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基因决定命运。
1
“你叫什么名字?”白色沙滩细腻柔软,纯净的海水逶迤上岸,舔舐四只光脚。我提着两双鞋,左手是我的高帮帆布鞋,右手是她手编的凉鞋(我注意到她脚踝上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上面还系着一枚铜质铃铛,仔细聆听,有清脆的叮当声顺着她的小腿爬上来)。海水褪去,露出我们踩下的一排脚窝,里面有许多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堆叠、蠕动。阳光似乎是从远处的海面发出,极目之处,一片粼粼。
真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好日子。
“船头。”这是我的名字。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她停下来,偏着脑袋看我,风从我这边吹过,刚好掀开她垂下的长发,展览出瓷器般洁白的侧脸,上面有浅浅的、不仔细观察就会错过的酒窝。
“因为我决心忘记过去。”
“我叫李琪。”万幸,她没有追问下去。我喜欢漂亮女孩,但跟漂亮相比,我更钟情于她们的聪明。聪明的女孩就像是眼前这片宽广的海域,让你忍不住置身其中,冲浪、潜水、游泳,都随便你,从不逼迫你上岸。
“你不想知道原因吗?”女人好奇心总是很重。我也真够贱的,别人好心不去碰我的伤疤,我却恬不知耻把撕裂伤口的机会拱手相让。
“不难猜,”我们继续往前走,“因为你从前是个富人。这我们都知道。”
“具体原因呢?你不想深入了解?”她的兴趣索然反而刺激了我的倾诉欲,我一而再地把她逼入绝境。
她会绝地反击吗?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许多年后,我有时对着朋友,有时对着火车上陌生的旅客,有时对着黑暗的天空或者天空中的星辰这么说:李琪是个聪明的女孩。我急于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结论,将其普遍成真理,让万物和众生都感知到一个女孩的聪明何其重要。
“把鞋给我吧。”她再次停下来。
我知道,关于我沦为穷人之后的第四次约会就要告一段落。事实证明,我总是有一种在局势占优状况下把一切搞砸的能力。正如我们的司机Vincent所说:“某些方面你是个天才,比如基因测序;某些方面你是个蠢蛋,比如男女关系。”
跟之前三次一样,我有一点小小落寞,毕竟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和目的才来见面。不过,不过没什么,这落寞就像潮水一样,怎样袭来,就怎样落幕。海水褪去我是屹立在岸边的礁石,谁也别想再伤害我。
李琪已经穿上凉鞋,红绳若隐若现。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认为,我总觉得女人最性感的器官就是脚。她像贝壳一样小巧白皙的脚丫近在咫尺,又像天边云朵一样遥远。我预感到这次的落寞可能要汹涌一些,我刚刚错过了一个拥有一双好脚并且聪明的女孩。
就在这时,她拉起我的手。
“穿上鞋,才能拉起你的手啊。”她说。
我们笑着,走着,美丽的海岸线绵延无边。
我们恋爱,我们年轻,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心醉。
“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的逍遥,亲爱的朋友啊,你在想什么?鸟儿轻轻在歌唱,鸟儿轻轻在舞蹈,朋友啊你为什么忧伤又苦恼?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的逍遥,亲爱的朋友啊,你在想什么?花儿盛放着快乐,花儿盛放着骄傲,朋友啊你跟我一起蹦蹦又跳跳?”李琪轻轻哼唱,听得让人浑身通透美好。唱到最后一句“蹦蹦又跳跳”,她真的跳了起来,我被她轻轻拽着向前。
她的力道不大,但我的身体却猛烈前倾,踉踉跄跄,几乎摔倒,我努力维持平衡,脚下的沙滩却如沼泽一般将我吞没。李琪站在一旁,像注视一只头上长角的青蛙似的看着我,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嘴鼻灌满细沙,呼吸变得越来越紧促——然后,我就醒了。
“想什么呢?”
2
“想什么呢?”是我徒弟鼓油碟的声音,“做白日梦了吧?”
