因为没有人能与我们联机了,我们也连不上外网。你是A1006号美丽新世界船舱现在唯一的苏醒者。其他解冻者还在沉睡,可能明天醒来,也可能永远都醒不来……”
“……A1006号美丽新世界……船舱?”
A1等一男理了理思绪,解释道。
“‘美丽新世界方舟’(Brave New World Ark),是因特公司与世界各大人体冷冻公司合作的液氮冷冻人复苏计划……将解冻完毕、条件适合的人体装载于维持身体机能的胶囊舱中,等待其苏醒。每艘飞船都装载着人体胶囊舱,植物种子库,人类生殖库,冷冻动物库及包含物种基因图谱等足够庞大的信息库……如同赛博时代的诺亚方舟,搭载着人类文明存续的希望,飞向无人区的各个角落……人们期待着人工智像新纪元的诺亚般,以智能算法数字化繁育新人类,净化被辐射污染的基因源,拯救末世人破碎的心灵。”
A1痛苦地说道。“末日战争后世界难以重建,人们也没有走出战争的阴霾。幸存者们受到辐射无孔不入的污染,他们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早夭,如同遭受诅咒的埃及王室一般,结局只有灭亡。所谓的新纪元,不过是人们自欺欺人的叫法罢了。甚至连计划的本身都……但无论成功与否,人们都需要某种希望。”
空气陷入凝滞,黑暗像粘稠的黑色海潮向一男扑来。他想,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也许他也是一段程式,或者是赛博上帝在打盹时脑内一段随机的演绎。
“那她……”一男手指了指夏娃。
“夏娃的体内配置了人造仿生子宫,里面配备经筛选过的优质卵子。并且,如果有其他的女性苏醒了……你也需要和她配种。
“……”
“疯了……复活液氮冷冻人、AI操纵生殖。”这病态的真相让他崩溃,而且其中隐含的事实是:抱持荒谬伦理观的新纪元人类,制定并实施了这项计划。
“……什么狗屁美丽新世界!”
“的确是。”A1苦笑了一会儿,“真相有时候,令人绝望。”
一男发出了一阵极长的叹息。
“所以,我隐瞒了真相,我为你编造了一个不一样的美丽新世界。”A1试图在苦涩的脸上挤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我爱人类。”
A1露出了一个近乎悲悯的神情。
这个人工智能总是带着无欲无求、温文尔雅的笑容,仿佛一个圣人一般,充满了神性。他不会有任何低级的情感,他全知全能,跨越到人类所难以企及的高度。一男仔细观摩着他的脸,才发现,他的面孔也是经过精心建模的,那张脸包含着各个人种的特征,仿佛所有血统的融合,令任何一个陌生人感到亲切。
但一男现在看着他,只觉得憎恶。如果他是一个机器人,他真想一把击碎他的人类假面,让机油四溅,露出内里的机芯。他想,森昌弘恐怖谷理论或许在新纪元得到了新的拓展:不仅是非人类的物体外形越接近人类会变得越发恐怖,AI的思考方式、行为模式越来越接近人类时,也会愈发可怖、令人不适!
“爱?”一男以怨毒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段冰冷的程式又怎么会有爱?”
“知道恐怖谷理论么,越像人的机器人只会更像怪物。”一男冷笑。“也适用于你。”
A1的神情有些难过,“那并不影响我拥有感情。”
“那只是你的程序学习得出的自以为是的结果。最直接的事实证明就是,尽管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自认为我们之间已经生出友谊了,而你却自始至终在欺骗我!你践踏了我的隐私和尊严。甚至,亵渎了我的感情与信任!”
