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四季

“悲欢离合人间路,我可以缝缝补补。”

2021.12.22 阅读 424 字数 18758 评论 0 喜欢 1

一                                   

“这不是我第一次当爸爸。”

这句话,是季归在陈荃八岁生日的那一天说出口的。客厅里坐满了亲戚朋友,他压低了声音,保证只有陈荃一个人能听到。陈荃看了看蜡烛后面的季归,他的影子在墙面上扑朔,忽闪。她闭上眼,吹灭了蜡烛。

那个晚上季归把陈荃哄睡着后,就坐在床边,看着她,一直看到天亮。中间似乎是打了个盹,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个古老的城镇,霓虹灯在眼睛散光的作用下像是巨大的冰花一样往天空蔓延,汽车密集,缓慢,看不清每个路人的脸。季归在城镇北边的后山草地上睡了个觉,远方的树林像是大海波涛起伏。

这个平静的梦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几乎每过一两个月就会在季归的梦里出现一次。十多年前,淮城的西北有个苏北最大的电厂,六个巨大的烟囱二十四小时吞吐着云雾,供养着苏北三个城市的民用电。那个时候季归一家人住在电厂的职工宿舍。那是一个住着上千人的灰色筒子楼,走廊上总是支起密密麻麻的竹支架,挂着颜色各异的床单,胸罩,衬衫。离远看整栋楼都在飘扬。拥挤,潮湿,又总是被阳光覆盖,这是季归的女儿季安对这里最深的印象。

在二〇〇二年的秋天,电厂被关停,一个更大的核电站取代了它。最后一车煤渣被拉走的时候,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慢慢停止了呼吸。烟囱下仰望着的上千双眼睛像是这片被污染的天空,没有任何光泽。人们回到离大烟囱大概一公里的电厂宿舍,继续平静地洗衣做饭,恍惚得像是一场梦境。过了好几天男人们才真的意识到,电厂真的关了,他们失业了。那个秋天来得很猛烈,一场秋雨侵袭了华北平原,天空的颜色变得诡诞起来,落叶飘零在筒子楼的窗台。天气突然地转凉让大家陷入一种恐慌,仿佛自己即将被这个冬天抛下。那场雨以后电厂里的铁具,煤渣,全部被抢光。男人们白天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女人和孩子守在筒子楼里一步没有离开。他们担心只要稍微离开片刻,这栋最后的家园就会被夷为平地。

季归的老婆陈慧是电厂的财务,那时候一样待业在家。陈慧的父亲是镇上唯一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在失业那年,他每个月会给陈慧两百元。后来冬天来了,男人们终于不再有零工可以打。季归和陈慧,还有七岁的女儿季安,就靠着这两百元度过寒冷的日子。那个冬天非常漫长,像是大烟囱脚下那条冰封的河。季归和女儿季安大部分时间在河边度过。他们在冰面上助跑,然后仰面滑行,从另一个角度看天空。有时候灰色的云层被风吹散,能看到辽阔的天空,苍茫而又苍茫。季归说,你知道天空的另一个名字吗?季安摇摇头。季归像朗诵一样慢慢说出两个字:苍,穹。季安不懂苍穹,但是那一刻她很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父亲心中的那种回肠荡气。苍穹,她深深地记住了这个词。冰面璀璨,晶莹,剔透,有时候甚至能看到冰层下游动的鱼,有一次季归决定破冰钓鱼。他找来一把凿头,然后让季安站远点儿,季安往岸边跑了几步,他往手心啐了两口,抓起凿头,在空中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凿头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声,冰面上扬起一些白色的粉末,季归手被震得一软,腿上一踉跄,摔倒在冰面上,凿头顺着冰面飞行了十几米。季安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季归甩甩手,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捡起凿头,开始小力慢凿,这显然比扬起来凿有效果,十分钟后冰面上慢慢开始渗出水来。季归欣喜若狂,又啐了两口,重新扬起凿头,大喊一声,开春啦!凿头带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然后“砰”的一声砸穿了冰层,碎冰沉入盆口大的冰洞,迅速隐身匿形。季安小心地又后退几步,远方的枯树悬在河面上,风吹过干秃的枝桠,有乌鸦停在上面。

季归拿着根竹竿和鱼线在冰洞旁坐了一天,手面被冻得裂成了一片一片,像是干涸的河床,可惜并没有任何收获。季安蹲在季归的旁边,哈着热气,她说,爸爸,我有点冷。季归搓搓手,抱起她往家走。客观来说季归并不强壮,季安只有结结实实被他抱着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些他手臂的力量。在天黑之前,季归带着季安回到家,一些外出谋生的男人也陆续归巢。煤油灯光从一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像是棋盘的黑白格。

晚饭一般是热粥和菜馒头。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桌上,陈慧不说话,季归也不说话。吃完饭陈慧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然后一声不吭地上床睡觉。季归从来不怕和陈慧吵架,他怕的是当季安的面吵架。他收拾了桌子,然后倒点热水,帮季安洗漱,泡脚。职工宿舍将近三十平米,季安住在厨房旁边不到四平米的衣物间里。季归和陈慧吵架的时候,或者其他一些情绪不正常的时候,季归就会和女儿挤在小房间里。父女俩像是两只小老鼠,蜷缩着小声地说话,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笑。有一次季归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季安也没睡着,说爸爸我可以哄你睡觉。季归笑了,小孩子如何能理解大人无法入眠的苦楚,但还是摸了摸季安的头,说那你哄爸爸睡觉试试。季安说,你闭眼。季归闭上眼睛。季安说,想象一下,你现在在一个小镇上,很古老的镇上,然后傍晚……

季归打断她,你从哪学的妖术?

季安挥起拳头,砸在季归的肚子上,说,让你闭眼,不准说话!