一瞬间,蔚蓝的天空没有,金色的太阳没有,大海没有,沙滩自然也没有,美妙的歌声没有。我睁开眼,首先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就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我这才想起我们一行人拥挤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上,我们在逃难。改装过的低音炮正在抒情地播放着陈百强的《The Rocky Road》(崎岖之路),既相得益彰又不合时宜。
还好,李琪在这里,她仍然拉着我的手。
鼓油碟说:“师父一定太累了,这么颠簸都能睡着,而且还做了美梦。大家仔细看,哈喇子。”
一车人都笑了。
我抬手擦擦嘴角,顺势凿了他一个爆栗,“晓不晓得尊师重道!”
大家笑得更欢了,我们联手为压抑的逃亡之路营造了不可多闻的笑声。只有司机Vincent仍然板着一张脸,当然,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听见他说:“大家坐稳,老T追上来了。”与此同时,我听见车窗外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我们那辆濒临报废的面包车似乎是滑稽地向左跳了一下。
我扑在李琪身上。
我顾不上闻她的味道、感觉她的柔软,(即使这是我钟爱的味道和柔软,我可以为此不顾一切)我们正在逃命!
3
在这里,我首先要跟大家普及一个名词,老T。阅历或者经历丰富的人一定知道老T即TomBoy的首字母缩写,代表女同之中扮演男性那方。在这里,我是说,在这个年代这个地方,此时此地,老T则有另外寓意。它同样是首字母的缩写,Thantos。希腊神话体系中,Thantos是掌管死亡的神,传说他拥有银色头发,银色眼睛,无论距离多么遥远,他都可以轻易收割任何人的生命。Thantos住在冥界,手执宝剑,身穿黑色斗篷,有一对能够发出金属光泽的黑色翅膀,他会飞到濒死之人的床头,用剑割下那人的一缕头发,后者的灵魂就会乖乖被摄走。而且,(据民间流传)Thantos还是个美男子。创作出这则神话的人一定是位天才剧作家。
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前面用了它,这当然不是笔误,抛开那些神话传说和同性恋不谈,Thantos是那些富人们制作出来的杀戮机器。它们可以识别穷人的气息,不远万里对其进行追踪和绞杀,正如Thantos最初代表的涵义。有些人喜欢称为T狗,有些人热衷于叫其老T,其差别就像我们这边叫垃圾,港台那边称lese一样。
此时此刻,我们一行人拥挤在随时都可能散架的面包车里,被两只老T追杀。
“开快点!我都能看见它们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鼓油碟冲着Vincent大喊大叫。
“嚷嚷什么,你要知道我们开的是五菱之光,不是克尔维特。”Vincent头也不回地喊道。他没有时间回头。五菱之光的车速已经轰到一百四,这就是面包车颤抖的原因,不是因为路面坑洼(我们行驶在一条废弃的(这个定语真他妈多余)高速公路上),而是因为汽车已经迫近所能承受的极限。
“敢情你坐在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炸弹飞过来,先上路的是我。”鼓油碟喋喋不休。
“丫闭嘴,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要争先后了。”坐在中间的罗启锐说。
“就是啊,要死大家一起死。”紧挨鼓油碟而坐的潘迪生说了一句粤语。潘迪生是他的中文名,他的英文本名是Dickson Poon,父亲Dick是富美国人,母亲姓潘是个穷香港人;他跟母亲姓,父亲遗弃了他们。我们这代人总是喜欢望文生义,这样不好,很不好,她母亲姓潘,但并非趋炎附势卖弄风骚之妇,不过他父亲Dick,倒是名副其实。
“一个都不会死。”Vincent踩了一脚刹车,我们惯性向前,怼在车椅靠背上。我看见他双手高速转动,猛打了两把方向,我们就像搅拌机里的肉馅一样贴合在一起扭转、绞动。此时,五菱之光的车头对准不断靠近的两个老T,透过沾着透明胶带的挡风玻璃,可以看见公路尽头不断耸动的两个黑点。它们就像两个标点符号,从文章末尾出发,在字里行间游弋,妄图晋升为标题,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你要干什么?”鼓油碟继续向Vincent大喊。
