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时,日光如纱线般缠绕在周围。
梦中昏天暗地,一束光圈从上方直直落下,照亮地面的牛皮本。除此之外,目之所及空无一物。我走上前,拿起牛皮本,看上去没什么独特的,与栗子相近的棕色,约莫长二十厘米、宽十四厘米,封面印着灯塔和海峡图案。奇怪的是,明明是活页,却无法翻开。随后,一股力量把我拖进脚下的深渊,意识也随之堕入谷底。
先前每次做梦,也都会停留于此,无一例外。
不知究竟是梦的延续,还是真实的回忆,随着梦中场景的一次次出现,关于幼时的记忆也越加深刻明晰,且与十五年前的我慢慢联接起来。那些往事仿佛漩涡一样回旋着,模模糊糊,稍纵即逝。在瞬息的片段中,我抓住了最重要的画面:小时候的我伏在桌前,正在牛皮本上写着什么。
然而当我试着绕过那些纷纭芜杂的过去,追溯到十岁那晚时,记忆却戛然而止,停于我准备落笔的那一刻。写作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主旨还是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是关于幻想的生活。我大概是描绘了一个童话故事或者幻想的生活。谁知道呢。很多时候,当我回想起长大的种种经历,总会有种某个环节走偏了的感觉,好像“幼时的我变成了现在的我”这个过程被动了手脚,被加工过。那些在我心底深深埋下的梦幻种子,也逐渐被嫁接到了现实之树上。每当我试图将枝干伸展到其他方向,身边的人都会告诉我,这么做是错的。
辞职的一个月里,我一直闭门在家,几乎是息交绝游的状态。饿了就点个三餐分量的外卖,闷了就读书或杂志,或者看些电影。但更多的时间,我都在睡觉,窗帘几乎没拉开过。不见阳光,梦境便充斥房间。
我本身就带有念旧的性格,待在家的这段时间,更是发挥得淋漓极致:只点同一家饭店的外卖,读同一位作家的书,看同一个演员的电影,听同一个歌手的音乐。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偶尔重复做一些事情时,有很多个瞬间都像是回到了过去。而这种感触能唤醒内心的一些情愫。矛盾之处在于,我辞职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受够了每天都千篇一律做着同样的事。
当朋友问起我辞职的原因时,我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是为了找梦里那本牛皮书。原本只是一句逗趣的话,但仔细想想,好像并不排除这个原因。我的确想过辞掉工作,去哪里旅游好好放松一下,哪怕一天也好。现在,要去哪里好好吹吹风散散步的想法越加强烈。但首先,我更想找到那牛皮本,虽然还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找到它几乎成了我的心结。
心里想着,身体也就跟着做了。我跑到十岁时住的旧房子里,去卧室翻箱倒柜,结果一无所获,又去地下室吸着灰尘乱找一番,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我想着,干脆听天由命好了,既然梦里出现了牛皮本,那么也应该告诉我它位于何处。抱着如此心态连睡了几天,也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梦,唯独牛皮本再没出现。
直到某天清晨,打开阳台窗户,探出头去,感受到凉风吹过时,才发觉已经入秋了。其实即便不吹风,也能嗅得出来,秋天的风中总带有悲凉气息。中午,我走出家门,准备开车去岛南边的海岸兜风。公寓距离海边也不过四五十公里,开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气温大概在二十度,不冷不热,对我来说是最适合吹风的温度,暖风所吹来的流动感无可比拟,能恰如其分地吹进心扉。
在公路上行驶五十多分钟后,下午两点钟时,差不多抵达目的地。我把车开进绿荫大道中,停在路旁,放平驾驶座,看着窗外的一列列枫树发呆。弥漫着草香和湿泥土味的空气沁人心脾,两旁的树干清一色相当粗壮,树枝上的部分绿叶尚未泛黄,而部分枯叶又尚未飘落,远远看去,黄绿相间,经由日光照耀,反射出不同光芒,有种介于新与旧过渡地段的独特之美。数百颗枫树一起组成这番光景,日光迷失其中,四处打转。
2
睡梦中,逐渐被一阵敲打声吵醒。天空原本还一碧如洗、柔和光洁,不知何时慢慢填满乌云,先是飘起迷蒙细雨,而后阵势浩荡,倾盆而下,敲得车窗噼啪作响。睁开眼时,雨倏然停了,两者同时发生,仿佛眼睛变成了落雨的开关。我很确定自己睡着了,没有动身离开刚才的位置,但刚才的绿荫大道,此刻却变为了一条紫藤花隧道,天空被紫藤花占领,地面也落有紫色花瓣,紫中透出淡淡白色,而枫树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的紫藤花裙犹如雨帘一般直泻而下。
