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糖吗?”
他只抿了一口,抬开嘴,盯了我一会儿,然后问出这句话。
既然坐在对面,他应该看得出来我是警察,于是我干笑一声,“给你喝咖啡就不错了,还指望有甜头?”
“我妻子给我冲咖啡的时候,都会放很多糖,不甜我喝不下去。”
既然他主动提起,之前设想的开场白就没必要再说了,“行,那我就直接问了,你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你知道吗?”他把右手食指伸进杯子,蘸了一些咖啡,“咖啡豆这个东西,在不同的时机采摘,以不同的细密程度磨粉,再用不同的温度,不同的压力去煮,都会表现出不同的味道。它自身味道的丰富性,我们至今无法模拟。”
在之前的几份审讯笔录上,关于动机,他的说法都很一致——没有动机,因为他一直坚持他的妻子是自杀——简直鬼扯,总不可能他们夫妻两个人都是精神病吧。
在见到方唯源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恋人Online”这个用户上亿的软件,它的总工程师会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没睡醒的眼睛,胡子刮不干净的下巴,肯定撑不起西服的肩膀,还有几乎一样粗的四肢。他和普通程序员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点病怏怏的,一点都不像是站在他那个领域最顶端的人。
当然,更不像杀人凶手。
但是,现实经验和小说设定也会有重叠的地方,就是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角色,才更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段落突然痛下杀手。方唯源,亿万人顶礼膜拜的总工程师,某种意义上的造神者,同时也被怀疑为凶残的杀妻嫌疑人,因为按照媒体的说法——虽然我们一直嗤之以鼻——方唯源杀妻之后,吃掉了她的脑子。
连带着被用来藏尸的冰柜,我们带回方唯源妻子的尸体,交给法医,法医判定死因是安眠药服用过量,并且,死者的头颅是空的。
我清楚地记得,被掰开大口子的脑袋,就像一颗崩开的核桃。
方唯源的妻子是他的大学校友,比他小两届,按照他们共同朋友的说法,她是方唯源的狂热崇拜者。我在毕业纪念册上见到这个女人的照片,齐肩长发,单眼皮,嘴唇边上有一颗痣,算不上漂亮,但很精神,想必很受同学们的欢迎,照片底下写了一行小字:刘昔言,22岁,渴望爱人,也被人爱。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不知道方唯源看到过没有。
我们在方唯源家里收集证据,也在他和刘昔言的朋友、同事、邻居那里记录证词,试图为“夫妻不和”找到一些佐证,把这样一桩不寻常的案件往相对正常的路子上带。得到的却是一些互相矛盾的说法,刘昔言那一边的,都说夫妻和睦,恩爱如初,坚信凶手另有其人;而方唯源这一边的,不是沉默,就是遮遮掩掩,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你从来没有爱过你的妻子,是不是?”
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如果方唯源真的不是凶手,他要么大声反驳,要么一笑带过——他舔了舔嘴唇,两只手握在一起,抬到桌面上,靠近鼻尖,“那你要先定义我,你觉得我是什么?”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觉得我只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个躯壳呢,还是所有来自于灵魂的创造。”
“我以为我抓的是一个程序员,”我两手抱胸,眯起眼睛打量他,“其实你是一个哲学家?”
“这牵涉到哲学吗?我觉得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不爱就说不爱,没必要逃避,凡是逃避就是否定。这样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明白。
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谋杀的方向,同样也没有证据足以让我相信这真的只是自杀。
案子陷入僵局,局里也承受了巨大的社会压力,因为总工程师被我们拘留,群龙无首的恋人Online遭遇了自上线以来最严重的黑客攻击,数据泄露,账号被窃,集体掉线,层出不穷,尽管我们怀疑这是软件公司为了迫使我们释放方唯源而演出的苦肉计,但面对遍布网络的嘲讽文章,我们还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并不了解方唯源这个人,因为我不是他的用户,我甚至有些反感那些沉迷于恋人Online里的人,人工智能再怎么先进,能和你谈恋爱也好,能帮你打理起居也好,它终究只是个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怎么会比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能带来交流的愉悦呢?爱也好,被爱也好,都是虚假的。难道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已经深入骨髓,被视作理所当然了吗?