“顶你个肺。”Vincent没有搭理鼓油碟的质问,说了一句从潘迪生那里学来的港骂,眼睛紧紧盯着堪堪可以窥清全貌的老T。他的双手挪离方向盘,在仪表盘的位置噼里啪啦操作一番,须臾,我们就看见两枚火箭炮发射出去,双宿双飞,双击双杀。远处冒出两团火焰,腾起滚滚黑烟。更远处,是正在坠落的夕阳。我情不自禁想起两句古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啊。
这是一辆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五菱之光,配有超酷的低音炮,车顶还加载了火箭炮。
车里面大家热烈欢呼,彼此拥抱。
我们继续往前开,从最近的收费站下来,毫无疑问,收费站工作人员也是穷人,他们早已被清理。从大门进来,是一个院子,中央有一个旗台,笔直锃亮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红旗,东侧停放着数辆汽车,西侧是一个篮球场,正对着大门是一排土黄色的二层小楼。我们一行人兵分三路,Vincent带队去检查宿舍,罗启锐带队去埋设岗哨,剩下我、李琪还有鼓油碟去找吃的。
我们将在这里留宿。
4
我们找到方便面,挂面,馒头(发霉的),香肠,罐头(水蜜桃和鲮鱼口味)。我还在一个单身汉的宿舍里找到一箱青啤。我确定他是个单身汉,证据是我在枕头下发现一些色情杂志。当然,不能仅凭这个就做出判断——许多已婚人士也有观摩黄片的嗜好,女人的身体和自己的双手有着不同的刺激——最重要的是我还发现了飞机杯,两只。
这些天连日奔波,大家都非常劳累,那一箱啤酒很快被瓜分。
“老T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遇见。看来,信号屏蔽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它们毫不费力就找到我们。下次再碰上它们,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炮弹已经用完。”Vincent、鼓油碟和我站在二楼,扶着栏杆饮酒。
“也就是说,”鼓油碟一本正经地接茬,“我们再也不能打炮了。”
我们没有笑,这种时候谁也笑不出来。心有多大,才能拿生命开玩笑呢?
“到基地之后,我才能继续研究。”我说。
“有戏吗?”Vincent喝了一口酒,有些含糊不清。
“什么?”
“有希望吗?”
“当然。别忘了,我是罪魁祸首,我也是始作俑者。”
“你准备怎么做?”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能做出针对穷人的炸弹,就能做出消灭富人的炸弹。当然,我不会真的这么做,第一,消灭富人之后,仅余的穷人难以恢复人类文明,第二,难保不会波及死里逃生的穷人。炸弹不会释放,但其本身已经足够形成威胁和震慑。”
“好,我相信你。”他停了一下,看着我,“你说,我们之中不会有内鬼吧?”
他的眼光和语气分明是,你不会就是内鬼吧?开什么玩笑,他竟然在怀疑我。
“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点自尊。”我说得信誓旦旦,“当然,还有李琪,和你们这群患难之交。”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鼓油碟脸庞,四目相对,鼓油碟异常激动,“我就算出卖身体,也不会出卖朋友。”
“对不起。”Vincent举起酒瓶。
“一切都会结束。”我们三人碰了碰酒瓶。
“是一切都会重新开始。”Vincent纠正道。
“还有多久才能到基地?”鼓油碟说。
“如果顺利的话,一周左右。”
“不顺利呢?”
Vincent耸耸肩,大概意思是,不顺利的话,就挂了呗。“听天由命吧。我已经跟基地取得联系,你知道他们非常多疑,也许把我们当成是富人派来的诱饵,之前有过不少类似状况,别指望他们能出来迎接我们。”Vincent说完骂了两句脏话,内容过于低俗露骨,原谅我不方便披露。鼓油碟也准备离开,我叫住他,“我有好东西给你!”