季归痛苦地闭上眼,季安接着说,然后傍晚,红色绿色的灯闪耀着。有很多人,很多商店。你在小镇北面的高山草坡上躺着,太阳西落,你有点困了……

季归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古老的小镇,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二                                   

生活还得继续,夫妻吵架难以避免,尤其是这样日复一日举步维艰的生活,尽管季归已经在刻意地避免。夜晚季安躺在四平米的小房间里,听着一墙之隔的每一个声音。妈妈走了两步,爸爸端起杯子喝了水,妈妈叹了口气,爸爸点燃了一支烟,每一个动作发出的声音,都伴随着情绪,被一个盖着被子的小女孩捕获。幽闭的空间令人窒息。季安第一个明确的人生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住大房子,像电影里那样,要足够大的动作才能拉开窗帘,然后窗外是一片静谧的湖泊。

有时候季安会听到一句“那孩子怎么办”,每次听到这句话,季安晚上都会做一个梦,梦到自己掉进了她的爸爸季归砸的那个冰洞里。然后被冰面下的急流卷走,她努力挥动双臂,触碰到的却都是冰面。她绝望地看着冰面之上,有行人的脚步,但没人注意到她,再往上看,是天空,所谓苍穹。她像一只在冰面下游动的鱼。

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季安会趴在后窗台上,看着远方的电厂,六个红砖砌成的大烟囱上长满了青苔和黄花,旋转的铁梯上都是爬墙虎。辉煌一旦开始残败只在须臾之间,年纪很小的季安就接受了这件事。天黑之前季归和陈慧回来,吃饭的时候又是集体沉默。季安也沉默。

晚上季安钻进季归的怀里,说,今天姥爷来了。

季归说,姥爷说什么了?

季安说,姥爷让我去他那住两天,说他跟你和妈妈都说过了,我没有去。

季归说,你想去吗?

季安说,不想。姥爷还给了我一百块钱。

季归说,钱呢?

季安说,我没要,我才不要虚情假意。

季归一时语塞,觉得心口闷得慌,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过了很久他才低头,看着怀里的季安,他说,是谁告诉你,情意可以是虚假的?

季安说,妈妈说的,妈妈说你是虚情假意。

季归不说话,只觉得愧疚,如果电厂没有关停,这会儿他和陈慧应该刚下班,夫妻俩收入不高,但是生活远不止于拮据至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架可以吵。屋子一共三十平米大,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在里面不断地回荡,无法消散,然后互相影响。

那晚季归第二次梦到了那个古老的小镇,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一种催眠,自己真的被季安给催眠了。当然也许是自己自愿的,也许是女儿真的带着前世的魔法。每次梦到那个小镇,睡得总是特别好。他没有想到的是,季安为他设计的这一场梦,居然真的催眠了他十多年。

就这样过了一年,关闭的电厂里长满了杂草,像是经历了硝烟后无人问津的战场。离过年还有十来天,陈慧终于决定回娘家。那天季归放下筷子,和陈慧说,去电厂里聊吧,孩子在家。陈慧跟着他出门,他们在废弃的电厂里聊了三个小时,顺着河边走了好久,又走回来。季归说得不多,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样吵架还挺好的,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她这样在电厂里散步了。很多夫妻间的怨气,在逼仄的房间里只能不断地升温沸腾,在偌大的电厂里却只觉得都是蜉蝣于天地,显得渺小。像是凡人的自寻苦恼。季归听陈慧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述,她频繁地提起责任和爱,季归只是站在大烟囱下面把石头一块块地扔在冰面上。事实上季归什么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的是女儿季安即将面临“你更想跟谁一起生活”的质问。他试图说服陈慧,但显然没有用。陈慧说,我可以放弃一切,虽然其实没什么好放弃的,但是我一定要带安安走,我丝毫不怀疑你爱她,但是你是愚爱,你让她住在黑匣子里。

季归扔出的石头贴着冰面滑行,他说,我们应该尊重安安的想法。

晚上回去,陈慧炒了两个菜,一家三口围坐着,煤炉发出微弱的火光,时常有火星顺着煤眼飞出。吃完饭以后,陈慧轻轻放下筷子,季归见势也放下筷子,擦擦嘴,季安喝着粥,没有吵闹,也没有撒娇非要喂才行。陈慧看着季归,季归也看着陈慧,两个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分个高低的人,此刻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互相无声地推诿着。季安吃完饭,放下碗,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头也没回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锁栓反扣着门。季归站起身,敲了几次都没有开门。

季安躺在被窝里,一股太阳的香味,每次闻到这个她都觉得很幸福。季归和陈慧不再敲门,季安听到外面走动的声音,还有往蛇皮口袋里装东西的声音,冬天棉夹克的摩擦声音。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敲门声,陈慧说,安安,妈妈回姥爷家了,你要回姥爷家玩两天吗?

陈慧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季安。季安没有说话,季归说,你回吧,孩子都睡着了。陈慧又敲了敲门,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说,安安,妈妈走了,妈妈走了……

一道门隔开的一对母女,同时无声地哭泣着。季归倚在门框上,一切沉重了起来。陈慧哭着哭着没劲了,顺着季安房间的门,侧着腿手撑着地跪了下来。陈慧说,安安,你要是没睡着,你开门看一眼妈妈,妈妈想跟你说句话……

小房间里安静得有些残忍。季归把陈慧拉起来,然后扛起行李,送陈慧下楼,筒子楼长长的走廊,路过一户又一户同样箪瓢屡空的人家。一辆银色的捷达,停在筒子楼门口的井边,一个穿着深褐色皮夹克的男人坐在车里抽烟。看到季归,他艰难地从厚重的皮夹克侧口袋里掏出香烟,扔过来一根。这是陈慧的弟弟,季安的舅舅,陈永邦。季归点燃香烟,打开了车的后备厢,一股汽油和寒铁味扑面而来。季归把肩上的行李扔上去,车晃了一下,然后下沉了一些。陈慧伸出手擦了擦脸,理了理哭乱的头发,回头看了一眼筒子楼。陈永邦说,走吧,姐。陈慧愣了愣神,然后钻进车的后排。季归挥挥手,陈慧摆摆手,摇起车窗,两人告别。

季归再上楼,此时的季安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走廊上。寒风凌冽,筒子楼里的灯熄得差不多了,季安踮着脚,手臂交叠着放在走廊的水泥台上。月明星稀,远眺门口那条路的尽头,还能看到一辆捷达的两盏车灯,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翻飞。

季归把季安抱进房间,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季安的小床搬到了外面,紧贴着他和陈慧的钢丝床。晚上季归和季安各自侧着身,没有悄悄话,季安也没有枕着爸爸的胳膊。父女俩彻夜无眠。

三                                   

陈慧走后,季归每个月唯一的收入也彻底被切断。每天只能去桥头的工人市场游荡,有时候运气好能有零工,大多数的时候都徒劳而归。除夕的上午陈永邦来过一次,他给季安买了两件衣服,然后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季归不在,只有季安坐在床边上看着她。他一时间觉得尴尬,似乎这几年自己从未与外甥女这么单独地相处,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季安眼神有些模糊,陈永邦从皮夹克里掏出来五百块钱,说,安安,舅舅给你的压岁钱。