“这不是我的主观意愿,你知道的!我必须听从指令……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选用AI,而非人类,来担任美丽新世界的管理员。”
“如果他们命令你杀死我呢……”
“……我不会的。”
“那么杀死一条狗呢。”
“我……”
“那么,销毁夏娃呢……”
“……”
“你知道爱是什么么?”一男的语气缓和了些。
“我知道。”A1顿了顿。“爱是叹息扬起的尘;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
一男制止了A1继续背诵莎士比亚的句子,无效信息库里能有几万条对爱的解析,甚至更多。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知道即使我明白夏娃是个机器人,我依然觉得她可爱。一男抚摸着夏娃的秀发,辨别不出那是人造纤维的还是真发材质。
“即使我知道你在欺骗利用我之后,我也感激你,同情你。你甚至没有一个人类名字,而只是个编号。”
A1沉默。
“弥赛亚……这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
一男嘲讽地笑了笑,“呵,又是弥赛亚,又是夏娃的。”。这些工程师倒是对起名字挺讲究。
一男继续说道,力求击碎A1他那近乎完美的姿态。
“人,我们的行为基于长久积累的经验与记忆,还有共情和移情的天性。感情是人类独有的天赋,也许变态心理犯罪者除外吧。感情是无法被精细地数学建模,被程序模拟的!和脑电波不同,无法被准确解读归纳。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过去与记忆……我们据此,对世界做出不同反应,对,还有变态心理犯罪者,也许他们也不例外,不存在统一模式化的感情和行为模式。我们生来不同。”
“你只是一段永生的、没有感情的程式。”
A1沉静地说道,“可我,我可以思考、学习和创造。我和你共享着当下的时间及空间,共同经历着此刻的悲欢。无论是血肉构筑的人体,还是依附于硬件软件的我,在此刻都存在着,对话着。人类不是说我思故我存么,如果我在用感情思考,或者说在模仿感情,那么我便拥有了感情。”
A1补充道,“更何况,你也失去了记忆。你我都没有来自过去的构成。我们在虚拟数字世界的基础上,重新感知和积淀。”
一男怂了怂肩,“谁说我没有记忆的,我的记忆在慢慢苏醒,虽然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人脑的精妙,是你那01构成的数字脑瓜所不能比拟的。”
A1带着惊诧、渴望的眼神望向一男。一男勾起了嘴角,信息至上的新纪元,来自苏醒者的记忆片段无疑是重要的研究材料,这对A1具有绝对的吸引力。但那些记忆真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碎片段罢了,对一男来说弥足珍贵而A1研究后却大有可能归入无效知识信息库。
这无疑是证明彼此不同的又一巨大佐证,一男想以此来击碎A1那自诩拥有感情的高傲。他朝A1努了努嘴邀请他联机,然后重新戴上被他扔在一旁的移动终端。
A1接入一男的终端系统。
他打开门,眼前是一条破旧却热闹非凡的小巷:一所学校嵌在胡同间的旧楼中。校门口,孩子们簇拥在小摊贩旁。卖麻辣烫的铁皮车旁,孩子们一手端着塑料碗,一手往装着粉丝、鱼丸的一次性碗里用猛加腌菜、小虾米;铺在路边的塑料膜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海报,一个孩子买了张两元的海报,神圣地捧着自己心仪的动漫人物。
回不去的过去,抱有亲切感的陌生人,老板油滋滋的生动面孔,一幕幕簇拥在眼前……画面加上了烂俗的发黄胶片滤镜。溽热的暑假,小男孩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午睡,他皱起了眉头,先是补课老师的粉笔头砸来的不安预感,那感觉渐渐化成了一股对未知深渊的莫名的恐惧。
一男醒来,睁开眼,眼前是人类寂寥的未来,A1站在他面前。
A1的神情如一男意料的一般充满着错乱、不理解。
这次,轮到一男用悲悯的眼神望着A1。
“我说过,我们是不一样的。”
A1低头不语,一男竟生出了安慰对方的念头,他轻轻拍了拍A1的肩膀,却没料想到,后者却突然暴起,顺势钳住了他的手,借力把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一男的前额。一男想抵抗,而A1就像要把自己的脑袋挖出来给一男看似的,把脑袋紧紧往他头上扣。事实上一男的确看见了A1穿模的脑袋。很遗憾,本也就只是建模,脑袋里面空无一物。
A1表情逐渐变得痛苦狰狞,一男身上的感应服传来震动及收缩感。终端系统防火墙发来警告,系统被入侵的弹窗提示瞬间布满了视野。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撕扯A1直至四分五裂,他的身体化为碎片,碎片化为片状像素块,最后化为无数像素点。
一股金色的飞尘向一男袭来。
模糊的画面在各种监视器角度间来回切换,一男很快意识到那是A1的记忆,或者说是视频数据。
一声巨响,监视器突然黑屏,伴着噪音及设备调试画面的切换,视角稳定了下来,一男看到一个类似飞行器舱门的地方。
一个女人逆光站立,“小弥啊,接下来就靠你了。如果有人苏醒了,请引导他生存下去,让他在这个寂寥的末世不要感到绝望。”女人的声音温柔且充满力量。
“博士,以外面的放射尘浓度……您现在出去等于是送死。”A1的声音有些颤抖。
“比起配比完美的人造氧气,我倒是更愿意吸一口外面新鲜的废气。而且,我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可是您不出去的话,预测可以多活6时59分08秒23毫秒。”
“……”博士不语,像摸小孩一样抚摸着A1的头发,虽然那只是一个全息影像。
“我想最后看外面一眼。我已经……被困在这个船舱里面很久了。我想再次感受自由,还记得我提过的人类感受自由需要的最低‘物理相度’么?”