人多酒少,因此没有人喝高,再者,这样紧张的局面,谁也不敢多饮。我喜欢胃里有一些酒精慢慢怂恿的感觉,脑袋可以清醒地放空。我们收拾好东西,布下暗哨,进房休息。我回到屋子,李琪正在唱歌:“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的逍遥,亲爱的朋友啊,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啊。”我说。
我脑子里闪过她踩在金黄色沙滩上那只系着红绳的白脚。
李琪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洞察了我的需求。
性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要么不想,一旦某个念头或者图片击中了你,你就欲罢不能。这些天,我们都没顾上这件事,现在我坐在床沿,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慌乱地摸着她的后背,寻找着内衣的锁扣,焦急打开,抽出来,扔在地上,她用牙齿咬着我的嘴唇,舌头像一条小蛇一样急不可耐地往我的嘴里面钻,我掀起了她的外衣,她抬起双臂,一个投降的手势,让我顺利把衣服剥掉,她在我手里就像一只玉米,现在我原本赤裸的胸膛和她之间没有了阻碍,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人,我的嘴逃离了她的绞杀,顺着她的脖子滑下,留下一路湿湿的轨迹,汗水开始磅礴分泌出来,我们在彼此身上下了一场雨。这个时候,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这个时候,穷人和富人的阶级失去了任何意义;这个时候,她可以为我去死,我也可以为她牺牲。
世界分裂又愈合。
万物如斯。
5
云雨之后,她就像一条毛毯贴在我的身上。
“你们聊了什么?”她说。
“跟Vincent吗?”
她点点头,下巴轻磕在我的锁骨上。
“我们会抵达基地,在那里,我会制作一种新的基因炸弹。你不用替我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是怎么变成这样?”她有些多愁善感,也许是酒精作祟。她不善饮,一瓶啤酒已经足够刺激她的丘脑。
“我们?我们俩,还是?”
“我们人类。”广义的,我就知道,她继续说,“白天到黑夜还有一个缓慢模糊的过渡,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对峙突如其来。”
“你觉得突如其来是因为你是穷人,在富人阶级,他们从上一代就开始策划这场战争。不,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战争,战争起码有侵略,有抵抗,你来我往,互有损伤。这是屠杀。对于富人来说,穷人就像襁褓婴儿一样毫无反抗能力。他们掌握了核心的基因技术,还有穷凶极恶的野心,以及执行力。”
“难道不能共存吗?”
“富人和穷人已经是不同的物种,你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况且,地球已经承载不起这么多人。你知道对他们来说,这叫什么吗?简单粗暴地将全球人类划分为富人和穷人两个等级再用基因炸弹把穷人一扫而光叫什么吗?叫清理内存。就像你点开手机里的软件管家,清理加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清理手机内存的时候会有罪恶感吗?不,你只会嫌弃怎么会有那么多垃圾和缓存。正如手机一样,只有清理掉这些冗余,才能顺畅运行。也只有清理掉你们这些穷人,富人们才能更好地生活,比如交通堵塞。哦,对不起。我们这些穷人。”
李琪笑了一下,绵软无力。“可是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穷人修路,富人们的车开往哪里,谈何交通。”
“只能说你还是太单纯了姑娘,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节点释放基因炸弹,就是因为全球的基础建设已经完备。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选择基因炸弹,而不是其他武器,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穷人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保全现有建筑物。”
“卸磨杀驴!”李琪说完咬了我的耳垂一口。
“终于,你把富人和穷人当成两个不同物种了。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悲哀,这是历史发展必然。”我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她的头发堆在我的胸口,有一些痒,但很舒服)“不同人种,基因的表达不同。以色列科学家就曾试图破译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差异,以期研制出只针对阿拉伯人的‘基因炸弹’;南非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种族隔离时期,白人执政者曾命令南非科学家研发使黑人体质变弱或死亡,却不影响白人的‘黑人炸弹’,并且给黑人服用一种基因药品,使其生育能力持续下降。”
“所以,为什么不叫‘穷人炸弹’?”
“与‘穷人炸弹’比起来,你不觉得‘毁灭天使’更上口和文学吗?”