季安摇摇头,说,舅舅,不用的。

陈永邦把钱掖在季安的床垫下面,说,别跟你爸爸说,自己留着花。说完又觉得不妥,这钱分明就是给他爸爸过年用的,这孩子万一很耿直,真的自己留着花了,岂不是闹了个笑话。

没想到季安立刻接了一句,爸爸不会要你的钱的。

陈永邦笑笑,心想果然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懂事,嘴上说道,这不是我的钱,是你的压岁钱,小孩子都有的。

季安不说话。

陈永邦说,你要不要跟舅舅去姥爷家玩会儿,晚上我给你送回来。

季安摇摇头。摇完头又有点后悔,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过于倾向于季归。她说,过完年我去姥爷家玩。

陈永邦一听,如释重负,至少回去可以跟陈慧交差了。立刻熄了烟,站起身,掸掸皮夹克上的烟灰,说,那舅舅过完年来接你。

晚上季归回来,因为是除夕,桥头基本上没什么人,急用工的老板找不着劳力,只能拿平时双倍的钱找人,季归一天快手快脚干了两个急活儿,卸了两船的煤,收入不菲。回家的路上,家家商店都关着门,季归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百货超市。他买了一些饼干,剁了一只猪耳朵,还有一瓶白酒,一包大运河牌的香烟。想想家里还有一些面粉,又买了和好了的白菜猪肉粉条馅儿,一斤十三块钱,他称了两斤。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夜里九点,一个人在家的季安被隔壁邻居抱了过去,热饺子已经吃过了。季归连着弯腰说了三声谢谢,然后牵着季安回了家。家里有台黑白电视,四年前买的,这会儿已经只能出声没有画面了,能当一台收音机使。季归在走廊里搭的简易厨房里包饺子,季安在房间里拍着电视,拍一下换一个台,拍一下换一个台,最后还没拍到春晚,这招就终于不灵了,电视停留在卖假药的频道,再也没有办法换台。季安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看着满是雪花的电视,里面模糊地传来“脊椎,疼,弯腰,上了年纪,四个疗程,大夫,中药,免检”这些词。

十一点半,终于饺子端上来了,季归就着饺子和猪头肉,喝了半斤酒。季安不饿,但也吃了十来个饺子。这时季安突然想起了压岁钱,说,爸爸,今天舅舅来了,给了我五百块钱压岁钱。

季归说,钱呢?

季安从床垫下面把钱摸出来,放在桌上。

季归一边拿起钱,一边看着她,说,这次怎么不说是虚情假意了。

季安说,我说了不要,舅舅非要给,他自己塞在床垫下面的,而且你说的,情意是不分真假的。

季归把钱对折,塞进自己上衣的口袋,说,对,情意是不分真假的,不过以后别要了,假情意都讲究知恩图报,真情意更还不起。

季安点点头。

季归想起今天在码头卸货的时候,又一次听说了电厂要拆的事情,其实自从电厂关停,这种话就一直在筒子楼里飘荡。不过这一次是码头一个煤场的老板说的,说镇上有规划,集体农庄,退厂还耕,可信度可能稍微高一点。那些年江苏南部在飞速发展,江苏北部必须要重新规划耕地,以承担全省人口的粮食需求。季归只希望早点拆,最好过了年就拆,拆了可以不要房子,或者要一间很小的瓦房就够了,剩下的钱可以给季安上学,再自己做点小生意,开个水果摊,多少也算个活法。

季归喝得不少,有点上头,把季安抱过来放在腿上,脸蹭着她的脸,说,爸爸明年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季安说,爸爸,明年已经来了。

窗外突然鞭炮声齐响,远方璀璨的市区淹没在烟花里。季归觉得晃眼,他低下头看到桌子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陈慧照片,一时间有些伤感。电厂关了一年多,失业的工人们终于不再折腾,大家各自找到了生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依然在温饱线上徘徊。此刻的院子里传来了男人们聊天的声音,有人用火柴点鞭炮,几个小孩拿着手持的烟花棒到处跑。这个三十平的小房间,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卖假药的广告都停了,开始播送世界华人欢度春节。季归想到自己和陈慧,甚至没有一张合拍的照片,结婚证也没有。他一直觉得虽然生活是这样的窘迫,但是他仍然对自己的人生和爱情有种严格而浪漫的要求,此时才恍然明白,自己的爱情甚至没有任何来过的痕迹。院子里的吵闹慢慢散去,大家各自回家睡觉。

季归懒得收拾桌子了,季安给倒了半盆热水,季归泡泡脚,抱着季安睡觉。电视终于不再打了鸡血一般的聒噪,而是开始轮播周华健的歌。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全心地付出

怕你忧伤怕你哭

怕你孤单怕你糊涂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季归笑笑,咂咂嘴,像是喝了一口美酒。“悲欢离合人间路,我可以缝缝补补。”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季安,说,爸爸一定送你去上学,我觉得你能做歌星。

季安从季归怀里伸出个头,说,潘美辰!

季归想想,说,潘美辰不行,潘美辰的歌太拿着了,总感觉绷着劲,活得太累了。

季安说,邓丽君!

那时候邓丽君刚离世没几年,季归想想,又摇了摇头,英年早逝,不好。季归起身关了电视,说,别做歌星了,我觉得你能做大老板,有钱,女老板。

季安说,有钱好,有钱真好。

季归跳上床,顺便踹了季安的屁股一脚,说,说给爸爸听的是不是?

季安笑得不行,季归好像好久没听过季安笑得这么清脆,也跟着笑。那晚季安笑了好久,说起未来,说起爱情,季安说要嫁就嫁给李连杰,长大一定嫁给李连杰。季归吓了一跳,说你都是在哪知道的这些明星,季安说在隔壁邻居家看电视认识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在隔壁看电视。季归说以后别看了,怪不得最近老说眼睛看不清,整天整天看电视还得了。

季安没答应,也没提出反对意见,心里想着李连杰,美美地睡去。

那晚,季归又梦到了古老的小镇。

四                                   

开了春,季归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瘦弱,文化又不够。干粗活没人要,干文活墨水又不够,只能继续打零工。同样处境的男人们都去南方或者北京工地上找出路,而这样对于季归显然不现实,他不能带着季安飘零游荡,更不能抛下季安。那时候整个中国都面临着失业潮,像是一次被精心设计的人群淘汰计划,所有人都面临着找工作的问题,五大三粗的壮汉,文质彬彬的大学生,都像幽灵一样彷徨。好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很多必要的开销都可以节制下来。哪怕三天里只有一天能干活,也能勉强生活下去。但是季安上学的事情迫在眉睫,她已经九岁了。