A1点了点头……
“可,派出去过无人机显示外面的世界只有荒草……”
在大量动植物渐渐消亡灭绝的新纪元,唯有野草再一次在这一片大地上野蛮生长。
“荒草,”博士顿了顿,“也是很美的。”
因放射污染早衰的博士,半头的银发倒映着朝阳的金泽,熠熠闪耀。
“末世山崩地裂,视野却变得无比广阔,落日前所未有的恢弘巨大。没有了人类文明的灯火照明,黑夜里的星河却显得更加璀璨。太阳这个炽热的光球不会因为人类的沉沦跌倒而停止燃烧。大众绝望而胆怯,但也有人在生命的最后也从未放弃对诗意的追求和对美的感知。”
“我会把画面转播给你的。”博士微笑着。
视野里,博士低头轻轻地吻在A1的额头上,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一男一时间竟然不知道那是博士的眼泪,A1的眼泪还是自己的眼泪……他从泪水模糊的视角,看到博士制服上的编号A1006。
“弥赛亚。讲个笑话给你听。我是A1博士,我永远喜欢AI。还有,我喜欢微笑的分别。”
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却总是喜欢使用超出自身生命限度的词语做形容,像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远。有限的生命对代表终极的词语,总有着迷恋。
A1博士大笑着挥手走出舱门,阳光在她身上绚烂无比。
她才是A1,一男恍然大悟……
一男一时间不能理解A1这么做的理由,弥赛亚顶替了A1博士的名号成为美丽新世界A1006的管理者还是……
仔细回想,弥赛亚的行为举止无不在传递着A1博士的精神价值,他告诉一男自由的“物理相度”,他总是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他并不赞同有效知识、无效知识的分类标准,他不想让人类陷入绝望而额外地欺骗一男,他顶替A1博士的名字,应该也只是想让他喜爱的这个人的名字,再次被叫起吧……
被封为救世主弥赛亚的人工智能,隐去了自己的姓名,让A1的名字再被人叫起……
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A1博士。
五、受膏者与重启
文明的痕迹
是鸵鸟化石
是三叶虫
人类攀登至高处
谁也没有遇见
只有
死荫之地
数据死海
赛博的恶鬼喷涌而出
无头的受膏者
弥赛亚
光荣赴死的圣人
带上信号编织的桂冠
他吟咏
爱欲永存,生生不息。
只要太阳还在,我就在
再次登录移动终端,孤独的别墅静立在茶卡盐湖枯山水的界面中。仿佛时空穿梭似的,天穹再次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一扇透明的门显现。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却又有些许不同,头发没有那么不修边幅,刘海很短。他带着十分机械的微笑走来。
“您好,我是弥赛亚2.0,担任美丽新世界A1006号船舱的第二任管理员。我将陪伴您孕育未来,创造人类共同期待的美丽新世界。”
“第二任?”
“是的,弥赛亚1.0因为中断即时监控、泄露机密文件、暴力传输信息等违规操作行为被革职。他在最后一次暴力传输中,因为强行冲破防火墙,已经自毁了。”
“……”
“您放心,这些bug漏洞已经被修复了。我是比他更完美的版本。”
弥赛亚2.0继续微笑着,那张映射出各个种族的脸孔是多么得奇特,记忆中那些丰富的表情映射在这张精巧的脸上,伪善的微笑、悲悯、愤怒、扭曲和最后流泪的表情……这些都属于那个极大渴望被人认同内心与自证感情的人工智能A1,怀念博士的弥赛亚。
回忆里A1的身影浮现,与眼前弥赛亚2.0的身影重叠。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