我恍若隔世,下意识以为还在做梦。我浑浑噩噩地揉着眼睛,发动起车,开到隧道尽头。海岸逐渐显露出来,与沙滩齐头并进,绵延数公里,不见边际。天色已经慢慢黯淡,天际从淡蓝色逐渐向暗红色过渡,几朵云絮也一并被染红。
在不远处的礁石滩上,伫立着一座灯塔,白色塔身,正旋转闪烁着暖色灯光。灯塔不高,加上底座,也才十米左右。我之前没怎么观察过灯塔,但印象中没有一百米,也至少有数十米,十米的灯塔还是头一次见。由于高度限制,它灯光的射程也极为有限,即便是最远距离,凭肉眼也看得到海面上的光圈。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上沙滩,想近距离看看灯塔。沙质踩上去软软的,会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只比雪地的感觉稍硬些。经过风力的不断侵袭,慢慢形成一片沙潮,如同海浪的固态形式。随着离灯塔越来越近,远处隐约传来了呼喊声。循着声源望去,只见灯塔的底座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宇航服的小人。对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我照做了。待我靠近,他从底座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走来,在我身前两米处停下脚步。
“你终于来啦。”
从声音听上去,对方应该是个男孩。此外,他的声音还带有电磁感,且颇为沉闷,但不难听出他尚未摆脱男孩的稚气。
我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他的衣服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宇航服没什么不同,除了衣服、靴子和手套之外,头上还戴着钟罩式黑色球形头盔,不过头盔不透明,无法看到他的容貌。他的头盔两侧还装有像是通讯装置的东西,其中几根线管连接着背后的方形背包,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印象中,身穿宇航服的人都较为臃肿,看起来有点笨拙。但眼前的男孩感觉上只是穿了几件厚衣服而已,反而显得干练。加上他矮小的个子,这种视觉差反倒让我对他更感兴趣。
斜阳照射在他身上,将宇航服染成了红色,头盔也闪烁着余晖,淡淡映出我的镜像。
“你在这干嘛呢?”我问。
“我住在这儿呀。”
“哪呢?”我环顾周遭,没有任何房子。
他伸手指向身后:“那边。”
循着手指方向望去,视线尽头是那座灯塔。
“你住在灯塔里吗?”我问。
“去看看不就知道啦。”
说着,他迈起步子——不知道是不是宇航服不方便的缘故,他走路时总会小幅度地左右摇晃——带我向灯塔走去。
灯塔的位置,刚才也说过了,在一片平坦的礁石滩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倘若一个巨浪打来,很可能会掀房揭瓦。灯塔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上面有几扇窗户,墙体的白漆颜色已经斑驳,但摸上去的质感却像是金属,而非砖头。但宇航男孩似乎没有任何顾虑,也没说过想要翻修的打算。灯塔面朝礁石滩的一面有一段石阶,石阶连接着由汀步石铺成的小道,通往远处的沙滩、树林、山崖等,朝各个方向延伸。
我们拾级而上。男孩走在前,伸手轻轻推开底座上的木门。那木门看起来像是镶在灯塔石砖里的,但它转动的弧度又是那样自然,没有任何不协调。打开门后,一股古老的香气和暖风迎面而来。
眼前这座建筑,若说是灯塔,那的确有点矮小,但若是居住的房子,未免又太过宽敞。据男孩介绍,灯塔一共有四层,旋转楼梯紧贴在柱形墙壁,一楼更像是个起居室,有沙发,有地毯,有壁炉……但凡日常用得到的家具统统一应俱全。
第二层是卧室,床又矮又大,旁边床边有个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墙壁贴满油画,我认识的画不多,但能认出其中几幅,有梵高的《星月夜》和莫奈的《日出·印象》。紧挨书架的,是两个懒人沙发,读书时可以半躺在上面,十分舒适。床、书架与沙发摆放成“凹”字型,中间铺着一张地毯,地毯上是宇宙飞船的图案。而“凹”字上面所欠缺的“横”,由第二个壁炉填补上。
第三层是厨房,餐具统统是木质的,灶台上还放着一些新鲜果蔬。早在参观第一层时,我就闻到了汤的香味。男孩说,他刚熬制好鱼肉汤,还没来得及吃,我就来了。见天色不早,我提出要打道回府,改天再来拜访。男孩正在把玩一个放在木柜上的贝壳,听到这话,急忙向我走来。
“你确定吗?走后可就回不来了。”他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明就里。
“没法解释,就是这样,从紫藤花隧道离开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法再到这海边了吗?”
