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已经连续一个多月了,也不是完全睡不着,浅层的睡眠偶尔还是有的,但那样的睡眠像棉絮一样,既轻且碎,好像整个人置身于一片薄薄的冰湖上,湖面又广阔又寒冷,又正值黑夜,薄薄的一层冰下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偶尔还能听到细微的冰片碎裂的声音,这个时候,就陡然从梦中醒来,环顾四周,哪里也不在,就在一张床上,头顶的天花板如黑夜下的冰面。
说起来,大概是工作压力的关系,我已三十七岁。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一个叫黑眼圈的人,那是个姑娘,极其极其的漂亮。
十年前,我还不在这个城市工作,在自己的城市里,十年前,社会结构还没变得这么快,忙碌工作,勤勤恳恳,朝九晚五是上海整个城市的基调所在,那个时候网络兴起了五六年,大家都还在论坛玩,一来二去,有的人默默耕耘,有的人就在里面红了,黑眼圈是里面最红的一个姑娘。
毋庸置疑,这是个ID,即便这个世界上有人姓黑,也不会有人取这么个名字,至于为什么取这个ID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总而言之,突然有一天,论坛上疯传一组照片,照片上张张头像,全是仿效那个时候MSN的图像表情,惟妙惟肖,最重要的是,那是个极其极其漂亮的姑娘,又漂亮又可爱,张张表情奇出怪样,但统一特征就是:漂亮!惊艳的那种漂亮。
就连那个时候在电脑前的我都忍不住感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啊……但也仅此而已,一来网上是谁,真人几何和我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二来我有自己的生活,那个时候我有一个相处稳定的女友,快要结婚,说一千道一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里生活。
谁知道快要结婚前,对方毁约了,具体原因谁也说不好,可能是有了更喜欢的人,可能是发现我并非良配,总而言之,对方在临近结婚时就这么把我甩了,毅然决然,毫无拖泥带水地从我生活中消失。
十年前,我二十七岁,碰到这样的情况一片懵然,生活结构一下子倒塌,下了班面对一片苍茫大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前所未有地参加了一次网友聚会。
我们那个论坛里偶尔会有网友聚会,但次数极少,参加的也大多数是生活中早已是朋友的,我那次也是被朋友带过去的,实在没办法,没事情干,睡不着觉,白天黑夜分不清楚,人事不知,天理不容。
进包厢的时候,就有一个姑娘拿着麦克风在里面乱扭乱跳,唱得乱七八糟,朋友拉了拉我小声说:那就是黑眼圈。
那果然是个漂亮的姑娘,和照片上分毫不差,那会儿还没什么PS可言,什么美图秀秀更是没有,高鼻梁,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皙,一头乌七八糟的长发,她唱完,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抄起桌上的啤酒就是一通猛灌,然后双眼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也有些戒备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唱歌?”她单刀直入地问我。
“唱不动,”我说,“困。”
“那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我说。
未婚妻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一伸手空荡一片,这下彻底醒来,无语看天亮,到天蒙蒙亮再去上班,我当然没说这个,只是说了结果,她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正好又有她的歌,她抄起麦克风蹿起,又在前面没头没脑地唱起来。
后来我们加了MSN,她问我为什么睡不着觉,我把原因说了。
“我也很久没睡好觉了,”她说,“每天喝酒还是睡不着。”
“为什么?”
“分手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会分手?!
“我脾气太差,男朋友忍受了我三年,终于还是走了,一走了之,怎么求都没用。”
想必如此,我心里叹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还想她吧?”她突然问。
“想啊。”
“所以不会碰我吧?”
“什么?”