六月,小学已经开始报名缴费录入资料。季归在桥头蹲了一个上午,帮人挑了两担行李挣了三十,除此之外没有收获。人来人往,季归坐在马路边上,同样茫然坐在这里的还有上百人。六月酷暑,大家树荫下分坐,赤裸着上身。季归在地上捡起个烟屁股,和身边的工人聊天。几句闲谈,工友给了个安全又来钱快的路子,季归听完心里害怕,摆了摆手。工友恨铁不成钢,挽起袖子给季归看,像是展示自己的勋章,他说,不都这样吗?季归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孔,更害怕了,收拾地上装着五金工具的布包匆忙回了家。

到筒子楼的门口,季归停下来,坐在井沿上,太阳直照着黝黑的脊背,密密麻麻的汗珠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在想筒子楼上日复一日与自己孤独相处的季安,每一天都在家等着季归带她去学校,去买身体面一点的衣服。想着想着,季归又拎起布包往路上走。走到路边看到一辆卖凉面的车,买了两份凉面,又掉头往回走。

鼓足了勇气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季归放下手里的东西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邻居走出来,说,你闺女儿被她舅舅接走了。季归说,陈永邦吗?邻居说,是的,就以前老来你们家那男的。季归点点头说,你们家冰箱有地儿吗,我这两份凉面不放冰箱晚上得馊了。邻居说,有。季归道谢,然后进门冲了个冷水澡,换了个干净点的大裤衩,抱着席子和枕头去了电厂。一到夏天筒子楼里午休的人基本都集中在电厂,就在大烟囱的影子下面,阴凉地,风很大,有时甚至需要盖薄毯。

一觉睡醒是下午两点半,周围休息的人差不多都散了。季归躺在席子上,看着大烟囱,和被六个大烟囱瞄准的天空。眨了眨眼,有点想念陈慧。听说她跟一个厨师好上了,也好,再也不用担心吃喝了。一个午休的时间,他最终筛选出两个方案。一是低下头,把季安给陈慧送过去,然后自己去广州打工,一年挣个三四万基本不是问题,也够季安上学;二是试一下工友的建议。

回家以后,季归借了辆自行车,往城南去,在老城区的巷子里,找到了工友说的那个诊所。诊所里有几个人在打吊针,汗臭味聚集,大吊扇上积满了厚重的油灰。季归往里走,看到一个人用棉签压着手臂从一个房间的白屏风后面出来,估摸着八九不离十了。走进去,一个秃顶老头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眼神空洞下颚尖瘦,像极了蝙蝠。季归问了两句,然后挽起袖子。老头掏出一个针头来,那边连接着一个袋装的容器。季归说,这是一次性的针头吧。老头翻了一下眼睛,眼神从眼镜框的上边缝隙中射出,落在季归问错话的嘴上,他说,你要抽就抽,不抽就出去。季归没多想,说,抽。

比季归想象中的感觉要好点,出来的时候有点晕,觉得阳光刺眼,别的倒是没什么。季归把手里的一千五装好,又咬了两口老头扔过来的面包,觉得实在是难以下咽,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跨上车,消失在巷子里。

到家以后,季归终于没了力气,照了照镜子,嘴唇干白,像是上了一层霜,他从邻居家拿回了一份凉面,两口吃完,然后躺在床上。睡了半个小时,又朦朦胧胧地醒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千五,又弯腰从床底一双布鞋里掏出了一捆纸币,数了两遍,刚好三千二。他把攥在手里的钱用皮筋捆好,一并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这会儿快要五点半了,他走进四平米的衣物间,自从季安搬去外面客厅跟他一起睡,这里就成了杂物间。他收拾了一下,挪了下灯的位置,他想季安上学以后这里可以作为她的书房,她可以在这里写作业,看书。虽然小,但是也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自己看电视什么的也不会打扰到她。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一个厚重的胶底鞋和一个孩子的脚步声,季归知道,是陈永邦送季安回来了。他躲在小房间里,一动不动,季安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陈永邦说,你爸在家没?季安说,没有,他一般晚上七点多才回来。陈永邦说,早知道在姥爷家吃了晚饭再回来。季安说,我等爸爸回来跟他吃吧。陈永邦说,行,那我走了。季安说,舅舅慢点。陈永邦下楼,季归听到季安在外面脱鞋的声音,她倒了一杯水,两口喝完,然后挪了挪凳子,打开了电视,仍然是只能听声音,不能看画面。季归走出小房间,看到季安坐在床沿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视。她的腿悬在床边,前后轻微地摆动着,傍晚的霞光从后窗照入,落在她的脸上,皮肤被照得红得透明。

季归突然一阵难以明说的心酸,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季安都是如何度过漫长的一个人时光。

季安看到季归,眼神里终于有了光,她说,你在家啊,我以为你还没回来。

季归说,爸爸今天挣了一笔钱,明天爸爸带你去学校报名,九月份你就能上一年级了。

季安不说话。季归看着她,显然她这个反应不是季归想要的。父女俩沉默着,季归在静静地等待她的后话。

季安从床沿边上跳下来,然后手在兜里摸了好久,掏出了一沓钱。

季归拧着眼,问,陈永邦给的?

季安说,我找他要的。

季归说,是他给的,还是你要的?

季安低头,说,我要的。

季归立刻转过身去,眼泪一瞬间成串地往地上落。陈慧走的那个冬天夜晚他都不曾落一滴泪水,今天却像一根冰锥刺穿了心。他不停地深呼吸,觉得有些缺氧。季安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他的肩膀一颤一颤,季安也哭,她说,对不起爸爸,我想去上学,爸爸,我怕你太累……

季归缓缓抱着脸蹲下,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像是溃烂的防堤。

过了良久,他转身抱着季安,说,安安,我送你去妈妈那里吧,爸爸去广州挣钱。

季安哭着,没有回答。

五                                   

九月,季安如期上了一年级。刚上学老师就夸,季安,很聪明,一种真实的聪明,比所有的孩子都聪明,能听懂所有人话的那种。季归笑笑,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包皱巴着的大前门,抖搂出两根来,说,老师多照顾。老师呲着一口大黄牙伸出手挡住,笑着说,谢谢,不抽烟。