他摇头:“不是,是不会再见到我了,灯塔也会消失掉,海会一直存在。”
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想找个牛皮本,在你这儿吗?”
“不在这里,但我知道在哪。”说着,他转动贝壳里的珍珠,像是开启了开关。他缩回手后,珍珠还在自动旋转,里面传出了钢琴音乐,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星空》。“我等了你很久很久,多待几天再走吧。”男孩说。
我想着,即便现在回家,也无非是躺在床上看着月亮发呆。比起在家,这里显然要有趣得多。况且,他是唯一知道牛皮本下落的人了,虽然用音乐错开了话题,但他既然知道我要来,就必定会告诉我。
男孩为我端上了鱼汤,搭配上烤面包和蔬菜沙拉。味道相当鲜美,我几乎吃得干干净净。吃饭时,男孩会将头盔往上抬起一些,只露出下颌,保证能将饭菜送到口中。全然没想让我看到他的全貌。饭后,我去帮忙洗碗,他说每天晚饭后都会去看看海。洗完碗,我走出灯塔,看见他坐在一块圆滚滚像是鹅卵石的大礁石上,背对着我,孤零零地,形单影只,只有脚下的大海与其相伴。身后的沙滩上还留有他的脚印,我低头看着脚印,走上前,爬上礁石,坐到他身旁。由于头盔遮盖,无法看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他此时在看向哪里,但从他面部的朝向来猜测,应该是视野尽头的月亮。
这是我见过最大最亮的月亮,悬在天际,仿佛一颗夜明珠,甚至微微照亮了四周的云絮,让人觉得这月亮好像并不遥远,只比云朵高一点点。气温开始逐渐下降,咸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偶尔还夹杂着几丝浪花,沁人心脾。夜空的星星跌落到海面,踩在暗流上。定睛细看,才知道远处的海面飘着数百个千纸鹤,随着浪潮起伏。男孩察觉到我的视线,先是热情一笑,而后说,每过一天,他都会放一只千纸鹤到海上,迄今为止,大概有五千多只,只不过大多数都已经漂到很远的地方,不见踪影了。我眯起眼睛,遥望快要漂到世界尽头、几乎肉眼难见的地方,想象着在那儿也漂着几只千纸鹤。
“它们会漂去哪里,大西洋吗?”
“不不,会回到过去。”他说,“遥远的过去。”
他似乎并不想对我隐瞒什么,几乎有问必答。比如为何迟迟不肯脱下宇航服,他解释是从他出生时就穿着这身衣服,从来没脱过。至于为什么会住在海边的灯塔里,他回答说是因为十五年前在银河漫游时,由于意外事故,导致推进器和箭体脱离,不得已落在了地球,从此居住在这儿,等待着我,也就是来询问牛皮本下落的人。他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唯独没直截了当地回答牛皮本位于何处。
“牛皮本里写着什么吗?”我试探性地问道,“为什么要等我来呢?”