“我现在就想有人陪着我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就抱着我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再这样下去,我真怕突然就死了,暴毙。”
我在电脑前默默坐了很久。“来吧,”我说。
我把地址告诉她,没过一个小时,她就出现在我门口,拎着一个行李包,里面装着睡衣裤,洗漱用品,我接待她进来,我们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各自去洗手间洗漱,然后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躺在床上,在一个被窝里,互相看着对方。
“不觉得很神奇吗?”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
“你之前唱的什么歌?”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她轻轻唱起来,“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厌倦过冬,讨厌过冬,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
我裹着厚被子接着哼下去,一首歌没唱完,她在我边上,已经睡着了。
那是一场淋漓尽致的睡眠,好像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酣畅睡眠,一片苍茫,无穷无尽,如果睡眠可以分层的话,我早已一层层不知坠到何处去,本以为到了尽头,没想到百尺竿头还能再进一步,到了通道口,本以为是死胡同,没想到又势如破竹,就这么一路进发,不知去往哪里,我在梦里飞天入地,七蹿八跳,推理探案,奇淫技巧,时而纵马扬鞭,时而在地道拿着火把心惊而行,我在森林闻到花香,我在冰川仰望极光,我在世界的尽头一路睡睡睡,直睡到宇宙黑洞里去。
醒来的时候,我们都呆了。
“睡得好吗?”我问她。
“好……”她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这么好法?”
算了算,我们睡了足足有十四个小时,我们起床,向公司告半天假,然后各自去公司上班,我们各自在MSN上挂着,谁也没理谁,到了下班时分。
“晚上……”她在MSN上问我。
“来!”我说。
她回家换了套新睡衣裤,又跑到我这儿,我们像昨天一样,飞快地洗澡漱洗,钻进被窝,看着对方。
“我们好像还不是很认识。”她看着我,想起来说。
“也对,那就认识一下。”我说。
“你为什么和未婚妻分手?”
“结婚,共同生活,要考虑很多事情,考虑到后来,还没结,就累死了,不想结了,她先走的,比我勇敢,估计有新人了也不一定。”
“应该有了,不然不会这么勇敢。”
“你呢?”
“老喝酒,停不下来,一不开心就去喝酒,喝完回去他更不开心,我不开心就更去喝酒,恶性循环。”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种话题好像一点也没有意思。”
“还是睡觉开心。”她重重点头。
我们就又翻身下去,躺在被窝里,我翻身抱着她。
“你可以把我暂时当她,”她说,“但是注意别捅进来。”
“现在估计没那心思,”我说,“我肯定得先问问她和谁好上了。”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现在是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倒也是,”我愣了一会儿,“死循环……”
“所以别废话了,睡觉吧……”
我们便又睡去。
我以前一直以为睡觉至多是一种事务性行为,就像饿了要吃饭,电池没电了要充电,其睡眠质量的好坏最多也就像拿米煮饭,充其量是煮得生点和熟点的区别,没想到突然有一天睡眠本身摇身一变,变得包罗万象,金光万丈,变成了宇宙本身,与之相比,那些平常惯以为的睡眠为之辅助的吃喝拉撒,工作生活全部颠倒了过来,反而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这样一来二去,她也傻了。
“要不,我们掉头睡吧?”
“掉头睡?”
“你睡这头,我睡那头,起码不会睡得这么昏天黑地吧,这样下去不行啊,上班也没心思,和同事八卦也没兴趣,满脑子就是想睡觉,和睡觉相比,其他什么都变成狗屁了。”
想想也是,作为折中性办法,或者说,作为一种矫枉过正后的循序渐进的修正行为,我接纳了她的建议,没想到非但没有起任何作用,相反的……
她的脚贴着我的脸,白皙,柔腻,脚趾修长。
“喂喂!你硬了!”她在那头嚷道。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叫道,“又不是我想让它不硬就不硬的,况且它硬只代表了两件事,第一,我是个正常的男人,第二,你是个漂亮的女人,难道你想它不硬反而会高兴一点吗?”