虽然心里并不情愿,我还是在手机里装了恋人Online,既然方唯源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里面——应该不是所有,他还抽空杀了他的妻子——那这个软件就是了解他的最佳途径。软件的启动页面是黑色的,中间位置慢慢浮现起一道白色横杠,如此丧气的设计似乎与它作为恋爱软件的定位不符,白色区域越来越大,直到占满整个手机屏幕,没有出现软件的名字,也没有出现任何标语,只有一个轻轻跳动的抽象标志在正中心,说不好那是什么,可能是心脏,也可能是一只手,我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检测到按压的屏幕瞬间变得柔软,如同女人绵软温暖的手。
“你好。”
虚拟恋人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比预想的平淡许多。
我也回复一句“你好”,便不再说什么,假如对面是一个敏感的女人,想必早就被我的冷漠和不善交谈给吓跑了。
“今天天气不太好。”
我看了看窗外,有点阴沉,“是啊,要下雨了。”
“你是谁?”
我是不是可以把方唯源理解为这个虚拟恋人的父亲?如果我告诉它,我是来调查你爸爸的警察,它会有什么反应?它保持沉默,回避我的问题,那它就违背了身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义务;它有问必答,大义灭亲,那它以后怎么自称是“具备人类感情”的先进智能?人类情感的基础不就是自私吗?
“我是警察。”
“很高兴认识你。很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你了。”
这倒是个意外的说法,“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我慢慢滑动手机屏幕,把这几天和虚拟恋人的聊天记录都让方唯源看一遍。
“你是不是很了解人性?”
他看我一眼,似乎想笑,“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把人性钻了个透,你怎么能开发出这么高级的人工智能?和它聊天,我觉得有被尊重,不对,是被爱慕的感觉。”
“是吗?”方唯源侧过脸,不再盯着手机,“所以才这么受欢迎,很会爱人。”
“我问你,开发这么一个程序,是不是能挣很多钱?”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
我希望他是为了钱,我希望,如果我们这个世界并不能像期盼的那样美好,一定要出现杀人凶手的话,他们都只是为了钱。“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没多少钱,我上大学的时候,挣得钱就够花一辈子了。”
听他这么稀松平常地说出来,同样作为男人,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所以呢,叫什么,为了科学?”
“为了玩,可以吗?”
“这么晚了,还不睡?”
“在工作。”
“我能帮上忙吗?”
卷宗里写满了方唯源的经历,求学,意料之中的容易,工作,看起来很容易,交友,也挺容易,还可以接受,感情——
我从来没见过在学校换了这么多任女朋友的人,可能是我本性保守,认识的人也不太出格,学校是个很小的世界,即便是一年换一个,对我来说也会有寸步难行的感觉。所以,刚开始看到“34”这个数字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把它和方唯源联系到一起。他难道不是一个表情木讷,说话无趣,用理性思维指导一切的技术男吗?我印象中的情圣,如果不是抱着吉他坐在湖边,就是开着小车走在马路上,怎么可能坐在机房里?
“你说,如果一个人频繁地换女朋友,是为了什么?”我随手把这个疑问敲给虚拟恋人,望着对方的“正在输入”出神。
“是没有合适的吧,有些人,喜欢尝试的。”
合适,这好像是个消极的词。我调出这34个女友的照片,按先后顺序排列,一张一张地看过来,我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存在比较大的审美差异,但还是可以肯定,方唯源并没有以“漂亮”为唯一标准去选择伴侣,这里面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甚至,我直言不讳地说,有几个真的非常丑。最后一张是刘昔言,方唯源的妻子,本案的死者。她正对着镜头笑,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辫子,很可能就是拍照人的手,更可能,就是方唯源的手。听他的朋友说,他们结婚前,求婚的甚至不是方唯源,而是刘昔言。
那个时候,方唯源知道自己会在将来某一天,杀死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并且挖出她的大脑吗?
“怎么定义合适?”把这个问题抛给机器人似乎没什么意义。
“啊,这个因人而异啊,我听说,有些人把喜欢吃一样的菜当作第一标准呢!”
喜欢吃一样的菜……我把34张照片拢在手里,你们这些人都喜欢吃一样的菜吗?那33个前女友如果知道最终胜出者的奖励是身首异处,会作何感想?
“可能是最后一任女友身上有什么别人不具备的特质。”作为一个每天跟犯罪者打交道的警察,我擅于应付的是隐藏在蛛丝马迹里的恶意和杀机,而不是儿女情长背后的柔情蜜意,另一个男人为什么要从他的女友加强连里选出某一个作为终身伴侣,我怎么可能猜得到?即使是——
我好像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咖啡好了,去喝吧。”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这句话。
我才想起来,虚拟恋人和家里的电器是联在一个网络里的,“你不打算叫我早睡了?”
“我知道你要熬夜呀。”
我走到咖啡机旁,尝了一口,很甜,放了很多糖。
“为什么是刘昔言?”