“这我就不清楚啦,只知道要等待寻找牛皮本的人,原因和理由一概不知。”说着,他歪着脑袋,敲了敲头盔。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等你临走前,我会说的。”
“临走前?”
“如果你现在就要走,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你明天要走,那么就等你明天离开之前告诉你。”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再继续追问,侧身望着连绵不绝的海岸线,心里不由羡慕起这种生活。毫无疑问,这是梦幻世界的真实写照,在嘈杂世界里,此处仿佛是汹涌澎湃的瀑布后面的洞穴,既与世界相连,又与其隔绝。每一秒钟,嗅到的都是自然气息,而非钢筋混凝土和水泥味。起初,我还想着尽快踏上归途,但现在,我对这里的无限神秘充满好奇,我先对男孩的款待道了谢,随后询问是否能多待几天。他欣然应允,声音听上去就像苦等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空气中充满安闲的精粹。与都市中的孤独不同,这里的孤独干净洁净,不含有任何杂质,是让人能够沉醉其中的孤独。
一切都得到了升华,一切的一切,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像天堂的翅膀,只在想象中存在,却又让人浮想联翩。一切都让我心生想要哭泣的欲望,不知道为了什么哭泣,但能感受到心底的涌动。我微微张着嘴巴,眼睛凝视着空中一点,大脑像被洗涤过一般清新,装不下任何杂绪。
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我突然想把所有心事统统说出来。这本不是我的性格,但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又是那样强烈,我无法自控。我开始追忆起往昔的每一件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讲起生活的苦闷、工作的压抑、人情的冷漠等等,我说得毫不避讳,也完全不顾及男孩的感受,简直像是喝醉了一样。虽说有点强人所难,但男孩看上去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会在合适的断句中提出问题,也会应声附和。
最后,他用一句话打断了我:“但是,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你今天也不会遇到我。”
3
具体对男孩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醒来忘得一干二净,而我也没再追问,总之琐碎记忆告诉我聊得相当畅快,毫无保留地,彻底打开了心扉——那就畅快好了,只管畅快,不再纠结因为什么而畅快。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反噬作用,清晨醒来,那些倾吐而出的心事也一并成为历史,新的孤独重又来临。我掀开被子,翻身看了看,见男孩还在沙发上熟睡,依然戴着头盔,旁边的木桌上还泡着热茶,贝壳还低声放着钢琴曲。我没叫醒他,走出灯塔,打算去海边散散步。
走到沙滩上,我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走上浅滩。海水不算很凉,拂过肌肤,格外清爽。
察觉到女孩就坐在距我不远的礁石上时,云絮已失去原本分明有致的轮廓,密而不雨。海水波光潋滟,正徐缓涨潮。女孩面朝大海,蜷缩着身子,双腿弯曲,手托下颌,胳膊支在膝盖,飘动的黑色长发与白色裙摆牵引出独一无二的和谐情调。而她身下的礁石庄严肃穆,未被海水浸泡的部分还保持着湿润,就如同支撑绝美雕塑的基座,以承载的效用将矮小的空间化为展示台。
女孩的目光锁定在天或海的一界,又或者天际线的某一点。总之,此刻她与我拥有相同的视野,思绪虽然无法共鸣,却能融于同一片空气,因此,即使面对冲击力不尽相同的海风,我也能在每一次迎面时嗅出女子的不同气息——那是种摒弃尘世庸俗和善恶的气息。因为我们未曾谋面,以全然陌生的形象蹲坐眼前,也就得以凭借无尽想象,将美的一面放肆夸大。
我和她相离约一百米,何况以斜视角度,所以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也正是这种对天生地化之物敬畏与好奇,让我驻足不前,只在原地遥遥观望着她。
脚下的浪花正不断进行扩张与退却地重复。浪头被礁石击碎而下垂之际,后方的浪花将其拽回底端,一如扶摇之上终于迸裂的白色烟花。几丝飞沫扑打在脸,像场酣畅淋浴。待浪花偃旗息鼓,层叠不穷的波纹重回整体,仿佛变为顺滑的毛发。
少顷,落下迷蒙细雨,世界光彩涣散,被一片茫茫布纱笼罩,恍若梦境迷宫。浩淼海面涟漪似花,争妍斗艳,在海洋的皮肤上款步行走,赖有无限风光,才得以衬托出小小圆圈的精美。
风散云流,等我将思绪从世界尽头拉回,再瞥向女子的位置,对方已消失在云雾中。她的消失仿佛惊醒了什么,海浪顿时惊恐万丈,巍然高筑水墙,直直冲来,高声拍案,如碎落般散落在我周遭。
我极目远眺,寻找着女孩的身影,然而无处可寻。适时背后的灯塔里传来男孩的声音,他伏在二楼的窗户上,向我招手,招呼我去吃早饭。我抬头看着男孩,走上灯塔三楼。餐桌上摆好了豆浆、杏仁面包、肉松烧麦,还有一沓报纸。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皆是什么星云,什么星系之类的文章,读起来活像天书。吃饭时,我问起刚刚在海边的女孩,描述了她的模样。
男孩“嗯”了一声,拿出吸管,插在杯中,送到头盔下,吸了口豆浆:“本来想今天给你介绍她的,她是人鱼。”
我诧异:“人鱼?”