被我一通吼后,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你说得也是……”
但这个问题总得解决,我是说,我们怎么样也必须面对,如前所说,她是个漂亮女人,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们睡在一个被窝里,不发生点什么简直过意不去,非但过意不去,简直不可思议,而且即便说出去,非但没有什么光荣,甚至落下笑柄都有可能。
于是,我们也有过一次非常真诚而且恳切的会谈。
那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有一天我们还是照常钻进被窝,关了灯,面面相觑,按照平常,没多久她就会转过身去,我翻身抱着她,或者我翻过身去,她转身抱着我,我们携手一起赶赴另外一个昏天黑地的世界,但那一天,不知怎么的,我们谁也没领先转身,而是愣愣的,继而静静地看着对方,更继而,空气的密度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你是把我当一个大娃娃了吧?”黑暗中,她看着我,轻声问。
“我当然是想和你睡,怎么可能不想呢,”我坐起身来,“你这么漂亮,别说我现在单身,就算我现在有女朋友,你这么光着一件内衣在我被窝里,我是不是能把持得住都难说得很,应该说根本把持不住,很有可能头脑发热,就这么先把你睡了再说,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好像微微有所不同……”
“那不同在哪里?”她也索性坐起身拧开灯,我们在床上拿被子窝着腿,蜷着身子相对而坐,一副亲切会谈的样子。
“不同在我们是各自失恋后这样睡在一起的,”我说,“我们因为各自失恋睡不着,这才抱在一起睡,然后没想到睡得这么好,好到扑朔迷离,完全搞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搞清,就是好好好,好透了。”
“完全同意。”她说。
“但我要是和你睡了,”我说,“不说你怎么样,作为我来说,肯定就爱上你了,不用问,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根弦就绷在那里,一旦断掉,势必爱上你,一发不可收拾,而作为你来说,能这样跑过来和我睡,起码是不讨厌我的,很有可能这样一来,我们就自然而然顺其自然地谈起恋爱来了,问题是……”
一旦谈恋爱。
“我们势必会有矛盾,有争吵,我会有我考量的东西,现实性的东西,而对你来说,一不开心就跑出去喝酒,喝完回来哭哭闹闹,这样一来,我们还能不能有现在这样的睡眠就很难说,非常非常的难说。”
她陷入沉思。
“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因为双方各自被自己的另一半甩了才在这里,如果一来二去地谈起恋爱来了,不管怎么说,好像总有点……”我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LOW?”她小心翼翼地总结。
“Exactly!”我说,“但那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我们谈恋爱,和我们能继续保持这种睡眠之间作一个选择。”
“那还是睡觉吧,”她想了一会说,“实在谈不动。”
“我也谈不动……”
谈开了,从那次以后,我们开始睡得比以前更加活泼开朗兴之所至肆无忌惮起来,我们开始变换着各种组合睡,有时候掉头睡,有时候她趴在我腿上睡,我们蜷缩在躺椅上抱成一团也能睡个死去活来,甚至有一次我们在床上看电视,我睡着了,她把我的肚子当餐桌,在上面放着一袋生煎吃着,吃着吃着就昏倒似的睡着,我第二天醒来愕然发现肚子上竟然有半袋生煎。
我们时常看着电视看着看着就都陷入昏迷,电视开一整夜,我决定改掉这个浪费电的坏习惯,有一次我们正好分两头睡的时候,我起身关电视,那次不知道是遥控器没电了还是失灵了,按来按去按不掉,我就起身,跋山涉水地凑到床尾,伸近电视关。
“你按到我胸了……”我一低头,她看着我另一只手,面无表情地说。
“啊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大惊,“没想到这么如履平地……”
结果当然是被打了一顿。
“我觉得你还是找个小姐吧,发泄一下,”她有一天跟我说,神情相当悲天悯人,“每天这么硬着一晚上,别说你了,我都替你难受。”
“说得对,好主意,”我说,“马上照办。”
那天她下班回来前,我在家用手将之排放出去后,她回来了,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爽吗?”
“爽。”我说。
“说说细节!”
“要说细节那可真就太色情了,”我开始绘声绘色地胡编起来,“一进门那个姑娘就给我做了个水磨,你知道水磨吗?就是我躺在一张皮床上,她用润滑液浇了我一身,然后脱光了身子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啧啧,”她赞叹道,“她胸大吗?”
“和你比吗?”我一边作了一个防卫的姿势一边继续说,“接下来她问我要换哪种制服,是护士?还是空姐,还是警察?”