季归终究是没有去广州,而是继续留在淮城。失业潮终于渐渐平息,即使是打零工,日子也稍微好转了一点点,基本上每天都能有一百左右的收入。这对于父女俩已经是一种恩赐。中间陈永邦又来过一次,给季安买了新的秋天衣服,一件亮白亮白的运动外套,还有一件褐色的尼龙夹克。他说亮白亮白的那件尽量少穿,不耐脏,平时上课可以就穿夹克衫,啥时候学校组织秋游了,开运动会了,再穿运动外套,好看,这可是名牌。季安拎着衣服的两个尖角,和自己上身比对了一下,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季归也学会去接受很多事情,比如陈慧的弟弟陈永邦。他时常觉得人活一世千万不能自己跟自己拧巴上了。实话实话,陈永邦是个好人,两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到自己一个做舅舅的责任,显然他这个舅舅方方面面做的都让人挑不出理儿来。

在冬天来之前,终于离电厂三公里的地方,建起了一排临时住房,上面挂着“淮城北城区改造作战指挥部”。指挥部不愧是指挥部,动作迅速,十一月底几辆黑色轿车就停在了筒子楼门口。头车司机一个急刹车,然后下车一路小跑,跑到尾车旁边,拉开车门。尾车后座下来一个胖子,未见人先见痰,一口老痰从车窗里飞出,然后一双皮鞋踩在泥路上。几个人依次下车,围着胖子老板。他仰头看着筒子楼,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群人就这么在太阳下凝滞了一分钟。然后胖子挥了挥手,上车就走了。

当天晚上,季归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三个穿着风衣的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中间为首的夹着个公文包,鞠了个躬,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季归接过来瞥了一眼,姓名两个字:圆荣。季归说,有人姓方,还有人姓圆?

小伙儿白了一眼,说,两口人是吧?

季归门半开不开着,说,三口,老婆回娘家。

圆荣说,没事,看面积的,几口都一样。然后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端详了一圈,嘴角抽抽了两下。季归依着门暼着他。

他说,十二月能签字的话,换一个城南老巷子口的大院北房,四十平。

季归说,我不要房子。

他说,你疯了是吗,见钱眼开?房子不要就要现钱?

季归说,那你给我个小点儿的。

他说,那三十平,巷子最里边,再补你一万。

季归说,多久能拿到。

他说,两年后。

季归说,两万。

圆荣想了一秒钟,然后说,好,明天签字。

就这样,季归在拆迁补偿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个补偿签得不算多,也不算少,季归是问了各家情况才开的价,并非是信口开河。他想好了,和季安两个人住三十平足够了,更何况这三十平是在城南老巷子的一个大院里,过几年还得拆。

六                                   

十二月底,季安生了场病,高烧不止,在医院走廊里住了半个月。陈永邦托人找关系联系上了医生,医生实话实说,没多大事,半大的孩子都会发一场烧,康复了以后抵抗力更好,就是尽量住在医院里观察着。季归听完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恨不得抱着医生亲两口。他虽然没钱,但是就觉得钱不是问题,人没事儿就行。

医院厕所里,陈永邦掏出两千块钱,说,你先拿着花。季归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话。这两年陈永邦都是把钱塞给季安,间接地给季归,这是第一次直接给季归。他看了一眼,说,没事,手里还有点。陈永邦说,拿着吧,安安的事情要紧。季归坚定下来,说,不用,真不用,手里还有点。陈永邦伸着的手僵了几秒钟,然后把钱揣回口袋,说,那你先花着,回头不够告诉我。

季归说,行。

陈永邦弯腰拧开水龙头,双手捧着水洗脸,照了照镜子,感觉胡子有点长,手摸了两下。做完了一连串的动作,才觉得下面这句话能说得自然一点,他说,我姐结婚了,这个月十五号。

季归说,知道了,我看看有没有时间。

陈永邦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心说这多简单的一句话自己怎么就说不好呢,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不是这个意思,就……你不用来,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季归说,知道了。然后转身走出厕所。

陈永邦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心想怎么面对他们父女俩的时候老是说错话。

季归回到季安的床边,季安打着吊瓶,看起来脸色不错,她说,同学下午过来看我了,他们买了花。

季归说,说明你上学的时候乖,老师同学都喜欢你。

季安突然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我还是喜欢电厂,爸爸我们能不搬家吗?

季归说,不能,不过我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拆不了,我们是签字了,还有很多人没签字呢。

季安说,我就喜欢这地方,东西通透,早上走廊上能看见朝阳,晚上能看见夕阳,还有大烟囱。

季归说,等你成女老板了,再给这块地买回来,想盖什么盖什么。

季安咧着嘴笑,说,等我出院了,我想去烟囱上看日落。

季归说,行,那烟囱该拆不拆的,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下午,季归给叫圆荣的小伙儿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预支五千。圆荣挂了电话,过半个小时给送了两千,说这是特例,生病了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别跟别人家说,回头大家知道了都要预支了。季归蹲在医院楼下休息长廊的椅子边,给圆荣打了个收据,点点头说知道了。季归拿着两千回到医院收费处,把之前欠的医药费补上,然后骑着自行车,奔向城南诊所。

回来的时候晚上八点多,路上给季安带了两个鸡蛋和一个炸鸡腿,却被医生告知不能给季安吃鸡蛋,他有点失落,然后敲碎鸡蛋,剥了皮,放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几秒钟,咬了一大口。季安鸡腿吃得很香,季归很满意,说,能有胃口吃东西说明你快好了。季安说,我感觉我已经好了。季归说,你给我老实住着。

晚上季归就和季安挤在走廊的小床上,季归说,我要是压着你了你就叫醒我,季安说行。然后季归就睡着了。季安白天在病床上睡了一整天,此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看着呼吸平缓的季归,情不自禁地想到两年前陈慧离开的那个无比寒冷的晚上,从电厂刮出来的寒风凛冽,刮得整栋筒子楼呜呜地叫。陈慧从筒子楼楼梯里出来的时候,季安就站在走廊上,看着两个黑色的头顶缓慢移动。那个年纪的她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活一辈子,为什么这两个移动的头顶,会曾经海誓山盟无比亲密,又一刀两断得如此彻底,哪怕这刀砍下去的时候,自己站在中间也无法阻止刀落。