“嗯,住在海里。除你之外,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她没有……”我用双手在小腿处比划尾巴的形状,“那叫什么来着?”
“尾鳍,对吧?”他发出机械感的咯咯笑声,“有的,只是在海里才会有,上岸后就会变成人形。”
饭后,按照男孩的计划——虽然我也不清楚这是哪来的计划——要去后山挖地。据他所说,他的书籍、画和很多工具,都是从土壤中挖出来的。我拿起他递来的铁铲,随他跨过两座小山丘,在一片坑坑洼洼的环形空地前驻足。他走上前,为我做示范,开始掘土。我站在一旁细细打量。等待五分钟,他说了声“有了”,弯腰从土坑里搬出个小木箱。长宽一米左右,比铁铲稍短了半米。他拍去宇航服上的碎土渣,把木箱放到身前,从铁铲将其撬开,从里面拿出一本厚书。我问这是什么。他没急着回答,揩去灰尘,把封面展示给我。
“赫尔曼·黑塞的《朝圣者之歌》。”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封面图案也是赫尔曼·黑塞的照片,设计得充满古典风格。
我按捺不住,也拿上铁铲,掘起脚下的土。土的质感不算太硬,稍稍用些力气,就会裂开一条缝。就这么铲下去,直到土坑的深度没过脚踝,铲尖传来碰到硬物的声音。“有了。”说着,男孩也走来帮忙。同样的,也是一个木箱,不过比他的更大些,撬开看了看,这次是一幅画,弗雷德里克·巴齐耶的《粉色的裙子》。原本男孩会在这儿挖一整个上午,但由于今天只是带我来体验,也就没耗费太多时间。不管怎么说,还是满载而归,我抱着画,他拿着书,一起回到灯塔。
午餐时,男孩对我说,下午会给我介绍人鱼。
“她下午会来吗?”我问。
“会的。”
下午五点钟,天色半明半暗,男孩登上灯塔顶楼,不知道用什么拉响了号角般的声音。远处的海面应声冒出一圈涟漪,涟漪向岸边平流缓进,抵达浅滩时,人鱼终于露出头来,与清晨看到的一模一样,黑色长发,白色长裙,赤足,发丝和裙摆滴着水珠,有种与生俱来的神秘魅力。她踩上沙滩,向我们迎面走来,看上去只比男孩高几公分。她先是问男孩“他就是你在等的人吗”,得到男孩的回答后,她对我耸耸肩,略微撅起下唇,像是为刚才视而不见的不礼貌行为道歉,而后向我打了招呼。我也报以微笑。
“晚上,我会带你去海里转转。”她对我说。
“海里?”我看向男孩,揣测此刻头盔后面会是怎样的眼神。
“嗯,帮你捡一些贝壳,转动里面的珍珠,会放出音乐。”人鱼也看向男孩。
“我已经给他演示过了。”说着,男孩抬手拍拍我肩膀,“很简单的,就像上午一样。”
待我午休醒来,走出灯塔,见男孩和人鱼正坐在沙滩聊天。海洋呈现出通透的青蓝色,不同的细浪如同一条条直线,把海面分割成不同层次。海水清澈见底,日光闪耀其上,熠熠生辉。看到我来,男孩从背包中拿出潜水装置递给我。我按照他的指示,穿上潜水服,戴上眼罩,背上氧气瓶,做热身运动。一切准备就绪,我问男孩,他是否也跟着一起。他点头。我问怎么不穿潜水衣。
“不需要,这身衣服也可以潜水。”说着,他第一个钻入水中,在水面仰泳,招手让我们跟上。
“走吧。”人鱼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大海跑去。我没有多想,先前从没有过潜水经历,本该有点紧张才是,可我没有。她那拉住我的手有一股魔力,让我忘记畏惧,只管向前奔跑,直到水面没过胸口,我俯下身子,往男孩所在的更深处游去。水下的视野也相当清晰,几只晶莹透明的水母变换姿影,呈旋涡装四处游转。鱼类体型大都偏小,最大的几只也无非是巴掌大小,鳞片颜色多端,不知是错看成了同一只鱼,还是那品种的鱼能够变换各种颜色。
贝壳大都分布在不深的海底,也有各式各样的形状,但不是每个贝壳中都藏有珍珠。按照人鱼的说法,只有带珍珠的贝壳才能放出音乐,珍珠越大,能够播放的音乐数量就越多。我运气不差,一鼓作气捡了五个,只有两个有珍珠,也不算坏。上岸挨个听了听,是《水边的阿狄丽娜》和《秋日的私语》。看样子,这两个贝壳的主人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听完他的两首曲子,我来了兴致,又一头扎进海里,捞出六个贝壳。这次收获颇丰,共有四颗珍珠,克莱德曼将接力棒递给了肖邦:《雨滴前奏曲》《离别曲》《降B小调夜曲》《幻想即兴曲》。