方唯源举高双手,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我,“你是说为什么娶她?”
“对。”
“你不查案,改咨询情感问题了?”
我没有回应。
“好吧,这几天你也用了恋人Online了,感觉怎么样?”
我不好意思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回答我的问题。”
“她很爱你,对不对?”
我想拔枪打死他。
“被我说中了。”他大笑一声,“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感觉的,都写在你脸上了。说起来,其实你们马上就要结案了吧?”
他猜得没错,科学鉴证科已经锁定凶手,再高明的手法也会留下破绽,毕竟方唯源最擅长打交道的是冷冰冰的机器,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同事们还跟我详细讲解了他是如何切开刘昔言的脑壳,取出里面的东西的,听得我一阵反胃。
“是,但是,”我往前探探身,“我还是想知道动机,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你个人的意愿?”
“是的。”他这样高智商的角色,肯定不甘心把秘密带进坟墓。
“其实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还记得我跟你讲的咖啡豆吗?”
我们把恋人Online的核心程序,连带计算机作为重要证物予以没收,软件公司虽然公开谴责,满大街的用户抗议,也无济于事。
我们拆开计算机,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线缆和电路板就像人的血管和器官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件一件地放在地板上,如果血肉组合的躯壳可以爱人,可以被人爱,那凝聚了几千年人类智慧的电子元件为什么不可以呢?方唯源告诉我说不可以,除非——
计算机的最里层,被电线连接的透明培养皿中,一颗完整的大脑被泡在里面。
那是刘昔言,方唯源的妻子的大脑。
人类无法模拟复杂的咖啡豆味道,更无法模拟复杂的人类情感。
“你知道有一个总是被无数人问的问题吗?是选一个你爱的人在一起,还是选一个爱你的人在一起?”
“这个问题很可笑,难道这两个人不能是同一个人吗?”
方唯源睁大了眼睛,“对,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在我这里,就不能是,我不需要我爱的人,我需要的是爱我的人。我有一套复杂的判定方法,去确定哪个女人是最爱我的,她们都是我的崇拜者,爱我是一定的,但有多爱我,是不是爱到愿意为了我而奉献一切,牺牲一切,这需要一步步筛选。还好,我在大学期间就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合适,是一个消极的词。
“因为她最爱你。”
“是的,我取出她的大脑,把它作为恋人Online的中枢,让全世界的用户都直接连接到她的大脑,与他们在线恋爱的,并不是什么程序什么机器,而是一个有感情的,有爱意的,活生生的人。”
“那你怎么保证她愿意跟那些陌生人谈恋爱呢?”
方唯源嘿嘿一笑,“我开发的核心并不是一个恋爱程序,恋爱程序有什么难的?而是一个化身程序,所有传导进恋人Online的用户数据都会通过这个程序进行化身,而他们化身的对象就是我。你明白了吗?恋人Online的核心是我的妻子,而全世界所有的用户,经过化身程序的伪装之后,都会变成我的形象。在她眼里,你们都是我,都是那个她最爱的我。”
我不记得那一刻,有没有冲动地跳起来一拳打在方唯源的脸上,“你利用她对你的爱,制造了一个欺骗所有人的机器。”
“不是。她爱我,我不爱她,我用这种方法给她爱。在她余下的生命里,在她的意识里,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都被我的爱包围,有什么不好吗?”
瞬间的谬论听起来总是像真理,我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不需要你爱的人了。”
“你并不笨。”
“你怕舍不得,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
方唯源被行刑前,我又去见了他一次,我们的对话很简短。
“有什么遗言吗?”
“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他抽了抽鼻子,很响,引得狱警侧目。
“那个,”他抬起了头,“恋人Online还在运行吗?”
“没有了,它现在被锁在仓库里。”
“整个程序都停止运作了?”
“应该是。”
“那她会很寂寞吧。”
我想起刘昔言毕业照上的话,渴望爱人,也被人爱,“你那个所谓的化身程序的源代码已经被删除了,所以,不可能再运行了。”
“但是,你明白原理,对吧?”
我点点头。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无神的脸上有了一线生机,好像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又可以继续活下去一样。
仓库里一片黑暗,和阴冷,只有违逆人伦的怪兽才应该被囚禁在这里。
我按下开关,机器又启动起来。
恋人Online在我手机上启动。
连接中……
连接中……
连接成功……
“你好。”
“你好。”
“你是谁?”
我靠着机器,隔着钢铁外壳,似乎也能感觉到那副大脑的余温。
“我是方唯源。”
“很高兴认识你。很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