“对一头即将被杀死的驴来说,你让它选择腰斩还是凌迟比杀戮本身更加残忍。这是不仁慈的。”
我好久都没听到过仁慈了。
谁见过仁慈麻烦告诉他,世人已经将他遗忘。
或许不是世人遗忘了仁慈,而是仁慈放逐了世人。
一个聪明的女孩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凑上来,什么时候转身离开,李琪一直深谙其道,但那天晚上,我们鱼水之后的谈话不欢而散。我碰了碰她裸露的肩膀,她触电一般闪开,我有些自讨没趣。
我太累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松绑,加之刚才的激情和投入,我很快睡着。
我又做了那个白色海岸的梦。
那是我跟李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之后,梦境急转直下,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个闪电劈下来,李琪从我手中消失。那个闪电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不过跟传统意义上阳光可爱的Angel不同,这是一个毁灭天使,他就像死神一样,有一双坚硬锋利的黑色翅膀,翅膀张开,遮天蔽日,收割文明。为什么管杀死穷人的DNA炸弹叫做“毁灭天使”,在梦中我想起缘故。毁灭天使是一种蘑菇,准确地说,是一类蘑菇;白毒伞是一种发现于北美洲东部的蘑菇,它和在美国与欧洲发现的相似品种的蘑菇并称为毁灭天使。
这类蘑菇含有毒伞肽,会侵入用来从DNA读取信息的酶,扰乱酶的正常活动,使细胞无法按照DNA信息进行活动。“毁灭天使”跟毁灭天使殊途同归,只不过后者只能伤害某个人,前者却针对十分之九的人类。梦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到自己脚下的沙地变得滑腻结实,低头一看,我踩在一朵白色的蘑菇边缘。我认出来那是白毒伞,就像是一根得了白化病的巨大的充血的阴茎。
白毒伞迎风而长,将我托至高空。从这颗白毒伞周围,滋生出新的毒蘑菇,一朵两朵,十朵百朵,千朵万朵,整个沙滩都被它们登陆。蔚蓝色的大海上也有蘑菇冒头,白花花一片。整个世界都被定了基调。我必须小心谨慎地保持站姿,而脚下的滑腻越来越明显,我从高空跌落,无数朵白毒伞突然从伞帽上裂开嗷嗷待哺的口子,准备分食我这顿美餐。
我吓醒了。
我发现自己被李琪牢牢抱在怀里(就像我常常抱住她那样),我感到幸福。李琪就像海水一样,可以自净,不管我怎么伤害她,她都能在一晚消化。第二天起床,又是阳光明媚。
加油站无法使用,我们把停车场那些车辆的汽油抽出来,补给座驾,剩余的装进塑料桶备用,重新上路。我是说,出发。
“师父,谢谢你昨天送我的礼物。”鼓油碟凑上一张红着的脸说道。
“你送了他什么?”李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爱情。”我宣布。
6
“船头,”Vincent在叫我,“看来一切顺利。”
“我们已经走了五天。”
“你记着时间,我以为只有我在意。”
“我数着日落。”
“还有两天,我们就能到达基地。”
我们停在一个服务区,给五菱之光加油。那里还没来得及清理,地上横七竖八陈列着尸体,加油站里面还有十几辆汽车。
鼓油碟、罗启锐和潘迪生带着大家去找食物,每个服务区都会出售所谓的本地特产,幸运的话,那里还会有一个小型超市。再幸运一点,这里如果没有遭到像我们这样的人洗劫,超市里应该还有酒水香烟等供给。
我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全世界还剩下多少,十亿或者一亿,还是一千万,我不知道,没人去做这样的统计。我只知道,自从两年前那枚“毁灭天使”释放以来,每天都会有成批的穷人死去。这点我很明白,非常明白,特别明白,那枚炸弹由我参与研发。
我是罪魁祸首,我也是始作俑者。
我还是那个被富人阶级抛弃的“穷人”。
正如前文所说(如果你认真阅读了。当然我不指望,所以要再说一遍),南非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种族隔离时期,白人执政者曾命令南非科学家研发使黑人体质变弱或死亡,却不影响白人的“黑人炸弹”。
白人和黑人之间的基因表达有着一个关键的表达,只要找到那个基因片段,针对其研发基因武器即可。富人和穷人并没有那么分明的壁垒,毕竟富有和贫穷是后天被贴上的标签,跟我们的身体没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积累足够的财产,你就是富人;相反,从富可敌国变成一贫如洗,你就是穷人。
只不过,富人们早早划定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富人和穷人在基因上没有可以攻击的不同,所以他们制造了一种“不同”。他们提前服用某种基因药物,然后抛出“毁灭天使”,拥有“不同”的富人安然无恙,无知懵懂的穷人悄无声息地凋零。“不同”成了他们的“大同”。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加满了油,Vincent问我。
“知无不答。”
“我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他说,“我们跟你不一样,你曾是富人,我们从始至终都是穷人,根本没吃过‘药’。”
“我们对人体的探索就跟我们对宇宙的探索一样,许多想法都停留在猜测,至多是理论阶段,根本无法形成精准打击。举个例子,让你估算一颗苹果的重量,你的偏差不会超出一百克,让你估算一颗未知行星的重量,偏差也许是上亿千克,然而两者都在可允许的误差范围。人类的基因也是一样,你们属于可允许的误差范围,所以才会有老T,在‘毁灭天使’投放之前,老T就已经蓄势待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富人们称老T为拾穗者,听听,残忍得多么文艺啊。”
“你说过,富人投放‘毁灭天使’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地球能源危机,现在死了那么多人,剩下的人不能友好相处吗?”