由于没有长期运动的习惯,我很快体力不支,躺在沙滩上,看着天空从金色逐渐变为赤色。傍晚,我们在沙滩上燃起篝火,将几只男孩捕来的秋刀鱼和马步鱼放在木架上火烤,男孩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去灯塔中拿来了几串蔬菜,撒上作料。男孩和人鱼的脸颊都被映得火红,像是有什么生命在脸上跳动。
我们聊着各自的生活,男孩讲流浪宇宙的故事,人鱼讲海底的世界,我讲普通人每一天的生活,讲我的苦闷,讲我的疲惫。说到最后,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趣事,只好吃着烤鱼,任凭海风夺走思绪。饭后,男孩端来了咖啡和甜点,让我再多讲点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想着,索性说起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八个月前由于和主管不合而辞职,五个月前找到了份新工作,并不是各个方面都满意,但当下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
我将冷掉的咖啡再度注满,一边啜饮一边说着。
不过,新公司和家分别在两个市辖区,距离太远,所以只好忍心放下刚付好首付的新房,转而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便宜的公寓,每个月除去房贷和生活消费,几乎没多少积蓄,更无法应付额外的开销。而母亲身体又不太好,三个月前在医院检查出了脑梗,所幸不算严重,平常注意点就没什么大碍。但即便我每周都会去看望她,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怕哪天出了事。一旦需要住院,又不知道手头的存款是否够用。毕竟父亲就是因此早早离世的,拿不出足够的钱治疗。
“就是这么回事,确实没什么好的。”我一言以蔽。
4
来到海边的第四天清晨,我意识到该走了。昨晚入睡前,我问男孩是否可以在这儿一直住下去。他回答当然可以,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很想,可我不能,家里的猫等着我喂养,房贷等着我去还,妈妈等着我照顾,还要尽快找到新工作,太多太多事情都非我不可。
我起身下床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几件衣物,还有随身携带的背包。我叫醒男孩,告诉他我打算回去了。他没说什么,轻微点点头,然后疾步走上楼顶,拉响号角。人鱼上岸时,天空下起了迷濛细雨,空气雾蒙蒙的,我拿出包里的雨伞,抵在肩上,与男孩和人鱼告别,走向紫藤花隧道。
车还停在原地,车窗落上了不少紫藤花瓣。打开车门时,身后传来了男孩的声音。
“牛皮本在地下室木柜的第三个抽屉缝里——”他冲我喊道,随后和人鱼一起向我挥手。
“再见——”我也招手喊着。
我坐上驾驶座,扭动钥匙,发动起车,倏然感觉到猛烈的困意,眼睛如灌铅,身体无比疲惫,像是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来。面对倦意,我无法抵抗,立时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我还在车里,平躺在车座上,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做了场长久的梦。车外不见紫藤花,都是来时的枫树,雨还在下,敲落了零零散散的枯叶。前方看去,路上堆满了落叶,犹如一片黄色汪洋,吹起阵风,黄色海浪层见迭出。