人当然是自私的,当然是这样。这一点季安想不明白,但是她的爸爸季归早就想通了,季归甚至有想过,哪一天季安收拾东西离开他了,他也是能充分理解并接受的。

但是那个年纪的季安不能理解这件事,她能理解并接受的最深的东西就是,她的妈妈要跟别人结婚了。季归没有跟她说,但是他不知道,季安每一天放学以后,都会路过一家叫淮城老鱼馆的饭馆,生意很好,人来人往。陈慧就坐在柜台后面,忙得上下乱跳。有一次陈慧应该是看到了季安,季安站在原地,也看着她。那个厨师就站在陈慧的旁边,两个人对着一张写满菜名的单子讨论些什么。季安脚步坚定,两只手拉着书包带,就这么看着柜台里的陈慧,陈慧瞥了一眼,眼睛一亮,表情僵住了,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又移开眼神,看着厨师,脸上堆满了强拧过来的笑容。季安站在原地,站了分把钟,然后转身离开。

她知道这对于陈慧来说是种变样的凌迟。甚至柜台里坐着的那个女人被凌迟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季安都能感知得到。

季安天马行空地想了好多东西,然后终于有点困意了。她轻轻地掀起季归的袖口,三个新鲜的针眼,三个小红点像是三根刺,扎在她的心里。

季安刚开始发烧的那天,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而是自己一个人起床去上学。到了学校趴在桌子上,再也起不来。老师吓了一跳,赶紧想办法联系季归,联系了半天没联系上,七拐八拐联系上了陈永邦。陈永邦当时在家,一听季安病得都起不来了,赶紧叫上陈慧,然后一脚油门踩向学校,开车正好路过桥头,陈慧说停,陈永邦一脚急刹车,季归就坐在他们车旁边的路牙上。陈慧摇下车窗,说,上车。季归上车后三个人匆忙往学校赶,到了学校季归背起季安上车,又回头送医院。

当天晚上,在医生处理完以后,季安已经稳定了很多。她坐在输液大厅,季归蹲在她面前,两只手握着季安的手,说,对不起,安安,对不起,爸爸粗心,早上没有发现你发烧。

季安扶着蹲在她面前的季归的肩膀说,没事。然后眼泪落在季归的头顶上。

那一刻季安想的是,你真的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唯一应该说对不起的,就是连你也想过抛弃我。

七                                   

又过了一个星期,季安快要出院了,医院等着结算医药费办理出院手续。季归跨上自行车,又往城南。到了诊所,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老蝙蝠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季归抬起手,往他面前送了一下。老蝙蝠往后一瘫,靠在椅背上,说,抽不了。

季归说,为什么抽不了?

老蝙蝠说,一个月,这是第四次了。这样抽血能把人抽死。

季归说,死也是我死,不是你死。

老蝙蝠说,不抽。

季归放下袖子站起来,说,你不抽有人抽。

老蝙蝠说,全淮城没人敢抽你的血。

季归冷笑一声,甩手出了门。季归又找工友问了两家诊所,事实证明老蝙蝠说得没错,这两家诊所都不敢再抽。财路崩塌得没有任何预兆。季归走在城南大桥上,桥下渔民正在撒网,夕阳落在护城河水里,美得像是一幅画。季归想起一句歌词,“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豪情还剩一襟晚照,写得真好。可是现在的自己又剩了什么呢?

站在桥上等了半个小时,来了一辆去往泗市的班车。他一步跨上去,决绝又果断,他咬了咬牙,是真的咬得紧紧的那种。他在心里说,弄死我吧,操你妈的,老天爷,真他妈有能耐就弄死我。

泗市在淮城的隔壁,两个市相邻,平时来往的车也多。到了泗市是晚上七点多,季归出了车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医院打电话,他说,我还没下班,晚点去接女儿,如果太晚,就明天去,麻烦给我女儿打一份饭,多点肉,钱一样出院的时候结。

挂了电话,季归打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七拐八拐,到了一个菜场。季归下车以后绕着菜场走了三圈,才看到一盏亮着的小灯,是个民宅。走进去,逼仄的客厅充满了药味。他的豪情此时还剩了一襟害怕,轻声地问,有人吗?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冬天睡衣的胖子从楼梯上下来,拖鞋发出哒哒的跟脚声。人还没出现,就发出了指令,他说,外套脱掉,袖子挽起来。季归照做。他正好下楼,走到季归面前,抓着季归的右手,对着白炽电棒端详了几秒钟,说,你吸毒?季归连忙摆摆左手,说,不吸,不吸。胖子放下季归的右手,又抓住左手,另一张手抓住他左手的袖口,往上一推,又是一个针眼。胖子放下季归的袖口和手,说,抽不了。季归正在把外套披在身上,听到这三个字,动作停滞了。胖子感受到他的绝望,有点犯怵,说,真的抽不了。说完转身上楼。

胖子的身后传来“嘭”的一声撞击声,季归双膝结结实实地砸在地板上。季归撇着嘴,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音,同时冰冷的眼泪往下掉,一边掉眼泪一边磕头,磕到第三个的时候胖子回了头,扶着季归的双臂,季归晃晃肩膀,甩开他的手。胖子面露难色,说,兄弟,遭了什么难了?

季归说,没遭难,穷,孩子看病。

胖子说,兄弟我这行干了十来年,来这儿要么是吸毒,要么是赌钱的,我这小买卖,救急可救不了穷。你这孩子看病我能理解,但是一管血也救不了孩子的命啊,你这真的不能再抽了,没人敢抽。

季归说,孩子没啥事,已经康复了,现在问题是没钱出不了院。

胖子叹了口气,说,兄弟,我服你。说完上楼,过了一分钟下来,手里拿着一沓人民币,说,两千,兄弟,欠的两管血,明年过来给我补上。

季归跪着接过钱,然后一个大头磕在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他站起身,几步出了院子。

季归再回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被告知早就没车了。此时天空飘着大雪,出了车站又问了几辆黑车,都报了高价,想了想季归决定明天早上再回。又往北边走了几步,一个红色的灯牌,车站洗浴,洗浴三元,过夜五元。季归走进去。

坐在水池里的季归终于被温暖包裹,他搓了个背,然后裹着被子躺在大厅的角落里。苏北的冬天很干燥,唯一能闻到带着湿气的烂腐味的就是澡堂。季归把钱揶在屁股下面的海绵垫下,不敢怠慢。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女人,坐在季归的左边。季归看了一眼,转过身,对着墙,不再看她。

女人说,老板,一天没生意,照顾一下喽。

季归摆摆手。

女人伸出手,从被角探进去,精准地抓住了季归用两条腿下意识遮挡着的器官。女人套弄了两下,指甲很长,在浓密的毛发里穿梭。季归抓住女人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去。女人挑逗着拍了两下季归的屁股,说,老板,这都有反应了,弄一下呗。