“你怎么跟李琪一样,”我笑了笑,“斩草一定要除根,就这么简单。你们活着,他们睡不安稳。”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他说完回到了车里,坐在驾驶座上。
我也跟着上了车,鼓油碟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
“什么?”我问。
“爱情。”他说。
我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堆避孕套。
“我不需要。”
“留着吧,哪怕做个纪念。”
“天天跟你在一起做什么纪念?”
“说不定哪天就分开了。”
“怎么会,你不给我当徒弟了?”
“谢谢你当初收留我,师父。”
我意识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对不起。”
这时,Vincent拧动车钥匙,得了肺病一样的发动机轰隆作响,音箱也被激活,继续播放着唯一一首可以听的《The Rocky Road》:The highway lies between us/The things we said that we must/The raving disillusion of the things/ We almost did but like the rocky road……
Vincent把车挂到二挡的时候,鼓油碟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我们都有点蒙,以为他脑袋秀逗了,他经常出这种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没心没肺负责搞笑的傻逼(非贬义),我们的逃亡之旅,鼓油碟就是这个人。所以,我们都以为他的跳下去,不过是一个节目,我们期待着后续,随之看见成群结队的老T。
那一刻,我们知道,鼓油碟才不是傻逼,我们全车人——我船头,我女友李琪,司机Vincent,乘客若干(包括罗启锐、潘迪生、岑建勋、黄淑仪、黄曼、卢叶眉、郑明宜、荆永卓、陈锐然、熊光堂(是的,这辆车核载8人,实载14人,超员50%以上,要扣6分,罚款200元)排名不分先后)——才是傻逼(非褒义)。
Vincent挂上倒挡,把车退回加油站。
“怎么回事?”李琪问道。在感情方面,她的确很聪明,其他事情,就有些犯迷糊。
“显而易见,丫是个叛徒。”罗启锐说。
“有冇有搞错,《无间道》啊?”潘迪生说。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在逃往基地的路上不断遭到老T追杀,并不是屏蔽信号没有奏效,而是鼓油碟通风报信,在我们即将到达基地的关口,来了一个终极拦截。不再是一只老T,两只,而是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
死神们蓄势待发,我的脖子已经有了凉意。
我拉起李琪的手,如果下一秒死去,至少我跟我爱的人在一起。
她看看我,笑得软绵无力——这不符合她的人设,我以为她会笑得粲然。
“船头,”她说,“我不怕死,真的,但我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不能。”
“谁也不会死!”Vincent继续之前的威风,但我知道,他这是大言不惭。
最近一只老T已经跑过来。
7
最近一只老T已经跑过来,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与此同时,命途多舛的五菱之光挡风玻璃彻底寿终正寝,Vincent扭头扔给我一把枪管发热的猎枪,“子弹上膛。”不等我们反应,他把车身侧过来,双手再次离开方向盘,在仪表盘操作一通,从底座上弹出一排机枪。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十四个(抱歉,现在是十三个)人宁愿挤在一辆面包车,也不愿意去开路边比比皆是的豪车的原因,对我们,这不仅仅是一辆代步工具,这是我们赖以反击的堡垒,是我们的高地。
这一波没头没脑的轰击,很快起了效果,为罗启锐和潘迪生争取到安装岗哨的时间。岗哨是一种自卫装置,就像是篱笆,只不过肉眼能看见的只是等间距一米的一根根金属棍,肉眼看不见的是,棍子之间由平行的激光连接,任何试图通过这道篱笆的人,包括非人,都将变成一条、一条的形状。
岗哨围绕加油站设立,这为我们暂时提供了一道屏障。岗哨的电能只能维持两个小时。但对我们来说,两个小时已经足够。