开过公路,回到家,我走进地下室中,按男孩所说,从角落里搬出旧木柜,拉开第三层抽屉,把手伸进侧边的缝隙中,果然摸到了皮质的本子。它卡在里面,我费了很大劲才拿了出来。
吹去灰尘,封面上是一个宇航员和美人鱼站在海边的图案。翻开本子的第三页,虽然墨水已经挥发得很严重,但还不至于无法阅读。
第三页上记载着我十岁那年写下的理想世界:
……那天,我正驾驶着MP471号火箭在银河系环游,准备执行一项任务。刚进入太阳系时,突然有块飞来的陨石砸到了推进器上,速度极快,像一颗子弹。我的火箭失控了,横冲直撞,直直坠向一颗蔚蓝色星球。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这颗星球上了,幸好有宇航服保护,没受到重伤,只是头有点晕,也可能是因为还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于是打开背包的开关,将呼吸器调节成适合我生存的成分。醒来后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身前就是大海。似乎是在一座岛上,我的火箭直插在不远处的地上,看样子是不可能再修好了。
准备去火箭里搜索可用的工具时,我听到附近有什么声音。浅滩上有个奇怪的生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尾鳍,她游上岸,下半身竟然慢慢变成了人形,变成了一条白色裙子。她为我送来了淡水,身上的伤也是她帮我敷草药治好的。她救了我。我问她这是哪里,她说是地球,人类居住在这里,并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她。她说她也是孤身一人,在一次家族迁徙中跟丢了队伍,迷失在海中,无奈之下,在这里等待家人来接她。
就这样,人鱼成为我唯一的朋友。为了等待伙伴的救援,我只好暂时住在海边。我把火箭改造成了灯塔形状的房子,把木头做成家具,好让自己有个家,也能让人鱼知道我的位置。我又去检查了储电器,万幸还能用,按照当下用量来算的话,储存的电量足够维持我生活十五年。
我每天都在不断尝试联系同伴,但通讯器的雷达出了很严重的故障,经过四个月的修理和尝试,最后也只是收到了他们发送的一句话。上面写着:‘你要等待一个男人出现,他会来询问牛皮本的下落,会告诉你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的任务是带他在火箭里住一晚,然后带他去后山的山丘下挖木箱,再去浅滩捞海里的贝壳。在他临走前的一刻,你要告诉他牛皮本在地下室木柜的第三个抽屉缝里,让他听到这句话,任务就完成了,到时候你会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也能……’文字戛然而止,后面的讯息就很难再辨认了。于是,我只好在这里等待着那个男人出现。人鱼得知这个消息,也陪我一起等着他,或者说,我也在陪她一起等她的家人。我时常想着,假如男人来了,我回到家乡后,人鱼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等待的日子里,我也没闲着,在去南边的山丘挖木材时,看到土地里好像埋着一些木箱,每个木箱都放着不同的东西,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幅画,有时是例如铁铲铁锤、勺子碗筷之类的工具。人鱼也会送我一些贝壳,贝壳里有珍珠,扭动珍珠会播放出音乐。真是个神奇的世界。有时候我甚至想着,如果今后不能再回去了,那么在这里住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