季归皱着眉头,又摆摆手。

女人不依不饶,说,老板,照顾一下,没几个钱,都是风雪夜归人。

季归冷笑了一下,说,还整起诗词来了。

女人说,我是学生,老板。

季归回过头,扭着脖子又看了一眼,女人背着光坐着,她撩起头发,让季归看得更全面。季归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撒谎,转念又想是不是在撒谎也都跟自己没关系,又转过头,对着墙。

女人也笑了,说,老板,你进门我就看到你了,是个实在人,今天确实没生意。说完女人在季归旁边的躺椅上躺下,盖好被子,闭着眼睡下,补充了一句,我今晚就在这休息,你有需要就叫醒我。

季归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叹了口气,闭起眼睛。过了几分钟,季归又理了理被子,然后手情不自禁地往自己腹沟伸过去。一番套弄后,季归深吸一口气,一串液体喷在暖气的加热片上,发出“滋啦”的一声响,石楠花的味道在澡堂里飘散开来。

季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那个女人,她此时平躺着,脸对着天花板。季归又多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还真像个学生,半大不小的,脸上稚气十足。她伸出白嫩的胳膊,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塞在颈窝里,黯淡的黄色灯光下,季归看到她胳膊上两个红色的针眼。凭经验都是一个星期之内抽的。他自嘲式地冷笑了一下,心想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第二天早上,季归走出浴室,发现正对门就是个早餐摊点,买了几个包子和胡辣汤,然后回到浴室,给了女人两个包子,一碗胡辣汤。女人头蒙在被窝里睡得很扎实,突然被人叫醒,吓得一激灵,看到季归,身体又结实地瘫了下去。然后伸了个懒腰,说,你还真是个实在人。季归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从被子缝里塞进去。女人嘴里咬着包子,看着季归,眼神像是被噎着一样扭曲着拧在一起。

季归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他总不能劝人家别干了吧,都被逼到抽血的份上了,不干这行钱从哪来呢,但是祝人家生意好,也不妥。于是干脆什么不说,就说了三个字,我回了。

女人眼泪滑落下来。季归转身离开,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的血肉重新变得滚烫,那一瞬间过了,又觉得自己可笑。昨晚还“砰砰”的给人磕头,今天就成了一个妓女的救世主了。

八                                   

回到淮城医院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多,季安不在,季归去医院食堂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又绕到前边休息长廊,正好碰到陈永邦,季归叹了口气,心想估计陈永邦已经把医药费付了,心里有些失落。陈永邦看着季归,没有说话,季归也看着他,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对峙了一会儿,季归看到他身后三十米的地下停车场门口对面,蹲着个化成灰他都能认识的女人——陈慧。陈慧捂着脸,季归再顺着看过去,陈慧的爸妈也在,那个厨师也在,圆荣也在。季归跑过去,陈永邦紧紧跟着,所有人看到季归,都掉过头,不作反应。

陈慧努力地站起身,倒在季归身上。

季安死了。

毫无疑问是意外死亡。公安局里的季归很安静,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办事的警察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然后又自己否定了自己,说,其实我说什么都没用,还是看你自己,希望你看开点,真的,希望你看开点。

过了几天,季归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眼睛红得发黑,在季安的坟前坐了一个晚上,仔细算算,从泗市那天早上回来算起,他整整六天没有结实地睡过。

早上,季归迈着苍老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到了筒子楼,季归抬头看了一眼,又往前走,走进了电厂。圆荣带着一帮人仍然在忙碌,看到季归,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季归笑笑,说,你们忙你们的。然后继续往前走,踏着半人高的杂草,碎石,还有铁栏杆,走到河边。

冰面依然很厚,只是确实比不上前两年那个厚度。白色的裂痕像是天上降下了一块巨石,裂痕下面是浅红色的血晕。经过了几天融化,再结冰,血液被冰面缓缓吸收,在表层下面结了一道道脉络,像是一只血蜘蛛。

那个傍晚,当季归站在城南大桥上看着渔歌唱晚的时候,季安偷偷跑出了医院,爬上了废电厂的大烟囱。晚上七点多,天黑得彻底,负责电厂拆迁的圆荣一行人走进电厂做最后一次爆破实地勘测。两个工人全副武装,爬上烟囱顶,通上电,巨大的探照灯照亮整个电厂。季归赫然躺在冰面上,血以她的头尾起点,沿着冰面铺开,像是一张红色的纱蒙在河面上。远方横在冰面上的枯木,仍然落着几只乌鸦。

季归仰头看了一圈,然后原地躺下,头放在白色裂痕的起点。他看着苍穹,天很高,云有些稀薄。季归想象着她站在烟囱顶上,对着云彩张开双臂的样子,夕阳和风穿过她的身体,她面带微笑,沐浴着来自天地之间的秘密。

那天季归睡得很香,那个挥之不去的古老小镇又回到了梦里,他睡在那一片草坪上,鸟语花香。他在梦里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梦,于是主观地认为会梦到季安,其实没有。一个多小时后,他躺在冰面上嘴唇冻得嘴唇发紫,圆荣喊几个工人把他抬回了家,放在床上生了炉火,盖好被子。

季归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了二十来个小时。醒来的时候,陈永邦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床边的桌上摆了几盘菜,花生,还有一些卤肉,两瓶白酒。季归揉揉眼,翻身坐起来,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陈永邦把酒满上,兄弟俩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季归抓了一把花生米,揉了两下花生皮就褪掉了,他有滋有味地嚼了两口,说,你晓不晓得,安安在医院里跟我说过,要去烟囱上看日落?

陈永邦摇摇头。季归接着说,我当时没在意。她出事那天我去泗市了,我去筹钱去了,那天我站在城南大桥上,等着去泗市的车,夕阳真的好看,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好看的夕阳。造化弄人,你知道吗,那时那刻,安安也在看着同一片夕阳。

陈永邦没有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轻轻地推到季归的面前。季归接过来,转了个方向,看了很久,然后开始哭,笑着哭。陈永邦也笑,一边笑一边往嘴里塞花生,两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季归笑得没力气了,甚至笑不出声音来了,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拳头砸在床上。

照片上是季安生病那一天,陈永邦开车带着陈慧、季归,还有季归抱在怀里的季安去医院,在一个十字路口闯了个红灯被监控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陈慧和陈永邦坐在前面,季归坐在后排,怀里横抱着季安,四口人表情凝重,整整齐齐。这是季归、陈慧和季安,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

季归伸出黝黑的右手,抚摸着照片。季安啊季安,都说苦尽就会甘来,你能不能告诉爸爸,苦到底他妈的什么时候尽啊?