“你选的哪种?”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我倒无所谓,在这方面我倒没什么特殊的癖好,不过反倒是你,”我说,“为什么感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唉……你不知道,女人也是有女人的需要的啊。”说完,她一副不胜苦恼的样子。
“势必谈恋爱!”我伸出手警告她。
于是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们就这么睡着,每天下班她都跑到我这里和我睡,睡变成了我们的主要活动,相比之下,晚饭,以及晚饭之后的休闲活动都显得兴味索然起来,睡,就是睡,狂睡,往万事皆休了睡,就这么秋去冬来,她在我这里睡了也小俩月左右了,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可思议。
两个月后的一天,她下班从外面回来,眼睛是肿着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公司业务的活动上碰到她前男友了(她和她前男友是一个公司集团的),她发现她还是爱他,想回到他身边,问题是一来人家那时候已经开始了一个交往的对象了,二来对她明确表示,不可能了,即便喜欢她,依然喜欢她,作为结婚,宁愿考虑前一个。
“你那个时候喝酒到底闹成什么样子?”我忍不住问道。
“差点把家拆了。”她说。
“谢天谢地!还好没和你做爱!”我说,“不过你有多想挽回他?想挽回到结婚的地步?并且保证以后真的再也不闹了?”
她点点头。
“好,我帮你。”
我问她前男友生日还有多久,她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多月,我说正好,你明天去买支录音笔,新的,贵点也无所谓,然后,开始每天在这支录音笔上给他录一段话,说什么都好,说多久都行,反正是想对他说的话,然后到了一个月后他生日的那天,把这支录音笔当做礼物送给他。
“这……这能管用吗?”她定定地看着我。
“如果是我……别说是我,我想是正常男人都会崩溃了吧,”我说,“更何况人家说还喜欢着你。”
“那如果还不管用呢?”
“那就彻底没戏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做打算。”
她非常听话,第二天就跑去电脑城,买了一支巨贵的录音笔回来,从那天开始,她就拿着那支录音笔,终日在我房间里游荡,对着录音笔喃喃自语,我那个时候在广告公司做,有时候也带工作回来,碰到那个时候,我也尽量小心轻声地在键盘上打字,大多数时候,我不是在沙发上看杂志,就是无声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耳中不断传来她忽远忽近的诉说声,有时候她会说着说着突然毫无征兆地按了STOP键,一个人蹲下来,气也喘不上来地痛哭起来,我就跑过去,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任由她的泪水把我肩膀这里的衣服统统打湿。有时候碰到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完全词穷的日子里,她就对着麦克风哇啦哇啦地唱首歌。
所幸,不管怎么样,一个多月后,她终于坚持了下来,在他前男友生日的那天,送到了他公司,那天她回来之后,我们在楼下的饭馆里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么有毅力的事情,”她拿着啤酒杯道。
“不是说好不再喝了吗?”我说。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说,“今天开始,不管他接不接受我,我都再也不喝了。”
那天,反而是我喝醉了,回去之后,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凭她怎么敲门都不开,一个小时后,我神色如常地走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我,问我还好吗。
“好,”我说,“太爽了,从来没这么爽过。”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她下班回来告诉我,她前男友找过她了,不出我的意料,听完那累积了一个月的负面情绪之后,那男的果然崩溃了,找到她和她说,想和她重新开始,和那个女的也断了,如果她真的不再喝酒了的话,甚至都不用重新开始,他们马上结婚。
“这是我在你这里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她低着头,轻声道,“明天之后,我就回自己家睡了。”
“好。”我说。
那天晚上,我们如常地吃晚饭,轮流洗澡,上床,我以为我们还能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相拥着睡得酣畅淋漓,但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再也没有睡好过,我们从看着对方,到不断地翻滚,变换着睡姿,终于我们承认了一个事实。
我们舍不得睡。
而作为我们能互相拥抱着没心没肺地睡到天荒地老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抱着对方,开始絮絮叨叨地对对方说很多话,我警告她说以后再也不许喝酒了,她说那婚礼呢,婚礼总得喝,我说婚礼拆的也是酒店的房间,问题不大,她说你以后找个什么样儿的给我看看,我说我没想好呢,我本来是想找你这样的。
那为什么不是我?
因为我们遇到的时候太不对了,我说。
到了天亮前,我们总算似有似无地睡了过去,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后来我收到过她一个电话,说她结婚了,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十年来,我交过不少女朋友,单身的时间也相当长,总的来说毫无规律,有女友的时候也不见得睡得好,单身的时候也不见得睡得差,但每到差到不可救药的时候,我总会不自禁地想起她,想她在干什么,有没有在给孩子换尿布,会不会在偶尔失眠的日子里,有时候想到我。
毕竟,我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