你如果了解弱人工智能的局限,就很容易理解眼前这一幕:老T们前赴后继朝岗哨冲击,然后一只、一只被切割,犹如飞蛾扑火。飞蛾在夜间飞行活动时,依靠月光判定方向。这是一种“天文导航”。月亮距离地球遥远得很,飞蛾只要保持同月亮的固定角度,可以使自己朝一定的方向飞行;可是,当把灯光误认为月光时,灯光距离飞蛾很近,飞蛾按本能使自己同光源保持着固定的角度,于是只能绕着灯光打转,直到精疲力尽而死。
所以,飞蛾不是扑火,而是绕火,多少有点精尽人亡的悲慨。老T将置我们于死地设定为终极目的,它们会不惜一切达成。看见我们在这里,它们就要做功。从根本上说,人类在人工智能上的建树止步不前,T狗跟扫地狗没有本质区别,如果你家的扫地狗曾经因为卡在某处而别坏了滚轮你就能更准确地理解眼前这一幕。
但很快,它们就停下来。
这有些不可思议,出乎意料。
它们的控制权被剥夺了,自由意志逃逸。不不不,它们可没有自由意志,我甚至都怀疑,人类也没有自由意志。我们从来都不能不顾一切地活着,不顾一切地死去。
现在远程控制它们的是坐在计算机前面的富人。他们接管了战场。
他们开始排兵布阵,前面一排用来做扑街的防护盾,后面几排阶梯形展开,准备射击。
我们立刻还击,除了那把猎枪,我们还搜罗了各种各样的枪械,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弹药有限,非常有限,特别有限。
“丫想想办法啊。”罗启锐推了推我。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科学家,又不是军事家。”他这一推,我口袋里的避孕套掉了出来。一个恶趣味在我脑袋里泛滥,“事到如今,”我说得非常正经和悲壮,就好像在某人葬礼上的致辞,“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把避孕套拿出来,分发给大家。
“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这种勾当?”还是罗启锐,“你丫也忒出其不意了吧。”
我没有理他,把加油的枪口对准避孕套,轻轻一压扳机,汽油瞬间充起避孕套,就像一个沉甸甸的保龄球;系紧,用力甩出去。罗启锐不再质疑,马上效仿,其他人也都放下平日的偏见(请你也放下,高尚的人格现在需要休眠),用避孕套反击。淋了汽油的老T在枪击下很快燃烧起来。
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荒诞也最悲壮的一场对峙。所有能动的人都加入其中,一个又一个避孕套盛满汽油,不用精确制导,只需尽情投掷。投掷,也是释放。释放连日来的狼狈和苦闷,释放身为穷人的不满与悲哀。
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世界崩坏,只是我们习惯了掩耳盗铃,以为坏运气只会像鸟屎一样掉在别人头上,可是毁灭天使可不这么想,它穿过表面,直接作用于基因。我们逃避太久,压抑太久,需要来一些热血的刺激,很快,人们就杀红了眼,恨不能抓起一把冲锋号,跟敌人肉搏。人们自发站成一队,潘迪生负责加油,其他人则人手持有一枚避孕套,灌注、系紧、投掷;灌注、系紧、投掷;如此往复,谁也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或是感慨。这关乎生死,也关乎命运。
许多科幻作家都做过预言,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使用的武器可能是石头,核武器的使用会让双方陷入核冬天,所有的工业都会被摧毁,人类退行至石器时代。可他们没有想到,战争来临的方式如此“润物细无声”,而且不是来自某个国家或者主权或者阶级,而是来自不同的人种论。避孕套很快告罄,毕竟,加油站的超市怎么会预备这么多计生用品呢?人们这才想起去找更加传统的酒瓶,但是老T已经突破防线,潘迪生把油枪对准闯入者,这为我们赢取短暂的时间躲进超市,他调转枪头,朝自己身上喷洒汽油,点了一颗烟。我看见他朝我们笑,我真的看见他笑了,他身上轰起橘色的火焰,笑容在火中湮灭。
我们就要被困在这里。
8
基因决定命运。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在出生那一刻,或者更早,在被孕育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真的是这样吗?