九                                   

拆迁工作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整栋筒子楼才全部签了字。当天下午,一辆爆破车就了结了这栋楼的时代使命。圆荣非常兴奋,当天拎了两瓶酒去城南老城区,季归已经入住这里两年了,两年里几乎没有和邻居说过话,很多人觉得他是个哑巴。圆荣进门,说,季哥,电厂终于拆完了。

季归心口一疼,然后叹了口气,仍然没有说话。菜摆上,酒满上,老朋友对坐喝了几口。季归问,那地方是不是要建房地产?

圆荣说,不是,你还不知道呢,本来是建房地产的,我们老板早买下了这块地,后来国家要建高速公路啊,国家征用,没办法,当场又卖给国家了。

季归想了想,说,电厂是个盆地,四周高中间洼,建高速得要多大的工程量。

圆荣说,这哪叫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筷子,放在菜碗上,说,一座大桥往上一搭,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

季归说,那么大工程,我能去吗?你看我闲着也是闲着。

圆荣想了想,点点头,能。

又过了两年,北城改造接近尾声,一座投资巨大的吊桥开始建设,季归成为了里面最普通的一个工人,跟着工程队做桥面画车道线和装路灯路牌的收尾工作。下班的时候,季归要沿着桥走一公里才能下去,他已经找不到原来电厂的具体位置,四周拆得干干净净,桥下种起了麦子。大烟囱,干涸的河,筒子楼,土路,全部像泡沫一样凭空消失。埋藏着一代人深重苦难的电厂,化成了烟。季归来这里以后才意识到,远处居然有座山,不高不矮,一个淡淡的黑影。他从来没看到过这座山,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有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不知道站在大烟囱上的季安有没有看到过。季归看着桥下的麦田,一大整片,无垠,辽阔,衔接着天地,倒映着云彩。像内蒙古的草原,像是一片麦海,坚韧又温柔。远方白日依山,天高云开,丝缕状的云彩牵动着天空。

有时候季归会非常无可救药地想,季安到底是失足掉下去的,还是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以后从烟囱顶一跃而下?

他想不明白,后来强制性地不让自己去想,一旦开始想了就喝酒,喝得七荤八素了倒头就睡,什么都不去想。

他起初会觉得,人生好痛。现在不痛了。

圆荣偶尔会来工地上看看,那天中午季归请他在工地上凑合吃了一顿,三个菜,都是一次性饭盒装的,一个红烧狮子头,一个茄子烧肉,一个地三鲜。俩爷们坐在大桥的柏油路面上,屁股下铺着两张蛇皮口袋,吃得很香。工地上送盒饭的女人姓王,叫王敏,三十二岁,带着个六岁的女孩儿,老公死于一场大病。圆荣吃两口就朝着女人撇一下嘴,吃两口就撇一下。季归说,你他妈是嘴抽抽了吗?

圆荣说,季哥,我帮你跟人家搭句话?

季归说,你赶紧住嘴吧你。

王敏手里拿着勺子走过来,笑得很暧昧,往两人面前的饭盒里又加了两个狮子头,说,吃,吃完了还有。

圆荣抬头,一脸的便宜相,说,姐,谢谢哈,你看我季哥就是有面子。

王敏笑笑。

不知道是不是圆荣偷偷递了什么话过去,没过几天季归就觉得不对劲,姓王的女人确实对他热情了起来。中午有时候季归忙得晚了点,同事再去买盒饭,菜都没了,只剩清汤,结果季归一去,三份荤菜摆得整整齐齐。季归给钱,她也没要,几次拗不过,王敏就收了一些意思意思。季归转身要走,她说,要么就坐这吃吧,我这儿高低还有个桌子。一来二去,季归就很自然地每天坐在送盒饭的餐桌旁边椅子上吃饭,吃完就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会儿,下午继续上工。

春节之前,大桥通车,季归揣着结算的三万块钱工程款,回到城南老巷子口。果不其然,老巷子才住没两年,又传说要拆迁。季归想,折腾吧,折腾点棺材本自己也能落一个好死。除夕夜,陈永邦过来看望他,两个人一起在厨房烧菜,酒还没喝上,圆荣到了,身后跟着姓王的母女。季归打开门,一脸茫然,让进也不是,不让进也不是。圆荣说,季哥,没啥事,过年了,带王姐和闺女儿出来置办点年货,正好走到你这来了,串串门。

身后的女人侧着脸,不敢看季归。季归侧身把三人让进来,五个人坐成了一桌,陈永邦显得很兴奋,连提两杯,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圆荣捧哏,说,是是是,就得这么热闹,这才像过年。

酒过三巡,季归抱起小女孩,说,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陈荃,六岁了。

季归揉了揉眼,说,喜欢叔叔做的菜吗?

小女孩很乖,点点头,说,比我妈做得好吃。

一桌人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圆荣说,你看看这小孩儿,人精,讨人喜欢。

季归抽了两下鼻子,说,那以后叔叔天天做给你吃。

小女孩点点头,一旁的王敏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季归跟着圆荣,又在工地上做了两年。两年里也没怎么回家,王敏把家里打点得明明白白。季归偶尔回去一次,地永远是干净的,锅永远是锃亮的。那年年底,老巷子终于又拆了。夫妻俩合计合计,连带拆迁款,一共拿出来十七万,在城北付了一套二手房首付。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北,季归很开心,搬进去的第一天他偷偷去了季安的墓地。他很开心,一直在笑着,他说,安安,爸爸过得很好,我又找了个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我不怕你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过得好。安安,爸爸爱你。

一阵微风吹过。

天黑了,季归回到家,那天正好是陈荃八岁生日,再加上乔迁之喜,季归叫来了所有能叫来的朋友,大家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吃坚果,聊天。晚上八点,客厅所有灯全部熄灭,季归在厨房点燃蜡烛,然后端着一个双层的巧克力蛋糕,小寿星开心地活蹦乱跳,吹灭了蜡烛以后趁季归不注意抓了一大把巧克力抹在季归的脸上,这一抹不要紧,客厅里黑灯瞎火的立刻炸了,大家都伸手去抓,抓到就挥手一顿乱抹,三百多块钱的大蛋糕一口没吃,还弄得整个客厅都是。客人散去,季归带着陈荃和王敏,收拾了两个钟头才全部擦干净。

那晚,季归又梦到了那个古老的小镇。

无支祁
Dec 2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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