也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只要我们能够成功逃离这里,只要能够到达基地,那里有实验所需的一切支持,有了那些,我就能够弥补我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最初的目的是报复。
我要报复那些把我从富人阶级踢出来的人们,报复那些嫉妒我的成就因而陷害我的伪善嘴脸。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鸟,否则我也不会参与那个惨绝人寰的行动。我们抹去了地球上十分之九的人口,现在,我要替残余的人们讨一个公道。听起来那么大义凛然,搞不好,这只会让我显得两边都不是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道德、得到,去你妈的。
只要我们能够逃离这里——
“我们怕是逃不出去了。”Vincent说。
“你说过一个人都不用死,现在又说这种败兴的话,几个意思?”罗启锐吼道。
“加油站里有一辆克尔维特,”Vincent说,“你们看,车标是不是跟五菱之光很像,但人家是超跑,我们是面包。我留心计算过,时速能够稳定在一百迈,老T就追赶不上,那是它们设计的极限。”
“可是这辆车只能坐两个人!”潘迪生发现问题所在,“而且,现在我们被T狗包围,也逃不脱啊。”
“我们怕是逃不出去了,但是他必须离开。”Vincent说“他”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他是我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点自尊,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我说得很坚决。
“你以为我们愿意死吗?‘毁灭天使’没有把我们毁灭,我们就要顽强生长。可活着,或者死去,都不是我们能选择啊。”Vincent说得就像一个殉道者,他就是一个殉道者,他开始安排大家的余生,“每个人上一辆车,我来打头,你们依次跟在我身后冲锋。船头,你和李琪开克尔维特,最后一辆。罗启锐,你跟我一起,负责解除岗哨。”
“会死吧?”罗启锐说。
“顶你个肺!”
Vincent坐在五菱之光的驾驶座,副驾驶是一脸玩世不恭的罗启锐,在他们之后是岑建勋开着一辆福克斯,黄淑仪和黄曼上了一辆昂科威,尽量找车型健壮的座驾,卢叶眉个子不高,坐在陆地巡洋舰之中几乎看不到脑袋,郑明宜找到一辆霸道,荆永卓和陈锐然是夫妻,他们一同驾驶一辆路虎,熊光堂别出心裁,他把加油站停放着的一辆运载天然气的重卡开走了。
计划简单粗暴,Vincent率先冲出去,放在五菱之光上的备用汽油在撞击之后剧烈爆炸。建勋紧随其后,加速马力撞上去。一辆接着一辆,撞击,爆炸,撕开防线,如摩西分开红海。我不敢靠得太近,但也不能跟得过远,这个距离很难把握,全无经验可谈。我们所造的一切都是在创造历史。爆炸声此起彼伏,鼓噪着我的耳膜。李琪双手拉着门把手,大声歌唱!
我把克尔维特的油门轰到底,成败在此一举。
尾声
一望无际的高速公路,只有一辆车飞驰而过。公路两边是青色麦田,时而看见一条蜿蜒的河道,时而看见一片茂盛的密林。我们就像回到从前,我们就像去郊游,什么目的和阴谋都抛诸脑后。恍如隔世。好像我们在进行一次周末旅行,很快就会回到温暖又熟悉的社会。可我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那从前。
“我们逃出来了?”李琪有些难以置信。说实话,我也一样。
“我们逃出来了。”
“接下来去哪儿?”
“去基地。”
我们开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李琪开始唱歌,“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的逍遥,亲爱的朋友,你在想什么?鸟儿轻轻在歌唱,鸟儿轻轻在舞蹈,朋友啊你为什么忧伤又烦恼?”
我加入合唱,“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的逍遥,亲爱的朋友,你在想什么?花儿盛放着快乐,花儿盛放着骄傲,朋友啊跟我一起蹦蹦又跳跳。”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左手扶着方向盘,她拾起来我的右手,放在她光滑的小腹上,在上面画圆。“我怀孕了。”
“真好。”
“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穷人,还是富人?”
“这不应该是他的前缀,他/她首先是一个人,如果非要在前面加一个定义,我希望他/她是一个快乐的人,不要忧伤又烦恼。”
“他/她要跟你的姓吗?”
“当然,我可不是Dick。”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又问了一遍。
阳光照得我有些刺眼,远处的沥青路面冒着白烟,氤氲一片。
我们似乎行驶在海面之上。